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馬東是在那次改稿會上認(rèn)識老王的。
馬東是市里一家文學(xué)雜志的資深編輯。幾年前的那次改稿會,作為主辦方,馬東打印完會場需要的一沓沓的來稿,正準(zhǔn)備坐下來喘一口氣時,朋友凱子走過來對他說,給你介紹一位作者,寫得挺不錯的,一直給你們雜志投稿,都是石沉大海。末了,凱子又說,他在一家工廠做保安。很快,一個面相老成、臉上掛著一絲羞澀、年約四十的中年人出現(xiàn)在馬東面前。馬東疲憊的臉上蕩漾起一絲笑容,繼而他便迅速掏出自己的名片,指著上面的QQ號說,你回去加下我,以后有什么好稿子可以直接投給我。老王沖著馬東頻頻點頭,接過手的名片緊捏在手里,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保安,這個在別人眼里再普通不過的字眼,在馬東心底卻有著別樣的情愫。在老王身上,馬東看見了自己當(dāng)年的影子。他記得自己當(dāng)年在一家大型家具廠做保安,酷熱的夏天,他穿著一身保安服裝,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而后大半天一動不動地站在廠門口的門崗上,不到十分鐘,他便感到一股滾燙的熱意在全身蔓延開來。
馬東記得改稿會的當(dāng)天晚上老王就迅速加了他的QQ,而后給他傳來兩篇鄉(xiāng)土氣息十分濃厚的散文,他一路仔細(xì)看下來,頓覺眼前一亮,眼前的一個個漢字搖身一變頓時變成了一塊塊極富吸附力的磁鐵,讓他忍不住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確信無誤之后,馬東迅速撥響了老王的手機(jī)號。稿子我仔細(xì)看了,很不錯,感覺你很有寫作潛力,以后有新的稿子可以再給我。電話那邊的老王頻頻點頭說著謝謝,言語之間滿是感激之情。馬東的這個電話仿佛如一道光亮,瞬間擦亮了他內(nèi)心幽暗迷茫的世界。放下電話,望著遠(yuǎn)處在夜風(fēng)中搖曳的燈火,馬東心底顯得有些激動。他同樣被自己的這個電話感動著,心底隱隱有些激動,平靜如水的內(nèi)心頓時激起陣陣波瀾,他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也充當(dāng)著這樣一個溫情的角色,手中像是握著一根接力棒一般,就這樣無聲地傳遞了下去。這讓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年他從漂泊多年的南方工業(yè)小鎮(zhèn)回到老家養(yǎng)病,每天喝完中藥后便蹲在門檻前望著天際間自由飄飛的云朵發(fā)呆,一臉苦相,同樣是一個編輯打來的電話讓他微涼的內(nèi)心涌過一絲暖流。放下電話,他在單位空蕩蕩的走廊上走來走去,內(nèi)心掀起陣陣波瀾。門外寒風(fēng)呼嘯,冷意襲人,他卻感到溫暖無比。
有了這層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加之老王對文學(xué)的虔誠和熱愛之心,一來二往下來,馬東很快就和老王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兩人年齡相差無幾,老王三十七八的模樣,馬東則三十出頭。老王雖然年齡不到四十,但面相顯老,看起來像四十七八的人。老王上班所在的木頭鎮(zhèn)毗鄰市區(qū),離馬東單位所在之地不遠(yuǎn),搭乘公交車只需二十分鐘便可抵達(dá)。如此一來,每到周末老王便搭車前來馬東這里取經(jīng)。馬東雖然三十已出頭,但還是單身,生活里突然多了一個聊得來的朋友,還是一個對自己十分尊重的朋友,自然溫暖有趣許多。自從那次改稿會相識之后,兩人認(rèn)識已有三年之余。每次周末老王搭乘公交車一臉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來找他玩,馬東都是很歡迎的。兩人相熟之后,雖然無話不說,但老王言語間對馬東的那絲絲縷縷的尊重卻從未因彼此的十分熟悉而消失。這一點,馬東很是喜歡。通常,老王來了之后,馬東已經(jīng)吃完了飯。時常,馬東也會等老王過來之后再找個小飯館,一起邊聊邊吃。飯后,兩人便沿著通往市區(qū)的那條大道緩緩走著,時常他們也會在人民公園的草坪上靜坐下來,津津有味地聊聊文學(xué)。除了聊文學(xué)談人生,馬東很快就發(fā)現(xiàn)老王喜歡聊女人這個話題。