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記得那個浩蕩的季節(jié)湖,我,記得故鄉(xiāng)的平原,
這是同一個地方——連爾居。
你在老去。
他,談論歷史,只是你的經歷。
你、我、他,分隔成了三代。
恍然之間,你我先后領悟了生命若蜉蝣寄于朝夕。
我在一場虛構中尋找消失的你——我們進入《連爾居》。
他,輕輕捧起來——洪水在演繹先知的預言,靈魂尋找著恒長的居所,存在在文字中產生了信賴——虛幻世界中的這座村莊……
一
我們的記憶會被篡改。在連爾居的土地上,因為忘魂草的出現,這成了一條咒語。大地上的草生長得這么旺盛,密密麻麻的草叢里,忘魂草無從辨認,你踩到了它,記憶便從此改變了。很長時間里你都不曉得這樣的變化。
43年了,想起一次死亡事件,我驚覺記憶原來那么不可靠——六個細伢子挖地洞,他們躲藏進地洞時被坍塌的泥土活埋了。這件事竟然最先出現在我的夢中。那一年我七歲,還分不清現實與夢的區(qū)別。大人們傳說這件不幸事件時,他們臉上愕然與唏噓的表情我記得十分清楚,但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那時的反應——我的反應在夢里已經出現過了。記憶從這個細微的地方遭到篡改。
忘魂草有紫背天葵一樣厚重的暗紫,與汨羅江兩岸淤積的土地一樣深沉,有魚腥草一樣濃烈的腥味,這氣味在沒弄破它的枝葉之前是沒有的。它像薺菜那么低矮,像半邊蓮那么小,一旦踩上它,你的記憶將錯亂,舊夢、想象、傳說、心思等等將和現實混同起來,讓人無從分辨。忘魂草聞不得農藥,它在聞到農藥時發(fā)出一聲嘆息,立即化作塵土,眼尖的只能看到它的影子一晃而逝。
那是一段傷痛的日子。我們看過無數遍的《地道戰(zhàn)》還不停歇地在各個村莊循環(huán)放映著。六個細伢子被埋的那個晚上,我們也鉆進了自己挖好的地洞。帶我們挖地洞的是廖荻秋,他是我們的司令。打仗的年代離我們還不太遙遠,我們都愿意在軍隊里當個官,那很威風。荻秋懂得我們的心事,他給我們每個人都封了官,從軍長開始,按照陸戰(zhàn)棋的大小順序一路任命下來,軍長是耀華,師長是大放,旅長是童霖,接下來青華、云祺、建元和我,都得靠摔跤來排位子。我一個也打不過,總是下不了手,結果云祺封為團長,建元當了營長,青華做了連長,我只能算個排長,排在最后。我們都姓祝,連爾居有祝與孫兩大姓氏,那時孫姓人還沒有跟我們玩,他們住在另一棟長排房屋里。
當排長我當然不情愿。排長說話他們愛理不理。我們在看過七遍《地道戰(zhàn)》后無法克制挖地洞的欲望,像小偷一樣每個人從家里扛出锨和鋤頭。荻秋說:“別被鬼子發(fā)現了?!惫碜邮钦l?當然是爺娘。我們悄悄沿著汨羅江的灘涂奔跑,高高的江岸遮擋了村莊望出來的視線。
我們一直跑到一口子。
一口子是個卵石與砂子堆積的地方,江水淺,江面很寬闊。荻秋用锨劃出一個地方,我們就挖起了地洞。
我們的洞口很小,對著江水,剛夠一個人爬進去。里面越掏越大,七八個人都能容下。挖了一整天,腰酸背痛,手掌都磨得紅腫了。
呷晚飯的時辰,洞挖好了,我們帶著工具從江灘又悄悄地潛回去。青華、云祺、建元和我一起跑,被荻秋喝住了:“要分散行動,目標太大?!?/p>
我們不明白,他就拉住我和建元,要云祺先跑。
云祺慢慢跑起來,青華撒腿就追了上去,兩個人跑在了一起。
我和建元也跑。荻秋喊:“臥倒!”
我撲倒在地上,鋤頭摔出去老遠。他們三個不聽命令,一會兒就隨江岸轉彎跑得不見蹤影了。
“起立!”我又爬了起來,扛起鋤頭,去追他們。
天很快就黑了,我們躲進地洞的時間到了。荻秋說要一個個去,從家里出來,我很害怕,去找云祺做伴。白天我們在挖地洞的時候,挖到了一具細伢子的尸體,小小的棺材已經朽爛,一角露在外面了。又挖出了一堆白森森的骨頭,還有子彈殼。荻秋說:“這是日本梁子殺的人。”“這是八路軍的子彈?!?/p>
漆黑的夜,風聲更大了,嗚嗚地響,還有細細的雨。天地之間,只有風在吹。我不敢走灘涂,云祺不依。他說:“你會被日本梁子發(fā)現的?!?/p>
我說:“日本梁子在哪呢?”
他不理我,就下到了河灘上。我害怕只好跟著他。一不小心,一腳踏空,重重地摔了一跤。
我們手拉著手,看著江水的反光慢慢走?!暗搅藛??”我問。
云祺低聲喊:“八格牙魯,八格牙魯?!边@是我們的暗號。
“八格牙路?!焙诎抵袕牧硪粋€方向傳來甕聲甕氣的一聲。對上了,那是青華的聲音。我們向聲音摸去。
“別出聲?!陛肚镎f。
云祺不再叫“八格牙魯”了。
我們摸到了洞口,爬了進去。里面已經擠了五個人。地洞就像一個子宮,里面暖呼呼的。我們擠成一團,身體挨著身體,誰也看不清楚誰,只聽到粗笨的呼吸。呼出的氣有各種各樣的氣味。靠熟悉的味道能分出是誰。荻秋不說話,我們誰都不說話,有一種集體的溫暖。聽著外面的寒風呼呼叫,感覺誰也找不到我們了,心里甜滋滋的。
一會兒就悶得出汗了?!叭毡玖鹤印蓖蝗怀霈F了,一聲大喝:“娘賣×咯!”“活埋了你咯雜種!”我聽出其中有云祺的爺尚健師,建元的爺炳篁,青華的爺炳滔爸,我的爺炳羿,還有緣山老倌、惜天二爹……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荻秋大喊一聲:“不好,快跑!”他用力鉆出洞口,我們也趕緊往外鉆。
連爾居的男人們來了,他們帶著鋤頭、锨,打著手電筒,在找我們的地洞。手電筒照到了我們的屁股,我們趕緊往地里跑。只聽到四處是腳步聲,“咚、咚、咚”,土地像一面鼓,被這些連爾居男人粗大的腳板踩痛了。
他們發(fā)現了洞,不再追人了,揮動鋤頭就猛挖起來,挖得“嘣嘣”作響,挖得大地震蕩。邊挖邊罵:“蠢豬!不要命的豬?!薄半s種!”一會兒就把地洞給搗毀了。
回到家,見爺不在,趕緊上床。不一會兒爺就回來了,他在門角放下鋤頭,好像樂呵呵的。只說了一句:“那么蠢,土塌了活埋你!”他曉得我還沒睡著,哼著花鼓戲思夫調,到后面廚房倒熱水洗腳去了。endprint
晚上我做了那個夢,夢見六個細伢子藏在地洞里,他們挖地洞的地方是一道廢棄的大堤,它是過去宗族圍垸子筑的堤壩,圍了大農場,這些大垸內的堤沒用了,被挖得七零八落。他們像我們一樣躲日本梁子,擠在黑乎乎的洞里。突然悶悶的幾聲,世界進入了深深的黑暗……
事情過去了,像從沒發(fā)生過一樣,沒有誰去提它,我只當是一場夢。
三天后,從江上游馬頭曹傳來消息,六個細伢子堤上挖地洞被活埋了。有一家三個兒子全埋在里面。
我在想我們的地洞何解沒垮掉。夢里的地洞怎么會垮的呢?
許多年過去后,我才懷疑自己的記憶有誤。我去過牛皮湖嗎?我去過,那似乎是后來的事。牛皮湖是六個細伢子被埋的地方。我是先做了夢還是聽到消息后做的夢?我的記憶清楚地告訴我,先有夢,我為此費解了很長時間。事情怎么可能先在夢里發(fā)生呢?這六個細伢子是怎么走進我夢里的?我有某種特異的稟賦,能夠未卜先知?還是我踩到了忘魂草?
第一次遠行也是發(fā)生在挖地洞的那一年。那年春天,我突然明白連爾居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
我不明白,那一天遠行的記憶何解這么清楚,鴿子記路也是這樣的吧??彀雮€世紀了,只要它在我眼前重現,我就一次又一次回到當初,回到那個上午——
薄薄的陽光,有著米漿一樣芬芳的氣息,冷冷的光芒,寒風一吹,霧一樣飄蕩起來,暖意如時間一樣消失……太陽天亮很久才出來。一想起太陽出來的那個時辰,我的頸根后就有一股陰風吹過,上半身冷不丁一顫。陽光照到墻壁上了,心中的暖意一片明黃,熠熠生輝——這光輝照耀了我大半生的回憶。那時,太陽像一個沒有溫度的柿子,出現在窗外。
冰雪早已消融,陽光使得回春的土地霧氣蒸騰。而時間深處的暖意并沒有到來。人們窩在房里,圍著煤爐烤火。有的人在打牌,有的人在閑聊,一個冬天大家都是這樣貓過來的。細伢子不懼寒冷,他們一會兒在房子里,一會兒在地坪上,玩著各種游戲,大呼小叫,雞呀狗呀的叫聲很樂意與他們的聲音纏繞在一起。
霧氣迅疾地彌漫著,像被一個急不可耐的人驅趕。一個人影與一道陽光同時涌入了大門,光芒一射,又陡然黯淡,緊跟著一群人擁了進來。我先看到青華的臉,接著視線跳到建元、云祺的臉上,他們在逆光里的臉都埋在陰暗之中,身體的輪廓生出一圈毛茸茸的白光。青華前腳剛進門,就沖我喊:“去場部耍不?”他笑得嘻嘻有聲。
又一個高大的身影跨進了門,不用看我就曉得是荻秋?!鞍钬笞尤幔俊彼f話的聲音也是大的,細伢子都回頭看他。我明白是他帶我們去??诶镞€沒來得及應,我的腳已經從火架子上抽開,急急插進膠鞋,說:“去,去,去!”
從走廊一腳踩進爛泥的地坪,我們興奮得眼里看不見四周的東西。那時,有幾個細妹子在走廊上跳繩,她們眼睛看了看我們,繼續(xù)唱她們的歌。有個細妹子瞟過我一眼,她做了娭毑也還記得我踩進稀泥的那一腳,沒有半點猶疑。
“牽羊賣羊,賣到河夾大塘。
張叔伯,李叔伯,
恭喜老板買羊嗻。
羊嗻咩咩,豆腐汆汆,
打鑼打鼓唱燈燈?!?/p>
她們的歌聲遠遠地跟著我們,越唱越響了,掛在我的耳朵上,夾帶的喘息聲那么清晰可聞。我奇怪在房子里烤火時怎么就聽不到呢?
風聲漸大。空中有云雀銳利的鳴叫。
走出了熟悉的田野,我感覺陌生,有些害怕。霧氣里都是稻田,稻田中有泥土色的水塘、溝渠。出現了一條又寬又筆直的公路。荻秋說:“到社教公路了?!?/p>
一個樟樹、苦楝樹圍繞的村莊,樹上黑乎乎的鳥巢,鳥的叫聲凄厲地劃過天空。我很驚訝還會有村莊。
黃色膠鞋上黏著的新泥越來越重,這些融雪泡軟的泥土,它們在春陽下裸露,那些繚繞的霧氣就是從這些稀泥中蒸發(fā)出來的。草色遙看近卻無,其實春天土地上的霧氣,也是遠看成霧近卻無。我們盡量踩有草的地方,個個走得熱氣騰騰,大口呼氣,白色的氣飄不到半米就無影無蹤了。
小伙伴臉蛋酡紅,厚厚的棉衣都解開了。建元愛流鼻涕卻懶得擤,鼻涕的長龍爬出來,他用棉衣袖子一抹,那上面已經積了一層殼。青華的衣服補了補丁,棉襖也是爛的,看得到舊棉絮。他總是不好意思用手去理,想要遮住它。我不敢解開扣子,我里面的絨衣也是爛的。
從沙石的社教公路右拐,我們走上了一條南北向的堤。第一次爬上堤壩,田野變得異樣壯闊。平原上的村莊,相距那么遙遠,一個一個延伸到了天邊。鳥在低低地飛,有我們村里的麻雀,也有我們村里的大鳥烏鴉、喜鵲、野鴨子,我認識它們,但我叫不上來名字。
樟樹、苦楝樹、柳樹也是我們村里的??嚅瑯?、柳樹光禿禿地站立在陌生的村莊里。有一種直直的椿樹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棟房屋后面,有一片蘆葦一樣綠著的植物,荻秋告訴我們,這是竹子。大家走過去了我還回頭去看它。
稻谷收割后的田地全都平平整整,四四方方的田埂縱橫交織,一小塊一小塊的光反射著,那是積水。田里紫云英的綠葉在春風里揮動著小手。
我想,它們怎么在這里呢?奇怪呵,沒人告訴我。這里多大呀?它們跟連爾居是一樣的嗎?
大堤是人工開挖河流堆起來的。河就在兩岸的堤下,深深切入土地,直直地往前后伸展,汪著一河初春泥色的水。河床很寬,小溝渠里的水流到這條河里面,最后由排灌站把積水抽到堤外的洞庭湖。
這條人工河比我們村的河要窄得多。從連爾居流過的汨羅江,那是一條寬闊的大河。
霧越來越薄了,它只是籠蓋在遠方,讓遠處的房屋、樹木、道路、枯草變得朦朧。青華說:“冇人出來耍哦?”
云祺說:“是姆媽不準呀?!?/p>
大家望著近處的一個村莊,看不到細伢子,都默不作聲。聽到遠遠的狗叫,那狗叫聲也是陌生的。連爾居的狗叫聲我們都能聽出是誰家的。
荻秋說:“快走快走?!?/p>
一路上看到的村莊與連爾居幾乎一樣,房屋整齊地排列,像火車廂,稻草的坡屋頂,門前的長廊,泥坯砌的墻。有一種陌生又古怪的親切。它是異鄉(xiāng),多少年后,它也是故鄉(xiāng)。endprint
我們從沒站得這么高。在連爾居,大人鏟草皮堆成四四方方的草堆,高的一米多,我們爬上去,那已經很高了,我體會到了俯瞰的魅力。視線的抬高,眼里的世界改變了模樣。我興奮得跳起來。半天里,爬上又爬下。輪盤一樣的平原,你可以朝任何方向走。你不曉得么里叫山,連丘陵也沒聽說過。天氣晴朗的時候,汨羅江的南岸,地平線上遠遠地有一抹淡藍色山影,那是玉池山。
在堤上走了很久,看見了一堆垃圾,建元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個奇大無比的針筒。這垃圾與連爾居的垃圾完全不同,有各種玻璃器皿,有塑料、紗布、鐵皮、骨頭,這些全是我們難得見到的東西。我們的垃圾池只有菜葉、稻草灰、雞鴨糞、煤灰。我們走到了職工醫(yī)院的后面。
針筒交給了荻秋。他用針筒吸了水噴我們,大家奔跑,喊叫。然后,輪流玩。青華跑著跑著“哎喲”一聲,他撞到了一個人。我們四下里看,連個人影子也冇。建元說他哄人。青華喘著氣,說:“你才哄人呢!他穿件青衣,在往東邊望呢……何解就沒了?”我們嚇得趕緊離開了醫(yī)院。
青華的眼睛與我們的不同,許多年后他的瞎子姐姐玉華死了,來了一個遠鄉(xiāng)的道士,他發(fā)現了青華的陰陽眼。
沒多久,針筒就被推斷了,前面的一節(jié)“嘩”的一聲斷裂了?;厝ズ?,我們用竹筒模仿針筒,做出了吸筒,打了許多年的水仗。
經過一處工地,開闊的地坪后面,堆滿了紅磚紅瓦,還有石灰池。已有坡屋頂的平房蓋起來了。荻秋說:“看,新砌的中學,建好了我就來這里讀書?!笨粗已劾锒际浅绨?,他揮手指一指的動作都很了不起。世界上沒有他不曉得的東西,他打架更傲。
么里時候我快點長大就好了。
場部到了。場部所在地是營田古鎮(zhèn)。它紅磚紅瓦的房子,就是與我們稻草、泥坯的房不一樣。水泥的街道,也不是一踩就帶起一腳黃泥的土路。泥土也不同了,場部在小邊山上,泥巴又紅又黃,特別粘。粘到膠鞋上像糯米糍粑甩不掉。我看到裝了玻璃的門窗,我們連爾居是木板門,窗是一根根木條豎起來的長欞窗,糊了紙。
第一次看到挑檐下涂成暗紅的檐板。商店里的柜臺,靠墻是高高豎立的木柜,外面是橫臥一圈的低矮的玻璃柜,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形狀與顏色的日用品,許多是我從沒見過用過的東西,香皂、象棋、陸戰(zhàn)棋、手帕、餅干、炒米糕、蛋卷、燈泡、圖書、手電筒……
我的嗓子癢癢的,腿也不覺得累了,眼睛看啦看啦,不曉得買么里好。三毛錢捏得手心都冒出了汗。這是我第一次自己花錢。荻秋說:“你們喜歡么里就買么里。”他買了雪糕,褐色的紙包了一大包。那是類似油條形狀的東西,沒油條長,上面灑了一層白霜一樣,他呷得“嚓嚓”作響,眼睛不再看別處,就盯著手里的雪糕。
建元、云祺跟著去買。荻秋說:“不要買一樣的,你們來嘗一下。”
我發(fā)現了一角的圖書柜臺,一排排擺放著小人書。我去問荻秋,我想買一本小人書。他跟我一起到了柜臺前。有本《智取威虎山》的小人書,一個身系披風、頭戴棕色長毛帽的男人,右手握槍,左手撩衣,威風凜凜,身后是茫茫林海雪原。我迷上了它。它最貴最厚,要二毛四分。翻開里面,圖畫不是鋼筆畫的,是電影里的一幅幅截圖。
我們到了小邊山的西北。這里是湘江洞庭湖的入口。像被誰猛然扯了一下,天幕剎那間打開。我發(fā)現自己原來站得這么高,比大堤又要高出很多。這高度讓人畏懼。我看到了異樣的天地,腦子里出現的念頭蜂窩似的,“嗡、嗡、嗡”,不曉得是么里念頭,或者不是念頭,只是讓人困惑。我曉得了小邊山稱作山,不是那條水泥街邊紅黃色的黏土,它們雖然很鮮艷,但山是很高的東西。就像現在,腳下突然低下去了,低低的,讓人暈眩。那里出現了一個大湖,煙波浩渺,無邊無際,風是長風,浩然吹來,有一種空虛的氣勢把我鎮(zhèn)住了。
我有哭的沖動。
向西望,橫嶺湖的蘆葦,一片接著一片,向天際涌去。沒有蘆葦、水更加浩大的地方就是洞庭湖。西南隱隱的一條岸,是湘陰的青山。
世界上有這么多的水??!我的想象無法打開,我只感覺到地不夠用了,不夠用了。想著是水多還是地多,水的外面還是水嗎?水沒有邊的嗎?水,水,水,腦子里在響著這個聲音。
回到連爾居,一連數天,晚上都夢到了水,令人向往又害怕的水,有好多的奧秘。夢中洞庭湖的水汽把我熏醒,我才曉得汨羅江也有同樣的水汽,半夜里飄上岸來,鉆到房子里,鉆到鼻子里,鉆到人的夢里。所有黑暗中正在生長的紫云英、油菜花、狗尾巴草、夢魂草都被它浸潤著、蔓延著……
二
有一段時間我想著那個挖地洞的夢,我想重新看見那六個細伢子。大白天撞到了一棵樹上,頭上“嘎嘎嘎”幾聲驚叫,嚇得我忘了額頭上的痛。原來是一只雞,它被人蒙了一塊紅布,立在我撞到的苦楝樹上,一動也不動。我覺得好笑,它的腦殼伸到布里面也是黑黑的吧?這也是地洞?躲得了誰?我去嚇它,它身子抖動一下又不動了。
母雞們太愛自己生的蛋了,生下一個蛋就拼命叫,“咯咯答,咯咯答”,要讓天下的人都曉得它生了蛋。下了二三十個蛋就要賴孵,要把它們孵在肚皮下,孵出雞崽。它生的蛋早被主人賣掉了,買了鹽,打了醬油。它只好罰站,站兩天它就醒悟了,不再賴在窩里不起來。
我尋思,它蒙著頭,何解不掉下來呢?
這時出現了一陣騷亂,悠悠閑閑覓食的雞,突然飛的飛,叫的叫,像大禍臨頭。蒙頭的雞欲掙扎,也只是摔頭,叫出的聲音難聽死了。
原來一只黑色的大鳥飛過天空,它在那里盤旋。我家的老母雞張開翅膀,脖子硬得繃起一張弓,雞毛倒豎,“咯咯答”叫著,一群小雞迅速向它的翅膀下沖來。這只大鳥是老鷹,它越飛越低,一個俯沖,母雞叫得聲嘶力竭,做好了格斗的準備。
姆媽沖了出來,拿了一根竹竿搖晃著,口里罵罵咧咧。鷹在苦楝樹上又沖上了天空。風撲下來,搖動著樹枝。
老鷹一下就飛得沒影了。光禿禿的樹枝還在搖晃,它的尖上爆出了米粒一樣的新芽。我感到驚奇,冬天它都是黑鐵鑄的,現在它醒了?endprint
春天已經來了。
岸邊的柳樹,變成了一團煙,一團綠色的云霧。
我在柳樹上折了一根枝條,插進了土里。幾天后,它就抽出了蜂翅一樣的葉了,像一道綠光。
蛇出洞的季節(jié)到了。我們走在田野新修的渠道上,一個大土坑,上千條水蛇糾纏在一起,它們有各種顏色,如同一團亂麻,交媾著、扭動著。蛇看到人,幾條飛一樣溜出來,跑得不見蹤影。我們恐懼得尖叫,搬起泥塊就往坑里砸。它們流水一樣分開,瀑布一樣往坑口外直瀉。那些交媾在一起的蛇一時分不開,被我們砸死了幾十條。天空中一直懸著我們凄厲的叫聲。
我在家也發(fā)現了一條兩米長的大蛇,它紅綠交織的皮,迅速卷成一堆,向我吐著紅紅的信子。黑眼睛賊亮賊亮,緊緊盯著我。我們緊張地對視,互相威脅,又害怕激怒對方。我曉得進了家門的蛇不能打,蛇會報復的。我拿著鋤頭只是趕。蛇確定我只是趕它走,不是要傷害它,猶豫了一陣,它慢慢向門口爬去,爬得不慌不忙,一直爬到江里。我也跟到了江邊。
江邊已經熱鬧一段時間了。連爾居的男人都聚在一起。江面有幾條船,船上裝滿了一塊塊煙磚。青色的煙磚有小板凳那么大,這是明朝燒出來的磚,像巖石一樣堅硬,壓得船快沉到水里去了。他們開著玩笑,互相打趣著,比我們挖地洞還快樂。一塊木挑板,一頭搭在船頭,一頭搭在灘涂上,男人一趟趟用挑繩、箢箕把煙磚挑到空地上。
這些磚來自上游的小祝洲、大洲孫。他們把自己祖屋的祠堂拆了!這是明朝洪武年間從江西遷來的老祖宗蓋的房屋。難怪春節(jié)后他們聚在一起,卷著個紙煙,個個吞云吐霧,無休無止說話、爭執(zhí),有的罵:“不肖子孫!”“敗家子!”有的辯解:“都是封建時期的舊東西,留著冇個卵用?!?/p>
我記得爺那時眼睛是紅紅的。
他們開始愛上荒洲上的連爾居了?要這個新家不要老家了?大人們說,房屋太小,要多建幾排房。但我不覺得小。
不曉得幾百年的祠堂他們何解說拆就拆掉了。一代代祖宗的牌位不曉得去了哪里。在搬來連爾居之前,他們取名都按祖宗定下的輩分,用在名字的第一個字上,孫姓人輪到了“葉、茂、根、深”的“茂”字,祝姓人輪到“炳、德、懿、行”的“炳”字了。碰到同姓人,他們樂意先論個輩分,好稱呼對方。搬到連爾居后,孫家的“茂”字輩與祝家的“炳”字輩生兒育女,取名就不再續(xù)用“根”字和“德”字了。祖宗的規(guī)矩沒了,輩分沒了,家族的概念就淡薄了。
連爾居人忙碌起來,個個走起路來都是一陣風。女人們也加入了忙碌的隊伍。他們在村后的地里把土挖松,澆上水,趕著水牛在氹里打著轉,踩成泥漿,又撒上鍘刀切的一節(jié)一節(jié)稻草繼續(xù)踩。用箢箕挑到坪地,雙手摟起一捧捧泥往木框子里摜,再狠狠踩一腳,又摜泥,雙手拍緊,用木片一刮,把框子抖一抖,輕輕拉起,一口泥磚就做成了。
老屋的木材也運來了。這些粗大的梁、柱和門框窗框,木質仍然那么新,村里的木匠、界匠刨的刨、鋸的鋸,強烈的木香霧一樣浮在周圍。它們打成了一扇扇新的門窗。篾匠、鐵匠也派上了用場。我看到我的滿爺炳篁在削竹子,他站著,手握一根竹子,竹尾搭在地上,篾刀舞得飛起,一條條竹篾互相追趕著往地面撲去,轉眼竹子的一層青皮就不見了。一根竹子再削第二輪,篾條變成黃色的,一條接一條飛到地面……我看得有點眼花繚亂。
牛車把一捆捆稻草運來,把白花花的石灰也運來了。
砌匠放腳,一根根細麻繩拉得直直的,撒上石灰。那些明朝的大煙磚就按著石灰線砌出半米高的墻腳。
有一個外鄉(xiāng)人在打聽這里是不是三洲。他說話打鄉(xiāng)氣,臉上的肉燒成了一團糨糊。他走到砌匠面前停住了腳,說:“叔嗻呵,要小工嗎?”
