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開槍,把槍放下!請把槍放下!”回憶起自己開槍打死一名持槍者的情景,X警官記得自己這樣大喊道。被射殺者死前曾開槍射擊并持槍揮舞,行為已經(jīng)失常,很難推斷他接下來會做什么。X警官說:“我當時別無選擇,他隨時會開槍,于是我也朝他射擊,他撲倒在地。然后我聽見無線電傳來聲音:該男子已死亡?!?/p>
“我為他的家屬感到難過,但對于他的死,我并不遺憾。對于他本人,我只感到憤怒,他的行為讓我別無選擇,我在腦海中反復回顧了當時的情景,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會開槍。雖然后來陪審團認同了我的做法,但在不同境況中,一念之差,我很有可能被判為誤殺或謀殺?!盭警官今年44歲,兩個孩子年齡尚小。倫敦警方執(zhí)勤期間曾開過槍的警察屈指可數(shù),X警官便是其中之一,他們絕不會將“開過槍”視為一種榮譽,但無論問到誰,得到的答案都是:絕不后悔。
X警官隸屬于“倫敦特種武裝部隊(SCamp;O19)”,該部隊由476名持槍警察組成。每當執(zhí)勤結束,SCamp;O19成員會就自己在行動中的舉措進行回顧和討論。但如今這一“事后討論機制”有可能被取消,那樣的話,至少有一半配槍警官(AFO)將會拒絕配槍。倫敦警局“投訴獨立監(jiān)察委員會”規(guī)定:任何執(zhí)勤中開過槍的AFO都將被隔離并接受審查,同時要求其在未來一年內攜帶攝像裝置,以對其一舉一動進行監(jiān)察。“我們的工作充滿危險,我們可以接受,”一位AFO說,“但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危險并不是中彈殉職,而是成為眾矢之的,因公獲罪?!?/p>
眼下,都市警察酷似裝甲部隊的隱憂正在民眾心中凝結,美國密蘇里州近來的一起槍擊案(手無寸鐵的18歲少年邁克爾·布朗被警方射殺)也使人們對此類事件的關注繼續(xù)升溫。很長時間以來,英國并沒有AFO因開槍致死而被控謀殺,但警察們被問罪的風險卻在不斷攀升。自2005年以來,倫敦共出現(xiàn)過8起警方射殺事件,9人喪命。其中只有兩人之死最終獲得了“合法殺害”的裁決,其他事件的涉案警官均已被調離崗位。
高級警官尼爾·巴蘇說:“SCamp;O19既不是軍隊,也不是‘敢死隊’,卻總要冒著生命危險去執(zhí)行掃蕩、攔截任務;他們沒有因此獲得更高的酬勞,卻可能因為使用武器而被視為殺人犯?!眰惗谹FO的數(shù)量屬全英之最,共有2155名倫敦警察被授權持有和使用武器。全英國共計有3.1萬名持槍警察,擔負著機場、使領館安保,應對突發(fā)涉槍事件,打擊有組織犯罪等任務。英國各地都擁有AFO,只不過數(shù)量各異,大部分特種武裝部隊可支配的AFO低于200人。
作為倫敦一線部隊的特種武裝部隊,SCamp;O19還配備了緝毒部隊、反恐部隊及其臥底,綁架案及圍剿行動專家,專業(yè)狙擊手,以及由12輛武裝警車(ARV)組成的全天候巡邏隊,他們或為黑幫火并高發(fā)區(qū)提供警力支援,或根據(jù)情報,針對疑似攜帶武器及危險品的可疑人員進行圍堵。不同于人們慣??捶ǖ氖?,SCamp;O19在“避免用槍”方面,更加訓練有素:2010-2013年間,倫敦警局共接到38240個報警電話,只在5次出警中使用了槍械,共射擊19槍,致一人死亡。然而,一人之死足以引起軒然大波。2011年8月4日,29歲的馬克·達根被警方射殺事件就在英格蘭地區(qū)引發(fā)了騷亂。
記者跟隨SCamp;O19分支“特洛伊先遣部隊(TPU)”的3名警官乘坐一輛寶馬X5 ARV出警。TPU通常根據(jù)情報追捕疑似持槍者。每名TPU成員配有一把格洛克17式手槍和一把泰瑟電擊槍。警車內的保險柜里還有兩把Hamp;K9毫米手提沖鋒槍和兩把G36突擊步槍。車內所有人,包括記者在內,都穿了防彈衣。
在我們前方,另外兩輛ARV正試圖以“順從攔截”的方式叫停一輛黑色奔馳車。該奔馳車在哈默史密斯地區(qū)曾涉及槍支及毒品案,正意圖進入哈勒斯登一處住宅,該地近期頻繁發(fā)生黑幫槍擊案?!绊槒臄r截”不同于“強制攔截”,前者通常沒有情報支持;行動中,持槍警官不能用槍指向被攔截的車內人員,且要禮貌地請車內人下車。假如有情報表明,奔馳車內藏有武器,持槍警官則要進行“強制攔截”。截停目標車輛后,警方要迅速包圍該車,用槍對準車內人員,高喊“Armed Forces”(武裝部隊),迫使車內人員下車。