尤其是走到市區(qū)繁華的商業(yè)街道上,不時有穿著時尚性感嫵媚的女人從他們面前一晃而過,馬東依著男人的本性習(xí)慣性瞄上幾眼,而老王則像掉進(jìn)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般,任憑怎么掙扎,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掙脫出來。時間一長,馬東就發(fā)現(xiàn)老王比較色,這種色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里,還表現(xiàn)在眼神里。當(dāng)然這種眼神是不具有攻擊性的,它只是比一個正常男人的注意力稍微過了那么一點點。在馬東眼里,老王像是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多日很饑餓的野獸,眼里釋放出綠色的光芒來。當(dāng)然這種眼神只是暫時的,通常馬東看見老王一甩頭,他又恢復(fù)了一個保安固有的模樣。
對于老王這種色迷迷的眼神,馬東還是很理解的。老王他妻子在家?guī)е鴥蓚€孩子,自己則獨自在外討生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馬東反而佩服起老王來。閉上眼,馬東仿佛就看見老王內(nèi)心最原始的欲望氣息蒸騰而上,即將噴薄而出時,很快又被老王狠狠地壓下去了。
這種煎熬,馬東有著深刻的體會。在城中村那個狹小如蝸牛殼般的出租房里,馬東經(jīng)常淹沒在一種此起彼伏的呻吟聲里,在一個個夜涼如水的深夜,他感覺自己宛若一只脆弱單薄的帆船一般,在浩瀚無垠的大海上上下翻滾左右飄蕩著。四樓總共有四個房間,四點一線聯(lián)合起來,成一個口字型排列著。他就住在口字最靠里端的那一點上。四個房間,除了他以外,其他三個房間都住著年齡與他相仿的情侶。三個情侶做愛的時間此起彼伏,仿佛商量好一般,有時叫喊聲一個賽過一個,像是一個又一個體育健將飛奔在體育場上,耳邊響起陣陣嗖嗖的風(fēng)聲,時常他會產(chǎn)生這樣一種幻覺,他感覺自己被三撥敵人給圍堵到了一個死胡同,幾乎無路可逃。在這種此起彼伏的聲音里,他推開門,也不開自己房門的燈,深陷進(jìn)無邊的黑暗里。他默默地站在房門口,站在口字型的那一個點上,像是真的掉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口中,里面同樣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深不可測。有時他感到難以忍受,便摸出手中的酒瓶朝門口砸了過去,門內(nèi)的聲音頓時戛然而止。你們他媽到底有沒有素質(zhì)?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確實被他們?nèi)菒懒?,這一對男女在附近的一家酒店上班,每天凌晨三點多下班回到宿舍,便肆無忌憚地做愛。這種呻吟聲于單身的馬東而言,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煎熬。
老王提著行李出現(xiàn)在遼西路街口時,馬東露出一臉驚訝的神情。我辭職了,準(zhǔn)備做自由撰稿人。老王一臉興奮地說。一縷陽光從一旁梧桐樹的罅隙斜射而下,落在馬東的臉上,他直感到一陣眩暈。老王啊,你太莽撞了,怎么不跟我打個招呼,邊上班邊寫作不是挺好嗎?馬東頓時拉長了臉,如苦瓜一般。老王見了,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這一晚,老王暫時住在馬東的住處。次日是周末,穿街走巷,馬東陪著老王看了一上午的房,終于在臨近中午時找到一間大小尚可、房租略低的房間。
安頓下來之后,老王便呆在狹小的出租房里,整日在那臺從二手貨市場淘回來的臺式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打著。似乎,他與這臺電腦相依為命了。如果單位沒有什么應(yīng)酬,馬東便會叫老王出去吃飯,他變著法子幫著老王,比如經(jīng)常帶一些文學(xué)書籍給他補(bǔ)充營養(yǎng),再比如變著署名在自己的雜志上給他多發(fā)幾篇文章以便緩解一下生存的壓力。
