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紅麗,1975年生于河南確山,現(xiàn)在中醫(yī)院護理部任職。2009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山花》(A)《廣西文學》《特區(qū)文學》等發(fā)表小說若干。主要作品有《尋骨記》《墻壁里的美人魚》《黑白》《桃園》《鐵軌上的村莊》等。
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冬蟲夏草的,已經說不清了,可能是芒果,也可能是奶奶桂婆。桂婆帶著芒果去后山剔小油菜,剔回來一只寶貝。她認定了那是冬蟲夏草??擅⒐麉s不服氣,他查了電腦,冬蟲夏草產于雪山草原,高寒地帶。也就是說,豫南不可能有蟲草。再說蟲草是什么東西,那是“黃金草”,輕易能到手還叫“黃金草”么。
假的。芒果又說。
別抬杠,我伺候過地主婆,喝茶泡的就是它。桂婆說。
電腦上說……
起開啊,別跟我提電腦。桂婆馬上翻了臉,她不信電腦,也不喜歡人家說電腦。芒果左一句電腦右一句百度的,上個月,竟然克扣家里的生活費,偷偷把電腦自己買下了。桂婆半分鐘都沒有耽擱,把芒果的罪狀,連帶挖著寶貝的好消息,一統(tǒng)報給了老海。
老海是芒果親叔叔,也不信電腦,又在電話里添把火說,娘,十歲還尿床的小破孩,他的話能信么?
桂婆瞄一眼芒果說就是么,一直犟嘴,非說是假的。
娘,等我回來,我去買車票。
你叔坐子彈頭,明兒就到家。桂婆說。
芒果把冬蟲夏草托在手心,感覺輕飄飄的,分明就是一只蟲子標本嘛。他吧嗒打開燈,又把兩只放大鏡疊一起看,咦,鏡頭底下的蟲意兒赫然脹裂了哩,一條條褐色的皺褶閃著光,就像山溝溝。
拿過來,別弄壞了。桂婆說著話,伸過半只雞蛋殼。
芒果不情愿地把蟲草放進蛋殼說,再金貴也是假的。
老海真是坐子彈頭回來的,說到就到,回來后儼然一副大家長做派,他說,不管蟲草真假,都不能把話透出去,聽見沒?
芒果手里剝著荊條,看都不看他,說,誰不知道咱家有蟲草啊,早在村里傳遍了。
芒果一路甩著荊條,走出大門,走到南大地,手里的荊條剝得光溜溜的。南大地現(xiàn)在是白地,為了那瞎事,天目村的大人們簡直瘋了,地都顧不上種。芒果踢了一腳地埂,繼續(xù)甩著白亮亮的荊條走到后山。
后山坡度不高,到處是劈裂的巨石,就像一枚枚不完整的天鵝蛋。這些“摔碎的天鵝蛋化石”頑固地阻礙著上山通道,所以才叫“鎖虎山”。從白地里走失的那些莊稼人,此刻就在鎖虎山勞作。他們揮舞著農具,拼命地刨啊挖啊,仿佛侍弄自個的命。村里人呼啦一下全涌到了后山,一時間巨石叢中榔頭鐵耙亂飛,儼然一場壯觀的群眾運動。這樣的場景,除了電影里的工農兵時代,芒果還從沒見過。
外村人也來了。
拖拉機隊磕頭蟲一樣一磕一磕磕到村外,遠遠熄了火,徒步繞過村子,直接準備上后山。村長曲十八早喊來了百十號婦女,組成護衛(wèi)隊,嚴格把守,凡外村帶農具的,一律不準靠近。起初外村人沒把這些花花綠綠的婦女當回事,好男不跟女斗,他們叭叭叭好說,想單憑嘴皮子把婦女們說活妥了。婦女們呢,互相一使眼色,蜂擁而上,銳利的指甲瞬間搭上了臉,撓得那些人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潰敗。撓走一撥,再來一撥,鎖虎山就是一堆臭狗屎,招來了數(shù)不盡的磕頭蟲。
