王晨辰
摘 要:“雜文”作為魯迅最重要的文體之一,并非是一個同質的存在。魯迅使用的“雜感”、“短評”、“論文”和“雜文”等的概念之間有著細微的文體差異。本文從較為復雜的“雜感”文體入手,并以1925年為魯迅思想和雜文文體變化的關鍵時間點,討論其“雜感”在文體上的確立過程以及它與“論文”、“短評”之間的關聯(lián)與差異。文體變遷的背后往往隱藏著思想的轉變,本文將探討魯迅“雜感”文體的確立與其文學觀念變化之間的復雜關系。
關鍵詞:魯迅;雜文文體;雜感;文學觀
引言
“雜文”被公認為魯迅最重要的文體之一,無論在論述的內容還是文章的體式上,都對后來者的“雜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然而,“雜文”在魯迅那里并非是一個同質的存在,也非一出手就確立了寫作的范例。陳平原認為相比于其他體裁,魯迅雜感的體式是“很雜亂”的,并認為魯迅所指稱的“雜文”分為兩類:一是“不管文體”的文章集合,二是獨立的文章類別{1}。本文主要是從文類的角度討論魯迅的“雜文”。不同于研究界將他除小說、散文之外的文章統(tǒng)稱為“雜文”,魯迅有自己的概念,并細致地將他的文章稱為“雜感”、“短評”、“論文”和“雜文”。仔細辨析他所指稱的不同類型的文章,確實存在不同的體式。本文所使用的術語包括“論文”、“雜感”、“論戰(zhàn)文”、“短評”等,全部回歸魯迅使用這些詞語的意義。
從頭開始考察魯迅的“雜文”寫作歷史,從“新青年”時期的“短評”和《墳》中收錄的“論文”,到1924-1925年的《華蓋集》,文章的寫法有著顯著的變化。同時,他在《華蓋集·序言》中提到自己行文的一些變化:“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態(tài)度卻沒有那么質直了,措辭也時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zhí)滯在幾件小事上,很足以貽笑于大方之家?!眥2}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墳》、《熱風》與《華蓋集》在文體上的不同。這三本雜文集所收錄的文章既有時間的先后順序,又有在同一時間創(chuàng)作出不同文體,隨后被編入不同文集的現(xiàn)象。按照時間順序編年,1925年成了魯迅雜文創(chuàng)作突出的時間點:一方面是雜文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明顯高于前幾年,另一方面,雜文文體也較為多變③。木山英雄把魯迅散文“已經(jīng)完全確立了內在的自由”的時間點定為1926年,這是以他的整體散文為考察對象而言。具體到他的雜文寫作,1925年的變化已見端倪。{4}1925年之前,魯迅的雜文多為《墳》中的“論文”形式,以及《熱風》中的“短評”系列。1925年,出現(xiàn)了《忽然想到》、《這個與那個》、《補白》、《咬文嚼字》一類的文章,它們大多由幾個并列的社會批評組成,各部分之間又有內在的關聯(lián)。相比于《論雷峰塔的倒掉》、《論睜了眼看》等論說性質的文章,筆法多轉折與漫衍,結構更松散,行文更自由靈活。這種文體并非憑空而至,它與“論文”以及“短評”之間的關系,可以細加辨析。1925年,魯迅卷入了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論戰(zhàn),寫出了一系列的論爭文章,由此開創(chuàng)了論辯式的雜文文體。他在1925年之后雜文創(chuàng)作的主體基本上可以被以上提到的幾種類型涵蓋,在具體的文章中會略有差異,不過也只是幾種文體之間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為了方便討論,本文在考察魯迅“雜感”的建立過程時,先從1925年這一轉折點入手,并以此在時間上加以回溯和延伸。
當然,1925年的雜文中也包含有其他的體式。如有幾篇類似《野草》的文章,如《戰(zhàn)士和蒼蠅》、《夏三蟲》、《雜感》、《長城》,這類文章在魯迅之后的雜文集中幾乎消失不見,究其原因,可能是同時編輯《野草》和《華蓋集》兩本集子,存在選擇上的標準問題,也可能受同時期寫作《野草》的影響,慣于寫作此類文章;語錄體文章,如《論辯的魂靈》、《犧牲謨》、《評心雕龍》;書信體文章,如《通訊》、《北京通信》、《答KS君》;《青年必讀書》則是表格的形式。由于此類文體不占他雜文文體的主流,在此不細加分析。