起初老王的表情里還閃爍著一絲光亮,但一段時間下來,這絲光亮便暗了下去。一起吃飯一起散步,老王總是一副若有所思悶悶不樂的神情,仿佛滿懷心事。在繁華的街道上,他們一前一后地行走著,馬東看著老王緩慢的背影,便覺老王身上像背負(fù)著一座巨山一般。偶爾,老王的神情也會歡愉起來,馬東一推開房門,他便會孩子般手舞足蹈地跟他講這一天的收獲,在某某報紙發(fā)表了幾篇稿子,稿費(fèi)收入有多少等等。馬東看著老王眼底的那絲光亮,那段過往的經(jīng)歷便從腦海深處慢慢浮游而上,一點一滴清晰如昨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大病初愈經(jīng)不住工廠高頻率的生活節(jié)奏,幾日下來,他就感到了力不從心,體內(nèi)某個部位隱約傳來的疼痛感不時提醒著他,提醒著他停歇下來。他端坐在嘈雜的車間里,看著人來人往忙碌的身影,感覺自己仿佛如一個生銹的鐵釘般鑲嵌在高速旋轉(zhuǎn)的機(jī)器中間,時刻影響著機(jī)器的旋轉(zhuǎn)。他也時刻擔(dān)心著飛速旋轉(zhuǎn)的機(jī)器會把他脆弱的身軀壓得粉碎。
一個陽光滿懷的午后,窗外的花兒在午后微涼的風(fēng)里搖曳蕩漾,馬東端坐在窗前,卻感到一陣眩暈。幾日后,他從人事部拿到薄薄的幾張鈔票,緩緩地下樓,走出機(jī)器聲轟隆的生產(chǎn)車間,出了廠門口,他頓時感到一陣久違的輕松感。但這種輕松感轉(zhuǎn)瞬即逝,站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他腦海里卻忽然萌生出一種飛翔的感覺。望著馬路上奔行的車流,他一陣恍惚,他仿佛看見一個人影從自己身體里剝離出來,而后突然跑到馬路中間,倏忽之間,耳邊便響起一陣激烈的爆炸聲,轉(zhuǎn)眼他便看到自己如一只鳥兒一般飛了起來,一股濃重的鐵的氣息頓時彌漫在空氣里,令人窒息。
那個陽光滿懷的下午,馬東在柏油閃亮的馬路旁呆立了一會兒,緊接著又走上了百米之遙的天橋,他在天橋上站立著,望著橋下奔流的車輛,那只小鳥飛翔的模樣卻依舊在腦海里翻飛著。
幾日后,馬東暗下狠心,做起了所謂的自由撰稿人,整日與自己這臺破電腦相依為命。他從二手貨市場淘回來一只半新半舊的電飯鍋,吃喝全在里面,三餐也簡化成了兩餐。一整日,他趴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打著,時而停頓下來,盯著電腦屏幕怔怔地發(fā)呆。時常,寫累了,他便在窗前站立一會兒。在這個狹小的室內(nèi),只有站立于窗前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窗外正對著一條筆直的馬路,一眼望去便能將路上的風(fēng)景盡收眼底,每到吃飯時間他便能經(jīng)??匆娚碇ひ碌呐ご┧笃溟g,她們行色匆匆,表情僵硬,仿佛工廠千篇一律的打工生活早已把她們身上的那一縷亮光滌蕩得一干二凈。他怔怔地望著窗外這條筆直的馬路,一股憂傷卻在心底流淌開來,他趴在窗戶口使勁朝馬路盡頭望去,看見的卻是一片模糊。他轉(zhuǎn)身,窗外卻響起一個年輕女工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他望著半舊的電飯鍋里殘留的剩飯,想著自己一連幾日是以湯飯度日,心中那塊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擊中了一般,忽然悲從中來,眼角溢出一滴淚來。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未來就猶如馬路盡頭的那一片模糊一般,沒有希望,并且一片模糊。
那種特有的孤獨感一陣又一陣潮水般向他襲來,他呆在逼仄潮濕的出租房內(nèi),整日面對著電腦面對著電飯鍋面對著無邊的虛無。在電腦上噼里啪啦敲打了一陣子,他便疲憊地躺在床上喘息著,脖子酸疼腰肌僵硬。窗外正對面便是一家工廠的飯?zhí)茫粫r有人一臉好奇地朝他屋內(nèi)打量著。那種好奇的眼神像是一把把鋒利的閃著光亮的小刀,直逼得他蜷縮成一團(tuán),躲閃在床的里端。此后,一到吃飯時間,他便關(guān)著窗戶,整個世界仿佛安靜了下來,但是一股更深的壓抑感卻在他內(nèi)心深處彌漫著。夜幕降臨時分,他跑到空曠無人野草瘋長的空地上,發(fā)瘋一般大聲吶喊著,仿佛只有以這樣一種方式,才能發(fā)泄出心中的淤積多日的孤獨和壓抑?;爻鲎馕莸穆飞希谝股斜寂芷饋?,步履越來越快,一路上的景致紛紛往后移動,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身手敏捷的獵豹,仿佛只有披上夜的外衣,才能還原他內(nèi)心深處遺失良久的靈動。
