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有次在某個飯局上,聊起《水滸傳》,一個女同學說,她不喜歡這本小說,那些殺人放火的強盜們,哪里是什么英雄好漢?
這種聲音聽到過很多回,我記得我也曾經(jīng)這樣想,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許多偉大的作家都有一個壞毛病,他們喜歡捉弄讀者,不喜歡好好說話。以曹雪芹為例,如果不是他文字間設(shè)下那么多埋伏,后世讀者何至于為“擁釵”還是“擁黛”幾揮老拳?更不要說還有“擁湘”的周汝昌老爺子橫插一杠子,恨不得曹雪芹轉(zhuǎn)世,給個標準答案。
就算轉(zhuǎn)世,曹雪芹也不會給。我這么猜測。如果我是個雕塑家,我會給曹雪芹的嘴角加上一只狡黠的煙斗。
沒錯,施耐庵口口聲聲“梁山好漢”,又說他們的旗子上打的是“替天行道”,但這些,都不過是作者打的馬虎眼,也許他需要用這些正義的旗號,吸引對“是非善惡”有所訴求的讀者入門,也許,他正是以這些冠冕堂皇的口號,來跟讀者開個大大的玩笑。
若是首先設(shè)個道德門檻,梁山上的人大多與“好漢”無緣。最典型的是那個李逵,他救宋江劫法場,一口氣殺了幾里地,作者特地寫他“也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地”,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同時襲擊了平民。連晁蓋都感到不安,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李逵不聽他的,“一斧兒一個,排頭兒砍將去”。這且罷了,等他們這一干人等逃到江邊的廟里,只因廟門緊閉,他就到處去找廟祝,要把廟祝殺掉。
作者像個好畫家,一再皴搓暈染,寫出李逵天性里的殘忍。剛才這是大場面,寫得概括,接著,梁山上的人活捉了那個揭發(fā)宋江的黃文炳,李逵將他開膛破肚,從腿上開始凌遲,炙烤下酒,真令人頭發(fā)根都豎起。黃文炳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作為大宋朝廷的公務員,發(fā)現(xiàn)宋江題反詩予以揭發(fā),也是他的本分,李逵這樣結(jié)果他,少了點人味兒。
不過黃文炳到底與李逵有仇,李逵報復得兇狠點,也還有可恕之處,他最該天打雷劈的,是殘忍地殺害了滄州知府那個四歲的兒子。
雖然看《水滸傳》時,習慣站在梁山人的立場上,覺得當官的都不是好東西,但那位滄州知府卻未見明顯道德污點,而且,面對因為庇護雷橫而被流放的朱仝,他流露出了明顯的好感。
他的好感是因朱仝的相貌而起。朱仝“生得不俗,面如重棗,美髯過腹”,這形象,跟關(guān)羽一個路子,厚道踏實,知府的審美里,也透著他的道德取向,起碼是性情中人,換個貪官污吏,感興趣的只會是真金白銀。
不但他對朱仝感興趣,他四歲的小兒子對朱仝也平白多幾分親熱,伸出小手,“只要這胡子抱”。小兒求抱,最是暖心之事,何況那孩子“生得端嚴美貌”,想來必是萌娃一個,但凡有點人心者,都不可能不生出些許柔情,難中的朱仝,應該更多幾許感激。
從此后,他見天抱著那個小孩溜達,對于一個囚犯,這是難得的自由。他口袋有錢,給那小孩買些梨棗之類,若是那小孩日后能長大,回憶起被這胡子扛在肩上的人生,想來十分溫馨。
但如我們所知,那孩子沒能長大,十五天之后,梁山來人勸朱仝入伙,他不干,李逵把那孩子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當頭劈成兩半。作者特地寫了那孩子那天的穿著打扮:“穿一領(lǐng)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著兩條珠子頭須”,金圣嘆都批注“寫來可愛,便有活小孩在紙上寫”。
我覺得施耐庵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把那孩子寫得栩栩如生,要讀者憎惡李逵的獸行。那么,我們可以認為,施耐庵其實是討厭這個人物的嗎?似乎又未必,許多時候,他描述李逵的率直天真,時常有。如此可愛的憨態(tài),如此一來,有些讀者不免迷茫,善惡是非標準在哪里?就不能學著點金庸,你看人家態(tài)度多么明朗,善惡多么清晰?雖然査氏也寫到邪教里的曲洋,名門正派里的岳不群,也是讓你能夠一眼辨識出的。