文體變遷的背后往往隱藏著思想的轉變?;氐健度A蓋集·題記》,魯迅解釋這種筆法變化的原因:“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chuàng)傷尚且來不及,那有余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眥1}這表達了魯迅對于文體的某種期待,為的是“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2},因此論戰(zhàn)之文在他就有了意義,《忽然想到》之類的“漫談”、“漫說”文章,也在情理之中。我們再反觀《墳》,它的《題記》和《寫在〈墳〉后面》都強調,這里面收錄的文章“不過是我的生活中的一點陳跡”③,“此外,在我自己,還有一點小意義,就是這總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跡”{4}。由于這兩篇文章都寫于1926年,魯迅回頭整理《墳》中的舊文,已然有種“今之視昔”的斷裂感,這可以從旁證明他在1925年前后思想上的某些變化。當然,這種變化并不斬截,“埋藏”的另一面是“留戀”,這種左右搖擺的“困惑”之感,可能預示著魯迅思想的一次“轉折”。以文體的轉變?yōu)橐蛴桑瑺恳鏊枷脒x擇的可能瞬間,是本文希望達到的目的。
一、論說文與“忽然想到”
魯迅寫于1925年的“論文”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論“他媽的!”》、《論睜了眼看》、《堅壁清野主義》、《寡婦主義》、《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另外,《華蓋集》中的《導師》也屬此類。
魯迅的《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可以看出他論文的行文特點。由通信得知雷鋒塔倒掉的原因,隨后感慨中國人大抵患有“十景病”,經(jīng)過一系列材料的鋪墊后,很快得出全文的論點,后來一轉折:“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于是破壞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眥5}他接著討論兩種無用的“破壞”:“寇盜式的破壞”和“奴才式的破壞”,后者正好與開頭的鄉(xiāng)下人挖雷峰塔一事呼應,由此收束全文。
文章的思路是由某件事引發(fā)作者的議論,得出論題,之后圍繞此一論題展開討論,例證大抵旁征博引,但不離正題,結構也井然有序,層層深入。這種緊湊周密的論述是典型的“正論文”形式,即“基于正理以立論也”。
另一類論說性質的文章雖也圍繞某一“正理”,但議論稍有枝蔓,結構上也更為自由。此類文章以《墳》中的《看鏡有感》、《春末閑談》和《燈下漫筆》為代表。《看鏡有感》與之前相比,行文顯示出某種變化。文章從自己翻出一面古代銅鏡說起,由此說到“?!弊值挠梅?,接著談漢、唐、宋、清對待外國事物的態(tài)度,不時諷刺現(xiàn)代保存“國粹”的行為。隨后一轉,回到“銅鏡”,包括推斷“銅鏡”正在逐漸被“日用鏡”取代的命運。之后又回到“宋鏡”,由其簡陋,引發(fā)“自出新裁”和“取材異域”的議論,最后一段又轉回到“銅鏡”的典故上,暗諷“國粹”,以“這一點終于猜不透”作結,留下回味的尾巴。
文章的論題雖然在結尾出現(xiàn),但其間的討論已經(jīng)時有支離,由一代說到另一代,再以一轉折往復回來,回到什物本身,結論的得出也是順水推舟之事。相比于正論式文章明晰的行文邏輯,此類文章往往從事物的敘述中慢慢推出“正理”,而敘述的過程則比較自由,看似信手拈來,其實暗扣論題,這是一種更為靈活的論述方式。
形式上更為松散的一種類型是《從胡須說到牙齒》和《雜憶》?!峨s憶》由四個部分組成,每一部分之間靠某一關鍵詞連接,這符合聯(lián)想的特點。第一部分說到英國詩人拜倫在清末中國被接受的原因與當時的革命思潮有關,接著敘述一番當時流行的應革命而生的詩文書籍,以及它們實際上于革命的用處很小。這一部分已經(jīng)表達了完整的意思,可以自成一篇小型的議論文。第二部分與第一部分在敘述上有時間的聯(lián)系,分別是革命前文學的種種宣傳和革命興起以后的事,以“革命”一詞相連接,仍圍繞“復仇”討論。第三部分的開頭以“復仇”接上文,同時立論,之后轉而談及“復仇”問題。第四部分開頭說到中國人不向強者反抗,卻向弱者發(fā)泄的問題,就與上部分的翻譯動機相呼應。但兩部分不是直接承續(xù),而是用“毋友不如己者”一句岔開,由此說起,再巧妙地暗合第三部分,由于所開的題目不同,議論的結果必然不同,最后的結論則轉為對國民“智”與“勇”的期待。這既是此一部分的結論,也是全文的結論。