那個潮濕燥熱的夏天,馬東最終靠幫朋友編輯出版書籍才煎熬了過來。那個素昧相識的文友在看過他的文章,得知他的真實處境之后,便毫不猶豫一臉熱情地把一沓書稿通過QQ傳了過來,晚上六點,便提前給他預(yù)支了兩千塊錢編務(wù)費(fèi)。像是一道光亮,瞬間擦亮了他幽暗的內(nèi)心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兩百塊錢,捏在手里,緊緊地,像是捏著一根救命稻草,很快手掌心便滿是汗水。他半蹲在工業(yè)區(qū)喧囂的夜市上,心底涌起一股別樣的暖流。后來他又獨自去了公園,坐在柔軟的草坪上沖著天際的那一輪明月發(fā)呆,一直呆到腹中空空,他才起身去了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這回,他不再膽小謹(jǐn)慎顧這顧那,而是大膽地點了兩個菜,一葷一素,而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到最后,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滴豆大的淚水卻從眼角滾燙而下。準(zhǔn)備結(jié)賬時,他忽然又接到家里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在電話里問他找到工作沒,要是身體吃不消就回來吧。他囁嚅著說找到了找到了,后面不知道又說了幾句什么,便就匆匆地掛了電話。
幾個月后,在一個老師的大力推薦之下,他進(jìn)了現(xiàn)在的雜志社,工資雖然低了一點,但畢竟是自己喜歡的工作,還可以調(diào)養(yǎng)自己的身體。幾年下來,他的工作和生活終于走向了正軌。
兩個月后,老王高昂的熱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月前,他還會每天去樓下的快餐店吃一個快餐,點一個便宜點的韭菜炒蛋,現(xiàn)在午餐則變成了四五個饅頭,晚上則是一包榨菜和一小半鍋粥。一連四五次,黃昏時分,馬東推門而進(jìn),見老王正就著一包榨菜啃著手中的饅頭。在殘暉的斜射下,老王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顯得愈加蠟黃起來。馬東覺得是時候拉老王一把了。終于有一天,他實在看不下去,看了一眼老王,一臉憐惜地說道,還是邊上班邊寫作吧,我朋友的一個公司正在招保安,工資待遇還可以,就在附近,明天我?guī)闳タ纯??老王聽了,立刻放下手中的饅頭,眼底溢出一絲光亮來,問道,要什么條件?是我一個很好的哥們,很容易進(jìn),只要填張入職表就可以了。馬東邊說邊拍了拍老王的肩膀,為了緩和下枯燥嚴(yán)肅的氣氛,他笑嘻嘻地把老王往外拉,說今晚好好撮一頓,算是告別這兩個月顛沛流離的生活。
次日,老王就進(jìn)了市區(qū)附近的天南大廈當(dāng)保安。其實馬東早就想把老王介紹進(jìn)去做保安,只是他覺得老王如此莽撞地辭職想做自由撰稿人,必須得讓他自己真正體會到走這條路的艱辛,才能讓他迷途知返。以老王現(xiàn)在的寫作水平,還不適合做自由撰稿人,他還需要多年的積累和磨練。
日子又恢復(fù)了慣有的狀態(tài),仿佛停擺的鬧鐘略微檢修之后,又繼續(xù)走動起來,發(fā)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在天南大廈那邊做保安之后,老王和馬東彼此之間就離得更近了。他們依舊一起吃飯、沿著市區(qū)那些人來人往的大道聊文學(xué)談女人,為了某個小說結(jié)構(gòu)上的問題在十字路口津津有味地討論著,在外人眼里仿佛怪物一般,次數(shù)比以往更加頻繁起來。在市區(qū)銀豐路那條繁華的街道上,他們津津有味的聊天經(jīng)常被一些穿著時尚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的出現(xiàn)而打斷,就像一輛奔行在山路上的汽車,忽然因為田野里那一地鮮艷的油菜花而突然戛然而止。老王觀望女人的眼神變得更加癡迷,仿佛著魔了一般,兩個多月煉獄般的生活已把他鍛造成一只怪獸一般。這種著魔也只是剎那之間的事情,往往持續(xù)那么幾秒鐘,老王頭一甩,又恢復(fù)了一個保安慣有的模樣以及對文字的虔誠。