可是,施耐庵有什么辦法呢?世間就有李逵這樣的人,又邪惡,又天真,甚至于,他的邪惡,正是出于他的天真,他沒有那么復雜的頭腦,像獸類般天然,也像獸類般殘忍,施耐庵沒有打算對他進行道德評判,他只想真切地描述出這樣一種人格。
是的,整部書都是這樣。作者只是想刻畫這樣一種眾生相。說善惡是非是沒有意義的。官府固然魚肉百姓,梁山人的“商機”也來自于那些無辜路人,而孫二娘上山之前,開在十字坡的人肉包子店,又曾要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础端疂G傳》,最深的感觸是,這個世界不會好了。若你混不到一官半職,又沒有“梁山好漢”的體力功夫,就只能活在被他們夾擊的恐懼之中。
在這樣的世道中,再說善惡毫無意義,一個過于聰明警醒的作家,不可能為任何一類人歌功頌德。唯一的路徑,是做一個技術(shù)派,不談道德,只說技術(shù)。
所以,梁山泊主角們,都有若干場揚名立萬的打斗,場場都被描寫得那么精彩,而不像《西游記》里師徒遇到妖精,多是先打上一場打不過就去找觀音的套路。魯智深打鎮(zhèn)關(guān)西,打得異彩紛呈,作者用聲音、色彩、味道來形容那場景,正符合魯智深又熱鬧又喜感的性格;武松血洗鴛鴦樓,一口氣殺了張都監(jiān)家包括馬夫、使女在內(nèi)的十五口,整個殺人過程,機敏、冷靜,快意恩仇,讓你不覺間順著武松的感覺游走,忽略他濫殺無辜的道德瑕疵。
技術(shù)派的手法同樣用在大眾心中的反面人物身上,像那個挑唆西門慶勾搭潘金蓮的王婆,十足是個壞人,但你看她款款地對西門慶道出“捱光”十策,用現(xiàn)在的話叫做“泡妞寶典”,由不得不肅然起敬,真他媽的“最強大腦”啊,這是怎樣一種人生經(jīng)驗的精華。難怪西門慶當時就嘆服“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將她與長孫無忌、房玄齡們做比,而王婆后世亦有知音,黃永玉就曾在她的畫像上題道:“王婆聰明,干啥都行?!?/p>
技術(shù)派的作家是得意的,他不屑于提供低成本的道德消費,懶得滿足低層次的道德訴求,而是憑借著外科醫(yī)生般精準的技術(shù),開出一條新路;技術(shù)派的作家又是悲觀的,華彩的炫技之后,真的不需要任何解釋,來解釋這個荒謬的世界。
牛逼的人生不需要解釋。但有意無意的,施耐庵還是請來命運做幫手,幫他解釋技術(shù)所不能完全解決的那種荒謬感。比如西門慶和潘金蓮的這段孽緣,除了有王婆的“捱光十策”的推波助瀾,最主要的,還是命運使然。
都知道禍起潘金蓮用挑簾子的竿子砸中了西門慶的頭,但你要注意一下,會發(fā)現(xiàn),是武松為了防止潘金蓮紅杏出墻,特意叮囑她等武大郎一出門,就早早收了簾子。換句話說,如果不是武松的未雨綢繆,潘金蓮還不至于這樣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地跟西門慶遇上。命運在那兒擺著,人的努力只會顯得徒勞。
這樣一說,似乎更為悲觀,既然命運做主,其他的一切就不再有意義。但“命運”一詞,亦有正面意義,不是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嗎?所以,當李逵天真邪惡如獸類,作者也給他安排了獸類的命運,他唯一的軟肋是他的老母,作者就讓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母親被老虎舐得只剩血淋淋的兩條腿,他最信任的人是宋江,作者就讓他死在宋江手上。而那些有溫暖情懷的人,作者會有有意無意地庇護,比如我們前面說到的那位朱仝,他為人仗義,性情溫暖,招安后,隨劉光世破了大金,升為保定府都統(tǒng)制,還有那個魯智深,他雖也剪徑,卻從未當著讀者的面殺過無辜者,最后含笑坐化,我理解為這是作者送給他的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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