此類文章與上面兩種差異較大,近似于《忽然想到》之類文章。它們常常分為幾個部分,有些部分可以視為一篇獨立的小論文,互相之間用關鍵詞連接;或者另起一頭,在論述中又會自然而然返回此前的話題??傮w看來,各部分能夠圍繞著某一中心,似斷實續(xù)地討論;各部分可能遞進,也可能平行,或者兼而有之,交叉進行;在蓄足了勢后,結尾部分的議論往往既是一部分之內議論的延續(xù),又能涵蓋整篇文章的討論。
《忽然想到》達到了魯迅這段時間寫作的文章體式的靈活和跳躍的極高程度。其中的一至四和五至六是社會批評,七至九和十至十一則是論戰(zhàn)之文。和《雜憶》相比,《忽然想到》(一至四)可以見出形式上進一步的發(fā)揮。
《忽然想到》(一至四)中的第一部分開頭:“做《內經(jīng)》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币砸蓡柧淦鹗?,此乃突兀之筆。接著談到《內經(jīng)》和《洗冤錄》雖有錯誤,卻被人們奉為經(jīng)典。第二段又是一個問句:“牙痛在中國不知發(fā)端于何人?”于是追溯一段中國的牙痛史以及“我”的牙痛史,然后感慨中國人治牙痛的態(tài)度。第三段突然說到康有為主張跪拜一事,聯(lián)想而及北京恢復殺頭。三段之間基本上是并列的,關系在于每段末尾將三件事算作“天下奇事”之一、二、三。第二部分的開頭也是憑空而來,“校這《苦悶的象征》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由此引發(fā)“我”對于書應該留白以及學術書中夾些笑話之類的議論。這兩部分歸為下面的議論:“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xiàn)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庇谑牵瑑刹糠值牟牧嫌谩皶r代精神表現(xiàn)之一端”聯(lián)系起來了。第三部分出現(xiàn)幾段語錄體的文字,中心詞是“民國”和“國民”,最后一段是這部分的觀點:需要好好寫一部“建國史”。第四部分接著“史”開始,談歷代雜史記載中的古代中國與現(xiàn)代中國的情形何其相似,接著,文章對于“國民性”是否會改變的問題作了假設:國民性可能會變,然而因為“伶俐人”的存在,中國依然免不掉輪回的命運。文章收束在問句中:“‘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么?”{1}
文章的第一、二部分是平行并列的關系,兩者都是社會批評,第三部分的開頭:“我想,我的神經(jīng)也許有些紊亂了。否則,那就可怕?!眥2}一變而為一句一段的形式。第四部分緊承前面而來,由“歷史”引發(fā)感慨,對于現(xiàn)狀的不滿,呼應了第一二部分。與《雜憶》略有不同,《忽然想到》系列文章各部分之間雖有勾連,但關系較為松散,段落之間也相對跳脫。如果抽去區(qū)分作用的分節(jié)數(shù)字,《雜憶》尚可以看成一篇論說文,《忽然想到》則更像不同文字片段的類編,各部分之間話題的斷裂較為明顯。
另外,《這個與那個》則是將四個獨立的小型的論文排列在一起,各部分皆以兩事對舉,包括“讀經(jīng)與讀史”、“捧與挖”、“最先與最后”、“流產(chǎn)與斷種”{1},以此展開現(xiàn)實批評。各部分之間純粹是平行關系,關聯(lián)度甚小。自此,魯迅將此類“漫談”性質的文章發(fā)揮到了極其自由的境地。
二、魯迅論戰(zhàn)文的產(chǎn)生
1925年楊蔭榆出任女師大校長,她的一系列行為很快引起了學生的不滿,于是引發(fā)“女師大風潮”。魯迅公開支持學生的反對運動,陳西瀅在《現(xiàn)代評論》上開辟“閑話”專欄,對“女師大事件”表達了與魯迅不同的態(tài)度。魯迅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筆戰(zhàn)開始。他收在《華蓋集》中的論戰(zhàn)文都是與“現(xiàn)代評論”的交鋒之作,包括《“碰壁”之后》、《并非閑話》、《我的“籍”和“系”》、《咬文嚼字》(三)、《“碰壁”之余》、《并非閑話》(二)、《十四年的“讀經(jīng)”》、《并非閑話》(三)、《我觀北大》、《碎話》、《“公理”的把戲》、《這回是“多數(shù)”的把戲》。
《我的“籍”和“系”》可以看出論戰(zhàn)文與“漫談”體的關聯(lián)。文章從中國人引經(jīng)據(jù)典的妙法說起,筆法與其他的“雜感”相同,用“至于近事呢,勿談為佳,否則連你的籍貫也許會使你由可‘尊敬而變?yōu)椤上У摹眥2}引出論辯事由。下一段岔開一筆,轉而寫到宋人不準南人做宰相一事,“至于‘某籍人說不得話,卻是我近來的新發(fā)見。”③轉回話題,之后開始摘錄引用陳西瀅的原話:
于是乎我說話了,不料陳西瀅先生早已常常聽到一種“流言”,那大致是“女師大的風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F(xiàn)在我一說話,恰巧化“暗”為“明”,就使這常常聽到流言的西瀅先生代為“可惜”,雖然他存心忠厚,“自然還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無奈“流言”卻“更加傳布得厲害了”,這怎不使人“懷疑”呢?自然是難怪的。{4}
句子之間的關聯(lián)詞很多,并且以轉折詞為主。如“不料”、“恰巧”、“雖然”、“無奈”、“怎不”,最后用“自然”,在語義上迂回而來。
后面兩段圍繞“我”的“籍”和“系”展開,接著引出對“挑剔諷刺”這一批評的辯駁,“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則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如西瀅先生者也來代為‘可惜呢?”{5}與之前的“現(xiàn)在我一說話”相呼應。再由此想到古代關于“流言”的“鬼格言”,接著有一段關于“尊敬”的議論,文章的中心論題出現(xiàn)于結尾處:“然而無論如何,‘流言總不能嚇啞我的嘴……”⑥
這樣的論戰(zhàn)文章在寫法上與其他的“雜感”相差無幾,不同處在于,論敵的話引出感想或者成為表達觀點的材料,并用論敵慣用的詞語充當句子成分。文章各部分之間轉折雖多,仍互相呼應,其間有引經(jīng)據(jù)典之處,亦有直接的議論,有岔開一筆的寫法,亦有屬文連類的自然聯(lián)想,不過各部分大致圍繞中心議題展開。
《并非閑話》是一篇更復雜的論戰(zhàn)文。文章開頭即說明寫作的緣起:女師大學潮后,“我”與“現(xiàn)代評論”的反應不同。之后引用了一段“要緊”的“閑話”,對此,魯迅先說陳西瀅有“超妙的識見”,因為相信“流言”與不查籍貫。這里的辯駁主要在“語言”使用的層面。接著對陳西瀅以“偏袒一方”為“可惜”一事作出解釋,之后突然一轉:“可惜的是西瀅先生雖說‘還是不信,卻已為我輩‘可惜,足見流言之易于惑人,無怪常有人用作武器?!眥1}轉到“流言”的話題。
之后轉向駁斥陳西瀅的另一條說法,即把學校比作“臭毛廁”,魯迅抓住這個論斷中包含著的“飯店開會”和“把守校門”兩件事的時間先后問題,認為陳西瀅的說法違背了事實,可以看成是“偏袒”。然后繞回到“偏袒”二字上:
其實,“偏袒”兩字,因我適值選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厭觀,倘用別的字,便會大大的兩樣。況且,即使是自以為公平的批評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長同籍貫,或是好朋友,或是換帖兄弟,或是叨過酒飯,每不免于不知不覺間有所“偏袒”。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當侃侃而談之際,那自然也許流露出來。然而也沒有什么要緊,局外人那里會知道這許多底細呢,無傷大體的。{2}
雖由“偏袒”一詞引出中國“人情”的議論,但鋒芒處處暗指陳西瀅和楊蔭榆等人。之后談到解決學校風潮的辦法:先關閉飯店。最后又一轉:“但是,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責任的宣言?!庇质且煌ㄉ鐣u。
魯迅在文中發(fā)揮了“雜感”中常用的“咬文嚼字”的寫法,將對方話語中的“關鍵詞”作出抽離語境的理解,以證其言辭不通或自相矛盾,進而認為其用心險惡。《并非閑話》中有一段:
可惜的是西瀅先生雖說“還是不信”,卻已為我輩“可惜”,足見謊言之易于感人,無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卻直到看見這《閑話》之后,才知道西瀅先生們原來“常常”聽到這樣的流言,并且和我偶爾聽到的都不對。可見流言也有種種,某種流言,大抵是奔湊到某種耳朵,寫出在某種筆下的。③
此段圍繞“流言”引發(fā)議論,說明陳西瀅等輩對待“流言”的別有用心,并揭示出“還是不信”、“可惜”、“常常”等修辭的虛假性。
這篇文章由論敵的論斷起,指出其中的用詞錯誤以及事實錯誤。魯迅有時會因為詞語上的聯(lián)想而岔開議論,議論的方式則與其他“雜感”相同,不同在于議論的機鋒暗指具體諷刺對象。他喜歡尋找對方在措辭上的漏洞,在短暫的議論以及辯駁之后,往往又會回到對方的其他說法上,再次辯論。魯迅主要是抓住對方語言上的問題,一般不深究其背后的邏輯。由于對方不同的言論在“文字”上有所關聯(lián),魯迅在議論的時候往往將相關的內容聯(lián)系起來一起諷刺。文章有一些關鍵的詞語貫穿始終,但沒有中心論題,談到哪里就到哪里。這樣的文章纏繞在“文字”之間,兜兜轉轉,“抒情釋憤”。