一個月后,馬東正準(zhǔn)備下班,老王忽然打過電話來,說他在昌平路的那家小飯館,已經(jīng)等候他多時。馬東趕到飯店時,老王已把飯菜點好。老王笑嘻嘻的,滿臉紅潤,原來他剛剛在隔壁一個市的文學(xué)征文大賽中獲了一個一等獎,剛收到五千塊錢的獎金。飯吃到中途,老王忽然一臉神秘地對馬東說,我昨晚把同事的老婆給搞了。馬東直直地看著老王,沒吭聲。是他自己讓我去搞他老婆的,他下面不行。老王邊說邊朝自己褲襠指了指,臉色因為激動變得愈加紅起來,緊握筷子的右手微微顫抖著,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有些慌亂,仿佛他還沉浸在“行竊”所帶來的刺激之中。馬東一臉疑惑地看著老王,心底卻吃了蒼蠅一般,感覺很不是滋味。老王的這種行為有點超出他的道德底線,一絲細(xì)小的憤恨開始在他心底游蕩著。
老王臉上還掛著絲絲刺激感,他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把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重新講了一遍,仿佛又把事情重新做了一遍。
老王上班所在的天南大廈總共有四個保安,兩個保安上白班,老王則和一個體型瘦削嘴角掛著一顆黑痣年近四十的人上夜班,大概是因為黑,幾個保安都叫他老黑,老王入鄉(xiāng)隨俗,便也跟著叫起來。夜色漸次暗淡下來時,白日人來人往的大廈便陷入一片寂靜黑暗之中,通常老王晚飯后便會拿著一本書、一個筆記本或者一支筆,在一樓大堂中央那張半新半舊卻依舊光滑無比的桌子上看書寫字。累了,他便起身踱步到門口,怔怔地望著蒼茫的夜色,默默不語,眼神仿佛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老黑性格顯得有些孤僻,通常晚飯后,他獨自到百米之外的廣場上孤魂野鬼般轉(zhuǎn)悠一圈,而后便抱著收錄機(jī)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直至昏昏入睡。從別的保安嘴里得知老黑是本地人,因了本地人這幾個字,老王平日里對老黑便多了幾分莫名的敬畏。
真正對老黑起了好奇之心,該得從那晚說起,那晚老王伏案寫作良久,順暢的寫作思緒突然就卡殼了,他起身來回踱步著,行至房間門口,昏黃的燈光落進(jìn)眼底,讓他倍感恍惚。就是此時此刻,熟睡之中的老黑一個很自然的翻身不由讓他心底一驚,他差點忘了上鋪的鐵架床上還躺著一個人。這個翻身,讓他重新意識到老黑的存在。也就是這個翻身,讓黑夜之中的老王開始重新打量審視起老黑來,他站立于一米之外的地方,打量著老黑,像盯著一個怪物一般。良久,老黑忽然再次翻身,睜開雙眼,見老王正盯著他,直嚇得渾身冒冷汗。
老黑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進(jìn)入了老王的腦海里,仿佛電影一般,一一掠過。轉(zhuǎn)瞬,他又像是變成了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中醫(yī),把老黑從頭到腳盯了一遍,而后又觀察他的臉色,待抬頭時,老王像是覺察發(fā)現(xiàn)了什么,適才空虛寂寥的心頓時變得激動起來。從天南大廈騎自行車出發(fā)到老黑家只需要二十分鐘,距離算是近的,老王看著老黑,心底滿是疑惑,他不清楚老黑為何每日下班后不回家,反而整天窩在單位逼仄潮濕的宿舍過夜。這個疑惑慢慢在老王心底彌漫開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老王在這個巨大的問號里行走著,一股莫名的興奮感幾乎瞬間就要把他淹沒開來。自從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之后,老王愈加對老黑充滿了興趣,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接連幾天,吃完晚飯,他看見老黑在附近的廣場上百無聊賴地逛了一圈下來,便一臉疲憊地躺在床上睡了下來。有那么好幾次,他試探著問道,老黑,你整天不回家,你憋得住咧? 老黑的臉上瞬時閃過一絲慌亂。這個細(xì)微的表情,很快就被老王捕捉到了。老黑慌亂地應(yīng)付著,便再也沒吭聲。老王的話像是一根鋒利的針,瞬間就戳到了老黑的軟肋。看著老黑轉(zhuǎn)身上了床,老王起身走出宿舍,站在門前,看著窗外蒼茫的夜色,他忽然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經(jīng)驗豐富善于捕捉他人心理的獵人,此刻老黑就是自己手中的一只獵物,雖然獵物還沒完全臣服于自己,但是遲早的事情。透過門的縫隙,看著躺在床上的老黑,老王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忽然感到了這只獵物的脆弱。老王感覺自己日復(fù)一日地在這種脆弱感里膨脹起來,以前看著老黑是本地人,他還心懷一絲尊重和潛意識的膽怯,現(xiàn)在這種感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譏諷和不屑。