砌匠停下手里的活,周圍的人圍攏過來了。村里很少有陌生人來,誰家有么里親戚村里人也都認得。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大家充滿了好奇。
來人自我介紹,他叫劉三洲,曾遇到一個算命先生,要他找到與自己名字相同的地方,他的命才保得住。
炳滔爸問:“你何事曉得這里有個三洲?”
陌生人說,三天前碰到湘陰六塘一個要飯的,經他指點找過來的。
惜天二爹說:“聽口音你是湘潭人?”
劉三洲說:“是,是,湘潭人?!?/p>
劉三洲說,他與家里人命相克,先是五歲克死了父親,九歲克死了娘,十五歲一場大火,他跑了出來,弟弟燒死了。他臉燒傷了,頭發(fā)都燒光了。他現在是孤身一人。
尚健師說:“很可憐啰。作孽啊?!?/p>
炳滔爸說:“是個勞動力?!?/p>
尚健師說:“你收下啰?!?/p>
惜天二爹、緣山老倌附和:“是呀,一個好勞動力?!?/p>
炳滔爸不做聲了。他的堂客臘梅邊擦眼睛邊接了腔:“伊個伢子可憐。伢子,你愿意,就做我屋里干崽?!?/p>
劉三洲滿臉堆笑:“干爺干娘,從今往后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崽!”
眾人都說,好事,好事,炳滔爸今天撿了一個崽!
劉三洲把身上的包袱一放,來給臘梅下跪,臘梅扯起他的手:“好伢子,起來!”
劉三洲起身就去搬磚了。
我在工地邊上玩,盯著這個遠鄉(xiāng)人看了一會兒,心里想起了么里,一時又忘了。
三
我們搬家了。我們家分到了兩個開間共四間房。以前我家只有一間泥瓦房一間茅棚,泥瓦房里還住進了單身的緣山老倌。我就是在茅棚出生的。
村里的簡易小學校也砌好了。泥磚砌的桌和凳,粉了厚厚的石灰。有一股濃濃的氣味,石灰里面摻了太多的牛糞。
新學校里,肖老師教我們跳《下定決心》和《毛主席的光輝》兩個舞蹈。她從早到晚笑呵呵,說話溫和,像是我們的舅媽。我手腳凍了,她喊我進她家里烤煤火。她抓著我冰冷的手:“哦,好冷哦,快來抓火。”把我的手送進火架上的火被里。
舞蹈是邊唱邊跳的,一個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另一個唱:“毛主席的光輝,嘎啦呀西諾諾,照到了金山上,依啦強巴諾諾,哎嗨哎——哎嗨哎——,照到了金山上,依啦強巴諾諾……”endprint
跳《下定決心》就跟種地挖土一樣,用力挖。誰賣力老師就表揚誰。跳《毛主席的光輝》手掌在肩頭上舞,膝蓋有節(jié)奏地一彎一彎。唱“哎嗨哎——哎嗨哎——”時還要轉圈,有人手不打彎,轉圈時打了同學的耳光,被打的同學哭起來。肖老師安慰說:“不哭了,不哭了,不小心的,下次不打了?!?/p>
又跳。又打了耳光,挨打的同學又哭了。肖老師嘆氣。
冬梅是村里理發(fā)師茂崧的女兒,她左右人的耳光都打。肖老師重點教她轉圈時手不要直直的,她就是糾正不過來。我看了一眼她,覺得她身體里面有一個男孩,她馴服不了他。每次轉圈她的手就是不聽她的話,伸得像根扁擔一樣直。她委屈得哭起來。
舞蹈一直糾纏在打耳光上教不下去。新學校元旦要向村里的家長們匯報演出,肖老師急了。用木板扎的臺地方更小,那耳光會打成一片。跳毛主席的舞,動作是不能亂改的,誰也不敢負這個責任。最后,校長拍板,做了小小改動,轉圈時舉著手轉。校長也就是肖老師的老倌。
那天晚上,我們化妝,每個人臉腮上抹了兩塊紅粉,涂了口紅。妹子用花手絹扎了兩個小尾巴。肖老師要給我扎,我不肯。她笑呵呵地,說我是好孩子,要聽老師話。我說云祺、青華、建元都沒有扎,我不扎。她說你跟他們不一樣。我還是不聽。
漆黑的夜,村里扎的舞臺上點起了汽燈,下面坐了好多人??煲吓_了,我仍然不肯扎花手絹的羊尾巴。肖老師沒辦法,臨時叫了比我高三年級的顧春芳來頂我。
幾天后,她來家訪,說到我就是不肯扎花手絹羊尾巴。說了半天,我娭毑、姆媽明白過來,原來她把我當成女孩了,一場誤會。她們笑得腰都彎到火塘里了。肖老師說,別給他留這么長的頭發(fā)呀。
我覺得自己身體里面有一個女孩。我可以選擇做男孩也可以選擇做女孩。女孩子在一起親親熱熱玩的時候,我身體里面的女孩老要我過去。我跟女孩說話,她們么里都明白。她們想么里,我也明白。碰到不認識的女孩我一點也不害怕。我看肖老師的時候,我的眼睛里其實是一個女孩子在看她。唉,我也說不明白,要我做女孩,我有點心慌,有點興奮。不做男孩了,有些不太情愿。還是做男孩吧。
我同意去剃頭了。
女孩子喜歡跳繩、跳毽子、跳房、打子、過家家,她們要么細腿閃來閃去,要么蹲在地上半天也不起來。唱的歌今天唱了明天照樣唱。這些游戲我都不太喜歡,我向往的是村子外面的世界。我慶幸自己是個男孩。漸漸地,女孩就成了我之外的一個世界。
這一天晚上,姆媽告訴我她要去看個稀奇。她匆忙洗過碗后喊上了我,我不曉得么里是“稀奇”,對她說的“稀奇”好奇了。我們一起往二娭毑家走。
老遠就看到一個茄子形的東西神奇地發(fā)著光。二娭毑家里沒有夜晚了。白茄子刺得我瞇起了眼睛。我看到四處的黑暗像霧一樣被驅趕,又像被光化掉了,像冰被水化掉了。暈人的燈光下,我腦子也是亮晃晃、空洞洞的,有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不適應。
小小的柴嘰子也看得到了,它喜歡夜晚出來,“嘰——嘰——”叫個不停。它正在拼命往地下浮土里鉆。地坪里的飛蟲、蛾子比人還興奮,它們飛進房子,成群地往光亮的茄子上發(fā)起沖鋒,瘋了一般,碰得它咣當咣當響。
我們個個咧開嘴笑,嘖嘖稱奇,有人用手去摸,燙得趕緊縮手。有人卷了煙去點。有人用嘴去吹,想把它吹滅了。男男女女相互看,不習慣晚上把人看得這么清楚。
炳滔爸說:“茂文,抱著你堂客睡覺可看仔細啦。”眾人笑。
孫茂文說:“你堂客是黃花閨女啊,要看你看啰?!?/p>
尚健師笑著說:“管他黃花閨女還是家庭婦女,吹燈睡覺還不是一樣咯?!?/p>
茂文看到孫茂根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又忍不住笑著說:“茂根咯眼睛白天瞇了一天,好不容易晚上抻妥一下,以后晚上也冇得抻妥啦?!?/p>
茂根是瞇瞇眼,喜歡瞇起眼睛看女人。他“嘿嘿”兩聲,不緊不慢地說:“哪有你眼睛睜得直啊,女人里衣有幾塊漬你都心里有數咯。”
眾人笑過后,便感嘆起人的聰明,“這是么里人造出來的?”“世界奇跡!”
惜天二爹說:“這是外國人的發(fā)明?!?/p>
尚健師說:“外國人比中國人還聰明?”
惜天二爹說:“這個世界會變天,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神仙!”
緣山老倌說:“能把死人變成活人就好了?!?/p>
惜天二爹說:“那是醫(yī)學。死人變活人,要找閻王爺去求情。活的人現在可以飛上天了,已經快變神仙了?!?/p>
惜天二爹嘆了一口氣,說:“連爾居太落后了,外面的世界都不曉得變成么里樣了!”他就在自己嘆氣的時候想到要出一趟遠門。
誰也沒想到,兩天后,他夾著一把洋紙傘,穿著一雙草鞋,肩挎一個包袱,就出門了。連爾居人問他去哪里,他說:“我也不曉得,沿著江邊走唄。”
第二天,兩個外村人東家進西家出,背著兩捆紅色和藍色的塑料線,扛著一架木樓梯,往一家一家屋里牽線。
全村在第六天的晚上突然變得通亮了。連爾居似乎把黑夜趕走了。全村人一到晚上,就在家里大呼小叫,在馬路上走來走去,一家一家屋里聚集了好多人,談笑風生。
女人們更是瘋了,說要晚上去地里干活,白天落雨就可以不出工了。她們把棉花拿出來,家家戶戶擇棉籽。把擇掉棉籽的棉花堆在一張攤開的竹席上,把彈匠叫來彈被子。彈匠是茂仁,他用一把圓柱形狀的木槌,雙膝跪地,撥動著一根長長的獨弦琴,一會兒把弦埋進棉花,發(fā)出低沉喑啞的聲音,一會兒弦絲在棉花上飄,輕輕地把玩著蓬松如霧、越升越高的“雪堆”,聲音高昂激越,聲音與棉絮都在房里飄飛、顫抖,在寂靜的夜晚,聲音飛出茅草的屋檐,飛過樹梢,飛過夜鳥的翅膀,飛過江面,飛過了田野深處的夢境……
茂仁在雯霞家里彈得最起勁,一連三晚彈到了下弦月西沉,一堆棉花彈得像早晨的一團霧氣,占滿了半個房間。
雯霞閉上雙眼,像陶醉在童年的夢中,在聲音的上面睡著了。霧氣飄到了她的身上,在她高聳的雙乳與低落的腰身間繚繞。彈匠癡癡地看著女人,收拾自己的激情,輕輕地放下了木槌。endprint
她們把裁縫請來了。矮個子的裁縫炳燁,拿來了大大的剪刀,這連爾居獨一無二的大剪,在一塊塊用布票和錢買來的棉布、卡其布上剪得嚓嚓作響。女人心痛布,但更對新衣服充滿夢想、期待,她們的眼里已經看到了新的衣服,想象著已經在身上不知穿過多少回了。更大的喜悅托著這痛,這痛也變成很美好的痛了,都化作了銀鈴般的笑與熱切的話語,全圍繞在矮個子裁縫的周圍。炳燁因此熟悉每一個女人的脾性、氣味和腰身,他這里摸摸那里碰一碰,浪一些的女人就與他打情罵俏起來。
她們把木匠、界匠也請來了。銀木匠看著她們描述自己想象的東西,梳妝臺、衣柜、靠把椅,還有凌波床,一種有踏板、四面鏤空成花格、有頂架的床,能把人的夢帶到天堂的床。界匠孫葉歡個子又高又壯,一雙巨掌么里木頭到了他手里都像玩具。他先把一根根木頭架到大木凳上,用馬釘固定好,兩邊墨線一拉,與他的崽兩人一來一回拉起又寬又亮的鐵鋸。鋸末一層層灑下,大樹變成了一塊塊木板、一根根木條。
銀木匠用斧頭砍出各種形狀,用刨把木板、木條刨得鏡面一樣平,用鑿雕出凹凸和花,變戲法一樣,幾天就把一堆木頭變成了各種各樣造型的家具,夢一樣立在你的面前。
堂客們看他健壯的身體,發(fā)達的肌肉,有節(jié)奏的動作,爽朗的笑聲,覺得自己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候了。
她們把銀匠炳初請來了。打手鐲、項圈、戒指、耳環(huán)各種首飾。叮叮的聲音,像叮嚀,像時間,像古老歲月的延續(xù)。
她們自己手癢癢了,就推磨打米豆腐。
男人們則喜歡往毋家棚的鐵匠鋪跑,只有鐵匠要到外村去找。他們把用鈍的鋤頭、锨、鐮刀、砍刀拿去回爐。托鐵匠是他們平時最愛說起的人,說他的技術,那火候、小錘的精準、大錘的力度、淬火的水……世上最硬的東西被他玩成了泥;說他的女人和崽女,說他的徒弟,說他傳奇的經歷,也不曉得有幾分真幾分假,說得眉飛色舞,聽得津津有味。他們打著紙牌,抽著煙,嬲著卵談。
細伢子喜歡圍著男人唱: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來學篾匠。
嫂嫂起來蒸■飯。
蒸起■飯噴噴香,
打起鑼鼓接姑娘。
姑娘落了紅漆帶,
哥哥撿起做腰帶。
腰帶長,好牽羊,
羊又高,打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又甜,好過年,
年又過得久,三升糯米釀甜酒?!?/p>
四
雨季來了。淅瀝的雨下個不停。江水一天天看漲,離地坪越來越近。江岸開始浮了起來。夜里,鯉魚攪得江水嘩啦啦響,一條江都不得安寧。它們正在產子。有時雨整夜整夜地下,魚的拍擊聲到了窗底下。第二天早晨起來,果然地坪里有幾條鯉魚,還在泥里翹動著紅色的尾巴。我撿過兩條大鯉魚。它們逆著雨水往上沖,一直沖到屋檐的落水溝。我聽見鯉魚在說,雨水那么高,爬不上去了。它們咕嚕著,不明白今年的雨水怎么這么高這么陡。
惜天二爹出了一趟遠門。他在鯉魚游到連爾居人家門口一個月后回來了,臉上帶著神秘的笑,衣服臟得油光水亮。他兩眼放光,讓人第一次發(fā)現,他的眼睛原來這么大!像在臉上開了兩扇天窗。
他沒有進自己的家門,就直接到了二娭毑家。他的女兒慧蘭聞訊跑到二娭毑家來了。他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問她沒餓著肚子吧?惜天二爹是個鰥夫,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他把她托給自己的兄長惜地照顧?;厶m點點頭,他拍拍她的頭,說:“爺這次沒有白出去一趟。”
尚健師、緣山老倌、炳滔爸,還有孫茂根、積大爹,聽說惜天二爹回來了,都直奔二娭毑家里去。他們曉得他不會回自己家里去的。
人越來越多,惜天二爹就是不打開他那個臟兮兮的包袱,寶貝一樣放在身邊。二娭毑笑:“撿了么里寶,莫哄我們老人家?!本壣嚼腺募⑺骸坝忻蠢飳殕眩话鼱€衣!”
惜天二爹馬上回擊:“你說爛衣就爛衣?怕是你見了魂魄都要冇得!”
緣山老倌:“嗬!只有你見過世面?怕不是到了哪個山溝溝里跟哪個相好的做了一場露水夫妻吧?她送你的?”
惜天二爹:“好!我就拿給你看,睜開你的狗眼,莫不曉得自己生在哪朝哪世了!”
他一把抱過包袱,抖動著手,解開了繩扣,把包袱放在四方桌上,小心翼翼捧出一個匣子。
這匣子的確非同一般,有木有鐵,還有玻璃。玻璃上刻了豎線、數字,豎線顏色有紅有黑。做得幾多精致!惜天二爹用手輕輕扭了一個圓坨,里面“嚓嚓嚓嚓”傳出響聲,眾人嚇得仰起了彎著的腰。突然一個女人在說話,打鄉(xiāng)氣,講的不是農場的話,聽不太懂。
二娭毑灑滿的一碗芝麻豆子茶歪了出來,淋到了地上。緣山老倌笑著的臉僵在那里了,厚嘴唇忘記合攏了。炳滔爸擠到桌子邊,用手去摸。惜天二爹把他的手打開,“莫亂碰!”
積大爹高聲罵了一句:“嬲你姆媽咯!伊是么里?!二爹還帶個妹子回來噠!”
二娭毑說:“她是何解進去咯?”
炳滔爸:“喊她出來!喊她出來!”
茂根:“二爹學魔術噠?”
尚健師:“二爹以后就好啰,抱個女人走。還打鄉(xiāng)氣,莫不理玉娥哦!”玉娥是個寡婦,惜天二爹喜歡去她家里坐。
惜天二爹把他那雙大眼笑得都沒了?!耙娮R了吧?!你們見識了吧?這叫收音機。那是播音員。”
大家都想來摸,惜天二爹抱了起來,“莫碰,碰爛了你們賠不起!”
眾人議論得熱熱鬧鬧的時候,里面開始唱歌。于是,房子里又安靜下來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是一個男人在唱。
唱完歌又是播音。尚健師說:“那個男的跟她在里面,二爹還不喊出來,她會跟人家跑了的!”
大家聽得伸長了頸根,惜天二爹一扭圓坨,它就啞巴了。“不聽了,沒電了?!彼е?,揚長而去。
慧蘭驕傲地提著那個臟布袋跟著她爺出門了。幾個人還跟在他們身后,一邊走一邊感嘆。一群細伢子跟了過來。有人說,又是世界奇跡!人總有一天會把自己變沒了!endprint
惜天二爹離開連爾居后,一路往東,沿著汨羅江走。第一天,經過毋家棚、青洲灣、喜椏里、趙家州,到了河夾塘。晚上他投宿在一個遠房親戚家里。小祝洲、大洲孫隔江相望,可惜那里的老屋都拆掉了。他本可以到大洲孫自己的祠堂去睡的。
第二天,經過翁家港、馬頭曹、李家段,到了汨羅,縣城讓他著迷。晚上,他住到了歸義街的表弟家。住了幾天,他天天到縣城老街上閑逛,東瞧瞧,西看看,每天都去看一次火車。在天橋上往南望一會兒直直伸向遠方的鐵軌,往北也望一會兒直直伸向遠方的鐵軌。表弟告訴他,往北是去北京,他表哥就在北京工作,往南可以到廣州?;疖噥砹?,呼哧呼哧吐出的煙霧把他吞沒。汽笛一聲長鳴,嚇得他捂著兩個耳朵,蹲在顫抖的橋面。鋼鐵巨大的撞擊聲像從他的身上碾過一樣。晚上他做起了噩夢。
花光了身上的錢,他繼續(xù)往東,經過新市,到了長樂街。這里是汨羅江上游的汨水,江面變窄了,江灘上都是石頭。他找了江邊一家木材鋪打短工。這里的甜酒有名,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
后來,他跟木材鋪一個伙計去了平江。這里與江西交界,幕阜山高得鳥都難以飛過。在平江有人去岳陽,他愿意幫人挑東西,于是,又跟別人到了岳陽。
岳陽西面有座岳陽樓,這里西望洞庭湖,杜甫當年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孟浩然贈張丞相的詩“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寫的都是這里的景象。湖面上帆船在波光里輕輕晃動,渾黃的水晴天波瀾不驚,由南往北奔流。湘、資、沅、澧之水匯聚到了這里,汨羅江的水流到了這里,長江上游由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調弦河流入洞庭湖的水,也匯聚到了這里,浩渺如煙的湖水,都往城陵磯流,再流進長江。楚地江河都是大地上最寬廣的河流。
惜天二爹沿著湖岸走。他想到了年少時讀過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背了一段。看到一座被搗毀的墓,殘碑上看得出魯肅的字樣。
從岳陽樓城門碼頭的石級上走過,他抬頭望了望四角飛檐的木樓。這里是當年魯肅的閱軍樓,他在洞庭湖上訓練水軍。如今兩邊停靠著漁船和南來北往的貨輪。惜天二爹遠眺了一會兒君山,水蒙蒙看不真切。
再往前,又是一座古墓,細看是周瑜妻子小喬之墓。魯肅、周瑜、小喬都是《三國演義》里的著名人物。惜天二爹從小聽瞎子唱道槧,熟知三國。岳陽是東吳儲糧的后援地。那時東吳與蜀以湘江為界,岳陽是周瑜的水軍都督府。他想不到周瑜也死在這里。
湖邊碼頭,幾個細伢子在空蕩的碼頭上玩斗雞的游戲。一個細伢子單腿倒退著跳,躲避朝他沖過來的男孩,身子一歪,他掉進了水里。惜天二爹在一片呼救聲中沖了過去,草鞋也沒脫,就跳到了湖中,把小孩救了上來。
孩子的家人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把家里的寶貝收音機送給了他。有了這個寶貝,惜天二爹覺得自己可以榮歸故里了……
惜天二爹一個月里天天抱著收音機往二娭毑家里跑,在全村一家一家轉,放給別人聽,講自己出外的風光史,聽村里人的恭維。
有一天,二娭毑看播音員講了很長的話冇歇氣,就喊她出來喝茶。她還在講。“你口里不干的呀,來,來,喝碗茶?!闭f著,她走到收音機前,把一碗熱茶倒了下去。收音機啞了。
惜天二爹“哎呀”一聲,趕緊抱起收音機,在手上甩了甩,又用衣袖去抹。收音機再也沒有聲音了。
半年時間,惜天二爹再沒有踏進二娭毑家的門了。他三天兩頭去玉娥家。
五
春雷在洞庭湖平原低低地炸響,閃電撕裂天空,高空放出了萬米煙花。這光的煙花比閃電還快,精靈一樣閃過,短得像個錯覺。人們不用出工了。平原上易遭雷擊,積大爹被雷打過一次,他說雷神不曉得何解就上身了,全身像火燒,耳朵震聾了。一摸頭發(fā),抓了一把灰。他的耳朵從此不大聲說話就聽不清。
我們無事可做,坐在家門口,癡癡地看雨與雷電交織出場。我們的新房由一條走廊把各家連成了一排,十幾戶人家住在同一棟房里。下雨天大家可以相互串門、玩耍。
男伢子在走廊上打褙。褙用紙折疊成四方形,正面折出對角線,背面是平的。我們用它在地上輪流擊打對方的褙,地上的褙被擊翻了,褙就歸擊褙的人所有。
細妹子玩挑繩的游戲,一根線兩頭接起來,在雙手五指間拉出一個圖案,對方用雙手替換過去,要求變成另一個圖案。她們互相換,彼此的圖案不重復。
她們還打子,子是碎瓷磨的。先把右手里的子拋到空中,用右手背接住,再把手背接到的子第二次拋出,當這些子在空子翻落時,右手迅速抓起地上散落的子,然后,接住落下來的子。接不住落下來的子一個子也得不到。接住了,手上抓到的子全歸自己。
她們挑繩、打子玩膩了,就去跳繩。只有捉迷藏、老鷹抓小雞是伢子妹子混在一起玩的。跳繩時,她們唱起了童謠:
“我跳一,毛嚦嚦;
你跳二,毛咯咯;
我跳三,跳龍關;
你跳四,四口花針挑魚刺;
我跳五,天上打雷又下雨;
你跳六,一行一行薅禾草;
我跳七,打把鍋鏟鏟幾鏟;
你跳八,癩子腦殼長頭發(fā);
我跳九,九片瓜子九片肉,
把你舂足。”
雨下了三七二十一天后,江里的水眼看就要漫上地坪來了,地勢低的田全被水淹了。雷聲越來越大,天要炸裂了。大人停下了手里玩的牌。我們也不再玩游戲了。天色越來越暗,覺得空氣很悶,不時有一股股濕冷的風吹過,像悄悄溜走的魚群,吹得人心里發(fā)毛。這時,我們看到江對岸出現了一把紅傘。滾地雷在地平線上翻騰起一串串藍色火弧,炸得江面高高跳起來。
茂根說:“伊是么里人哦,咯號天氣還出門!”