關于卷入這場筆戰(zhàn)的原因,他的說法是:“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國,我的筆要算較為尖刻的,說話有時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們怎樣地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眥4}這里的意思是,“正人君子”們把“公理”、“正義”等宏大的詞語作為壓迫對方的手段,這些名詞內含著道德優(yōu)勢,但只是虛假的“面具”,用來壓制對方,構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強權”。魯迅寫作論戰(zhàn)文就要揭去對方的“面具”,“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他在《華蓋集續(xù)編·小引》中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你要那樣,我偏要這樣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頭是有的;偏要在莊嚴高尚的假面上撥它一撥也是有的,此外卻毫無什么大舉。”{5}反對“遵命文學”和“莊嚴高尚的假面”,都可以見出他反抗由文字形成的各種形式的“強權”。
魯迅也承認有“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袄钏墓饨淌谙葎裎摇曜x書十年養(yǎng)氣,還一句紳士話罷:盛意可感。書是讀過的,不止十年,氣也養(yǎng)過的,不到十年,可是讀也讀不好,養(yǎng)也養(yǎng)不好?!雹?。他在《無花的薔薇》中更明確地表達了這一點:“其實呢,被毀則報,被譽則默,正是人情之常。誰能說人的左頰既受愛人接吻而不作一聲,就得援此為例,必須默默地將右頰給仇人咬一口呢?”{1}魯迅論戰(zhàn)文中體現(xiàn)出來的“被毀則報”的“人情之?!保袝r不免帶有些許偏執(zhí)與激憤。
相比于從邏輯上“平正公允”地攻擊對方,魯迅更習慣于展開語言攻勢,以自己的言語系統(tǒng)直接攻擊對方的言語系統(tǒng)。對方的言語系統(tǒng)被他視為需要揭去的“紳士”的面具,以此露出“本相”。這樣的文章寫出來自然是嬉笑怒罵、酣暢淋漓,但由于其主要作用于對方的語言與人格,未能觸動立論的根基,辯論的實際效果恐未必佳。
三、“論文”與“短評”
在《華蓋集》之前,魯迅編過兩本雜文集:《熱風》和《墳》?!稛犸L》收錄的是他在1918年到1924年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以及《晨報副刊》上作的“短評”,《墳》中所收的文章被他稱為“雜文”或者“論文”。魯迅對于“論文”和“短評”存在著區(qū)分,《寫在〈墳〉后面》說:“于是除小說雜感之外,逐漸又有了長長短短的雜文十多篇。”{2}“雜感”指《熱風》中的文章,“雜文”則是《墳》中的“論文”。
魯迅在留日期間,寫過幾篇論文,包括《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其中部分收錄《墳》中,這種論文以說理為主,間或采用相關論據(jù)。到了五四時期,他為《新青年》寫作“短評”,雖說是“評”,但也有相對穩(wěn)定的體式,文章一般由一件事或一句話引起,由此又想到其他的材料,最后得出某些結論。表面上“有感而發(fā)”,其實內含著自己的判斷。③與他之后的其他雜文相比,“短評”受限于篇幅,觀點往往來得較快。再看《墳》中寫于1918、1919年的《我之節(jié)烈觀》,尚是標準的議論文,直到1924年的《論雷峰塔的倒掉》、《說胡須》、《論照相之類》等文章開始有了變化。論文不單以說理開頭,也可以由一時事引入正題,這可見《熱風》中“短評”的影子。之后的論文越發(fā)向“漫談”的方向發(fā)展,于是有了上述從“論文”到“雜感”的變化。
“短評”有時也會被魯迅稱為“雜感”,因為魯迅在廣義上用“雜感”稱呼自己除“論文”以外的文章。這似乎更為強調《華蓋集》對《熱風》筆法的延續(xù)。然而,《熱風》中的“短評”與《華蓋集》中的“雜感”實不能混為一談。“短評”受制于篇幅,往往很快進入論題,且每一時事的指向基本一致,一般不會出現(xiàn)岔開一筆的現(xiàn)象,而如上分析的“雜感”則有著更為復雜的文章架構。例如,《隨感錄》(五十八)一開始引他人的反面議論:“人心不古”,之后用了兩則歷史材料,說明中國的人心“古已有之”,最后感慨“中國式理想”在現(xiàn)今難以實現(xiàn){4}。寫作思路可謂清晰而簡單。這樣的“短評”更多提供的是一種發(fā)揮議論的思路,不可能直接過渡到“雜感”。魯迅強調的是以《華蓋集》為代表的“雜感”,背后延續(xù)的是“短評”“縱意而談”的內在自由。