在一個燥熱的夏夜,老王稱兄道弟地把老黑約出去喝酒,在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輪番攻勢之后,老王終于把老黑灌醉了。灌醉之后的老黑幾乎哭了出來,在一聲聲哭泣之中,他如實向老王掏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隱秘。原來,在一次摩的載客時,老黑遭遇一次車禍,險些丟掉性命,身體慢慢恢復(fù)后,在應(yīng)付妻子方面就有些力不從心。老王就這樣趁虛而入,把老黑的老婆給搞了。久旱逢甘霖,老黑的老婆在經(jīng)過一陣扭捏和輕微的掙扎后,便順從了下來。
事情講到這里,戛然而止。老王抬頭看著馬東,他希望得到熱烈的回應(yīng)。但是沒有,馬東只哦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老王把這一聲“哦”吞到肚里,像吃了個黃連般,適才那顆激動不已的心頓時涼了下來。那晚的飯不知是以怎樣一種方式結(jié)束的。一整個晚上,馬東的一聲哦回蕩在他的腦海里,仿佛一個巨大的感嘆號。老王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現(xiàn)在他換成了白班,晚班反而成了一種煎熬。
果然,那晚的夜宵之后,馬東對老王就漸次冷了下來,一兩個月之后,他們就漸漸斷了來往,偶爾在一些場合碰見,也只是禮貌性地點頭示好。有那么一兩次,老王鼓起勇氣給馬東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他正一臉無望地準(zhǔn)備掛斷時,卻接通了。老王緊握手機(jī)的手有些顫抖,心怦怦亂跳著,說話的語氣有些結(jié)巴。還沒聊幾句,馬東就借故說忙,掛了電話。老王明顯低估了馬東的道德層次感,在馬東眼里,去搞同事或者熟人的老婆,那完全等同于禽獸二字。老王也始終未曾知曉,馬東父母的婚姻就是因為第三者的插足而破裂的。年幼的單親生活幾乎給馬東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疼痛與無奈。
現(xiàn)在兩人雖近在咫尺,卻像是橫亙著一條大河一般,難以跨越。
馬東午睡后去了趟郵局取稿費(fèi),回到辦公室,點開郵箱正準(zhǔn)備看稿,此時此刻,一封署名老王的郵件如一尾魚一般游了進(jìn)來,游進(jìn)了他的心底。他緊握著鼠標(biāo),習(xí)慣性地來回晃動著,鼠標(biāo)在郵件上停留片刻又離開了。抬頭往窗外望去,縷縷溫暖的陽光在枝頭閃爍,氤氳出一種柔和溫馨的意境。呆望了許久,直至心生恍惚,再重新看郵箱時,老王的那封郵件已淹沒在成群結(jié)隊待看的郵件之中,孤零零的,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馬東緩緩地點開了郵件。
馬老師,其實我就是那個老黑,一切都是我虛構(gòu)的。郵件中的第一句話像是一塊巨石砸入馬東心海之中,頓時掀起陣陣巨浪。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迫不及待地緩緩移動鼠標(biāo),整個人仿佛嵌入郵件之中。
我有乙肝大三陽,那次是被公司辭退出來的。他盯著郵件中的這句話,眼前又呈現(xiàn)出幾個月前老王整日啃饅頭度日的情景。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希望你靜下心來好好聽一下,就像當(dāng)初我們沿著市區(qū)的那條大道聊天一樣。在郵件里,老王敞開心扉,細(xì)細(xì)道出了自己的真實故事。
那是90年代贛西偏遠(yuǎn)的一個小山村,打工的浪潮幾乎無孔不入,也同樣流淌進(jìn)了他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他看著鄉(xiāng)人一個個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淘金,緊握磚頭的手開始發(fā)癢起來,他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泥水匠,站在村里搭起的腳手架上觀望馬路上漸漸駛出小鎮(zhèn)的大巴,他的心便也跟著飛了出去。