低低的一道閃電在江對岸一扯,滾地雷轟隆隆壓了過來。我不由自主地說:“那個女人會炸死的?!?/p>
尚健師說:“細伢子莫亂講?!?/p>
又一道閃電,那把紅雨傘在慢慢傾斜,掉到了地上,女人小小的身影也在傾斜,慢騰騰地倒了下去,不見了。endprint
她被雷擊中了。
“打死了?!贝蠓泡p輕說。
“打死人了?!泵p地附和。
閃電到了江心。
我說:“老樟樹歸元了?!?/p>
在我們房子的西面,有一棵大樟樹,樹干要兩三人合抱。大洲孫與小祝洲人從大火中的毋家棚搬出來,就是奔這棵奇怪的樟樹來的。這棵樹不曉得是誰種的,也許是水種的,也許是鳥種的,也許是神靈種的,它不會是由人種的。樟樹獨自在三洲的洲頭上生長,洪水季節(jié),一片汪洋之中,只有一棵樟樹浮在波濤之上。這是圍垸前駕船的人每年春夏都可看到的情景。
樟樹能迷神,從樹下走過的人被它迷住,七天之內不曉得自己是誰。迷神人說出的人和事連爾居人聞所未聞。裁縫炳燁、積大爹、界匠孫葉歡的堂客被它迷過神。積大爹迷神的時候,說是有個異鄉(xiāng)人正在向連爾居走來。又說墳地要埋在東邊。以前連爾居人死了都是往西邊的一口子埋的,積大爹說過后,大家都往東邊埋人。界匠的堂客迷神后說惠英家要小心火燭,果然七天后惠英家廚房起火,好在早已準備了四大桶水,火躥上茅屋前水全部澆下去了,屋里冒起一股青煙。只差一點就釀成火災了,長排屋都得燒掉。這一事件之后,大樟樹就成了保佑村人避開災禍的神樹了。
灰蒙蒙的雨幕里,老樟樹發(fā)出了暗綠色的濕漉漉的光,好像老祖宗就藏在里面。
轟隆隆一陣巨響,天地撕裂,耳朵震得要出血了,我們趕緊捂住。
抬頭再看,老樟樹不見一邊了,高高的一堆樹枝樹葉倒在地坪中。一股苦澀的木香在雨幕里像魚群穿行,沖到了走廊上,濃烈得像一道砸人的瀑布。
尚健師說:“老樹招鬼了?”他突然驚叫一聲:“不得了?。∧悄暧袀€人說樟樹會被雷劈掉半邊,這么靈驗啦!”
茂根也很驚訝,他記起了十年前的一幕:“太神了!莫非世間的事真有定數的?”
十年前的那個端午,來了一個瘋瘋癲癲的異鄉(xiāng)人。他坐在大樟樹下,唱起了歌。這個人就是積大爹迷神時說的那個尋找連爾居的異鄉(xiāng)人。他唱道——
“九曲清流灣復灣,
滔滔西去接螺環(huán)。
一樹橫斜疏影截,
江上仙翁去又還?!?/p>
他爬到樟樹上,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手帕,對著手帕吹了一口氣,手帕變成了一只鴿子,撲棱棱飛走了。一會兒又飛到他的手上,他把衣服一遮,鴿子變成了一塊石頭,石頭拋一拋,換一個手接住,變成了一個雞蛋……他就這樣讓互不相關的事物彼此相互轉換,世界在他身邊沒有了界線。
異鄉(xiāng)人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棵大樟樹,枝丫橫到江中。他躺在橫丫上睡覺。睡著了,又有了一個夢,是個夢中夢,他夢見白鶴來棲,有一個放鶴人在江上飛來飛去。放鶴人向他招手,說:“我的前世變過魚、變過鳥。我是魚的時候,洞庭湖沒個邊。我像鳥一樣在水中飛,像閃電一樣穿過粼粼湖水?,F在,我飛到了你的夢里,你今天夢到了我。你要是醒了找到這個夢,我就可以飛出你的夢,尋到自己的來生了。做夢人,別讓我再在江上飛來飛去了,我飛了兩千多年啦!”
連爾居的大樟樹就是他找到的夢中之樹。為了超生夢中人,他沿著河流走了一年,走完了新墻河、瀏陽河,又走汨羅江,總算走到了第一個夢里。他在樟樹上睡覺進入他的第二層夢,他真的夢到那群白鶴飛來了。夢到了那個放鶴人,也夢到了雷劈樟樹的一幕。放鶴人在雷擊的瞬間消失了。他轉世了。
我們嚇得從門口躲進了屋內,大人們紛紛議論起那個瘋瘋癲癲的人來。
這一晚,連爾居人都很亢奮,二娭毑家里又聚集了好多人,談論當年那個異鄉(xiāng)人是不是神仙。他的預言靈驗了,那么,異鄉(xiāng)人說連爾居出文曲星、發(fā)大財都是真的啰?40年后,連爾居將是一片汪洋,只有大樟樹還在,這難道也會是真的?難道還有30年大堤會垮塌,洪水肆虐,世紀末一場百日不停息的黑雨,洪水滔天,淹沒大小堤垸。想到這樣的情景連爾居人如醒又如夤夢。緣山老倌說,這湖沼之地本是水下寄生一場,連爾居人正在做南柯夢呢。世間幾多繁花似錦的地方,滄海桑田,都躲不過輪回的宿命!
我聞到了汨羅江的水氣,它在濕漉漉的雨幕里游蕩,像來自另一個星球的魂靈,暴雨愈下得兇狠它愈加強壯,腥土氣愈濃厚。江湖水都有它自己特殊的氣味。橫嶺湖浩蕩的水面浮現在我眼前,水在微微蕩著,它猛地一顫,手臂一樣伸了過來,我們就在它的波濤下面了。除了湖風與涌起的波浪,什么也不曾有……
我眼里又出現了一個走路往空中一跳一跳的人,他臉上泛著油光,牙齒雪白。讓人覺得如果不是路,他才不愿在地上走呢。他走得喜氣洋洋,臉上綻開孩童一樣無邪的笑。奇怪!像做夢一樣,我怎么感覺他像個熟人呢?他來連爾居的那一天正是我出生的那個端午節(jié)。我難道真的踩過迷魂草?
稻草蓋的屋頂經不住這么兇狠的雨,有的地方漏水了。我忙拿了臉盆、水桶來接。床上也漏雨了,拆了蚊帳,臉盆又放到了凌波床上。漏下來的水都變成了醬油色。半夜里漏雨,有用塑料布搭在凌波床架子上面的,但漏雨大了,塑料上的積水壓垮了塑料布,嘩啦一聲,雨水全倒在床上,淋醒了夢中人。有的把床移到漏雨少的地方,又倒頭睡覺了。
稻草在漫長雨季的浸泡中,慢慢變黑,彼此粘連,有的結成了塊。結塊的稻草催生出了另一種生命,到了夏天,經太陽一曬,稻草里面爬出了像蜈蚣的草鞋蟲。它從屋頂上掉下來,滿地亂爬。
雨把大地下得泥濘不堪,雨水滲透的土地里面也生長出了生命——蚯蚓,它們在泥地下行走,雨水早把泥土泡得松脹,長長的蚯蚓在泥土底下拱,眨眼間就走出很遠。地表像水一樣掀起了浪。只是這浪無法一波一波傳遞,也無法消失。滿地的泥浪密密麻麻畫出了莫名的圖案,費人猜想。這是天地之書,人無法讀懂。
地上一洼一洼的水也有生命在游動,蝌蚪、小魚、螺、水螅、水蛭……它們歡快地運動著,一點也不擔憂這一捧水干后的性命之憂。不曉得它們是怎么來到潢污行潦中的,仿佛是隨雨一起落下來的,也不曉得它們如何去往更大的池塘和水溝。endprint
我們打著赤腳在泥里踩,腳趾間開始紅癢、潰爛。
雨一停,貓和狗開始不消停了。半夜里,貓爬到屋頂上叫,叫著叫著,又到了閣樓上。有時好像到了你的床頭。黑暗里它的聲音飄過來飄過去,很是靈異。狗在村里的馬路上叫,逼著嗓音,低低地嗚咽。它們叫得都不正常。有時,貓和狗拼命地叫,像受到了威脅,威脅越來越近,它們叫得更加的凄厲。有人起床,卻沒有發(fā)現么里。貓、狗的眼睛是不是與人不一樣?是不是它們看得到的東西人看不到?那東西到了面前,它們嚇得躲起來。人卻仍然么里都看不到。陰間的鬼魂只有火焰低的人和長了陰陽眼的人才能看到。
高天之上,大雁的叫聲,“呱——呱——呱——”。天空從來就不曾寂寞,云與鳥,彩虹與霞光,雷、電、雨、雪、霜、霧、風、冰雹……它們都以天空為家。鳥群白天像云一群一群飛過,噼叭的鳥屎落到人的頭上。頭上落屎的人抬頭望天,狠狠地罵一句:“嬲你娘咯!”他們相信鳥屎砸頭會變癩子。
我常被喧嘩的春天的聲音吵醒。油菜花一眨眼間像潮水一樣升起來,淹沒了大地,讓你看不到田埂,看不到土地,只有一片黃色的花海飄蕩。黃色下面的綠成了杜鵑、斑鳩、錦雞的新家。風全被花香染過了,清新香甜之氣,醒人頭腦,讓人難以入眠。各種植物以它們特有的香氣在空中飄移,像伸長舌頭的狗,走一走,停一停,風是它們的腳。它們把風熏染得五顏六色,你嗅得到大地上的姹紫嫣紅,嗅得到生命的原鄉(xiāng)。
一天夜里,我說起了胡話,身子發(fā)燒,不時驚厥而醒。春天是一個多病的季節(jié)。
娭毑說我“受嚇”了。她一人寡居,不到兩歲我就跟她睡,那時我妹妹剛出生。我白天在家吃飯,晚上到她屋里來睡。
第二天,她找到玉清娭毑來給我“收嚇”。玉清娭毑又瘦又高,一頭長白發(fā)用四方圍巾圍住,她眼睛睜得很大,卻不看人的。有人說她眼力不好,當面走過她也看不見。但她該看的都看見了,地上有幾只螞蟻走過她都清清楚楚,她踮起腳走路,怕的是踩死螞蟻。她從不殺生,也不吃肉,只吃點蛋。也不愛多話。
娭毑也不愛多說話。娭毑與她坐了半天,呷了幾輪姜鹽芝麻豆子茶,她們沒說幾句話。“蘭芝近來看您來了嗎?” 玉清娭毑問。
“她事多呢?!?娭毑答。
蘭芝是娭毑的養(yǎng)女,嫁到汨羅劉家坪去了。我后來跟著娭毑躲大水在劉家坪住過一個月。那里又叫汨羅公社紅衛(wèi)大隊。夏天的晚上,表弟帶著我用棉坨去釣青蛙,那里的水溝好深。我們從竹葉上采集蒼蠅屎,把它蒸成一團,冬天皮膚凍得開裂了,涂上幾次就好了。他們住青磚青瓦的祖屋,堂屋與祠堂一樣寬大。堂屋擺著一臺織布機,蘭芝姼媽自己織布做衣服,布都染成湖藍。我不明白他們身上的衣服何解補丁疊補丁。又冇飯呷,要呷茴。沒柴燒,姼爺走了遠路來我們家挑甘蔗葉。村里人看見了說:“公社二佬來了。”
“上回手拗傷好利索了?”玉清娭毑又問。
娭毑去甘蔗地里捆蔗葉摔了一跤,她記得。我?guī)蛫謿踩サ乩锢^甘蔗葉,大都是她捆好了我去挑。
“勞煩您啦,好了。”娭毑再答。
話有時是多余的,兩個人坐在一起沒有話也極親密的。娭毑一碗又一碗給她灑芝麻豆子茶。去壇子里撈泡菜。還用紅糖、紅棗、姜汁沖雞蛋。
玉清娭毑給我看病,說了一句:“邦伢子是你老人家臠心肉呀?!?/p>
娭毑說:“讓你老人家操心呢。玩性大?!?/p>
玉清娭毑掏出一塊方巾,用飯碗裝滿米,把方巾緊緊蒙上,對著嘴哈了三口氣,把蒙著的碗口對著我的額頭,在空中劃圈,口里念念有詞。她眼睛緊閉。她的腳下燃起了香。
我感覺有一股奇異的力量,紅光閃閃,幻影憧憧。念經人像從很遠的地方向我走來,我看到玉清娭毑離了座,飄浮著,突然旋轉起來,她的臉膚色鮮嫩,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不過是假象。一團藍灰色的衣服在天空飛,萬花筒一樣轉。很遠的地方,像有么里喊聲、哭聲、嗩吶聲……慢慢地,一切歸于平靜,讓人心神安寧。
歸元。玉清娭毑睜開眼睛,把手里的碗放在木桌上,輕輕揭開方巾??粗椎耐拱迹D到不同的方位細看,幽幽地說:“受了驚嚇,昨天去了長潭的墳山,要去那里拜個水懺?;貋砗昂盎辏^兩天就好了?!?/p>
我說:“你剛才飛了?!?/p>
玉清娭毑說:“錯了,那是東方的神靈?!?/p>
我說:“你出汗了?!?/p>
玉清娭毑說:“那是水汽。你要做水懺。”
娭毑說:“你在發(fā)高燒,玉清娭毑坐在這里明明冇動?!?/p>
娭毑用自己的手帕包了六個雞蛋送給她。玉清娭毑收下了。她看病只收六個雞蛋,多的不要。
下晝,娭毑、姆媽、滿媽和堂姐,一起到了東邊的墳山,下到水邊,娭毑點上三炷香,姆媽把煮好的肉和那碗米放在香后,倒上芝麻豆子茶,向江面拜了幾拜,念了幾句經。滿媽用一根竹竿在水面撲打了三下,姆媽說:“邦伢子小,不懂事,得罪了啊。我們接他回去。”
娭毑喊:“邦伢子回去呵,邦伢子回去呵?!蹦穻尠阎ヂ槎棺硬璧谷虢小?/p>
江面起了一層霧,霧腳像涌上灘涂的浪花沿著水面走,走得無聲無息。兩只鳧雁突然從霧里鉆出來,向著對岸飛,叫聲空曠、凄然。
暮色蒼茫,大地幽暗,一切歸入了大荒。
她們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喊:“邦伢子一起回屋呵,一起回去呵?!币宦泛暗搅思议T口。爺早早打開了門迎接。見到她們快到家門口了,他說:“邦伢子回來了?!?/p>
我一直在家里,看著她們一路喊著我回來。另一個我真的就像回來了,有一刻,我似是而非,不曉得哪一個能當作自己,我對自己原來是這么陌生。我看到門外漸起的暮色悄悄藏在光亮中,像一群人的背影。陡然間我神清氣爽起來了。
姆媽把那碗米裝進一個布口袋,交代我晚上睡覺時用它枕在腦殼下,當枕頭。
第二天,我的高燒退了,晚上也睡安穩(wěn)了。到了黃昏,一群細伢子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扮老鷹的大放雙手伸開,像鷹張開了翅膀,左閃右撲。云祺做老母雞,他也張開翅膀,死死擋住大放。我扯著青華的衣角,建元扯著我的衣邊,后面一個牽住一個的衣服,排成長隊,緊跟著母雞跑,像一條扭動的蛇。孫姓的細伢子茂益、茂生也加入進來了,他們排在后面,發(fā)出了我們陌生的笑聲。endprint
六
那年夏天,連爾居人說看見兩只狼在村口出現了。人們交頭接耳,回到家關好自己養(yǎng)的家禽,交代細伢子不要離開村子。果然,晚上聽到了野地上的狼嚎,它對著一輪月亮嚎叫,聲音凄厲,“喔——喔——”像鬼叫。
我們還看到了狐貍和穿山甲。狐貍眼睛幽怨地盯我一眼,就跑開了。穿山甲是在墳山看到的,它的小眼睛像要睡著了,藍幽幽的鱗甲看了讓人害怕,我們嚇得跑了。
夏天的江水由春天的一片渾黃慢慢變得清亮了。魚不再鬧騰了。魚產子沒有人去抓它們,產完子了,人們用篾罩去江里抓魚。篾罩往水里一罩,像個杯子反扣下去,從罩頂上的圓口探手進去,罩住的魚是跑不脫的,大人們一只手就能抓住它。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鱗光閃閃,被丟到背上的竹簍里。
篾罩不抓魚時用來關雞。
白晝越來越長,黃昏也越來越長。夏天的月亮升起來又大又亮,它向著深藍色的夜空爬升,明晃晃地照在地坪上。螢火蟲喜歡在幽暗的地方飛來飛去。有時我們捉兩只,放進瓶子里,帶著它一路走一路發(fā)光。有螢火蟲的人就分不清你是人還是鬼了。
我們坐在地坪里乘涼,娭毑輕輕哼起一首兒歌,隨著她的歌聲,汨羅江上游的水出現在我面前了——
月亮光光,走上平江
平江水大,淹死姊妹
姊妹撈起上來
埋在哪里,埋在大路口
伢子走頭擎根香
妹子走后哭一場
聽著聽著,這月光也是浩大的水了,它涼爽中有無邊的憂傷。從此我把憂傷與月色聯系起來了。
這個夏天,云祺、建元、青華和我突然對狗產生了興趣。我們走遠路去了牛皮湖,從我親戚家每人抱來了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離開狗媽媽沒有奶呷,就往我身上鉆,樣子很可憐。我腦子閃過一個念頭,就叉開腿,我讓它的嘴來含我的卵子。小狗嘴巴一碰到卵子就含到了口里,吧嗒吧嗒吸吮起來,真當是奶頭。我被吮吸得又癢又酥,全身有一種奇妙的感受。從我家門口走過的順澍看見了,罵了一句“傻卵”。后來,他當著很多人的面,說:“你是一隊的總傻子。”連爾居也叫一隊。周圍的人跟著起哄。
盡管我覺得自己不傻,但沒有誰聽我的解釋。一旦被人宣布你是個傻瓜,你說話就不管用了。我越解釋他們笑得越歡。我開始體會到自尊受到傷害的感受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綽號一個晚上就在連爾居流傳開了。
我既是一個排長,又被人稱作傻瓜,在同齡人中我一點地位也沒有了。比我小兩三歲的細伢子春景、茂成、海軍、飛躍、茂陽,他們倒愿意聽我的話。跟他們在一起,我感覺愜意,從此,一有時間我就跟他們一起玩了。
他們愿意跟我玩的原因是我會講故事。我有那么多的小人書,每本書上的故事我都記得。自從有了場部那次買小人書的經歷,我就買上了癮。爺不再給我錢,我去田里找塑料賣。稻田里做了誘蛾燈,夏天的夜晚一盞一盞藍盈盈的亮在田野,吸引來了紛亂飛舞的蛾,它們密密地撲向燈光,不是電死,就是在燈下的水里淹死。底座水盆是泥巴砌的,上面蓋了一層塑料。燈不用了,我就去撿塑料,洗掉泥土,晾干。
有時去垃圾堆找塑料和墨水瓶。一個墨水瓶可以賣兩分錢。這些只有學校老師與分場干部的住房后面才有,連爾居是找不到的,連煤灰也不多。從垃圾堆里我漸漸認識到他們的生活與我們的不一樣。我還去采路邊的蓖麻籽。拾荒很像尋寶,是一件不時有驚喜出現的事情,我很喜歡。我的小人書漸漸積累下了一箱。
半年后,小人書上的故事他們聽膩了,我只得自己編。他們經常找我,我就得經常編,逼得我張口就來。連爾居人因此又送了我一個綽號“嬲白佬”。
我喜歡帶著他們去田野上長征。路上,我要他們抬我,四五個人上來,抬腳的抬腳,抬手的抬手。我說“好了”,他們放下我,一起癱倒在草地上,我就開始給他們講故事。我要人撓癢癢,他們搶著來撓。有一次,燕姝給我捶背、捶腿,被她姆媽看見了,“你是黃世仁呀!她是你的丫鬟?就你命好呀?!”對我說完,又對她的女兒燕姝說:“就你骨頭賤!”
去西邊的舊屋玩是云祺提議的。我們有一段時間沒在一起玩了,他碰到我就大聲喊,生怕我溜掉。自從搬新屋后,我們差不多忘記了西邊的老房子。
舊屋的模樣讓我們嚇了一跳,想不到廚房煙熏火燎的墻黑得像口鍋底。它那么破舊,門框都沒了,好像荒涼了幾百年,變成了一座廢墟。我們害怕房子里面有鬼,流逝里從房里穿過。一只黑鶇鳥突然從房頂下撲棱棱飛出來,翅膀撲打的聲音嚇了我們一跳,我們趕緊跑出了房門。
一直跑到江岸邊,回頭再望,老房子歪歪斜斜的,有的墻倒塌了,有的屋頂斜了,有的露出豁口,明黃色的泥磚被風雨吹打得成了一堆泥巴,從前熟悉的房子不再親切了。大人們也不來看它了。
青華最后才出來,他走路慢騰騰的,說老房子住的人比新房還多,房里還有新娘子,他們不是一家人,但從不吵架。他說剛才有個人還摸了我的腦殼。難怪我覺得頭皮一陣發(fā)涼。
青華自己來過老屋,他跟著一個挑貨擔的貨郎,他嘴饞貨擔子上的糖粒子。貨郎走進了老屋,他跟了進去。里面到處是人,老屋原來變成了一個客棧。
我們都笑他嬲卵談,也送了他外號“嬲白佬”。
嬉笑了一陣,我們好久又沒有吭聲了??粗h處淡藍的玉池山,突然覺得它向我們走近了許多。
“它沒有我們的房子高?!?/p>
“不對,它很高。”
“它是藍色的。”
“不對,大人說山是綠的,有好多樹,樹是綠色的!”