魯迅在1918到1924年1月之間,既寫作“短評”,也寫作“論文”,數(shù)量上以前者為主,兩種文體是獨立平行、互不影響的。這之后,他開始把“短評”手法融入“論文”之中。從時間上看,可以明確見出這種趨勢的是寫于1924年10月28日的《論雷峰塔的倒掉》,此時他已經(jīng)停止了“短評”寫作。
且看《論雷峰塔的倒掉》,開頭即是“短評”的口氣:
聽說,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并不見佳,我以為。{1}
之后圍繞白蛇傳說以及“我”在感情上一直希望雷峰塔倒掉展開,最后諷刺了法海不該“橫來招是搬非”,躲在蟹殼里出不來。此外,同樣寫于1924年的《說胡須》、《論照相之類》與此相類。
《華蓋集》之后的《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收錄的是包括“漫談”和論戰(zhàn)文的“雜感”。三十年代,魯迅為《申報·自由談》寫作了一系列“短評”文章,體式變化的主要原因是“揭載的刊物有些不同”,以短小的篇幅適應新的欄目風格。之后,由于“雜文”熱,他又以《墳》中“立論”的形式寫了一批文章,包括《拿來主義》、《門外文談》、《中國語文的新生》、《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等。魯迅的三種主要雜文文體——“論文”、“短評”、“雜感”——分別出現(xiàn)在《墳》、《熱風》和《華蓋集》中,三種文體之間彼此又有著時間上的過渡關系。1925年,魯迅的這三種文體都已出現(xiàn),這確乎是他雜文寫作的一個關鍵時刻。
四、“出了象牙之塔”
魯迅寫于1907年的《摩羅詩力說》,可以視為其文學觀念的起點。他表彰了“純文學”,“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文章為美術之一,質當亦然,與個人暨邦國之存,無所系屬,實利離盡,究理弗存”。同時,他構建了一個從“個人”(“精神界之戰(zhàn)士”)到“群體”(“凡人”)的思想路線。“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既無不自有詩人之詩”。詩人作詩,然后凡人“心即會解”,“美偉強力”則得以發(fā)揚,污濁之平和“則得以破除”,“人道”也就立起來了。文章總結摩羅詩人“統(tǒng)于一宗”:“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發(fā)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2}詩人所發(fā)之“雄聲”,作用于“國人”,從而作用于“其國”。文章描述的是由“個人”及于“民眾”的“啟蒙”過程。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到《吶喊》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薄袄纾f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雹埕斞冈?924年之前主要抱持“啟蒙”的文學觀。
魯迅在《華蓋集·題記》中寫到自己文字上的變化,對此的解釋是:“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庇龅降摹靶∈虑椤保斎话愇鳛]、章士釗等人對他的污蔑,這是文章變化的外部原因,更關鍵的則是“偏有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额}記》接著解釋了這一點。他幼時曾經(jīng)“夢想飛空”,但至今仍在地上“救小創(chuàng)傷”,“也自有悲苦憤激”,這一段比喻寫出了他文學觀的變化過程,此時的他更關心身邊的“小事情”。{4}《華蓋集續(xù)編·小引》中再次提到了自己文章的寫法:文章寫的是“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以此來“釋憤抒情”,并不理會所謂“宇宙的奧義和人生的真諦”{5}。無獨有偶,《有趣的消息》中說:“厭世詩人的怨人生,真是‘感慨系之矣,然而他總活著;連祖述釋迦牟尼先生的哲人勗本華也不免暗地里吃一種醫(yī)治什么病癥的藥,不肯輕易‘涅槃?!雹匏J為并沒有真正超脫塵世的文學,那些關于生死的言論都必須以生存為其根本。魯迅此類表達可以概括為“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