在一個雨水彌漫的清晨,在一片犬吠聲之中,在妻子的相送之下,他登上了南下的大巴,逐漸遠(yuǎn)離故鄉(xiāng)。剛剛出去的那一兩年,他像乞丐一般在外面流浪著,后來終于穩(wěn)定下來。再后來,他每年回家兩次,夏季農(nóng)忙家里收割稻谷時來一次,年根到來時回來一次。每一次回來都是無比幸福的,他用平時省吃儉用的錢給妻子買了一件又一件漂亮好看的衣服,他坐在旁邊,往往妻子脫下衣服,飽滿凹凸有致的身材剛顯現(xiàn)出來,正準(zhǔn)備換上新衣,他就一臉猴急地?fù)淞松先?。每次回來的那段日子,他們?nèi)缒z似漆般糾纏在一起,像新婚的夫婦一般,每天抓住應(yīng)有的空當(dāng)頻繁地做愛,他們恨不得把彼此一口吞下去。屋外不知名的蟲兒在彈奏著歡快的曲兒,像一個優(yōu)秀的鋼琴師,這種生活是甜蜜而幸福的。
這種幸福的生活最終在一個異常燥熱的午后戛然而止,如一塊巨大的鏡子掉落在地,碎了一地,倒映著的是一張張破碎的臉。那個干燥悶熱的午后,他一個趔趄,腳一滑,如一只鳥兒從高空墜落而下。轉(zhuǎn)瞬,地下便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一攤血色洇散開來。三個月后,他從醫(yī)院出來,僥幸撿回來一條命,身子卻不行了。他依舊一臉猴急地把妻子壓在身下,卻一臉恐慌的發(fā)現(xiàn)下面沒了反應(yīng)。他以為只是暫時的,然而他抱著妻子折騰了一個晚上,下面依舊軟塌塌的。
窗外夜色蒼茫,他看著身旁自己心愛的女人,整個人頓時陷入一種無邊的恐慌與絕望之中,悲傷開始如潮水般洶涌而至。
像是一種逃離,他硬是再次出去打工了。妻子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眼底深藏著的說不清是憂傷還是絕望。在一個老鄉(xiāng)的幫助下,他進(jìn)了一家家具廠做保安。他身體異常虛弱,不再像以往那般身強(qiáng)力壯,仿佛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他吹到半空中,獨自一人坐在保安室時,他經(jīng)常產(chǎn)生一種在半空中飛翔的幻覺。他喜歡沉溺于這種脫離塵世的幻覺。醫(yī)生一再叮囑像是給他往后的生活判了死刑,以后這輩子他只能干些輕活了。在動蕩的激流之中,他的生活頓時變成了一潭死水,散發(fā)出死一般的寂靜。
農(nóng)忙和年根時節(jié),他平日里潛藏著的絲絲恐慌便商量好似的積聚起來,在他內(nèi)心深處不斷翻滾著,仿佛海里一陣緊接一陣的巨浪,時刻沖擊著他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看著一個個鄉(xiāng)人收拾行李一臉歡喜回家的幸福表情,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那顆沉睡的心便隱隱作疼起來。他舉起拳頭狠狠地捶打著墻壁,眼角溢出一滴悲傷的淚來。思量再三,最后他還是踏上了故鄉(xiāng)的歸途。沿途的鄉(xiāng)音讓他倍感親切,然而一到晚上,看著躺在一旁的妻子,他便心生畏懼,以往可以酣睡做夢的夜晚現(xiàn)在對他而言成了一種煎熬。一整夜,他望著天花板,眼神呆滯,妻子滿眼淚水地看著他,緊抱著,仿佛怕他從此一走了之。
每次回家,他開始故意在妻子面前變得脾氣越來越壞,稍有伺候不到位,他便惡狠狠地罵她打她,他下手很狠,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她徹底地從自己心目中趕出去,才能讓她心生恨意,才能讓她的心一點一滴地涼下來。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持續(xù)著這種家庭暴力,直至有一天他從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歸來,潛伏在暗影中的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強(qiáng)體壯的漢子半夜走近他的家門,他那顆懸空多年的心才落了下來。他躲在暗處,聽見門嘎吱一聲開了,很快那個熟悉的人影便閃了進(jìn)去。他瑟縮著走到墻角,轉(zhuǎn)瞬耳邊便響起一陣窸窣的男女交歡的喘息聲。那一聲聲喘息,直插到他的心尖,無聲地流出血來。他蹲靠在墻角,深陷在蒼茫的夜色里,頓時淚流滿面。他悄悄走開,在夜色中緩緩走出村莊,上了馬路,他行走的速度愈來愈快,他在微涼的夜風(fēng)里鬼哭狼嚎一般叫喊著,仿佛瘋了一般,一臉的悲傷與無助。最后因跑得太快,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像一個孩子一般,擁抱著蒼茫的大地哭泣著。