“它明明是藍色的嘛!”
“我們打賭!明天就去看玉池山?!?/p>
我們突然爭論起來,最后決定明天去玉池山。
建元、青華、云祺、茂益和我吃過早飯,來到了一口子。夏天的水是浩大的,一口子水淺,蹚水也可以過去,心里不怎么害怕。它離連爾居遠,又不容易被大人發(fā)現。我們脫光衣服,用左手把它高高舉起,不讓水打濕它。endprint
游過了汨羅江,在對岸穿好衣服,有一種新奇的刺激,天天望見的地方,我們對它卻是陌生的。以前偶爾游過來,發(fā)現岸上種的不是花生就是西瓜,都是好東西,我們全都變成了賊,沖上岸摘一個西瓜,或者扯起一根花生藤,慌忙在根須和土里撿一把花生,就撲通跳進江中。遠處的人影讓我們的心狂跳不已。但今天踏上岸我們不是小偷,地里的西瓜我們看都不看一眼,沿著一條大渠往南走。
回頭望,江不見了,連爾居的房子越來越小。穿過大灣楊村,地面有了起伏,隆起的黃泥,高的地方有兩層樓高。我們又爭論起來了,它這么近這么高,做么里我們看不到呢?
丘陵地貌慢慢成形,一條河攔在了面前。
這是農場的界河撇洪溝,一條人工開挖的河流。那些從南面丘陵高地流向汨羅江舊河道的水,都被這條深深的撇洪溝攔住了,它們在這條深河匯合后向西流去,直接流到湘江。
這么陡這么深的河我們不敢靠近,害怕掉下去。兩岸顏色不同的泥土也讓人害怕。站在岸邊頭有些暈眩。
“回去吧?!薄盎厝グ伞!苯ㄔ?、云祺都打退堂鼓了。
遠處的山影仍然淡藍淡藍,像一股煙,跟我們在連爾居看到的一樣。它是不是會變魔術呢?走了這么遠,它也往前面移動了?跟月亮一樣,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大家極不情愿地往回走。
又經過大灣楊,汨羅江轉了一個大灣也到了這里。我們走出大灣楊發(fā)現茂益走丟了。大家四處張望,曠野里不見一個人影。等了一會兒,我們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找他。
青華有點不耐煩,說:“我們回去吧,他又不是不曉得回來?!?/p>
建元說:“是不是走錯路了?”
云祺說:“丟了人茂益的爺會打人的,回去找他吧?!?/p>
我說:“好?!?/p>
我們又往回走。在村口碰到一個一頭白發(fā)的老娭毑,我們問她有沒有看到茂益,她說:“你們是連爾居的吧?細伢子跑這么遠,小心鬼討替?!彼D了頓,說:“他被人送回去了,你們流逝里回去吧。”
第二天找到茂益,他說昨天撞見鬼了。我們笑,他也學青華用鬼來嚇唬我們。他說:“是真的!我走到大灣楊,去岸邊屙尿。屙了尿想從江邊抄近路。灘上有個男人,手里提了一盤麻繩,擋住我的路。我往岸邊走,他也往岸邊走,我往水邊走,他也往水邊走,就是不肯讓我過去。我好怕,急得喊人?!?/p>
我們趕緊問:“有人嗎?”
“一個大媽看我急得要哭,下來拉我。說:‘哪里咯伢子,莫到江邊耍,來,跟我上去。我跟她說:‘那個人不讓我過去。她回頭看,說:‘冇人呀。我明明看到那個人,她說冇人。”
我們問:“后來呢?”
“她曉得我是連爾居的,擔心我游水淹死,就送我坐渡船回來了?!彼D了頓,又說,“她有個親戚在連爾居?!?/p>
曉得了我們去玉池山的事,做爺的都出來管教了。炳滔爸右手食指一彎,一丁弓打在青華的腦殼上,“娘賣×咯,你去找死?。 迸D梅護著他,“教就教,打么里人哂!”她眼淚出來了。
建元的爺炳篁對建元橫眼相向,厲聲問:“你下次還去不去?老子打斷你的腿!”他晃了晃手里的篾條。建元趕緊抹眼淚,點著頭:“不去了,不去了……”眼睛睜開從手指縫里看著炳篁,看他還打不打。
尚健師審問云祺:“是不是你帶的頭?說!”云祺搖著頭,“是邦伢子說要去的?!薄澳镔u×咯,看你下次再敢!”他舉著掃把棍子晃了幾下。云祺嚇得喊:“姆媽呀——姆媽呀——”
幾天后,從大灣楊傳來一個消息,有個女人淹死了。她的老妹嫁在連爾居,得了死訊,一路哭著去了大灣楊。茂益全家也去了。
消息傳得越來越嚇人,說那個女人是被鬼討替了。她去江邊洗衣服,一頭栽進水里就再也沒起來。兩年前,大灣楊淹死了一個后生崽,他是去江里抓牛淹死的。牛绹纏住了他的腳。
我們嚇得再也不敢去江邊了,天一黑就回家。茂益回來了,他告訴我們淹死的女人就是送他上渡船的大媽。
白天荻秋把我們聚攏在一起,他不知從哪里帶回來一個萬花筒。它形狀像個竹筒,一端有個小圓孔,瞇著一只眼往里面看,不停地轉動萬花筒,里面五彩的碎片,變化出無數的彩色圖案,很好看。我們無比驚奇,一個還沒有看過癮,另一個就搶著要看,搶到的舍不得把它從眼睛上挪開。鬼討替的事我們慢慢就不再關心了。
七
我走路或者玩耍時會突然走神,出現一個夢境般的場景,在這場景里面,我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它一閃而過,顯得極清晰又模糊,像電擊了一下,我好似記得但又說不清。一瞬間我就清醒了,我的腳還一樣在走著路,或者游戲一樣在玩,沒有中止過。我懷疑剛才是不是走過神了,因為沒有耽擱一點時間。
這樣的場景何解出現的?它像是我以后要去的地方,它提前出現了,告訴我,以后會有那樣的生活?但又像這些是我經歷過的事情,突然間涌現出來了。這是不是我的命運呢?
有時,一模一樣的場景重復出現——當我經歷一件事情,腦子里“咣當”一聲,我突然感覺眼前的情景以前出現過了,我正在經歷我早已知曉的事情,或者是同樣的事情又在重復。這個時候似夢非夢。我怔住,像觸了電。
時間是在倒退的,我回到了曾經走神的那個時刻。曾經的恍惚不是預感,而是我早就來過了!我進入了從前那個神秘的瞬間。這既是過去,又是現在,我似乎明白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生活似在重復,讓人看到命運偶爾露出的一鱗半爪。我開始相信自己能夠看到未來了。
奇怪的是,我從小就能預測一些事情,大都是不好的事情。譬如,我突然來了靈感,感到這個人將不久于人世,或是疾病,或是災難;有的人,我能感到他一輩子的苦難,就像藤纏樹一樣,從頭到尾全被苦難纏滿了,好像這早已經是上天注定的。有時,我控制不住沖動,對這個人說出了實情。他會把它當作我惡毒的咒罵。一次次的驗證,都當成是我詛咒的結果。
馬癩子三十幾歲,氣壯如牛,我說他活不過冬天。他氣得要打我。想不到秋天他就真的病倒了,得了癌癥。那個冬天,他在屋場地坪上,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那時,每天都有夕陽,夕陽照著每一個坐在地坪上的人,他就在這樣的夕陽里與村里人互相看著,大家朝他笑一笑,不敢笑過那個度,淺淺的一絲微笑,或是點點頭,問他坐不坐,喝不喝碗芝麻豆子茶。他也是這樣的淺笑,卻別有含意。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同樣的夕陽,同樣的古銅色。他像是一個演員在表演死亡來臨。這成了那個冬季的一個景象。endprint
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心里十分難過。但這樣的事實誰也無法阻擋。于是,我又得了一個“烏鴉嘴”的罵名。
有人說我迷神了。但我覺得不是,因為我曉得自己是誰。
我在走路或是看小人書的時候,偶爾聽到了一個人跟我說話,但我無法確定是真是假。當我意識到他在說話,他就消失得像個幻覺。一個人無法看到自己的后腦殼,我也無法看到他。我心里常自言自語:“他向我走來了?!笔堑模八蛭覀冏邅砹?。”我會說出這句話。已經很久了,我覺得有一個人會來連爾居。但我不曉得他是誰。他對連爾居尤其對我非常重要。這也是我的一個預感。
黃昏來臨時我總是有一種不適。莫名的情緒,像夜氣一樣滲透,帶著天地間蒼茫的氣息,讓人惴惴不安。這時候大人孩子的喊叫聲飄浮到了半空,他們漸漸變得朦朧的面容引起了心理的不安,一種來自于自然的愁緒籠罩了天地,我覺得自己是一根草,一顆石子,散發(fā)著一種荒涼之氣。
荻秋、大放、耀華比我大的人,喜歡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捉蝙蝠。他們取下晾衣的竹竿,在漸次昏暗的地坪上,把竹竿豎立在地坪中央,讓空中的一端快速搖動,發(fā)出“呼呼呼”的風聲。飛來飛去的蝙蝠被引過來,被搖動的竹竿擊中,掉落到地上。我仰著頭看到黑暗煙一樣濃烈起來,有一種被嗆的感覺,覺得窒息。
夜色湖水一樣沉靜下來,貯滿了天地,黑暗的世界來臨了。我的心慢慢變得安寧。靜謐而又深沉的夜晚,世界充滿著神秘。一絲夜風吹來,靈動的氣息彌漫在四野。月亮升起,人感覺沉入了海底。如霜的月光灑下來,美好的情愫開始在心里萌生。人輕飄飄的,云輕飄飄的,一切東西不拴牢靠都可以浮起來,像月光一樣蕩漾。
我與人群愈來愈疏遠。我不知從么里時候開始就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了,敏感、自卑、脆弱、獨立、多愁善感,卻又倔強、自我、頑固、孤獨、自尊。其實,這些性情就是我們家族血脈的傳承。我的爺我的兄弟姐妹都是這樣。他們從來沒有真正融入過人群,跟人打交道,一不小心就淪為自說自話,被人視為另類。
好在我又有了新的朋友,是真正趣味相投的人,我們不靠多說話就能走到一起。
我跟銀木匠在一起是因為刻字。他喜歡在泥磚上刻“忠”字,中午別人午睡的時候,他不睡,把一塊泥磚削平,打磨光滑,在上面認真地刻仿宋體的美術字。他用他木工的鑿刀來刻,刻的陰字,里面填上白的棉花,“忠”字美得就像一件工藝品。
他把它送給村里人。越來越多的人家有了“忠”字。他們把“忠”字擺放在寶書臺。寶書臺由兩個三腳架和一塊木板組成,三腳架釘在墻上,上面放木板,它們都漆成了紅色。木板上放了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很多年后才有第五卷。寶書臺也是銀木匠做的。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放得都發(fā)黃了。
他天天刻,我天天看他刻,有一種奇妙的美吸引了我。他很高興我這么認真看他刻字,他就教我怎么刻,給我一把刀,要我跟他一起刻。我刻得跟他一模一樣了,他就讓我來刻,自己開點小差,抽煙,睡覺,去找曉曉妹子聊天。
“湘江風雷”的人到了連爾居,看到幾乎家家擺放了“忠”字,大為歡喜,想不到連爾居的人覺悟這么高,這么忠誠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導師。他們打聽刻字的人,曉得是銀木匠,就敲鑼打鼓給他送大紅花。銀木匠在“湘江風雷”的人進村時,跑到我家躲了起來,要我不要作聲。
“湘江風雷”的人四處打聽,問看到銀木匠沒有。找不到銀木匠,他們鑼也不敲了,鼓也不打了。最后,悄悄把紅花放到銀木匠家里。走的時候沒有來時那么威風了,旗幟也不打了,斜斜地扛在肩上,悻悻然走了。
我崇拜銀木匠,不完全是他刻“忠”字,原因很多,譬如,他力氣大,肌肉發(fā)達,村里所有人掰手腕都不是他的對手。他長得濃眉大眼,說話聲如洪鐘,整天笑呵呵的,又健談,有一股很強的感染力。他做木工活像是在玩耍,鋸子鋸,斧頭劈,刨子刨,鑿子鑿,跟變戲法似的,木條、木板、木榫就出來了。別人打家具想做成么里樣子,他都能做出么里樣子,又快又好。我喜歡看他一下一下充滿節(jié)奏感的動作,喜歡刨子刨出的刨花,木皮薄得紙一樣卷起來,木香讓人聞著心情舒暢。
連爾居的能工巧匠特別多,篾匠、界匠、裁縫、補鍋匠、砌匠、彈匠、劁豬佬、廚師、畫匠、理發(fā)師,他們做起手藝來都變成了另一個人,都是很驕傲的樣子,圍觀的人越多他們越是神氣。
銀木匠重要的不是他木工做得好,是他的籃球打得漂亮。他打前鋒彈跳力好,投籃命中率高,跳起轉身的動作瀟灑,運球也機智靈活,常常幾個假動作就把對方甩開了。
村里第一個籃球架是他自己用木頭打出來的。他帶著一幫人打籃球,打著打著,就比賽比到了農場職工醫(yī)院,比到了場部,還比到了場部的汨羅紡織廠。汨羅紡織廠是個幾千人的大廠。連爾居后生崽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紡織廠。那里的女職工一個比一個漂亮,他們跑到紡織廠去看電影,經常不記得電影放了么里,回來討論的是哪個姑娘最漂亮。
與紡織廠的籃球賽我也去看了,村里去了很多人。圍觀的妹子真多,里三層外三層,她們皮膚那么白嫩,有很好聞的香味,說話又嬌又柔,眼睛看人有種眩人的光。相比之下,我們的皮膚那么黑,眼睛不像她們轉得那樣靈泛,不用比,一眼就能分出誰是連爾居的人,誰是紡織廠的人。在這群妹子嗲聲嗲氣的喝彩聲中,連爾居球隊個個身手不凡,彈跳起來,也跟籃球一樣一蹦老高。我這時似乎明白何事他們那么用心練球了。
我眼睛老忍不住看連爾居人身上的阿拉伯數字,這些白色油漆印在紅色背心上的數字都是銀木匠的杰作。他把數字刻在一張張硬板紙上,再用漆印在背心上。每個數字怎么刻法,他都認真琢磨過的。這些背心印上了它就不同凡響了。我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琢磨起來,覺得個個很有味道。
球賽結束,連爾居的人輸了。輸在他們個個充好漢,沒有打配合。他們不把球給銀木匠投,結果個個投到籃板上。村里人覺得沒面子。但打球的人卻覺得很過癮,都感覺自己狠狠地秀了一把。回來后,銀木匠告訴我,他們是故意輸的,可以再有機會去找紡織廠挑戰(zhàn)。endprint
八
媛媛留了兩年級留到了我們班,她大我三歲。她是炳豐的滿女。炳豐負責看隊里的牛。漲大水的時候,媛媛不想上學了,要跟她爺看牛。她語文課造句讓人笑痛肚子。肖老師讓大家用“革命”造句,肖老師先造樣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辨骆略炀洌骸案锩粊碚埑燥垼覌屨埼页燥?。”肖老師又用“堅定”造句,肖老師造的樣句:“無產階級要有堅定的革命立場!”媛媛造句:“我要堅定地看一天牛?!?/p>
肖老師再用“斗私批修”造句。媛媛不懂,問:“‘斗私是不是斗自己?‘批修是不是批判修大堤?我何故要斗自己?我喜歡批修,再不用修大堤了。”
肖老師氣得眼睛睜開就閉不攏了,問她怎么聽的課。
肖老師走到她的課桌邊,看到地上的紙屑,問她在做么里。
媛媛說:“我在剪紙娃娃。”
肖老師說:“你上課剪紙娃娃做么里?”
媛媛答:“給媽媽的布娃娃剪樣,媽媽說,用布娃娃做我衣服的補丁?!蓖瑢W看到媛媛衣服的膝蓋、屁股、手肘都有布娃娃,原來都是衣服破了打的補丁。
“對牛彈琴!”肖老師轉身上了講臺?!袄蠋?,對牛唱歌,我放學看牛都是唱歌的?!?/p>
肖老師氣得站在講臺上不作聲了,呼了一口粗氣,說:“下課!”
媛媛的爺看牛,獨自住在一口子。媛媛上學的時候,一放假就跟著爺看牛。她一走進田野,就高興得要唱。平原無邊的天與地,讓她放開手腳跳呀、跑呀,沒有誰能束縛她。
她與姆媽都很特別,她的姆媽福云身骨奇大,一米九幾的個子,比界匠孫葉歡還要高,進門都得低著頭。她的臉長,手大,腳大。她打赤腳踩的腳印,沒見過的準被嚇死,以為窯神出來了。窯神是地方上長得最高的鬼,有說有屋棟那么高。她喜歡穿寬大的衣服,這樣能遮蓋住手腳。頭上再系一方頭巾。她從不與老倌一起出門,她的老倌炳豐么里都是她的一半,腦袋到她的腰上,拳頭她的手掌正好能包住。她喜歡他的小,可能是她太害怕自己的大。她幾乎不出門,從不出工,怕被人嘲笑。連爾居人看到她的大腳印就曉得她出過門了,到過哪里了。
炳豐看了全村的牛,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媛媛一放學就來幫忙。
媛媛也長得高,長到十三歲就像個大人了。手腳也是大的。她有一種本領,鱔魚、泥鰍最難捉,常人用食指與中指去夾,使最大的力氣也常常白費,鱔魚、泥鰍很容易就滑溜走了。媛媛捉時,到她的手里,鱔魚、泥鰍甚至連掙扎一下都不,服服帖帖。所以,媛媛到了田野,野得不行,鱔魚、泥鰍、魚總是捉了半桶。她家里呷飯從不缺魚。
媛媛家里因為她姆媽的衣服開支大,吃得也多,她又不做農活,生活有些困難。但媛媛的這門本領給家里不小的幫補。
媛媛的哥哥谷清更是奇人,他從水溝、池塘走過,就清楚水里有多少魚,大魚幾條,小魚幾斤,幾乎用秤量過。他對自己這種本領很是畏懼,不敢輕易抓魚,怕得罪神靈。他也喜歡呷魚,喜歡到只呷魚不呷肉,豬肉、雞肉、鴨肉統(tǒng)統(tǒng)不呷。他有一副網,夜里他一個人悄悄出去,不消一刻,就有一桶白花花的好魚提回來。他自己下廚煎、煮,鮮美的魚香立刻彌漫全屋。貓也“咪咪咪”地跑來了。他愛邀上幾個要好的來喝幾杯谷酒。
漲大水了,連爾居幾乎被水圍困。大人在村莊后面圍了一道堤。半個月后水開始退。谷清說,今年早稻沒了,可以用魚來補,要多少就有多少。
村里人于是在兩條水渠設藩,用竹席斜放在水里,坡度很緩,席子底下用竹子搭了支架。退水了,水經渠道往席上流,水從席縫里流走,魚往前沖,三四個人在篾席上撿都撿不贏。
連爾居人家家戶戶用籮筐來挑,挑多少算多少,挑了兩天,沒人來挑了,實在沒地方放了。
鹽是用牛車去拖的,家家戶戶開始腌漬魚肉。太陽底下,村莊里白花花一片,像被雪埋了。貓呷魚呷膩了,見了魚眼睛瞟也不瞟一下。魚腥味熏得那些不呷魚的人罵起了娘,夜里他們甚至無法入眠。
水退去后,為搶插中稻,七分場機務隊派了個機器來犁田。
龐然大物在中午轟隆隆開到了連爾居,經過村邊時,震得房屋都在發(fā)抖。有個老人嚇得從屋里沖了出來,手里拿把鋤頭,口里喊著:“怪物??!來怪物啦!”就像打老虎,吆喝大家去與它拼命??吹降仄赫玖嗽S多人,個個張口結舌在觀望,她不再喊“怪物”了,羞得不好意思,就站在后面不敢往前站了,表情變得比猴子快,仿佛忘記了剛才是自己在喊。她一樣地怔住,加入了張口結舌的行列。
他們發(fā)現那紅色的鐵家伙里面有兩個人。
龐然大物往田里走,連爾居人跟著,細伢子跑著追。它走到地里,從里面下來一個男人,他穿藍色衣服,服裝樣子是村里人沒見過的式樣,口袋多,袖子與褲腿小。這是機務工人的工作服。他朝人群努努嘴,算是他的笑,也算是打了個招呼。他告訴大家這是東方紅拖拉機。然后,像表演一樣,他爬上后面的鐵鏵犁。一個三角形的鐵架,挨近拖拉機的一頭有兩個輪子,后面是一個小的輪子。下面一排斜著的犁頭,像人字形雁陣少了一捺。他旋轉一個操縱桿,犁頭慢慢放了下來。
拖拉機吼了兩聲,車頂冒出幾股黑煙,嚇得人群往后一退。腳下的地顫抖了一下,“嘩啦嘩啦,咔嗒咔嗒”,拖拉機往前走了。犁頭插進黑色的泥土,翻轉過來的泥像是一排排波浪涌起……
尚健師說:“氣力好大哇!十頭牛都拉他不贏!”
炳滔爸說:“那么聽話!娘賣×咯。”
順澍說:“以后不用牛犁地了。”
媛媛問:“他呷么里呢?”
惜天二爹好久都沒有說話,等大家感嘆得差不多了,他說:“人會越來越冇得用了。有用的是少數人,他們會越來越高級,好多人都冇得卵用了!”