他在《華蓋集·題記》中所敘述的“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云云,強調的是“雜感”寫作的暢快淋漓,合乎秉性。1924-1925年翻譯的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一書中提出的“社會批判”,也與他這一時期的想法相吻合。“出了象牙之塔”后的魯迅選擇了“雜感”一類的時事批評。這一方面體現(xiàn)為他將主要的寫作精力放在雜文上,另一方面,也影響了雜文文體內部的筆法變化。不同的雜文文體,其寫作風格與承擔的功能有著細致的差異。魯迅雜文寫作的起點是《熱風》中的“隨感錄”,同時寫作的還有《墳》中的“論文”,前者以實事而起評論,后者則由論點而起,1925年后逐漸演變?yōu)閹准r事串聯(lián)而成,以及與對方論辯的新的雜文形式,可謂是“短短的批評,縱意而談”。這不同于“論文”,被稱為“雜感”,延續(xù)的是《熱風》的寫作方式。這種轉變的背后一方面是雜文寫作手法的熟練以及自覺的文體經(jīng)營;另一方面,走出了“象牙之塔”,從而“活在人間”的魯迅,其雜文關注身邊小事,堅持社會與實事批評。這種選擇從1924年已開始,于是“論文”中逐步滲透進“短評”的因素。1925年的文章則更“散”,發(fā)展到“漫談”和“忽然想到”。
魯迅在《華蓋集續(xù)編·小引》中說:“還不滿一整年,所寫的雜感的分量,已有去年一年的那么多了。”{1}可見此時其主要創(chuàng)作重心在“雜感”上?!度A蓋集續(xù)編》中刪去了《大衍發(fā)微》一篇,《而已集》則重新收錄了此篇。從選擇文章編輯集子的標準言,到了《而已集》時期,魯迅界定的可以入集的“雜感”范圍逐漸擴大,以至于他收錄了此時所有落實在紙上的文字,正如《而已集·題辭》所言:“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抖鸭肪幱?928年,此時的“雜感”已然成為他對社會發(fā)言的唯一文體。至此,魯迅終于在“出了象牙之塔”后,在舊有文體的基礎上,以及時事的刺激下,確立了新的適合于自由表達與言說的“雜感”文體。
“活在人間”的主張背后是他對于“文學”功用的反思,魯迅在這一時期的文章中開始思考自己所寫的究竟是“真話”還是“謊話”,以及文字表達的可能性問題。
從《無花的薔薇之二》開始,魯迅雜文的關注點由諷刺“現(xiàn)代評論”派過渡到評論“三一八”事件。之前的學生運動雖然猛烈,當局尚不敢直接采用武力。這次學生請愿,在執(zhí)政府門前被開槍打死,隨即在當時文人圈中引起了很大的反應,更有陳西瀅等人在報上公開為政府辯護。周作人將這種情況歸因于“北京的智識階級——名人學者和新聞記者變壞了”,“五四之役,六三之役,學生們烈烈轟轟鬧得更要厲害,那時政府只捉了幾個學生送交法廳,或用軍警捕捉講演的學生送往北大三院監(jiān)禁在那里:那時為什么不開槍的呢?因為這是輿論所不許?!眥2}而魯迅的反應則集中到了文字效力的問題上:“已不是寫什么‘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雖然寫的多是刺,也還要些和平的心?!彼麑ⅰ澳珜懙摹迸c“血寫的”相對應,認為前者終抵不過后者。最后他感慨:“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么相干?”③接著他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中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澳珜懙摹蔽恼卤尽皯摵蜁r光一同消逝,假使會比血跡永遠鮮活,也只足證明文人是僥幸者,是乖角兒”。{4}為紀念“三一八”慘案,魯迅寫作了一系列文章,其中不乏對暴力事件的憤怒之情,亦有對于“筆寫的”價值的懷疑。之后,他在《革命時代的文學》這篇演講錄中明確表達了“文學無用”的觀點:“加以這幾年,自己在北京所得的經(jīng)驗,對于一向所知道的前人所講的文學的議論,都漸漸的懷疑起來。那是開槍打死學生的時候罷,文禁也嚴厲了,我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吶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這文學于人們又有什么益處呢?”{5}其中提到兩個現(xiàn)實原因:一是“三一八”事件;二是國民政府設置的“文禁”制度。這讓他感到“文學”在“實力”面前的脆弱。
