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清社為屋,換了天地,男人對自己頭上的辮子,大起恐慌。一般來說,真正恐慌的往往是平頭百姓——一些不樂意剪辮子的農(nóng)民。任憑革命黨下鄉(xiāng)怎樣宣傳,都無法讓他們相信應該剪去腦后的辮子。因為回到家里,媳婦看著都不順眼,激烈的還要跳河。他們?nèi)绻麃G了辮子,百分之百都是被革命黨強逼著給咔嚓的。城里住的人,相對要開通些,不管是自愿,還是半強迫,反正陸續(xù)沒了辮子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年輕人,如果頭上還有辮子,出門都感到丟人。人家都有的你沒有,不好意思;人家都沒有的你有,也不好意思。死活不肯剪辮子的,多半是老人,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偏遠地方的老人。直到1949年之后,只有在窮鄉(xiāng)僻壤,才能依稀看到這樣的“古董”。當然,在大都市居住,留辮子的人也是有的,他們多半是眷戀前朝的遺老。
在諸遺老中,王國維在清朝其實沒有什么官職,不過一介諸生(秀才),也就是說,清朝皇帝基本上沒有什么深恩厚澤被及他的頭上。但是,偏偏他對清朝的感情最深,真摯得可怕;對頭上的辮子,也最為留戀。
在上海居住的時候,王國維平時最擔心的事,就是出門不留神碰上革命黨,怕被他們把辮子給剪了,來一場羞辱,所以他輕易不出門。其實,鼎革之后,革命黨瘋狂剪辮子的時候,王國維和羅振玉正在日本,等他們回國,革命黨人早就沒了當年的精氣神。上海灘雖然洋氣,但怎樣拖辮子,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了,遑論去剪!但他就是怕,怕,意味著他在乎這勞什子。
其實,王國維當時在海內(nèi)外是以學問著稱的,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不問政治的。所以,好些慕名而來問學的外國人,都很奇怪他為何要拖一根辮子。一個日本的文學博士,就直截了當?shù)貑査簽楹尾话堰@礙事的“障礙物”弄掉?問得王國維好生不高興,在給別人的信里直發(fā)牢騷。到后來,連王國維的夫人和女兒都覺得老先生的辮子有點別扭了。每日給他梳理,也嫌麻煩,勸他剪,他就是不剪。再問為何要留,答曰:“留就是留了,沒有道理?!?/p>
跟王國維同樣頑固的學者,是辜鴻銘。此老在北大任教,天天拖著一根又黃又小的辮子。別的不說,單論辮子的質(zhì)量,的確比不上王國維的。此老的辮子是后留的,在清朝的時候,他倒不在乎辮子,已經(jīng)把辮子剪了,送給一個單相思的外國女人做了假發(fā),然而到了民國,卻偏要留起來。辜鴻銘不是個頭發(fā)多的漢子,剪了再留,也留不長。沒辦法,只好雇一個留辮子的黃包車車夫,人家是原生態(tài)的辮子,又粗又長又黑。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車夫拉起他來,后面一根小黃辮子在擺動,前面一根黑粗辮子也在擺動。
其實,就算他們都是遺老,但清朝遜位的皇帝溥儀早已把辮子剪了,這是受他的英國師傅莊士敦的影響。溥儀他親爹——做過攝政王的載灃,剪辮子剪得更早。主子都不要辮子了,為何做遺臣的人還非要死巴巴在乎那根辮子呢?胡適說,辜鴻銘是個喜歡標新立異的人,處處反潮流——潮流往東,他非往西不可;你們說西化好,我偏說東方好;你們說納妾是陋習,我偏納給你們看看;你們都剪辮子,我就是要留。
王國維沒這么大精神頭較勁,但頭上的辮子,也是他表達個性的一種方式。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入宮給溥儀做過南書房行走。他不是不知道這個沒了江山的萬歲爺已經(jīng)沒了辮子,而且也根本就沒有對此表示過異議,但他就是要留住自己的這根辮子。
王國維很少明確表達自己的政治意見,但他并不是沒有這樣的意見。他贊成復辟,卻不肯參與,或者參與復辟的諸公,也不想讓他參與。他外語不錯,對西方文化也有相當?shù)牧私?,但對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卻一直不感興趣。不感興趣的原因,倒不是他對這些制度有多了解,而是因為這些制度是“黨人”弄進來的。終其一生,王國維對黨人都深惡痛絕。他不僅對發(fā)動辛亥革命的黨人沒有好印象,對后來發(fā)動國民革命的黨人更是又恨又怕——覺得他們不是在革命,而是在掃蕩傳統(tǒng),掃蕩文化,如洪水猛獸一般。他的自沉昆明湖,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被黨人發(fā)動的大革命嚇的。有資料證明,湖南劣紳葉德輝被農(nóng)民協(xié)會處死,給了王國維很大的刺激,畢竟,葉德輝不管有多劣,還是一個著名的讀書種子。
辮子無言,卻能表達出意思來,在某些人身上,表達的是個性,也是立場。
(若 子摘自金城出版社《再談國民性》一書,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