夜里,拖拉機還在犁田,轟隆隆地響聲像火一樣,要把濃郁的夜色驅逐,趕來趕去,黑暗潮水一樣圍過來、淹進來,趕得拖拉機自己成了一頭困獸。
我感覺夜色在東方紅拖拉機聲音的驅趕下翻滾起來,有煙的感覺,氣管和胸腔內有一些窒息。聞不到味道,一種隱蔽得很深的東西,讓人意識到了自己的呼吸。不寧的心理這樣微弱,讓你不是總能感覺得到,只是感到了情緒的由明轉暗。endprint
其實聲音很遠,遠在夜的深處,平原的深處,因為無遮無攔,才跑到村莊來了,跑到每家每戶人的耳朵邊,跑到人的睡夢里。聲音響在村子里,“啪”地打在墻上,耳光一樣響亮。更多的時候,聲音像是爐膛里的火,翻騰、回旋,騰地一下又小了下去。連爾居南北兩排房就是一個爐筒子,空曠的平原讓聲音找不到自己的響聲,聲音喜歡走到爐筒子間來回周旋。它不像人,它一點也不曉得疲倦。
聲音遠遠傳來的時候,它在寂靜的夜晚也一直在往前跑著,跑得不曉得有多遠了,我們借著聲音的腳步,聽出了夜的遼遠和大地的深廣。那是更加遙遠的回聲。
小暑了,天氣變得炎熱。媛媛在屋后叫我,她給了我一條酸黃瓜,呷得我口水直流。她去田里捉魚,問我去不去。我好久沒呷魚了,學校放假,我就跟她趕著一群牛去了。
走了很遠,村子的狗叫都聽不見了。她說,讓牛呷飽了再捉魚好不好?我說好。牛在渠溝上呷草,我們在一邊閑聊。我們扯了狗尾巴草打一個結,兩根狗尾巴草梗彼此插進草尾巴打的結里,扯著草梗的兩頭,拉二胡一樣,推拉起來。
狗尾巴草的游戲玩一會兒就玩膩了。我們又找到一種韭菜一樣的雜草來玩,生男生女,拿草梗一撕就能斷定出來。它的纖維多,撕裂時中間出現一個棱形,代表你想的那個人會生女孩,直直地被撕開,代表生男孩。我們說撕一撕順澍的堂客生男還是生女,他堂客肚子大了。媛媛一撕是女孩。再撕肖老師,她挺著肚子還在上課,我撕出的是男孩。媛媛也為她撕,撕出的卻是女孩。
我在渠邊扯出一把絲茅根草,它的根一節(jié)一節(jié)白生生的,像蓮藕,一扯一大把,洗了呷,味道甜絲絲的。
高高的茼蒿上停了幾只紅蜻蜓,它看到我走近,透明的翅膀抖了抖,倒伏下來。我伸出手,它凸眼轉了轉就飛了。它飛得不遠,又停在茼蒿上。我輕手輕腳從它長尾巴后面靠近,它也許在想心事,松懈了。我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它。我享受的是抓獲的成功。抓到了并不好玩,蜻蜓會咬人。賞玩了一會兒,我跟蜻蜓說:“你傲唄,你飛呀!傲個卵?!闭f完便把它放了。紅蜻蜓慌忙飛遠了。
以前我們用鐵絲彎個圓圈纏了蜘蛛網粘蜻蜓,那容易多了。菜園里蜻蜓多,到處開滿了黃花,我們喜歡去花叢里捕大頭蜻蜓。
田野里的白鷺一群群飛,它們在碧綠的稻田里起起落落。也有成雙成對的,上下翻飛,相互嬉戲。云雀像支箭迎風沖上高空,銳聲叫著,翅膀拍打得飛快。我想不明白它們做么里要沖到高空去叫,那里空空蕩蕩的。白鷺就安安靜靜的,翅膀輕輕一扇,飛得一點聲息都沒有。樣子像八哥的牛鳥,黑得發(fā)亮,落在牛背上。它們啄食牛身上的寄生蟲。
媛媛叫我過來,指著母?!琳f:“你看過人的×嗎?”我說:“沒有?!毙睦锘帕艘幌?,呼吸緊了。她說:“你想不想看?”
我不好意思,沒有說話?!皝砜窗?,我給你看。”她見我站著不動,又說:“來呀,又冇人,怕么里丑啰?!?/p>
我還是不動,怕丑,不情愿。她推了我一把,自己先到了溝底,招呼我下來。
溝是干的。我下來后,她說:“要看我的,你的褲子也要脫了。”話沒說完,她就來解我的皮帶。我下面猛然直了起來,硬硬的,像根釘子,她抓在手里,慢悠悠把玩著。我脹得發(fā)痛了。
她一把脫了自己的褲子,又把褂子脫下來墊在草上,自己躺在上面,招手要我過來。我走到她的身邊,看到她的乳房突起來像個小桃子,她的大腿白嫩。我跪下來,看到了她的陰部,一股清清的水像泉一樣往外冒,那里好多皮肉聚集在一起,混亂一堆,樣子長得很難看。我在想:何故要長成這個樣子呢?女人長得都是一樣的嗎?
媛媛一把抱住我,我壓到了她的身上。我動了幾下,感覺涼涼的、滑溜溜的,落到了一個水井里又很快滑溜出來了。下面脹得好痛。我掙開她站起身來,趕緊穿好衣服,爬上了渠道。
媛媛還躺在那里,褲子沒拉上來,她不想起來,向我招手,喊我下去。我的臉像火在燒。我感覺到厭惡。
正午時分,猛烈的太陽照得大地刺眼地白,連綠色的草也發(fā)出了白光。田地里空蕩無人。牛還在呷著草。一頭水牛下到水溝里,“撲通”一聲把身子浸到了水中……
我跟她說:“我回去啦?!彼s緊穿衣。我一個人先走了。猛烈的太陽很討厭,已經曬得我一頭大汗。
九
大人每天去田里勞動,一大早就有人吹哨子,喊:“出工了,出工了?!背鐾暝绻げ呕丶疫仍绮?。女人只有春天插秧、夏天“雙搶”才出早工?!半p搶”她們午飯也不煮了,午餐米飯是食堂集體蒸的。每家打發(fā)自家的細伢子抱個臉盆回家。瓷臉盆蒸了滿滿一盆米飯,又熱又香。我愛拿著一條毛巾去食堂,看木蒸籠掀開后白茫茫的蒸汽。幾個阿姨燙得邊甩著手,邊一盆盆把熱飯從蒸籠里拿出來,我用毛巾包著盆邊,抱著一路小跑回家。姆媽在家已經炒好了菜。
“雙搶”時食堂下晝還會煮個腰餐送到田里。
“雙搶”在季夏開始,要趕在立秋前把早稻收上來,把晚稻秧栽下去。因此,大人們天不亮就得起床,天黑了才能回家。這是一年中最累最苦的農活,割禾、插秧、抱禾把,累的是腰,痛得人快要斷成兩截了。
“雙搶”學校放暑假,細伢子都躲不過。我參加割禾,弓著背、撅起屁股的都是女人,她們腰身一閃一閃,只聽嚓嚓嚓嚓一片響。直立的稻谷一片片倒下,讓人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男人踩打稻機,噪聲四起,一把把禾壓在打稻機長齒的滾筒上,稻谷一粒粒打得脫離了稻稈,濺落到木桶里。有一次我割破了手,休息兩天就去抱禾把,我來回奔跑,把割倒的禾一把把抱給打稻機上的男人,直跑得腿腳快邁不開步了。
上晝、下晝歇氣兩次。歇氣時我跑到田埂上,把大瓦罐里的爊茶潷到大碗里,咕咚咕咚灌進冒煙的喉嚨。歇氣時間短,男人抽完一根煙,組長便吆喝干活了。
我累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想不到跟銀木匠學寫仿宋體字派上了用場。生產隊派我去堤壩、渠道上寫標語。我輕輕松松扛著鋤頭、提著白石灰,去干文化工作。沒有誰管我,收工早晚我自己說了算。
我在渠道上寫下仿宋體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覺得不過癮,又添上:“萬萬歲!”再寫“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萬歲!萬萬歲!”“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想到媛媛解釋的“斗私批修”,我想起了“狠斗私字一閃念!”也把它寫上去了。老房子有一條標語“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我天天熟視無睹,現在它突然跳到了我的腦海里來了,我把它又寫上去了。endprint
接著寫隊黨支部書記潘德和交代的:“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工業(yè)學大慶”“農業(yè)學大寨”。
潘德和我們叫他德和長子,他人長得高,長手長腿的,他交代我任務從來不笑,我聽他講話時腦子里總是跳動著“嚴肅”兩個字。
我慢慢寫,不能幾天就寫完了,那樣我還得參加“雙搶”。我在潘支書交代我去的地方,找到平整的斜坡,先用石灰撒出一個字,再用鋤頭照著石灰線鏟出橫撇豎捺。宋體字的橫太窄,不適合廣闊天地,我就創(chuàng)造性地加粗,有點魏書的味道。我把筆畫鏟成深溝,然后把白石灰撒進里面,像銀木匠嵌棉花一樣。
寫完一條標語,我就跑到遠處坐下來,慢慢欣賞。它們有一種說不出的美,讓人自我陶醉,我產生了成就感,產生了驕傲的情緒,覺得自己了不起。我看得犯困了,就在草地上睡覺。有一次睡覺起來,覺得胸前腫痛,兩個乳頭充血,火辣辣的,手碰一下都不行。我想我被太陽曬得生瘡了,同時生了兩個瘡。
潘支書看到標語找不到人,就喊。我從睡夢里驚醒,慌忙爬起來答應他。他招手要我過來。等我走近,就問我:“你想磨洋工???!”我說:“我在琢磨呢,閉著眼睛琢磨,哪里寫得好,哪里不足,我得一筆一畫去琢磨,記在心里?!彼窈苤t虛地低著頭,說:“那你跑到那邊去做么里?”我一直抬著頭跟他說話,長子太高,挨我太近了。他低著頭也不是謙虛謹慎,而是嫌我太矮了。
他這么一問,我就松了頸根,要他跟我過來。這是個專業(yè)問題,我要當一回他的老師。他看著我走很不情愿地跟了過來。走到我躺著的地方,我指著標語要他看:“是不是可以看得更清了?”他笑了。是革命同志的笑容,電影里經常能看到的那種。于是,他表揚我做事認真。他說:“我看過毋家棚、大灣楊寫的標語,都沒有我們連爾居的好。還是我們有文化?!焙呛?,我也是文化人了。我附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嘛?!边@時我腦子里想起了抱禾把拼命奔跑的一幕,想起了雨中披著膠布雨衣插田的一幕。
我寫的標語大大超額完成任務了,我?guī)缀醢寻咨业臉苏Z寫遍了連爾居的田野,寫得村里的石灰不夠用了。潘支書說,不要再寫了。我想到自己不寫標語就要參加勞動,再說我寫標語寫得手癢癢了,就大聲說:“革命標語怎么能說寫得多了呢?還很不夠,所有地方都要寫上去,要使紅色江山不變顏色,祖國山河就要先寫滿紅色標語?!?/p>
潘支書勉強地擠出一絲笑,轉身走時,丟下一句話:“那你就寫吧!”
好多天我的胸前都是火辣辣的。我擔心草地上曬太陽曬出了火毒,晚上跟娭毑說:“我胸口生瘡了。”娭毑撩起我的上衣,看了看,說:“不要碰它,會好的。”她吐了點唾沫,在上面揉了揉。
過了一些日子,乳頭不痛了,卻突然長大了很多,摸捏起來,肉里面有一??圩樱夷髞砟笕?,害怕出了么里毛病。
青華、云祺、建元、茂益,我們的嗓子一個接著一個變粗啞了,講話像鴨子一樣難聽,唱歌唱多了嗓子就痛,很不習慣。
我發(fā)現云祺的喉嚨長出了結,他講話、呷東西,喉結一上一下滑動,很好笑。我去抓他的喉結,問他喉嚨里是不是卡了么里東西,他去問他的爺尚健師,他爺罵他:“卡么里呀?卡了你娘的金元寶?!?/p>
沒多久,他看到我的喉結,驚訝地喊:“邦伢子,你也有一個??!”他來摸,捏住不讓它動,我一講話一吞咽,它就滑走了,做不到不讓它動。他一用勁,我啞著嗓子喊:“輕一點!”看來,沒辦法使這個東西消失了,它也不聽我們指揮。我們只能讓它長在那里了。大家都有了,就不再覺得驚慌了。
青華人中上長出了細細的胡子,看著像個小流氓。我剛剛嘲諷他像個小流氓,想不到,我的胡子也冒了出來。特別是我發(fā)現卵泡上也長出來幾根,長得飛快,沒用多久,它就變得又粗又長又黑,我每天躲到角落里偷偷看一回,心里生出厭惡的感情,又不無擔憂,卻不敢告訴別人。
為了掩飾心里的不安,我去滾鐵環(huán)。這時候風行滾鐵環(huán),一個鋼筋做的圓環(huán),推動它的是一根鐵棍,鐵棍一頭彎成直角,再彎出一個凹槽,鐵環(huán)就套在凹槽里被推著往前滾。鐵環(huán)在前面滾,我們拿著鐵棍在后面跑,要想鐵環(huán)不倒又按自己希望的路走,要靠技術。就是這推環(huán)的技術讓人著迷。我們先在村中的馬路上跑,后來跑到了江邊的馬路上,接著田中的渠道上都跑去了,跑得滿頭大汗。跑動中,我感覺到下面的東西晃來晃去,癢得不行,輕輕一碰像電擊一樣倏地硬起來。
夏天開始穿短褲,不小心下身與褲子一摩擦,它像條看門狗一樣,不聽主人招呼就自己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往外沖。要讓它軟下來還不容易。它硬挺著,把褲子撐得打起了帳篷。我臉羞得通紅,它仍然高舉著帳篷毫不松軟。
做課間操的時候,它常常毫無預兆就打起了帳篷,在人群密集的操坪上,我恨不能有條地縫鉆下去。
“六一”兒童節(jié)全校體操表演,我非常緊張。我去請假,老師不準。我想著那天逃跑,躲起來。老師說,全班排好隊去,要點名。
“六一”我硬著頭皮站到了隊伍中,心里求它不要硬起來。
我們的隊伍從學校去分場,大家排著隊走。路上它還老實,我心里放松了一些。開始做操了,音樂響起來了。左邊是一個女同學,前面也是一個女同學,左邊的女同學蹦蹦跳跳,挺起的乳房把襯衫紐扣都頂歪了。一道白光漏了出來,晃得刺眼。前面的女同學是翁華,她是機務隊的,是班上長得最漂亮的女孩。她的屁股圓溜溜,被褲子繃緊,那線條像有一股魔力。
“哧”的一聲,我的下面失去控制,著了火,它像瘋狗一樣恨不得撲過去,硬得都成了一根炮管了,短褲高高撐起,仿佛要撐破褲子了。我心里念叨著快快結束快快下去。眼睛左右看著,看有沒有人看見。
體操一結束,我右手隔著衣服迅速把它仰起來,仰躺在小肚子上,用右手按著,讓它臥倒。我裝作肚子痛。它長得真快,竟然比我的手指還要長還要粗!根部的毛孔變得粗大,根上也長出了黑毛!穿長褲有口袋,我每天手插進口袋里偷偷按住它,別人一時難以發(fā)現。好多年,我總是一只手插進褲袋按著它。endprint
分場領導開始講話了,我們都挨近了,很難看到下身。我心里慢慢平靜。剛才的一幕像噩夢一樣過去了。
翁華那個圓溜溜的屁股晃動著,我翻身撲上去,突然我頂在翁華的屁股上,像頂到了墻上,觸了電似的,我死死地壓著、壓著,恥骨生痛,總感覺壓得不夠力;下身癢癢的、酥酥的,突然一股熱流從地層深處巖漿一樣噴射出來,濕濕的從炮管迸射而出。冒火了,脹裂了,巖漿躥到了那片黑毛上;身體著火了,軟了、熔了,砰一聲炸碎了,整個世界漿糊了,像黑暗中的沼澤……我嚇醒了,感覺像尿了床。尿床是因為沒把夢與現實分清,憋尿了,在夢里,跑到地坪或是茅廁拉尿,尿一拉完就到了夢外面,發(fā)現自己是在床上。夢里的擔憂、緊張,變成了懊悔。我發(fā)現并無翁華,只有我自己伏在床上,趕緊用手去摸下身,內褲里一攤黏糊糊滑溜溜的東西。這不是尿床,“何解?!”
內褲搞臟了。我又擔心把床單弄臟,我翻身仰臥,任濕漉漉的東西粘在我身上,只求不讓娭毑發(fā)現。她就睡在我身邊。我感到羞愧。迷迷糊糊睡到天亮,那黏糊糊的東西干了,褲子是硬的,像是漿過。
想不到這樣的事情不久又發(fā)生了。從此,我生命中再也無法輕視和忽略女人了。
“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放學,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九隊一個學生過渡時掉到江里淹死了。他比我高兩年級。九隊與連爾居隔江相望,它靠江的下游,上學卻要走到連爾居上游的長潭過江。長潭江面窄,岸陡水深。常有人在長潭看到水怪。那里的高岸上埋了很多墳。
我曾沿著江灘走到長潭,長潭沒有灘涂,岸邊只有坍塌的泥土,泥上滲著水,流成五顏六色的一道一道條紋,有鐵銹紅、孔雀藍,有褐色、綠色、青色,上面一層釉,閃著油光??堪兜乃虚L了濃密的水草,水草里蝦很多,用笊籬伸進水里撈,一笊籬能撈很多蝦。我跟姆媽來撈過。中午休息的時間,她撈了半桶,全家呷了兩天。
岸陡的地方,水邊走不過去。那一次,我們走到陡岸下,抬頭發(fā)現岸上的墳就在頭頂上,那些粘著白紙的竹條插在墳山上。這是花圈風吹雨淋后留下的。
我想起姆媽說的一件奇事:她走過長潭墳山,一只蘆花雞在一座墳前尋食,她想捉了它,就朝墳山走過去。那只雞看到她走過來,躲到墳山后面去了。她尋到墳山后面,那只雞不見了,繞著墳山走了幾圈也沒有雞的影子。她一慌神,就害怕起來,想起荒灘野外何解有雞呢,趕緊離開墳場。等走遠了,再回頭看時,那只蘆花雞又在那里覓食了。
墳山是我們東去的必經之路,我從不敢一個人去,經過墳山時,大家爭先恐后,心驚肉跳,看都不敢看一眼。風的聲音都聽成了腳步聲。
有一次,我經過墳山聽到鄰居滿娭毑一聲嘆息。她有一具棺材,好多年都放在走廊上,天一黑我就不敢朝它看了。我說:“滿娭毑死了?!备易咴谝黄鸬慕ㄔf:“你莫亂講,呷中飯她還好好的?!?/p>
回家不久,滿爹大叫一聲就跑出房門,喊著:“伊咯何事得了,伊咯何事得了??!她上吊了啊——”
在我們經過墳山時,滿娭毑用一根繩把自己吊死了。她癱瘓在床,不曉得是何事爬起來上吊的。她是一個要強的人,覺得自己拖累了滿爹。死之前她跟人說話還像平時一樣。她有一對高高的顴骨,顴骨上圓圓的兩塊深色的印。
滿娭毑死后好長一段時間,我走過墳山時,她總是在那里看我,像霧一樣浮在半空。聽人說她死后沒有喝孟婆的忘魂湯。人在埋進墳山的第一天,會爬到墳頭朝家里的方向哭,他們想家,于是,把孟婆哭來了。孟婆見哭得傷心,提了一罐湯,來勸亡靈喝下。喝了孟婆的忘魂湯就不記得家不記得自己的親人了,也不會悲傷了。有的亡靈不肯喝,滿娭毑就沒有喝,她天天朝家里望。
滿爹在墳山燒的包也冇燃完。人埋進墳山后,家里人會把亡人床上墊的稻草扎成草辮子,第二天放到墳前燒,燒盡了說明亡人已安心去了,燒不完就說明亡人還在想家,還不肯去。滿爹看到燒了一個晚上都沒燒完的草包,在墳山上大哭一場。
娭毑為我去墳山敬她,要她別嚇我。她生前與娭毑很親密。娭毑敬過她后,她顴骨高高的臉就消失了。我走過墳山偶爾壯起膽往那里掃過一眼,墳上空空蕩蕩的。
要從墳山里面穿過去,我腿都發(fā)軟了,想回去。青華和云祺往岸上爬,建元看我一眼,問:“上去吧?”見我不作聲,他說:“走,上去!”我害怕剩下自己一個人,只好跟著他們往岸上爬。
那是秋天的時節(jié),墳山上長滿了雜草,籬蒿、絲茅根、芭茅草、夏枯草,都現出一片枯色。有的墳前有黑色的灰燼,不久前有人來燒過紙錢。我們幾乎是閉著眼睛小跑著穿過去的。
往上游走,江水藍得發(fā)黑,跟墨綠的碧玉一樣,波浪是細小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靜。江中揚起了一片水花。我看到一個黑腦袋伸出水面,水下黑乎乎一片,右手一指,輕聲說:“快看!”
青華悄悄撿了一塊卵石,這里鵝卵石不多,他突然往水中擲了過去。“咚”一聲響,黑乎乎的東西沉到了水底。
云祺說:“是只大腳魚。”
江上,一塊水面顫動著細細的波光;一塊水面鏡面一樣平,映著天上的云;一塊特別黑亮,它們一塊塊交織在一起。在我們沉默的時候,江水里又有動靜了,猛然起了波濤,水面被劃開,一個更大的黑影在水下游動,大得嚇人。它突然昂起頭來,露出一雙圓眼睛,看了我們一眼,大嘴巴一張朝我們叫了兩聲。
青華喊一聲:“快跑!”
我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往回跑。一口氣沖進了養(yǎng)豬場。
養(yǎng)豬場的三條狗一條黑狗、兩條黃狗一齊朝我們咆哮。正在喂豬的吳燦佳看到是我們,喝住了狗。他不曉得我們慌慌張張跑是么里事。我們告訴他有水怪。他笑了笑,繼續(xù)喂他的豬,他手里的籮筐裝滿了茴藤,他把我們的發(fā)現全不當一回事。但他淡定的態(tài)度讓我們心里安定下來。他說:“冇事啦,是江豚。呷不呷茴?”