2011年馬克·達根遇到的就是“強制攔截”,他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時,被射兩槍。他身上并沒有武器,但在不遠處,警方找到了一把手槍。死因調查團認定,警方射殺達根屬“合法殺害”,但達根家屬不接受這個裁定。
奔馳車上有4個年輕人,車內飄散出大麻的氣味,但警犬沒有找到毒品或槍支。警方懷疑,他們是來這里取貨的,如果攔截發(fā)生在他們離開時,結果可能大不一樣。最終,共有7人被逮捕,全部為黑幫成員。沒有發(fā)現(xiàn)武器。
“每次行動前,我們都會進行嚴密的籌劃,將使用武器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這次行動的武警戰(zhàn)術師,巡邏官喬恩·鄧普頓說。他今年42歲,有兩個兒子。鄧普頓在倫敦警察廳已經(jīng)工作了20年,最近5年服務于TPU?!拔覀兠磕陥?zhí)行各種任務上千次,每一次都竭盡全力避免開火;需要開火時,我們也不會逃避,但每次開火,我們都會十分慎重,誰也不會輕舉妄動;每一次開火,我們都要承擔由此帶來的責任;開一槍要有正當?shù)睦碛桑_第二槍仍然要有正當?shù)睦碛?。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對行動規(guī)章有所交待。如果某次行動開了火,從行動的計劃階段直至行動完結,包括開槍時的情況,都要經(jīng)過徹底的審查——這是每位警官都深知并接受的,也是他們不希望經(jīng)歷的。每位警官都有一個抱負,那就是:當一個一輩子沒開過槍的警察?!?/p>
在記者隨訪的3周里,SCamp;O19協(xié)助拘捕了臭名昭著的暴力劫犯邁克爾·惠特利,他曾一度越獄。抓捕過程中,警方繳獲了兩枚手榴彈,6把槍,一些刀具,一把劍,一把砍刀和大量彈藥。此外,SCamp;O19還制止了兩起搶劫案,逮捕了一名用刀行兇的精神病人,抓捕了3名運鈔車劫匪,并為54次武裝疑犯的拘捕行動提供了武力支持——期間,他們沒有開過一槍。
記者與攝影師跟隨先遣隊巡邏的日子,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扣人心弦。我們的警車飛奔于倫敦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車燈閃爍不停,繁忙的車流因我們的穿行顯得更加雜亂。每次出警的原因形形色色,但幾乎每次趕到出事地點,都有驚無險。然而倘若出現(xiàn)一點狀況,則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或者說,結束一個人的一生。
2013年5月22日,當Y警官和兩個同事駕駛ARV趕到事發(fā)地時,他們都沒料到現(xiàn)場竟如此血腥:兩個渾身是血的大漢殘忍殺害了街頭鼓手李·里格比,似乎想把趕來的警官也變成他們的刀下鬼。Y警官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他們當時距離事發(fā)地點5英里,無線電傳來消息,有人報警“有人在砍人”。“9分鐘后,我們到達了事發(fā)地點。兩個男人拿著刀,其中一個又掏出一把槍。”Y警官說,當時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離他10米遠的男人身上,看到警車趕到,那個人朝他們飛奔而來,手里提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剁肉刀和一把閃閃發(fā)光的長刀?!澳菚r我們已經(jīng)來不及下車,那個男人扔掉剁肉刀,提著長刀朝我們奔來。我沒看清他的樣子,只盯著他手上的刀,我意識到我們身處險境,必須要開槍了。我透過半開的車窗瞄準他,打中他的手臂的時候,他距離警車只有2米遠。中槍后,他翻倒在地。自始至終,我的靈魂仿佛飄離于身體之外。我記得我在想,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我真的開槍了?你能體會那種感覺嗎?”