《寫在〈墳〉后面》中否認自己的文字“是說真話的”,“我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里的話照樣說盡,大約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他出于生存的考慮,不想得罪人?!耙驗?,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里”。同時也害怕自己的東西“毒害了這類的青年”?!拔液翢o顧忌地說話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但也偶爾想,其實倒還是毫無顧忌地說話,對得起這樣的青年。但至今也還沒有決心這樣做”。選擇說“真話”還是“謊話”既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有關,又指涉言說的倫理。魯迅的策略是“所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以饋贈給讀者一個“無所有”。{1}相比于“論文”形式的觀點鮮明,“雜感”的隨意性和延伸性無疑增大了許多,大部分文章以相關事件或話語呼應與勾連,語言上的發(fā)揮相對自由,觀點的表達倒在其次。這可以視為他在“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時,用“彎彎曲曲”的“措辭”巧妙回避了“真假”問題。
魯迅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中說:“雖然不過是蚊子的一叮,總是本身上的事來得切實。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也只能寫一些這類小事情,而還萬不能寫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顯明深切。而況千叮萬叮,而況一刀一槍,那是寫不出來的?!眥2}這段話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題材上偏愛切己的小事,這是他此期多次表達的;第二,文字未必能傳達出真實的感受,體驗是無法用寫作表達出來的。他在《熱風·題記》中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雹垡环矫媸菍懽魑幢啬鼙磉_所想,另一方面寫作如果應時事而生,它的時效性有限,生命力也有限。既然如此,則大可不必端起一副“文學家”的架子,“就是隨便寫寫罷”。這是“文學無用論”的另一種表達。魯迅在二十年代的“文學無用”論基本上針對兩方面而言:一是“實力”,二是寫作本身表達的可能性。
從大體上言,魯迅接受過兩種意義上的“文學”:西方“文學概論”中帶有“啟蒙”作用的“純文學”和乃師章太炎以文字為中心的“大文學”。魯迅此時超越了西方意義上的“純文學”,趨向以“文字”為中心的、具有現(xiàn)實戰(zhàn)斗性的“文章”觀念——讓“文字”本身,而非某種觀念發(fā)揮戰(zhàn)斗性。這一點在論戰(zhàn)文中尤其明顯?!度A蓋集》中的“雜感”發(fā)揮了文字本身的聯(lián)想功能,相互之間有所勾連即可。這既是他在文網(wǎng)下存活的一種方式,也是其寫作到達一定階段后形成的“內在自由”,以此與外部世界保持復雜的對話關系。
結語
“雜感”作為魯迅1925年寫作的新文體,由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論文”和“短評”這兩種雜文體式演變而來。隨著書寫的熟練、時事的變動以及思想的變化,文章的結構漸趨自由靈活,以至發(fā)展出諸如“漫談”一類的“雜感”。與此同時,為了回應“現(xiàn)代評論”派,魯迅以“雜感”的思路寫作了一系列論戰(zhàn)文章,延續(xù)的是“漫談”類的寫作方式。相比于論辯技巧,他對文章的經(jīng)營更勝一籌。之后的《華蓋集續(xù)編》以及《而已集》,在文章的編輯上,他收錄了之前所未予入集的文章,這意味著“雜感”文體已然成為其對外部世界發(fā)言的主要而又直接的工具。此時,魯迅的文學觀念由留日期間的帶有“啟蒙”功用的“純文學”,逐漸演變?yōu)橐陨鏋榈谝灰x、以文字為核心的具有現(xiàn)實戰(zhàn)斗性的文章。以上所討論的魯迅“雜感”文體的確立過程,正是他文學觀念變化后的可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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