養(yǎng)豬場邊上種了很多茴。茴堆滿了一間房。我們進房去,挑了幾個拿到外面水桶里洗。
吳燦佳跟他姆媽、姐姐住在養(yǎng)豬場。他們一家是討飯來連爾居的,隊里養(yǎng)豬場的豬交給他們一家來養(yǎng)。我看著吳燦佳忙著打掃豬欄,心想他們何解不怕鬼?墳山離他們家好近哦!endprint
我這次受了驚嚇,娭毑請了玉清娭毑給我“收嚇”,姆媽、滿媽、堂姐來長潭給我拜水懺、喊魂。
九隊學生出事的幾天前,爺和姆媽都不要我到江邊去。江水有很重的腥味,說落水鬼在找替身,找了替身落水鬼才能去投胎。建元、云祺的姆媽也這么交代。
聽說九隊的人也有交代,說江里有異象。但他們不能不過江。那個學生快到岸邊才掉下水去。人下去了就沒見浮上來。他會游泳,九隊的伢子他游得最好,但人下去影子都冇一個。
好幾天,長潭上敲鑼打鼓,放著鞭炮,在江里打撈尸體。沒想到在對岸找到了,人已經腫得變了形。
尸體埋葬幾天后,晚上,積大爹坐在我家靠背椅上,一副神魂不定的樣子,雷公打他時他都沒這么心驚膽戰(zhàn),他對著滿房子人說起了他兩天前的經歷:
“前天,我到汨羅去買桐油,親戚留我呷飯,回來天就夜了,要走夜路。經過翁家港,這段路有蘆葦。月光不是蠻亮,我一個人擔著鐵桶朝前頭走,‘咕——咕——‘咕——咕——蘆葦里有么里叫,是斑鳩還是鳧,聲腔有些怪。我冇留意,趕快走。
“過了喜椏里,兩邊是甘蔗地。在甘蔗里頭走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個人,也在走夜路。哦,有了一個伴。我一喜歡就喊:‘伙計,等下我咯。
“那個人冇停。我又喊,還是冇停。‘伊個人也是的,腔都不答一下。再看啦,那個人冇得腦殼,走路也聽不到聲音。我嚇得不得了!喊一聲:‘你是做么里咯!冇想到那個人往甘蔗里一鉆,就冇得影子了。
“我怕啊,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平時我膽子幾大,前晚真正怕。正好,路邊有棵細水杉樹,我一把拔出來,用力敲鐵桶,‘嘭!嘭!嘭!聲音好響,腦門子沖血。我心一橫,邊敲邊走,越走越快。經過冇腦殼鬼躲的地方,我用死勁敲,一路敲一路走。到了屋,把門一關。堂客看我臉色不對,過來接。地上的鐵桶已經敲扁了,一擔桐油都漏到路上了。唉——”
十
放暑假的時候,我們已經忘記了落水鬼討替的事。夏天的江面又熱鬧起來了。
我不會游泳,抓著木排游,木排上到處是手。那情形就像螞蟻在拖一條蟲子。有人赤身裸體站到了木排上。有人故意掀木排,失去平衡,木排上的人都“撲通”掉到水里。
木排我們叫“挑”,由三四根圓木拼成排,一頭放在岸上,一頭搭在水中的木支架上。這是女人洗衣、洗菜、淘米男人挑水用的。漲水退水木“挑”要上下移動。
連爾居多的是一種石挑,用長條麻石搭出,麻石一節(jié)一節(jié)伸往江心,一節(jié)一跨,每跨低下去一個臺階,一直伸進江水中。麻石也是從祖房拆來的。石挑漲水退水都不用去管它,總有一節(jié)麻石是離水近的。
圍著挑邊游的人是初學者,游的是狗爬式,他們淺水里鉆進鉆出,最被人看不起。水都被他們攪渾了,洗衣、洗菜和挑水的都不喜歡他們,有時還要挨罵。
我一只手抱著木挑一只手劃水,青華、茂益幾個人使壞,把它往江中一推,木挑上的手紛紛松開。木挑漂向江中。一個來江邊洗衣的婦女看到挑沒了,就罵:“伊咯落水鬼哩噠,冇得名堂,當咯號蚩玩!”童霖、大放、建元兩腳打起水花,夸張的水花濺起一米多高,“嘭嘭”作響,他們向木挑游來,把它拖回來架好。
挑上的婦女一走,我們又把它掀下水。我扶著木挑游,青華、茂益又暗暗使勁,木挑悄悄漂到了深水區(qū),發(fā)現得早的人已經放手回到淺水里,我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等我發(fā)現挑離岸遠了,腳伸直了也碰不到泥沙,我猶豫著不敢松手,等到挑上的手都松開了,我慌了,最后一個松了手,人往深水里沉。
“嘩”江水像一扇門關上了,把我與外界隔開了。
周圍突然安靜,一口水嗆來,從口、鼻孔、耳朵所有的通道往身體里灌,像帶刺的蒺藜。
我眼前現出一片暗紅的光,一股力在把我往上托,橙黃的光團迎向我……
“嘩——”,人群和吵鬧聲又出現了。涼絲絲的空氣進入了我的喉嚨,我浮到了水面,腳踢手扒,抓住又要下沉的瞬間喊出了“救命——”
細伢子玩水的叫聲、擊水聲比鴨群還要鬧,我的喊聲被淹沒了。每天都有人游著游著就假裝不行了大喊救命。聽到喊救命大家一點也不奇怪。建元離我近,看到我在水中撲騰,發(fā)現我不是鬧著玩的是真的不行了,他趕緊游過來拉了我一把。我撲騰著到了岸邊,耳朵、喉嚨嗆得火燒一樣銳痛,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沙灘上喘氣。
第二天再下水,我竟然會游水了。
在水里鉆了一個夏天,我游得像一條魚。有一次,我潛水時還抓到了一條鱖魚,我剛把它抓出水面,它就從我手上飛走了。
水里的游魚一群群嬉戲,我看得到它們的眼神。鰷魚、鮭魚,在我下水前,陽光把它們淡淡的影子與水波的影子投射在水下沙土上,魚鱗的白光與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睛酸脹。我從挑上向它們撲去,我還沒落到水里,魚群就箭一樣射走了。谷清抓魚的本事不是誰都有的。
鳧雁離我們遠遠的,它們在江心戲水,偶爾發(fā)出叫聲。任我們怎么發(fā)出喧天的吵鬧,它們悠閑的樣子從來不變。白鷺比鳧雁謹慎,從不靠近人群,它們在對岸的灘涂上時飛時停,紙鳶一樣。有時三五成群飛到稻田里。長腿的鷸離我們更遠了,它們在一口子的沙洲上漫步。只有家養(yǎng)的麻鴨總是在我們身邊鉆來鉆去,一會兒到水里,一會兒在岸上,不曉得它們墨綠色的寬喙不停地啄食么里,兩條短短的腿支著肥胖的身子歪來歪去。
顧春芳到挑上來洗衣了。她就是代我上臺跳舞的那個女孩。我兩條腿故意打得江水“嘣嘣”山響,濺起的浪花像風吹雪。有人游到離挑近的地方,打起的水花濺到她的身上了,顧春芳也不罵,身子一縮,眉頭一皺,往一邊躲。她蹲在挑上,緊繃的褲子把屁股大腿的輪廓都露出來了。洗完衣,她站在挑上看我們游泳,我們紛紛往深水里游,比誰游得快游得遠,在深水里踩水,比誰露在水面的胸脯高。茂益仰起肚皮,故意露出下身。顧春芳羞得跑了。
馬癩子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我們把馬路上的牛車推到江里,他發(fā)現牛車不見了,到處去找,有人告訴他牛車到了江里。馬癩子站在岸上,看到自己用的牛車漂在江中,四周圍了一圈的黑腦袋,就跳起腳罵:“嬲你娘咯!短命鬼哩,當咯號蚩玩,老子打死你!”他嚎著,朝江面揮動著拳頭。罵著罵著就開始脫衣。endprint
青華、建元幾個松了手趕緊往對岸游。我、云祺、茂成幾個把牛車往回劃。看到馬癩子沖下水了,我們也趕緊往對岸逃。
游到對岸,江灘無人,我們站成一排,比誰尿得遠,比誰的屌大。馬癩子游到牛車邊,拖著牛車往岸上回游,在水里他沒有力氣罵人了。
牛車浸了水,車軸泡松了,輪子不好用了。車軸用的都是好木頭。馬癩子告狀告到了我爺娘那里,我爺拿著棍子追打,他一棍摔過來,差一點打到我的腦袋。
銀木匠忙了兩天,把牛車修好了。新軸轉動的聲音特別響,聽到它的聲音我就罵:“癩子癩,賴芥菜;疥蛤蟆,教你罵……”
連爾居來了一個叫平瞎子的人,夏天的晚上也變得熱鬧了。他是連爾居最受歡迎的人,大人們從沒這么喜笑顏開地迎接過一個遠鄉(xiāng)人。他是來村里唱道槧的,他洪亮的大嗓門一唱就連唱了五晚。連爾居好多人跟他熟,喊他平瞎子,有的直接喊瞎子瞎子。平瞎子聽了也不生氣,笑瞇瞇的,他也拿人家小時候最難聽的綽號開玩笑,幾十歲的人了像個細伢子一樣相互譏諷,互相打鬧。有一個堂客去摸他的臉,旁邊的人要平瞎子猜是哪個堂客在摸。平瞎子不說,由著她摸,突然一把抓住她的雙肩,喊出她的名字,說:“老子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你還記得老子??!”一堆人哈哈笑起來,浪笑聲要把屋頂掀起來了。
很多人家搶著請平瞎子呷飯,他喝起酒來一大碗一大碗直往脖子里面灌,臉上紅得像燙過的豬。我家里也請平瞎子呷了一餐飯。爺說他跟平瞎子學過拉琴唱戲。連爾居很多人跟他學過花鼓戲。但他們從不叫他師傅。這五天,連爾居到處是哼唱花鼓戲的,你總能聽到花鼓戲的唱段從一間間房屋里傳出來。
江湖游走的盲藝人,喜歡在夏天和秋天走村串戶唱道槧。他們在月色里彈起月琴,吟唱古今的傳奇。月光下落單的鳥馱著一個小小的黑夜飛行,一彎月牙西沉江底,蒼老的唱腔還在江面隨波漂浮……
道槧,有人世的凄涼,有忠義之士的俠肝義膽,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情意,有歹毒小人的蛇蝎心腸……
平瞎子第二晚唱的是孟姜女哭長城。我躺在竹床上,顧春暉看到只有我一個人,也睡到了上面。她是顧春芳的姐姐。我們都穿得很少,她用葵扇不停地拍打,一趕蚊子,二驅炎熱。她高翹的大屁股對著我,扭來扭去,碰到了我的私處。它早已搭起了帳篷。
感覺有東西到了她的股溝,她停止了扭動。我悄悄貼著她,假裝不是故意的,只想讓蚌唇一樣的臀含著它。平瞎子正在唱孟姜女千里尋夫,聲音一會兒在他的胸腔回蕩,一會兒在他的鼻腔共鳴。月琴撫得大弦細弦嘈嘈切切,亂云遮月。年老的婦女在紛紛嘆息。
春暉又開始扭動起來了,她也裝作不曉得,暗暗用力擠過來。嘴里說:“莫擠呀,我都快掉地上啦?!痹捠钦f給別人聽的。竹床睡兩個人有點嫌小,她個子大,一頂,差點把我擠下去。我嚇得不敢動了,又羞又怕。
女人的體香令人迷戀。我就這樣頂著,覺得它找到了一個舒服又享受的地方。她的體溫像個懷抱,無家可歸的孩子有人收留了。
平瞎子的彈唱吸引了我,長城被這個癡女子哭倒了,一倒幾百里。平瞎子的月琴彈得弦都快斷了。他的嗓音仍是這么飽滿、洪亮。我聽得漸漸入了戲,慢慢睡意又來了……
我不曉得自己么里時候開始喜歡大姑娘了。喜歡聽她們說話,張家長李家短;聽她們笑,笑得花枝亂顫;看她們握著拳頭擂人,翹起嘴巴生氣;她們斜眼看人,花手帕扎頭,手不停地撫弄著長發(fā)……
第一次與女人這樣貼近特別是下身粘在一起,像我有過的夢境,只是我不敢用力去頂。事情在平瞎子唱的道槧聲里發(fā)生,后來我喜歡莫名地哼上幾句,那曖昧不明的回味似乎與這些唱詞也有關了。
十一
我是在娭毑身邊長大的。在沒有電燈的年月,娭毑點的是一盞有玻璃罩的煤油燈,她坐在一架紡車前紡紗。一條條白狐貍尾巴一樣的棉在吱呀吱呀聲中紡成一團團的線,繞在一個個紡錘上。我在這紡車聲里進入夢鄉(xiāng)。
煤油燈下,我看的第一本書是《閃閃的紅星》。書是云祺借我的,他是從別人手上借來的。我看到雞叫三遍,燈芯燒出了幾次燈花,我用指甲一彈,燈花散落,燈光又亮了。我像夢游奇幻之境,身在房里,心早已去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時娭毑進入了夢鄉(xiāng)。偶爾幾聲狗吠,江中大魚翻出的水響,天空鳥飛過的叫聲,夜間動物的神秘行動,都在寂靜的夜里異樣凄清。
我不再買小人書了,買起了長篇小說?!秳Α?、《敵后武工隊》、《金光大道》都是我拾荒買來的。我買長篇小說的時候,連爾居有了電。
自從看小說后,早晨賴床已成了習慣,娭毑總是說:“麻雀都起來了,它在叫你起床呢。你看你看,它都到門口了!來喊你了!”我聽到嘰嘰喳喳的麻雀真的在門口叫了。我一起床就急急洗漱,背了書包沖出門,一路快走,總是在上課鈴聲響起時沖進教室。
有一段時間,麻雀剛醒來我就起床了。我生了蟲牙,娭毑把曬干留作種的老莧菜燒成灰,要我每天漱口前含在嘴里。我含著黑灰,看到麻雀在屋檐下打鬧,它們哪里是在叫我呢,它們正在快活地戲耍。
秋天,我腮幫腫了,娭毑找了一根犀牛角,她很早就起來,像磨墨一樣在一塊石頭上磨出一層漿,我起來時就涂在我的痛處。一周后腫就消了。
早晨起大霧是在天開始轉涼的時候,走在上學路上,霧氣把前方的路都遮住了。我覺得新鮮好玩。想不到馬路上藏了一隊人馬,只聽到說話聲,雜沓的腳步聲,像在霧中飄。慢慢看到人,看到他們朝連爾居走來,我奇怪大霧中的這支隊伍,他們走路死怏懶氣的。這么早他們在做么里呢?
走近了,看到了尚健師、潘支書、順澍、銀木匠、惜天二爺、炳滔爸……孫茂文拿了一面小銅鑼,偶爾敲兩下,也是有氣無力的。他們談話聲在霧氣里飄,像是說夢話一樣。說的都是家長里短的瑣事。這么大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卻這么隨便。我很吃驚。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誰也沒有在意我。隊伍里都是男人,沒有女人。他們從沒有排隊走過路,只有我們學生才會排隊走路的。因此,男人們走得一點也不整齊,歪歪斜斜,讓我覺得他們既不能不當一回事也沒當一回事,有點滑稽可笑。endprint
看著他們快走進村里了,有人帶頭喊口號,大家有氣無力跟著喊:“造反有理!”“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毛主席萬歲!”
剛進村,散了,大家嘻嘻哈哈各自回家去了。
我當是霧中的一個夢境,又大步往學校趕。
晚上,我問爺:“早晨排隊走路做么里?”
爺說:“游行?!?/p>
我問:“游行做么里?”
爺答:“游行喊口號?!?/p>
我那時才寫標語,口號就是標語,渠道上寫了,房屋的墻壁上也寫了,還要口里喊嗎?喊給誰聽?早晨連個鬼影子也冇得。經過長潭墳山,說不定鬼真的聽到了。我說:“你們喊給鬼聽嗎?”
爺生氣了,說:“細伢子莫亂講!喊口號才進步,才革命。”
我想起來了,銀木匠也用泥磚刻過“革命”,只是喜歡的人不多。但也有人放在家里與紅寶書一起拜?!案锩蔽也粫缘米约憾€是不懂,大家都在說,去問別人太不好意思了。只覺得它非常神圣,么里事往“革命”上一套就很嚴肅了。爺說游行才革命,我是懂了的。凡是問題到“革命”打止。“革命”還要問那就是不進步了,簡直反動。不小心變成“反革命”,那是比殺了人還嚴重的罪。再加上一個“現行”,那是要槍斃的。村里經常貼了法院的布告,凡名字后面跟著“現行反革命”的,名字都用紅墨水打了×。一段黑體字最后一律寫的是:槍斃,立即執(zhí)行。
“現行”這個詞我們也沒有學,沒用過,它好像專門用在“反革命”前面。見了這個詞也覺得可怕了。
我決定悄悄跟著他們去游行。我對娭毑說:“我想去看游行,你記得推醒我?!?/p>
潘支書天不亮就吹哨子了。他把各組組長叫起來,幾個組長再挨個上門催。
娭毑推醒我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沒有鳥叫聲,我聽到了吱呀開門的聲音。有人已經出門了。他們是積極分子吧。我翻身起床,穿衣,沒有漱口洗臉就沖了出去。
男人們在籃球場排隊。順澍拿著小銅鑼好玩地敲了幾下。他堂客生了個女孩。媛媛撕草撕得很準。潘支書拿出了一面紅旗,交到了銀木匠手里,跟他說了幾句么里話。尚健師與邊上的人嘟囔著。惜天二爹說:“我好不容易做個夢,被你們喊醒了,害得老子幾不想起來!”炳滔爸說:“夢見玉娥了?”眾人笑。只有新楚虎著臉,玉娥是他的姆媽。
潘支書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很威嚴地手一揮:“出發(fā)!”
隊伍死怏懶氣往前走。盛贊帶頭喊起了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打倒帝修反!”……
喊口號的時候要握拳舉手,有的舉了一半,有的抬一下胳膊,有的打哈欠,只有嗡嗡聲一片。走路都無精打采的。喊過一輪,他們談起農活,議論農場補發(fā)錢的事情。
游行就是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好玩。走了一段路我就不跟他們走了。
游一次行記早工一次,比下地勞動輕松。
那天半夜我被鑼鼓聲驚醒了,睜開眼睛后,還聽到了鼎沸的人聲。我從床上爬了起來,覺得興奮,心里想著發(fā)生了么里事呢?匆忙穿好衣服,沖到了外面。
籃球坪上集合了很多人。尚健師打著鼓“咚咚鏘,咚咚鏘,咚咚咚咚哩咚鏘……”順澍在敲一面大鑼“鐺——鐺——鐺——”潘支書喊:“趕快集合,毛主席最新指示到了!”男男女女都往籃球坪走。很多細伢子鬧醒了,也跟著看熱鬧來了。緣山老倌、惜天二爹、炳滔爸、積大爹年紀大一點的也來了,我爺、滿爺也到了。姆媽看到我,要我過去,她在一群婦女中間。三面紅旗在人群中揮舞著。手電筒往各處亂照。村里的狗也在叫。過年都沒有這么熱鬧呃。
隊伍在鑼鼓聲中上路,浩浩蕩蕩往東走,汨羅江北岸亮起了很多電筒。對岸的九隊、鄰村毋家棚也看得到燈光,聽得到鑼鼓和狗叫。
我在隊伍中跟著尚健師的鼓走一段,又跟著盛贊聽他揮手呼口號,他的手是舉得最直最高的。女人喊口號總是忍不住要笑。我在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會是么里呢?想著想著就激動起來了。
各隊到了七分場所在地黃金,中學操場上已經人山人海,有人激動地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不為名?!闭鹛斓蔫尮陌崖曇舳佳蜎]了。毛主席像和寫成標語的最新指示舉得高高的。幾十面紅旗被后生崽揮得呼呼生風。
呼喊得累了,各路隊伍開始往回走。天還沒有亮,廣播里播起了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激越的歌聲特別豪邁,響徹夜空,讓人熱血沸騰。我想起小時候把“萬物生長靠太陽”聽成了“外婆出來曬太陽”,覺得自己的覺悟真低。
第二天早晨上學又走上這條路,覺得昨晚的事情像是夢。田野上,萬物那么安寧,淺霜凝在草葉上,路邊苦楝樹的黃葉快掉光了。光腳穿布鞋,我已感覺到凍了。南飛的大雁布滿了天空,它們像昨晚的人,密密麻麻,排著人字形的隊列在天上飛,放肆地鳴叫,認為天空都是它們的。我想鳥也搞大游行哩,一坨鳥屎“叭”地擊中了我的布鞋。
“娘賣×咯!”
下晝放學回家,聽爺說昨晚的最新指示漏傳了一句,應該是兩句:“一不為名,二不為利?!?/p>
又有一次,毛主席給農場職工送芒果。連爾居人聽都沒有聽說過芒果,不曉得它長得么里樣。潘支書說:“是外國人送給毛主席的,毛主席自己舍不得呷,送給工人農民呷?!毕於f:“中國有八億人,那要火車運呢。”連爾居人都想呷芒果,這一次婦女也排著隊去了。他們見到的芒果是蠟的,嘻嘻哈哈,相互取笑著,一路笑了回來。
十二
孫茂崧和孫茂欽是連爾居兩個特殊的人物。孫茂崧可以不參加游行,也不出工。這倒不是因為他走路瘸,國斌走路比他瘸得更厲害,是因為他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他的身上還有三塊彈片沒有取出來。他大腿靠膝蓋的地方就有一塊,彈片鉆進去的疤還在那里。
孫茂欽呢,是不準許他參加游行。出工時派他最重最累最臟的活,去豬場拖豬糞,去掏學校廁所的大糞,冬天潛到水里去修壞了的水閘,擔大堤,扛包……都是這個個頭矮皮膚又黑的男人。endprint
我沒聽到過孫茂欽說話,沒見到過他笑和哭,我都懷疑他走路是不是有聲音?我記不起他的腳步聲,他走路很輕很輕。
他是連爾居的地主。除了干活看到他,其他場合是看不到他的。我們看露天電影時沒有他,辦紅白喜事也沒有他,分魚分肉分西瓜分菜瓜香瓜也沒有他,看熱鬧也沒有他,像要把他遺忘了。只有在開他的批斗會的時候,他才在連爾居人面前露臉。
他的堂客、兩個女兒我們也很少見到,她們見人就躲。兩個女兒叫么里名字我也不曉得,她們沒上過學,也沒有與連爾居細伢子一起玩過。偶爾碰到,全家人都只有一個動作:低頭再低頭,急急忙忙走過去。他們把自己囚禁在那個小小的屋子里,不敢輕易出門。
我們都覺得理所當然,因為他是地主,是個壞分子。大概孫茂欽也認為理所當然吧,要不他那么老實?他總是不爭不吭,像個木頭人。
孫茂崧愛當人炫耀。除冬天穿了棉褲絨褲無法扎起褲腿,穿單褲時總是把褲腳扎得高高的。那疤就是他的軍功章。夏天,一定是他帶頭穿短褲,秋天,他最后一個換上長褲。我看到他的疤,心里滿是崇敬。他會打槍,打過真正的仗。我們心里的英雄就是這樣的。他走路的姿勢一瘸一瘸是美的,簡直就是炫耀。他的一顆金牙也是美的,這是與眾不同身份的標志。他的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香氣,也特別好聞。很多年后我用上了香皂才曉得緣故。
他到學校來講演過一次,說話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把他祖宗十八代的事都說了一遍。他講過一次就沒人再敢找他去講了。東一句西一句,不曉得他要講么里。
村里成立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請他做顧問。成立民兵隊請他做隊長。大放、耀華、荻秋、金明、銀木匠、吳燦佳、新楚都是民兵。他們列隊訓練的時候,云祺、青華、建元、茂益都站在后面,好像他們也是民兵一樣,也在一邊排隊聽口令。
茂崧儼然是上了朝鮮戰(zhàn)場,凜然一聲“立正!”眼睛威嚴地一掃,“向右看——齊!”“向左——看!”這么多腦袋都在喊到最后一個字“齊”和“看”時齊刷刷轉動。他不滿意他們的姿勢,走過去一個個糾正。他感覺又回到了他的部隊。他軍人的氣勢,讓民兵覺得自己扛的梭鏢就是真正的槍了。
男女老少圍成一圈看熱鬧,議論誰的動作做得好,誰慢了半拍,對大放哈腰的動作笑個不停。
茂崧拿著一根棍子教射擊,說:“瞄準目標三點一線,敵人下山,你要打他的腦殼,就要瞄準他的胸口;敵人上山,你要打他的胸口,就要瞄準他的腦殼?!贝蠓怕牪幻靼祝诨卮鹛釂枙r,上山下山瞄準的部位總搞混。茂崧一句:“你是豬嬲的呀!死卵都搞得清,你就一根筋!”罵人他不說普通話了。他不曉得用普通話罵人。
他把棍子交給大放,要他對著自己瞄準,喊上山,他就跳起來,喊下山,他就往下蹲。大放的棍子跟著他上下移動。村里看熱鬧的人哄笑起來,覺得像耍猴把戲。茂崧氣惱得就是一拳,把大放打倒在地。大放從地上爬起來,就抱住茂崧扭打起來了。七八個人圍攏來扯架。訓練不歡而散。
云祺、青華、建元、茂益和我,我們每人都有一根圓圓的木棍,涂成紅白兩截,學校也在組織軍訓。“億萬人民億萬兵,萬里江山萬里營!”老師教導我們,要時刻準備打仗。渠道和墻壁上到處看得到“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和“要時刻準備打仗”的標語。這讓我們很是興奮。我們私下里最喜歡練習瞄準的武器是彈弓。銀木匠用鐵絲彎出的彈弓漂亮得像商店里買來的,他送了一個給我,我拿它來瞄準。到處都是我瞄準的目標:人、鳥、窗戶、西瓜、水桶,但我真正把橡皮筋里的石頭射出去的是樹干。“嘣”一聲,擊中目標,心里的快活濺出了一朵浪花。
苦楝樹結出一嘟嚕一嘟嚕青綠的小果子,用它當子彈,我們終于可以打人的腦殼了。果子打在腦袋上痛得很,個別嬌貴的像茂生痛得還會哭,但它又不至于打傷人。祝姓的與孫姓的細伢子分成兩個陣營,我們的戰(zhàn)爭在夏天爆發(fā),一直打到秋天。那時,我腦殼常常凸起一個腫塊。銀木匠送的彈弓早打壞了,我自己也能制作,用鐵絲彎,或者砍個樹杈,用不到一個月就要報廢一個。只有打得對方哭了或者舉起雙手投降,才不再打他。
戰(zhàn)爭呈膠著狀態(tài),直到苦楝樹的果子黃了,開始腐爛了,彈盡糧絕無法再打下去了,也沒有分出輸贏。
茂崧帶著民兵練習山地作戰(zhàn),爬岸坡、舊屋頂,跨壕溝、土墻。
民兵沒爬過山,有的沒見過山。潘支書找到茂崧,要他只教平地射擊。這里打起仗來,管用。茂崧說:“管個卵用,人走起路來坡上坡下跑的,沒見過山,就沒爬過樓梯?打仗部隊要調來調去的,到了山區(qū)何事打?”潘支書碰了個釘子。民兵隊長是分場任命的,他無權撤他的職。
潘支書談話后,茂崧再教瞄準不說上山下山了,改說上樓梯下樓梯,民兵立即領會了。他們都去紡織廠爬過樓梯。
他為了表示歉意,特意去大放家里為他們一家剃了頭。茂崧是村里的理發(fā)師,他不用下地,他的任務就是為村里的男人剃頭。他離開了戰(zhàn)場,還能天天擺弄刀。他的剃刀是毋家棚托鐵匠打的,形如刺刀。他天天沒事就磨,磨得雪亮。剃光頭是他最拿手的,他直接用刀來刮。連爾居的腦殼一個個他都熟悉,哪個扁一點,哪個凸一點,哪個簡直就是三峰窯燒出的歪哩貨,他像瓜農熟悉他地里的西瓜一樣,他們是看著它一天天生長的。
夏天細伢子太陽底下毒太陽一曬,容易長瘡。膿瘡要割掉,連爾居人也喜歡去找他割。他割起來又快又準,不拖泥帶水。赤腳醫(yī)生不敢割,總是試探性的,下不了狠手。長瘡的人反倒被他割得哇哇亂叫,死了爺娘一樣。茂崧喜歡割瘡,喜歡人家需要他。他手起刀落,讓人贊嘆。茂崧割了就請赤腳醫(yī)生來上藥。
我又一次被潘支書看中了,他要我與荻秋、銀木匠、耀華負責辦墻報,我們抄社論、大字報、詩歌,貼到墻上。用紅、藍、黃各種顏色的廣告顏料畫花邊。
孫煌靚是我的同班同學,她看到我畫的花草,就說她表哥畫的畫很好看。我說:“你嬲卵談吧?”她說:“不信你來看嘛!”