連續(xù)多日的瘋狂挖掘,鎖虎山已經被糟蹋得皮開肉綻,植被剝落一空,除了扛不走的樹,連“天鵝蛋”怪石都被雇來的大機器翻了個遍。他們恨不能挖心鑿骨,掘出大山深藏的寶貝。你說冬蟲夏草不是人參娃娃會跑,也不是土地爺爺會打洞,更不會跟人捉迷藏,還能躲著不出來?大人才不管這些,他們認定了挖得不夠深找得不夠細,每人手里拿了不止一種工具,仿若張牙舞爪的蜘蛛蟹。那鎖虎山已經不是鎖虎山了,是一張破敗的臉。幸存的樹就是一只只巨大的魚刺,倒插在縮水的臉上。每撲過一群黑鴉,都要在刺上站一站,停一停,再撕開啞嗓,大叫著散去。那是一群沒有找到肉屑的暴徒。它們的叫聲震落樹葉,搭在地上,搭成捉襟見肘的遮羞布,踩上去,沙沙作響。
可惜除了老海那根模子,再沒人見著真品蟲草。
小雪那天,老海拿寶貝從縣城換回兩條電熱毯,一只火鍋爐,還有一塊暖手寶。說要不是有破口,還能再買盒好煙。嶄新的東西羨煞了眾人,他們圍著老海摸摸這個扯扯那個,嘴里嘖嘖有聲,只嫌自己沒本事也挖上幾棵。
這時候,除了芒果誰都沒有去想一想,這蟲草到底哪來的,鎖虎山無論地理環(huán)境氣候條件,還是土壤特征都不對,就連季節(jié)也不對。老中醫(yī)也只是大著膽子猜測,說可能是商家路過此地,遺落的。
遺落,想當然嘛。醫(yī)生說話都這么操氣。遺落。難不成億萬年前地殼運動遺落的種子,今天也會發(fā)芽么?以芒果的意思,蟲草變種跟氣候有關,就像現(xiàn)在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一樣,變異了。高寒地區(qū)的冬蟲夏草,變異到豫南,扎根發(fā)芽,蓄謀一場災難。
災難?芒果撓撓頭,就是災難嘛。
挖山沒挖出名堂,大人們接著在罐頭瓶里注入了更大的野心。先是老海,接著村長小組長,東隊西隊,家家開始了蟲草養(yǎng)殖。老海不知從哪聽說蟲草怕光,特意拿草簾子堵上所有的門窗磚縫。這讓芒果很不痛快,操蛋,成山頂洞人了。
他們折騰了整整一個冬天。
就像人們忘記了播種一樣,這年春節(jié),老海家兩房媳婦都沒有回家。還有好些在外的年輕人,也同時忘記了回家過年。他們留下的房子新嶄嶄的,院子里雜草叢生,門框落滿灰塵。鄰居們幫忙貼上的春聯(lián),因為這些灰塵都不夠挺括,耷拉著腦袋,像被過多想法壓彎了腰,又像一年的愿望落了空。
春節(jié)過后,氣溫一路上升,草皮一坨坨飽滿,柳枝泛出點點青綠,還有桔色的太陽,瓦藍的天空,白得讓人心顫的云。
這樣的天氣適合想念,想念一個人,一朵糞,或者碾盤上的一片兒陽光。在想念之中,芒果的棉衣一件件脫下來,脫得只剩下單褂,短得吊在胯骨上,像城里新流行的某種時尚。后來,薄褂也穿不住了,芒果套件紅背心,尖尖的小骨頭暴露無遺,像一只褪了毛的雞。endprint
桂婆納罕地掰扯芒果的頭,說這小孩,明明長了一歲,咋還恁小氣?
芒果頭撂枕上任掰扯,這會兒他還在夢里神游。他夢見自己站在曠野等車,曠野怎么會有公交呢,不知道,反正他就是等車,車不來,等得他尿急。難不成,活人能被尿憋死?芒果一轉身,忽見不遠處有片苞谷地,誰家真懶,苞谷桿都沒砍。芒果喜出望外,沖過去一頓好尿??上н€沒提上褲子車喇叭就響了,他眼睜睜瞅著公交來了又走了。
芒果!
芒果!
誰在叫。
芒果挪梛屁股,咦哎,底下又濕了。桂婆還在摸索他的小肚子,嘴里說,這一躺下去,肋巴骨撅多高,肚子塌塌著。小人哎,飯都吃哪去了。芒果!芒果?她拍拍芒果的臉,你叔開拖斗進城賣蟲草哩。起來,起來跟著耍!