他開始借酒澆愁,在酒精的澆灌之下,他的身體變得愈加虛弱起來。直至有一天一個朋友帶著他參加了一個文學(xué)講座,他帶回來一堆文學(xué)書籍,漸次喜歡上讀書寫作,他才逐漸擺脫了酒精的依賴。
他慢慢喜歡上了這種虛構(gòu)的感覺,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地寫入小說當(dāng)中,在小說里他總是把自己刻畫成一個身強(qiáng)體壯威風(fēng)八面的男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掩蓋他心底作為一個男人最原始的傷痛。他把這種感覺渲染得很逼真,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模仿虛構(gòu)之后,一種看似脫胎換骨一般的感覺在他心底流淌開來。仿佛只有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他才能重振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慢慢地,他把這種虛構(gòu)編織故事的能力移植到了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在他眼底,這種移植是自然而然的,一點也不別扭,一點也不造作,在一次又一次現(xiàn)實的謊言之中,他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獲取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生力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出的這種感覺里,仿佛一次又一次自欺欺人的謊言才能讓自己日漸扭曲的心靈得到深層次的滿足,但這種滿足往往是短暫的,片刻之后便是悲傷的深淵,他深陷其中,撲騰著翅膀,難以自拔。
他確實很久未曾碰過一個女人了,每次在市區(qū)繁華的街道上看見一個個豐滿性感的女人,他的眼底便放出異樣的光芒來,像是在地獄里呆了多年的餓鬼一般。對他而言,每次外出都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都是一次冒險,每次他從外面歸來,總是遍體鱗傷,街上那些打扮妖冶的女人仿佛一把把無形的利劍一般,直朝他的心窩刺去。他一次又一次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渙散,眼中僅存的一絲光亮仿佛扔在冷夜中的煙頭一般,零星的火光漸次在寒風(fēng)中黯淡下去。
一字一句地看完老王的來信,再次起身時,辦公室早已冷清無人,同事們早已下班了。馬東百感交集地掏出手機(jī)撥打著老王的電話,那邊卻傳來一陣忙音,緊接著一陣清脆而職業(yè)的聲音傳來,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二十分鐘后,他來到老王的工作地天南大廈,卻被告知上周一老王就已經(jīng)離職了。馬東打電話給在天南大廈上班的朋友,面對老王的離職,他也一臉不知情的模樣。獨自一人吃完晚飯回到住處,馬東又給老王回了一封長長的郵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連幾天,他一趴在電腦前,便匆匆地登陸自己的郵箱,卻始終沒看見老王的回復(fù)。
半個月后,馬東終于收到了老王的郵件,他一臉興奮地點開,卻是簡單的一行話:你不要再找我了,在你面前,我已無任何秘密可言了。老王就這樣一陣風(fēng)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淹沒在茫茫人海里。
馬東看著那一行字,一臉悲傷。他深知每一次心的裸露,都是一次無聲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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