我去了她家里,果然墻上掛了一幅松鶴延年的畫。我像第一次看到小人書那樣,一看就被迷住了。畫的畫與印刷的畫就是不一樣,看得到他何事一筆一筆畫過來,猜得到他心里面的想法,色彩、造型都是有人味的。我看得發(fā)呆了,站在畫前一筆一筆去揣摩,一一記下了松樹干、松針、仙鶴、遠山的畫法。endprint
煌靚的姆媽灑來芝麻豆子茶,我把她當成了煌靚,問她畫是怎么來的。她姆媽說是侄子畫了送的。聽到她姆媽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從此,我對她家這位沒見過面的親戚生出了一股崇拜之情。
我拿了宣傳隊的白紙開始畫畫了。顏料不夠了,我去墻報上用毛筆沾了水,一點點洗到瓶里。一次畫得不滿意就第二次重來,摹寫著記憶里的松樹、白鶴、遠山。我要畫得跟那幅畫差不多了,才拿去煌靚家比對。
茂崧的民兵隊終于有點像部隊了,走路整齊、規(guī)范,喊口號、唱歌也都很有力。他們練習投彈,拉到一口子,把沙灘上大的鵝卵石都投到江中去了。小雪的時候,來了真正的解放軍,他們穿扎了寬皮帶的綠軍裝,顯得威風凜凜。民兵來了精神,他們個個神氣起來,看人的眼光也開始變了。他們到場部真的打了槍,子彈脫靶的不多。他們還去了三分場,那里有個軍區(qū)農場,戰(zhàn)士們給他們表演操練,列隊、上刺刀、刺殺、投彈、瞄準、射擊……民兵們大開眼界,足足興奮了一個月。
大雪時節(jié),分場民兵匯操,連爾居拿了第一名。茂崧最大的變化就是他不抽自卷的紙煙,改抽岳麓山香煙了。他叼煙的動作十分夸張,像古巴人叼著雪茄。這是場部獎勵給他的。
十三
臘月是個殺豬、分魚的月份,臘月過完就是農歷年了。連爾居人有自己的養(yǎng)豬場、養(yǎng)魚場。養(yǎng)豬場在長潭。養(yǎng)魚場是一口子的一條小河。汨羅江分岔分出一條河,修社教公路時,把河截斷了??看蠼倪@一節(jié)就像一條盲腸。連爾居人干脆在江和小河的岔口堵了一道堤,這節(jié)盲腸就成了一條封閉的河,變成一口塘了。春天汨羅江漲水的時候,就在堤上挖開一個口子,江水漲到了河里。夏天或者秋天,把缺口給堵上。冬季江水干枯,再挖開堤,把河里的水放掉。放不掉的水就用水車人工來車。不用全部把水車干,淺水中的魚已經擠成了一堆。
谷清的爺炳豐砌了一個茅房住在河邊。谷清常來茅房陪一陪爺,沒事就到河邊走一走。每年臘月,潘支書就問谷清:“今年每人分得幾十斤魚呀?”谷清說六十斤,或者說五十斤,都很準,家家戶戶就等這個數來計劃著過年。豬肉一個人5斤是固定的,每年都是這個數。
小寒這天仍是晴天,太陽落山落得快,橘紅色的太陽像個畫餅貼在灰藍的天空上,直直地往西天墜落著。地里起了濃濃的暮靄。組長喊大家收工了,晚上放電影。
潘支書與谷清走在一起。潘支書年底農活輕閑的時候,象征性地出幾天工。路上,他問谷清:“今年每人能分幾多魚?”谷清說:“今年多,七十斤呢。河里有條大魚。”潘支書問:“多大?”谷清說:“你估。”
潘支書想了想,“一百斤。”他覺得自己往高處估不會呷虧。
谷清搖頭,他說:“二百斤?”二百斤的魚他還沒見過。谷清還是搖頭。
潘支書猶疑了:“你莫不是講三百斤吧?!”谷清嘿嘿笑了兩聲:“說來你莫不信,把這條鯉魚殺了,每戶可以分到五斤肉?!?/p>
潘支書把頭朝天昂起,這時夕陽快落到地平線上了,晚霞滿天,映得他面如金鯉。他翻著眼睛算了算,全村一百二十八戶,那得有六百四十斤肉,那魚不得有七百多斤?谷清點了點頭。
潘支書低下頭來,有點迷惑地看了看谷清。谷清說話從不嬲卵談,但這七百多斤重的鯉魚且不成鯉魚精了?他不敢相信。他口里“哦”了一聲,臉上并無興奮的表情。
谷清也不多話。遠處,兩頭牯牛打架牛角頂在一起了,是媛媛看的牛,他趕緊跑過去了。
潘支書也跟了去。跑到牯牛跟前,谷清把路上抓來的稻草點燃,放在牛鼻子下熏,熏得兩頭牛跑開了。
兩頭牯牛一頭青牯牛一頭白牯牛好斗成性,見不得面。今天有人用青牯牛去拖電影機,用白牯牛去拉棺木,兩頭牛同時交到媛媛手里,兩頭牛都不把媛媛放在眼里,路上就打起來了。
七百多斤的魚成了連爾居當天最大的新聞。晚上放露天電影前,連爾居人聚集到了籃球坪,信的人與不信的人分成兩派,爭得面紅脖子粗。
潘支書從猶豫偏向了不信,他說谷清這次看走眼了,根據唯物主義的觀點,天下沒有鯉魚精。既然不是鯉魚精,魚就不可能長這么大。
谷清說話了:“事實勝于雄辯?!彼@話不知從哪里學來的,潘支書唯物主義的詞一出,他的腦殼里突然就冒出了這么一句話。他想都沒想,是話自己說出了口。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感覺到很新鮮。
當著眾人的面,潘支書是不能輸的,因為他是支書,代表的是黨,是無產階級的立場,他脖子一硬,說起話來就很沖了:“么里事實?你說的就是事實?你有特異功能?裝神弄鬼的把戲,搞牛鬼蛇神的一套!”
谷清也急了:“要有魚,你就莫呷!”
潘支書:“沒有魚開你的斗爭會,蠱惑人心!”
“蠱惑人心”這個詞一脫口而出,潘支書也很得意,覺得自己很有文化。
惜天二爹是相信谷清的:“莫丟人啦,七百多斤的魚你冇看到我看到過。魚在河里又跑不了,車干水不就么里都曉得了?!?/p>
緣山老倌也來幫腔:“這洞庭湖自古就有神魚,幾百斤的魚不稀奇啦?!?/p>
大家附和早點放水捉魚。
放映員老電用喇叭喊了一聲:“放映現在開始了。今晚放映的片子是《沙家浜》?!睅椎腊坠饩驮阢y幕上閃,像有人在打“√”和“×”,音樂一出,上面出現了天安門萬道金光的畫面。
電影里有蘆葦蕩,這是連爾居人熟悉的風景,感覺很親切。阿慶嫂在湖邊開茶館,為救新四軍傷病員與漢奸軍官周旋,人們在稱贊阿慶嫂的聰明能干。有人說她像金明的堂客,引得周圍的人笑。阿慶嫂與胡傳魁、刁德一對唱,有人跟著唱起來了:“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向,多虧了阿慶嫂,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大家看得多了,很多人都學會唱了。
對大魚的好奇讓人熬不住了。潘支書熬不住,村里群眾熬不住,潘支書熬不住是他不能讓牛鬼蛇神的封建迷信猖狂下去。他堅信這樣大的魚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群眾熬不住,是等得心焦,需要一個結果,大魚有還是沒有?最沉得住氣的是谷清,他不是猜測,而是自己已經多次見到大魚露面了。他幾次從爺那里出來,看到那條魚黑沉沉的脊,沒有浮到水面就形成了大浪。它只在早晨和黃昏才游動,按炳豐的說法,十天半月它才露一次面。endprint
放電影后的第三天天陰,連爾居人在潘支書帶領下來到了小河壩上,挖堤放水。
汨羅江的水冬季干枯,水位已經退到江心,兩岸的灘涂變得遼闊。大雁、野鴨、魚鷹、白鷗都在灘涂覓食。天上飛舞的鳥翅像萬花筒一樣變換著圖案。黑色的灘涂上可見一只只碩大的河蚌。
潘支書把這一次爭執(zhí)當成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這條大魚是兩條路線兩種思想斗爭的焦點,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是科學還是迷信,這都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他不信么里大魚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知識。一個支部書記難道沒有農民的見識多?這不是不相信黨嗎?
連爾居男女老少像看一場大戲,一早就圍到了河邊。金明、荻秋、順澍、茂文、劉三洲、吳燦佳、新楚都在用鋤頭挖、用鍬鏟。潘支書在一旁親自指揮。
一道缺口挖開了,水沖出小河往江灘嘩嘩流去。小河的水一點點在往下降,黑色的淤泥漸漸露了出來。
有的魚隨水沖出小河,水流著流著,變成了淺淺的一攤。青華、茂益、茂成、飛躍打了赤腳去抓魚。這些魚都是些小的鰱魚、鰟鮍。
水放完了,五臺水車開始車水?!爸ㄖā钡乃嚶暸c“嘩嘩”的流水聲比不上人的喧嘩聲,人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
谷清在他爺炳豐的茅房喝芝麻豆子茶,房里安安靜靜的。他有時想一想,自己只是告訴他們河里有條大魚,何解就搞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在早晨看到谷清眼里的陰翳,一層黑霧籠罩到了他的頭上,我心慌了。我不敢預測,害怕說出口。
半大的孩子盼望隊里抓完魚后,可以自己去捉。河床太大太長,魚沒法捉完,每年大人抓完大魚后,小魚和抓漏的大魚輪到細伢子顯身手了。特別是鲇魚、柴魚藏在泥里,大人粗心大意一條也抓不到。我們在泥水里一踩,它就浮出頭來了。岸上的大人這時候不好意思下去抓。他們抓了都要歸公,只有細伢子捉多少都是自己的。云祺、青華、建元和我個個都帶了水桶。
水在一點點減少,大家的眼睛都在越來越縮小的水面掃射。水面平靜得可怕。大家也安靜得可怕。偶有波浪都很小很短。有的人心跳加速,卻屏住自己的呼吸。一些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一些人開始得意。議論聲開始打破寂靜,分成有與沒有的兩派又開始說話了。沒有的一派變得洋洋得意,“嗨,我講冇還不信。幾傻,要聽谷清亂哄!”“世上哪有這樣的事!”這是惜地、順澍說的話。堅信有的人很多動搖了,轉而相信沒有。
炳滔爸的親戚也來看大魚了,現在他對著自己的連襟,開始有點不好意思了,主動給他卷了紙煙,把洋火擦燃,給點上。“這魚怕是冇得?!边B襟還是把話說出了口。炳滔爸臉有點紅,他接連襟來做客時話說得那么肯定。炳滔爸不搭他的話,他還不肯放棄希望,他屏住呼吸,盯緊了水面,盼著下一刻出現奇跡。
惜天二爹與他兄長惜地的立場不同,他毫不顧及兄長的立場,說起話來仍是那么響亮:“哪里冇得,谷清不哄人的?!彼拇笱劬餂]有絲毫疑慮。
潘支書終于忍不住說話了:“唯物主義就是唯物主義,它哪里會錯呢!有些人就是要搞唯心主義,搞封建迷信,搞形而上學,看到了吧,么里叫作‘事實勝于雄辯!”他曉得這些土夫子不會懂么里唯物主義唯心主義,更不懂么里叫形而上學,這樣說才顯得自己有水平有學問,才是個支書。
汨羅是全國農民“學哲學,用哲學”的模范縣,幾乎人人會唱“讓哲學從哲學家的課堂上和書本里解放出來,變?yōu)槿罕娛掷锏募怃J武器”。潘支書曉得“唯心主義”就是搞封建迷信,“唯物主義”就是講客觀事實,“形而上學”他不是太懂,“上學”嘛很好懂,孩子們都要上學,何解前面加個“形而”,這“形而”是么里他老琢磨也琢磨不出個名堂。反正不是好東西,壞東西把它安上去不會錯。“上學”也不是么里好事,毛主席講過“知識越多越反動”嘛。
他話還沒說完,還想長篇大論的時候,突然水面掀起一道巨浪,就像一塊絲綢被人猛地抖動了,接著“嘩——”隆起幾道波浪的絲綢破了,生生地撕裂了,黑色脊背從頭到尾露了出來,魚頭沖出水面,一雙巨大的眼睛,又圓又黑,悲憫地看著人群。它的鰭微微發(fā)紅,須在水中倒豎,不慌不忙吸了一口氣,頭又沉了下去,尾巴在水面“啪、啪、啪”擊起沖天浪花。
河面頓時失去了平靜,大小魚群都沖出水面,拍擊出水花,像一鍋煮開的水!
人群也沸騰了,大家揮手歡呼、跳躍,哇哇直叫。
潘支書說話的嘴張在那里,看著這條魚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跳出水面,擊出驚天的浪頭。這樣的情景他終生難忘!世間真是神奇,這條魚要多少年才長這么大?。∷究梢灾v這也不是么里主觀也是一個客觀事實。但大魚深深吸引了他。
這時人群高喊:“快車水!快車水!”車水的人已經瘋了,踩得水車飛轉,轉得太快反倒車的水少了。有人腳跟不上節(jié)拍,頻頻踏空。
緣山老倌笑得厚厚的嘴唇都拉扁了,他想起神魚的故事,那是兩千二百多年前汨羅江里的一條魚。屈原自沉汨羅江后,它把他的棺材吞進了肚子里,向著洞庭湖西面游,橫穿淼淼無涯的湖水,一直游到上游長江三峽出口的秭歸,那里是屈原的故鄉(xiāng)。長江邊有浣衣女夢到神魚馱著屈原的棺槨回來了。做夢的人是屈原的姐姐。她在長江邊搗衣時聽到了神魚拍打江水的聲音,看到神魚在巖石上磨破了肚皮。她走進了自己的夢里,用頭上的金簪幫魚劃開了肚子,棺材滑了出來。浣衣女又用線縫好了魚肚。
官府的人追來了,他們要毀棺,要殺掉神魚。魚回到江里攪起大浪,官府的人有的淹死了,有的嚇跑了,神魚突然變作一只鳥,飛到長江上空……
這就是秭歸屈原衣冠冢的來歷。神魚的傳說至今還在秭歸長江兩岸流傳。
緣山老倌想,這世界真是神奇,那年異鄉(xiāng)人在樟樹上做的那個夢,夢中那個江上飛來飛去的放鶴人,是么里意思呢?大魚在自己眼前出現,他特別驚訝,莫非這也是一條神魚?
潘支書不愧是潘支書,他馬上轉過身來,發(fā)號施令:“換一批人來車,民兵準備下去抓魚!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他不再記得么里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了。所有人也都忘了剛才他們還有兩派。endprint
水在退。刮起了北風,發(fā)青的烏云是風吹來的,越積越濃,也像淤泥一樣變得烏黑。大魚漸漸無法藏身了。金明、荻秋、銀木匠、大放、劉三洲、順澍、新楚脫了衣服,銀木匠帶了谷酒,呷了幾口,又給金明、順澍、劉三洲幾個喝了,他們下水了。跟著又有人陸續(xù)下水。
一群人拉成橫排慢慢靠近大魚。魚不理他們,等到快挨近了,它箭一樣朝前沖走了。再跟,又是這樣。他們手拉手,把魚往一側趕,待靠近了一擁而上。大魚一個翻身,把所有的人都打倒了,金明、劉三洲被壓到了水里面。荻秋、銀木匠、新楚趕緊救人。劉三洲被水嗆得臉色慘白,被人扶上了岸。
惜地喊:“拿扁擔!拿扁擔!”茂崧、茂根、炳滔爸把扁擔遞給他們。
由于淤泥太深,水中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潘支書也下來了,他拿了一把鍬。十五六個人又圍了上去,魚往回沖,他們扁擔、鍬一齊砍下去,魚尾一擊,金明飛了起來,像一只青蛙在空中飛,手和腳胡亂抓舞,“哇哇哇哇”叫聲凄厲?!班亍焙訉Π兑宦暰揄懀瑸R起兩三米高的泥漿。這時,大魚一躍,飛上了天空,“轟——”它落下來時,河水濺得岸上的人衣服都打濕了。
人們顧不得衣服濕不濕,趕緊沖下去救金明,有人抱肩,有人抱腳,有人托腰,把他抬上了岸。金明說不出話了。
惜天二爹喊:“去叫谷清來。”有人撒腿就往牛房跑,邊跑邊喊:“谷清——谷清——”
帶血的魚向著人群沖擊,鮮血像一股紅色煙霧一縷一縷冒出來,在水中擴散。他們嚇得四處躲避。河里的人全變成了泥人。
谷清帶了他的那張網下河了。他要大家把扁擔、鐵鍬全丟了。他把人分成兩組,每組拉一頭,慢慢用網去圍。圍了幾次,每一次谷清都對著魚說話:“你的壽限到了,早走早抽身。下輩子去做只鳥吧,天空更廣闊,你可以自由地飛,飛到天南地北,離人遠遠地……”
這時,奇異的景象出現了,汨羅江上的鳥都飛來了,像一片烏云把河床全蓋住了!這陣勢就像大風暴來臨前一樣。突然幾聲鳥叫,千萬只鳥同時鳴叫起來,聲音像暴風驟雨一樣射向人群,也向著冥冥的天空射去。人們的耳朵開始疼痛。陰沉的天空為之洞開,云層漸漸變淡變薄,現出了一抹午后血紅的冬陽,這陽光涂在云層上,人們看到它像一條魚,一條巨大無比可以翻江倒海的魚。
鳥群開始旋轉,像漩渦一樣旋轉,漩渦的下面離水面越來越低,水面在一股風的吹拂下,也起了波浪,波浪成圓形一圈圈擴散開來……岸上人群衣服被吹動了,破舊的衣襟擺動著,有的掙開了紐扣的束縛,飄揚起來。女人們的辮子在擺動,男人們的紙煙吹得散開了,煙絲和煙灰飛走了……
玉清娭毑不曉得么里時候被人請來了,她揮動著長長的雙手,頭仰向天空,那雙大眼睛緊緊閉著,嘴巴也閉著,只有鼻子與耳朵是張開的。她一頭雪似的長發(fā)飄起來,像一股霧氣在舞動。她的額頭、臉頰、下巴像一塊巖石一樣凝固,這個世界的氣息和聲音與這塊巖石連接了。奇異的圖像在她的默禱中展開——
大魚騰空一躍,成了一只鳥,在鳥群旋起的龍卷風中飛升,透明的軀體是一股氣流,靈魂一樣升起,慢慢張開的翅膀像兩片風帆,巨翼之下,那個大湖干涸了,曾經云汽蒸騰之地,魚兒飛躍了千萬年的浩渺之水,變成了縱橫交錯的江河,網一樣罩住大地。星羅棋布的堤垸散發(fā)泥土的腥氣、沉沉歲月的氣息……風帆的巨翅飛啊飛,不曉得飛到了么里地方,像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天空這么遼闊,滿天的白云藏著一個又一個秘密,它穿進去,光陡然收走了,太陽不見了,陰暗恰如魔鬼的地界。云的邊界由光劃定,熾白的光臨近了,一瞬之間,藍天復現,陽光普照,大地又呈現五彩色塊……
大魚的超度打開了玉清娭毑的靈視,西天世界,廣闊得令人心寒。她突然念起了一種陌生的語言,她身邊的人聽到她在學著鳥叫。鳥的叫聲里,一棵樟樹出現了,那是連爾居被雷劈掉一半的樟樹,被連爾居人當柴火燒掉的半邊樟樹復活了,它在風中飛舞著。玉清娭毑感覺自己靠在了樹根上……
回到村里,玉清娭毑跪到樟樹前叩了三個響頭,伏身不起,直到雙腿麻木,被人背了回去。第二天,她在樹枝上系了一條紅布。連爾居人從這天開始都來拜祭樟樹。樟樹上開始系滿了一條條紅布帶。
面對群鳥飛旋的景象,恍惚間,這情景似是重現,是在我夢里還是我曾經親身經歷過?夢與現實我無從分辨。是我的幻覺嗎?不!我早已經歷過了。我踩上忘魂草之前,甚至我出生之前,這樣的事情就已經發(fā)生過了。也許是前生的記憶吧。
緣山老倌口里念叨著“秭歸,秭歸”,眼里出現了兩千多年前的那條神魚。傳說開始變得迷離恍惚,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秭歸”是兄弟姊妹團聚?。?/p>
大魚不再沖了,一動不動,讓網把自己網住了。十幾個人一齊使勁把魚拉到岸邊。大魚只是翹了翹紅色的尾巴,嘴翕動著,一雙黑眼睛盯著人,淚光把所有人映照得彎曲了。
十四
大年到了。這是細伢子盼了一年的節(jié)日。連爾居人歡天喜地過新年。
生產隊搞年終決算,按每個勞力出工計算,男人算全勞力,一天十分,婦女一天七分,每人根據出工天數,算出一年的總分;全村總收入除以全村總的工分算出每個工分值多少錢;每個人用工分錢乘以自己一年的總分數,就是當年的收入了。因為每月都有一定的借支,扣除這些花銷,就是年前領到的工錢了。
爺娘領到錢,非常闊綽地花在過年上: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做了一雙新鞋子,買來了煙花鞭炮、南雜干貨,火塘上吊了一排臘魚臘肉,去黃金、場部買來了大塊大塊新鮮的豬肉、油豆腐。家門口貼上了紅色的春聯。姆媽為我準備了燈籠。大年三十晚,細伢子打著燈籠挨家挨戶討餅干。大年初一晚輩要一家一家去給長輩拜年,互送恭喜。
還是臘月十七的時候,就有人家動手大掃除了。被子、蚊帳都洗得干干凈凈,掛在樹木間、地坪上,村子里到處是迎風招展的被單。用米湯漿過的被子有一股陽光的清香,晚上聞著連夢也是香的。連墊床的稻草也見太陽了。
我們開始一連串的祭神,祭灶神、祭財神、祭地方神黑爹爹、祭祖宗,上墳祭亡靈,請他們回家過年。endprint
連爾居人過年重點在早晨,看誰家早飯呷得早,這一年的運氣就好。
爺平時不進廚房,只有過年才下廚,他半夜就起來了,忙這忙那,只聽到他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物什碰撞發(fā)出的咣當聲。他先用一個大木桶放在一口大鐵鍋上,木桶里裝了淘過的米,用大火隔水蒸飯。過年用的柴都是大木頭,火力足,蒸得滿屋香氣繚繞。他又用大瓦煲在煤爐上燉肉和油豆腐。
已有人家放鞭炮了,這時天還是黑的。放鞭炮的人家在敬老爺。敬完老爺就該呷飯了。他們家搶了個第一。
我在夢中被爺和姆媽叫醒,趕緊穿衣。我的三個弟弟妹妹也被叫醒了。他們還說著夢話,不曉得發(fā)生了么里事情。娭毑也接過來了,晚上跟我們睡在一起。她在幫忙張羅著,說:“快穿衣,莫凍著?!睜敽湍穻屧谖移鸫矔r大聲說:“放帳了,放帳了?!边@并不是說放蚊帳了,而是吉利話,今年我們家錢多得可以放債了。
年前大人已經千叮萬囑,細伢子不要亂講話,尤其是不吉利的話。每戶人家對過年說的話如臨大敵。有時細伢子避免不了亂說話,有的人家就在火爐邊貼上一張紅紙,上面寫著:“百無禁忌,萬事如意;孩童之言,一概不計。”這是寫給所有神靈看的,希望他們不要跟細伢子計較。
在一片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燈光迷離中醒來,人影晃動,個個忙而有序,腳步輕盈,像是醒在另一個世界。爺和姆媽變得特別溫存、耐心,內心的喜悅都洋溢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紅的蠟燭點燃了,長長鞭炮取出來了,木桌上擺了臘鯉魚、大肉燉油豆腐,好多的碗筷。魚和肉用大碗裝得滿滿的,每坨肉足有二兩重。
我們家去世的先人今天都要回來過年了。這么多碗筷就是為他們準備的??諝饫锩總€地方似乎都有神靈,我聞得到他們的氣息,感覺到房子里人滿為患。我甚至看到了一張張面孔,他們都很高大,穿著灰色的寬大衣服,特別陌生。神靈今天都是親人,可親可愛,不會傷害我們。他們在外孤獨,想家,難得團聚一次。我對他們笑,我曉得他們看得到。我走路比平時慢,怕沖撞了他們。
爺把一桌的菜擺到了地坪上,點燃了鞭炮,他在桌子后面三鞠躬,又跪到了地上,他代表我們全家祭拜祖宗,敬老爺。
鞭炮聲聲,紫煙裊裊,天空被刺破,發(fā)出隆隆的回響,寬闊的江面也傳來了陣陣回音。
我穿好衣服,站在門口。天只是蒙蒙亮。朦朧的光線里,走來一個人,那么高,像是閑逛,我看清楚是潘德和。爺剛剛跪下地,他沖到桌前把蠟燭一把抓了,摔到了地上,又來掀桌子。爺反應飛快,忽地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厲聲問:“你做么里??!”