耍,耍啥?我都多大了還耍!芒果拉過被單,呼啦蒙住頭。
老海開車。西隊的大琴領著女兒妞妞,加上芒果和曲十八,都在后邊坐著。每人手里捧兩只罐頭瓶——兩簇妖艷的紅。蟲草頭部彎成蝌蚪,不安分地伸出瓶口,像一群游動的小蛇。就是這小蟲兒,竟在天目村大鬧了天宮。
這會兒,要是前邊來個土坑,瓶瓶罐罐都摔了,他們會不會把開車的老海吃了?會不會爆發(fā)一場人類內訌?會不會有外星人趁機入侵,主宰地球……
芒果沒來得及把“會不會”理出頭緒,老天爺悄沒聲下起了小霧雨。
老海加快了速度。村長曲十八罵,二貨,開慢點,小心摔瓶子。
雨霧很快變成了雨絲,雨絲又變成雨點,雨點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撲撲噠噠往下掉,砸下一地銅錢印。
曲十八下意識地弓起胳膊撐著衣襟,把蟲草掩懷里,像一只護仔的母雞。他說,停停停!雨停了再走。
大琴也學著樣子架起膀子,命令女兒,頭巾給我。
妞妞緊緊拽著花頭巾說,頭發(fā)淋濕長虱子。
死妮子,讓媽用一會兒?;仡^賣了蟲草,你要啥樣的咱再買。
不,不……
咵!一巴掌甩過去,妞妞哇的一聲大哭,粉紅的小臉立即腫起條索狀的指痕。
大琴一邊用花頭巾包罐頭,一邊罵,哭喪么,啊,今兒要賣蟲草,你在這兒嚎!芒果看見一綹扯下的頭發(fā),從大琴指縫里悄沒聲飄到地上,他又扭頭看妞妞的臉,操蛋,這指印太像蟲草了。
此時還沒出鎖虎山,在曲十八號召下,他們決定先找個山洞,避避雨。
鎖虎山被挖得坑坑洼洼,加上村里人偷伐樹木,植被盡失。陰雨連天,山道難行,稍不注意,就會摔跟頭。芒果赤腳走在前面說,我知道哪有山洞。幾個大人便護著滿懷希望,跟他往前走。
事情如何發(fā)生的,芒果后來怎么都想不清楚,好像是他摔了一跤,碰著了村長?反正是,村長曲十八的罐頭瓶突然間沒了,手還是托塔李天王的架勢,空著,眼睛爆得像紅色乒乓球,嘴里連聲喊蟲草——蟲草蟲草!我哩蟲草哎!那簡直就是吼叫。山洞里盤旋著連綿不絕的回聲,蟲草——蟲草——草!
芒果嚇傻了,想跑,挪不動腳,像一只被粘住的紙人。
老海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拉著芒果迅速跑出洞口,雙雙滑倒在地。裹著泥沙石粒,溜出去好遠,最后被一枚“天鵝蛋”擋住,順勢嵌進了蛋體開裂的縫隙。
外邊的雨,下得簡直劈頭蓋臉,老天爺披頭散發(fā),一只大手撕扯著烏云,閃電瞬間戳滿了天空。醞釀多日的悶雷,終于炸響了,震得鎖虎山瑟瑟發(fā)抖。
芒果抱住老海,老海也在發(fā)抖。操蛋,夏天了呀,雨還這么涼。他透過老海的臂彎,看見十幾米之外的山坡,似乎在緩慢運動。攜著巨石,連著老槐,如同電視里的慢鏡頭,持續(xù)推進。
推進,還在推進……
越來越快了。
芒果還沒想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亂石已如同怪獸撲面砸來!那老槐,真成了精。打雷引發(fā)的地震?這……
芒果再次被老海抓住,從石頭縫里蹦出來。
嘩!跳出去好遠。芒果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他看見老海雙手緊捂膝蓋,蜷縮在泥水里罵娘。他只顧護芒果,膝蓋多次撞上“天鵝蛋”,流血了,指不定骨頭什么樣呢。
芒果鼻子一酸。
老海身子團成一疙瘩說,快,回去叫人!
芒果不聽他的,爬起來,拖他的胳膊,拽不動。被老海一頓好罵。
老海的罵聲越來越弱了。芒果強行解下他的腰帶,一頭拴著他,一頭拴著自己。又用牙齒撕下 一條褲腿,把他的傷腿和好腿綁一塊。老海不愿意解腰帶。芒果不理,只強迫執(zhí)行大腦的命令——他一定要把叔叔帶回家。
當滿身泥水的芒果,拖著幾乎赤裸的老海進村時,震驚了所有的人。他們不得不重新打量這個尿床孩子。
桂婆捧起芒果冰涼的小手,芒果的指頭都被腰帶勒腫了。
小孩嚇壞了。桂婆又把聲音放低一些問,芒果,其他人哩?
桂婆的口氣跟山洞里的回聲一樣可怕,震得芒果一哆嗦。
鎖虎山又上來一批挖掘機,不過與上次不同,這次不是為了搬運石塊找蟲草,而是為找人。芒果壯著膽跟上山,沒有山洞,更沒有山洞入口。
泥石流,山體滑坡,包括蟲草,都不該在豫南出現(xiàn)。不該出現(xiàn)的同時出現(xiàn)了,大人們瘋了,地球也跟著瘋了。芒果蹲下身,在地上劃拉著,一道,一道,指甲很快塞滿了泥巴。
仔細看,那是一道算式:
蟲+艸=繭
責任編輯 婧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