記憶本身并不可靠,尤其在壓力下,記憶常會出現(xiàn)暫時的謬誤。當Y警官與同事進行“事后回顧”時,他們在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上產(chǎn)生爭執(zhí),二人都對自己的記憶深信不疑。盡管這個分歧無關痛癢,但若在法庭律師面前,互斥的敘述會讓律師覺得,其中一人在說謊,繼而否定兩個人證詞的可靠性。
2011年的馬克·達根事件后,有人提議廢除“事后討論機制”,而達根的家人也向高法提出上訴?!笆潞笥懻摍C制”自1953年實施至今,一直被警方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法官也曾稱其為“再自然、正當不過的權利”。不過,對于民眾來說,“事后討論”往往給人一種“串通勾結”的印象。
跟隨出警時,記者遇到的AFO都不介意我們攜帶攝像機,但他們對于攝像素材的用途都存在憂慮。“經(jīng)驗告訴我們,我們的記憶,尤其在高壓狀態(tài)下,很有可能不同于攝像機所記錄的內容?!本倜卓恕げ疇柨苏f,“攝像機記錄的永遠是發(fā)生在AFO面前的事,無法記錄從他們背后傳來的聲音,或視線邊緣的一切。通常警官們只有獲得了應有的保障后,才會支持使用攝像機——如果他們的記憶不同于攝像記錄,情況很可能會對他們不利?!?/p>
采訪期間,記者還接受了“判斷閾限”測試,即在虛擬狀態(tài)下,檢驗我應對持槍暴徒及壓力環(huán)境的能力。共設定兩個場景,分別是校園槍擊案和博彩商店搶劫案。我在這兩個場景中都開了槍。當被問及第一個場景中的一些細節(jié)時,我的記憶竟“漏洞百出”:比如走廊上“尸體”的數(shù)量、“行兇者”衣服的顏色,以及當我向“行兇者”開槍前,他大喊過“錘子、剪刀、布”,我完全沒有聽到。在第二個場景中,我認為自己在持槍者掏出槍的瞬間射中了他。但監(jiān)控錄像表明,當我向持槍者開火時,他還沒有掏出槍來。顯然,我的眼睛騙了我。
洛林·霍普教授是樸次茅斯大學應用認知心理學專家,多年致力于高壓下目擊者行為能力及記憶重現(xiàn)研究。近來她在加拿大對80名警官進行了一場虛擬人質營救實驗,一半警官扮成營救人質的武裝警察,另一半作為目擊者觀察整個過程?!敖俪终摺睕_進房間時,腰里別著一把槍,他轉過身背對著警官們,又再轉回來,做出雙手伸向前方的姿勢,但是手里并沒有槍。結果是,85%的警官向他開了槍,而其中20%的警官事后堅稱,自己是看到對方手里有槍才開槍的。
霍普教授告訴我,這個結果并不稀奇?!叭四X加工處理信息的能力是有限的,當生命受到威脅,人的認知能力會被削弱,繼而就會影響到?jīng)Q策、知覺和記憶。當人處于一個變化的環(huán)境中,關注于某個給其帶來威脅的人或物時,就不太可能關注或記憶其他事物。嚴格來說,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對于環(huán)境的感知和理解,是不完整和扭曲的。”Y警官說,他的經(jīng)歷也證明了霍普教授的理論。他們初到案發(fā)現(xiàn)場時,他立即注意到了兩名兇徒,但當他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給他們造成威脅時,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那個人的身上,“好像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應對另一個人,直到同事開槍打中他,我才再一次意識到他的存在。我想這就是人們說的:知覺窄化?!?/p>
高級警官尼爾·巴蘇認為:“將警官們視為罪犯是大錯特錯的,為何不努力尋求他們的合作和支持?如果某位警官不得不開槍殺人,事后,他必然想和同伴或搭檔聊聊自己的感受。如果把創(chuàng)傷狀態(tài)下的警官孤立隔離起來,他會怎么想?他可能會認為自己做錯了,如果警官們都產(chǎn)生這種想法,誰還會配合調查?如果‘事后討論機制’真的被取消,AFO們繼續(xù)被抹黑,我真的擔心武裝部隊將來招不到人了——因為優(yōu)秀的警官們會覺得不值得做一份冒著生命危險還被人詆毀的工作。”而堅持取消“事后討論機制”的人則認為,發(fā)生槍擊后,對相關警官進行隔離有助于保護他們的聲譽,遠離串供的指控。
SCamp;O19的警官們,無論男女,目前依然毫無懈怠地出警執(zhí)勤。臨別前,我問一位警官他印象最深的一刻是什么。他說是說服了一個持武器企圖自殺的男人放棄自殺,“他還謝我呢?!?/p>
接著,另一位AFO的話讓我對他們的工作有了新的認識,更為之動容。他告訴我:“涉槍案件中,我們通常都先于急救車趕到事發(fā)地點為傷者急救,所以我銘記著每一個使傷者轉危為安的時刻。然而,永遠也是我們,最先抱起中彈垂死的年輕人,盡管狀況很糟,我們依然會堅定高聲地對他說‘沒事,你會好起來的’,這種時刻有多少次,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p>
[編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