潘支書:“你搞封建迷信!”
爺:“你沒有祖宗的呀!你是從樹洞里鉆出來的?!”
潘支書還要掀桌子,爺一聲斷喝:“你敢!”
潘支書:“好,等著開你的批斗會!”
爺怒目圓睜,盡管支書高出他許多,爺一點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潘德和悻悻然,聽著后面又有鞭炮響,急忙趕去下一戶人家了。
呷過飯,天大亮了。有人敲鑼,吆喝村里人去吃憶苦餐。
人們走出房屋,陽光下,地坪上,都是喜氣洋洋穿著新衣的人。新衣的顏色有藍色、米色、黑色、灰色。衣料多是卡其布、滌綸、勞動布,只有幾個人穿了嗶嘰呢上衣。式樣都是干部裝、中山裝,炳燁做了一件列寧裝的燈芯絨外套。婦女不穿花衣,穿花衣是沾染了資產階級思想,無產階級要以樸素為美。她們衣服的式樣是夾衣,還有翻領、左右兩個暗袋有袋蓋的衣服。經濟條件好些的穿了新添的衛(wèi)生衣、尼龍襪??床坏酱┭a丁衣服的人了。穿新衣的人個個喜笑顏開,都是一副自信又光鮮的樣子。
人群陸續(xù)往一處地方走。那里煮好了兩大鍋憶苦餐。吃憶苦餐目的是要大家不要忘記舊社會的苦日子,記得社會主義新社會的好。憶苦餐稀飯里加野菜薺菜、螞蟻菜,水多米少,很難吃,要求積極進步的人,還在里面撒糠。這些是豬呷的東西。
我在陽光下鋪開了桌椅,畫起了松鶴延年的畫,還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幅孫悟空的畫也是煌靚的表哥送給她家的。我觀摩了兩次,天空的藍與孫悟空衣服的黃,對比起來特別燦爛,顏色我喜歡,搭配我也很喜歡。
人們三三兩兩從我桌前經過,看一眼我,說笑著往前走。大家沉浸在幸福與喜悅中,喜氣洋溢的人對么里都是不會太在意的。有人看到我的畫,瞅一瞅,眼里并沒有看進去。有人似乎看見了畫,說“邦伢子畫畫呀”,他就像說“邦伢子呷茶呀”,并沒么里區(qū)別。
我用線條先畫輪廓,再涂色,幾乎是平涂。只有松樹干、金箍棒中間有一道高光,表示它們是圓柱形。看著筆下的松樹、丹頂鶴慢慢出現,心里也被陽光照得透亮,溫暖又亮堂。誰從我面前走過,我也不太在意。
大年賦予每個人一種權利。欠債的人,大年三十前債主可以上門催討,可以說不客氣的話,但大年一到,欠債的人從債主身邊大搖大擺走過,債主也不得吭半句聲。細伢子做了么里不能容忍的事情,大人不能打,甚至罵都是禁止的。家里的什物掃帚、農具都要休息,它們忌諱人去動。它們有自己的神靈。人們相互道賀,相互尊重,平等以待。春節(jié)就是一個人權的節(jié)日,享受人權的人從心里溢出的幸福最真實、最結實。
但這種權利地主是沒有的。我遠遠地聽到了吃憶苦餐的地方傳來了幾聲鑼響。我畫著孫悟空的金箍棒時,孫茂欽從我的桌前經過,只有他穿著打補丁的黑衣,腦殼低得要掉下來似的。白紙糊的高帽就像一發(fā)炮彈刺向前方。高帽上豎著寫了一行字:“打倒反動地主分子孫茂欽”。脖子上掛了一塊牌,牌子是塊木板,上面貼了白紙,紙上寫著:“地主分子孫茂欽”。又用紅筆在上面打了一個“×”。這可是槍斃人才用的。
他太低頭了,掛在脖子上的牌子臨空懸掛,左右晃蕩,不時碰到他的膝蓋。他的雙手被麻繩反捆在背后,捆得并不緊。兩個民兵跟在他的身后,還在笑著。節(jié)日的喜氣讓他們也不在意眼前的地主。整個村莊只有地主孫茂欽一家是沒有喜氣的人。
我看著他們漸漸走遠。地坪里沒人了,一地的陽光空空地照耀。我涂了一會兒顏色,丟下筆,想去看看熱鬧。那里已經傳來了口號聲。endprint
憶苦餐只有把地主押去群眾才喊得起口號。既然舊社會廣大貧下中農呷的都是豬狗食,肯定是地主階級壓迫剝削的結果,吃憶苦餐就是要吃出階級仇恨。
連爾居出了個地主算是一件幸事,有的村吃憶苦餐、開斗爭會找不到地主,還得向別的村借。沒有地主,貧下中農對著貧下中農喊“打倒地主反動分子”的口號喊不出口。不忘過去苦,牢記階級仇,沒有地主仇恨沒有了對象,這樣的批斗會很難開。
潘支書帶頭喊起了口號:“打倒地主反動分子孫茂欽!”革命群眾對著孫茂欽高舉起右手,跟著高呼:“打倒地主反動分子孫茂欽!” 又喊:“不忘過去苦,牢記階級仇!”“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潘支書喊得激情滿懷,群眾卻喊得死怏懶氣。我趕到籃球場,看到孫茂欽對著人群彎著腰,像個雕塑。潘支書鼓不起群眾的干勁,就猛喝一聲:“把地主分子孫茂欽押下去!”一直低頭站著的孫茂欽,聽到這一句話,就曉得斗爭會結束了,他非常熟練地轉身離場。
孫茂欽走了,會議并沒有散。潘支書站在一張長桌前發(fā)言,他說:“分場年前批評我們連爾居,階級斗爭抓得不緊,封建迷信思想嚴重!階級斗爭不抓不行,不抓會出大問題!我們不能翻身忘本,不能犯路線錯誤。我們不能‘衛(wèi)星上天,紅旗落地。階級敵人亡我之心不死。毛主席教導我們:‘八億人口,不斗行嗎……”
他洋洋灑灑,越說越精神。接著講到今天早晨敬老爺,“這是封建迷信思想作怪,貧下中農的階級覺悟到哪里去了?!有的人還要打人。祝谷清還收藏了鯉魚鱗,今天還給那條大鯉魚下跪!說著,他抓出一把鯉魚鱗,那鱗片比他的長手板還大。世上哪有么里神靈,有么里鯉魚精!我們無產階級從不信牛鬼蛇神這一套!”
大家站著不再交頭接耳了,會場少有的安靜?!皡怯袂?,這個巫婆子,那天跑到一口子去了。誰叫她去的?祝炳豐!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橙碎_始拉攏我們,有的人心甘情愿站到反動派那一邊,要與人民為敵……”
會場“轟”一下炸開了鍋,大家議論紛紛。尚健師大聲說:“支書,魚是不是反動派?”潘德和愣了一下,沒理會又滔滔往下說。祝炳篁與人爭論,聲音越說越大,突然起了高腔:“敬老爺天經地義,哪個不敬哪個屋里遭天譴!”人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沒人聽潘德和的話了。
潘支書的聲音像爬坡的拖拉機吼了起來,邊吼邊揮動著手里的魚鱗,他越說越激動,突然那巨大的魚鱗從他手中飛了出去,向著陽光下的藍天飛舞,像一片片翅膀扇動著,顫抖著,越飛越高了……不曉得是潘支書用力過猛把它們摔了出去,還是恰好一股強風吹過,把它們帶上了天空。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抬頭望著天空,強烈的陽光刺得人們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有人刺得流出了淚。接著“啊,啊,哎呀——”一片。劉三洲用他的湘潭話喊了一聲:“鯉魚精顯靈啦——”人群“轟”,無數的嘴巴一齊發(fā)出了聲音,議論聲就如一鍋沸水。
幾只大鳥從天空飛過。一只老鷹在盤旋。高天上一片薄如冰的云走得很快,罡風勁吹。更高的天空藍得發(fā)黑。
潘支書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惜天二爹在喊:“德和長子,散會啦。今天過年呢?!?/p>
還沒等潘德和反應過來,人群就四處散了。
十五
初八上晝,天下了一會兒雪就停了,雪很快就融化了。今天分場召開生產隊支部書記會議,匯報各隊近來階級斗爭新動向。各隊支書都踩著雪來了,一個個進門都裹進一股冷風。潘支書到得最早。他是想來得表揚的。
去年底潘支書挨了批評,他就想著春節(jié)抓一下封建迷信,再開個斗爭會,想在分場樹立一個榜樣。
分場紅磚圍的一個大院,大門是敞開的。院內幾棟坡屋頂的平房,紅磚紅瓦蓋的,紅磚的眠墻并不粉刷,走進院子,紅色的房與綠色的樹對比很是強烈。
會議室在辦公樓西邊,先到的人,人人卷了一支紙煙,把小會議室抽得云遮霧罩。分場黨委王書記進來時,只有九隊的支書還沒到。他給每個人派了一支岳麓山香煙。大家點燃抽了半支,九隊的支書就到了,會議正式開始。
王書記兩句開場白后,先由各隊匯報春節(jié)期間的情況,一隊第一個發(fā)言。潘德和把連爾居大年三十開會的情況作了詳細匯報。潘德和講完后,王書記點評,他表揚了吃憶苦餐與斗地主相結合的做法,有現場,有針對性。但連爾居封建迷信思想不能不管,群眾思想覺悟太低,要幫助他們提高覺悟,認清當前形勢。
其他各隊匯報吃憶苦餐的情況,敬老爺的事沒人提。大灣楊的支書反映,吃憶苦餐時有人罵娘,說搞得大年三十都要呷苦,不吉利。王書記說:“你看,還是迷信。共產黨就是不信這個邪!”
各隊講完了,王書記也點評完了,最后他講話:“你們不要以為天下太平,從中央到地方,潛伏的階級敵人有多少?我們七分場就有中央下放勞動改造的大右派分子,那個大身胚、喂豬的黃石安,你們曉得他是么里人?他是司法部的大領導!那個矮胖子楊浦,我們民兵每天監(jiān)督他,他是個危險分子,混進革命隊伍,當了中央領導的秘書!河夾塘干部學校還有個新華社的頭頭。這些人都是反動分子,大右派!”
大家交頭接耳,農科所的支書對九隊的支書說:“黃石安這個人按說來農場十幾年了,何解就是不服從改造呢?架子這么大。農民到他養(yǎng)豬的糞氹擔糞,他話都懶得跟人講,裝作不認得。一個右派分子還了不得呀!真正反了!”
王書記提高聲調:“黃石安攻擊社會主義法律,為壞人講話,跟著蘇修走!”
九隊的支書是個胖子,插話說:“看不起我們農夫子,綁出去游他的行!”
王書記沒搭理,繼續(xù)說:“省里的右派分子更加多,農場推山咀的省直機關農場就來了109個!真正比《水滸傳》里的還多出一個。有個人還是省委書記周小舟的秘書,你看有多危險。這個張式軍我是見過的,壞人額頭上沒貼標簽呢,很能迷惑人的。知識分子嘛,好的不多,這109個人里面,臭老九最多。省話劇團的什么團長,花鼓戲演員,作家、導演、教授,新湖南報下放的記者,不都是臭知識分子?!真正知識越多越反動!”他頓了頓,點上一支煙,接著說:“這些人呀就得讓他們聞聞泥巴味,讓他們曉得五谷雜糧,曉得泥腿桿子的辛苦,曉得現在是工人和農民的天下?!眅ndprint
大家咧嘴笑,把煙圈往高處吐。王書記沒笑,他把煙屁股丟到地上,用腳一擰?!爸醒牒褪±锇延遗上路诺轿覀冝r場,是對我們極大的信任。也是提醒我們要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覀兊纳磉吘蜎]有反動分子?地富反壞右亡我之心不死,我們要擦亮革命的眼睛啊。誰敢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他揮了揮拳頭,喊了出來。
正月,連爾居好不熱鬧,村里一連放了八場電影。王書記為了提高連爾居人的思想覺悟,專門送電影來連爾居,放的是革命樣板戲《龍江頌》、《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襲白虎團》、《紅色娘子軍》、《白毛女》。連爾居人早早就搬了椅子板凳去占地方。每晚放映,潘支書都要講一番話。他背誦了很多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我也學習過,卻背不下來,但我記住了潘支記常掛在嘴邊的話: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抓革命,促生產。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共產黨的哲學就是斗爭哲學……
他背語錄的時候,我就背課文:“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薄笆澜缡悄銈兊?,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每次背到這里,我就覺得自己正如一輪噴薄的紅日,冉冉東升。
我的課文沒有他的語錄多,背完了,我又唱歌:“東風吹,戰(zhàn)鼓擂,當今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彼谑峭O聛?,要大家安靜。因為除了我在唱歌,大人們都在交談,孩子們在周圍打鬧。
稍稍安靜,他冗長的講話又開始了。于是,我們在放映機的射燈里用雙手做各種動作,投在銀幕上就變成了狗叫、螃蟹爬的剪影,大家開心地大笑。
毋家棚、大灣楊的人也趕來看電影,他們說分場對連爾居偏心。我們又得意地笑了。
正月天氣好,農活不多,銀木匠帶著大家打籃球,又去紡織廠比賽。連爾居人曉得他們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就沒有多少人跟去助威了。
有一次連爾居人打敗了紡織廠,紡織廠球隊不服,要求再打一場,結果還是輸了??辞虻娜蒜筲笊⑷ィ瑸檫B爾居人喝彩的沒有幾個。那些看球的紡織女工,球賽結束的哨子一吹就走了,身上的香味遠遠地飄過來,連多看一眼他們都沒有。
連爾居的后生崽走在路上心有不甘。前面走過一排女職工,她們披著圍巾,走路風擺楊柳韻致十足。有人忍不住對祝國梁說:“國梁,你要是有本事去拍哪個妹子的肩,老子買一條岳麓山煙給你抽?!弊捍蚝笮l(wèi),搶籃板球很厲害,他一直看著前面的妹子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說:“此話當真?”所有的人說:“咯還有假!”他便加快腳步往前走,等他真的去拍一個妹子的肩時,后面的人全都跑光了。
惜天二爹的收音機啞了,匣子里的女人、男人再也不露面了。惜天二爹丟魂了很長一段時間。
正月里他又神氣起來了,他過年買了一塊手表,這是連爾居第一塊手表。拜年時,他總是夸張地說:“時間,啊時間,你們見過時間沒?你看它就在我表上走呢!”他給人看戴在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還伸到二娭毑的耳朵邊,說這個時間走路還有聲音的。
連爾居的老班子沒人說時間,他們說的是時辰。這時辰是由雞的打鳴、太陽的升降來估算的。連爾居剛建的時候,炳豐負責打更,一更、二更、三更,他準時在村中馬路邊走邊敲一個大竹筒,口里喊:“小心火燭啦——平安無事?!北S打更是看星星和月亮估算的。下雨天則不打。
惜天二爹天天說時間,時間這個詞就慢慢在連爾居年輕人中流行起來了。組長雞叫三遍后,開始喊人出早工。有時雞叫得早,喊得也早,有時又喊得晚了,惜天二爹就提意見,說每天定下一個準確的出工時間。大家都說這樣好。組長也表示同意。惜天二爹說早晨就定六點吧,中午十二點收工,晚上五點收工。組長嘿嘿一笑,說:“我又冇手表,只能盡量啦?!?/p>
從按時辰出工到按時間出工,對沒手表的人不過是一個說法而已,組長仍然是雞叫三遍后起床,然后一家家喊大家去出工。有時,大家都到了地里,惜天二爹還沒有出門,組長說他,他說:“誰叫你們這么早來的。我是北京時間六點整?!苯M長有氣卻無話可說。有時,惜天二爹一個人先到了地里。他批評大家起來晚了。大家只是笑笑。
時間一長,組長喊出工,大家先看惜天二爹有沒有出門,有的人見他沒出門,背了鋤頭又回去了。組長不得不每天先去惜天二爹家,問他時間到了沒有,惜天二爹說到了,他才喊,說沒到,他就只能等,一個人卷了紙煙在朦朧的光線里抽。
大家覺得惜天二爹想么里時候出工就么里時候出工,想么里時候收工就么里時候收工。他說幾點鐘就是幾點鐘,時間變成他家里的了。他自由自在,搞起了特殊化。大家心里都不平衡了。特別是組長,喊出工收工是他的權利,現在都得聽惜天二爹的了!
大家私下里商量,還是按時辰來出工。惜天二爹堅決反對,他說:“人民政府都是按時上下班的,分場領導都是按北京時間工作,連爾居落后,跟不上形勢。你們按時辰出工,當落后分子,我按時間出工,你們告到分場去我也不怕!”
小組決定按時辰出工。惜天二爹一個人按自己的時間出工。有時大家正干活的時候,組長還沒喊收工,他一個人先走了。有的人心理又不平衡了,想跟著惜天二爹出工。瘸子國斌看著隔壁的惜天二爹出門晚他也跟著晚出門,看著他先收工,他也跟著他走。組長說他,他說:“人家是北京時間。你別為難我一個瘸子呀!”
組長一咬牙,干脆把出工收工的權利交給惜天二爹,由他來喊。其他小組看到他們收工,也自然跟著他們走。全村出工都變成看惜天二爹的了,只有他一個人掌握著時間。
這段日子是惜天二爹最風光最神氣的日子。他晚上去二娭毑家里,去玉娥家里,都在談時間。告訴大家時間不但分小時,還分分、秒,他解釋分是么里秒是么里,秒就是一眨眼睛,分就是眨六十下眼睛。二娭毑眨著眼睛,惜天二爹看著表,一會兒說??炝瞬粶剩粫赫f又慢了,滿屋子的人就笑。惜天二爹說:“時間就是眨眼過去的。有文化的人都這么說?!眅ndprint
連爾居人掌握時間的愿望終于忍耐不住了。首先是組長,他發(fā)現自己把喊出工收工的權力交出去后,他派工的權威也受到了挑戰(zhàn),大家更愿意聽惜天二爹的,做事都找他商量。組長在親戚家偷偷地湊錢,湊齊的那一天,他有重新獲得解放的感覺。當上海牌手表戴到自己的手腕上,他不敢相信時間也可以由自己掌握!
農場突然補發(fā)給職工一筆錢,歡天喜地的日子里,大家談論這筆錢怎么花好,好多的人選擇了買手表。也有人選擇買自行車。我家買了一個大衣柜。爺帶著我推著板車,一路走到新市,在一戶山里人家把三門的大衣柜搬上了車。爺買的是個舊衣柜。他需要留些錢作別的用場。這一次,我看到了紅色的山,這些丘陵山區(qū)走進去了就像捉迷藏。
買了手表的人高興一個月后就開始后悔了。國梁買手表是最積極的,也是最先后悔的。因為很多人掌握了時間,他再也找不到惜天二爹那樣的權威感了。他們的生活其實并不需要時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太陽就足夠了。集體勞動,出工收工有組長來喊,不需要自己操心。他們戴著表就像戴手鐲,都忘了要看時間。
十六
二娭毑家比以前更加熱鬧了。荻秋、大放、童霖、耀華、盛贊、吳燦佳都去二娭毑家里玩。他們拿了一本書來研究,書破爛得連封面都沒有了,前面十幾頁線描的插圖,一大半只剩下半邊了。插圖畫的都是穿長裙長袖衣的古代人。這些線條柳條一樣流暢飄逸,我捧著就放不下了。一種異樣的氣息撲面而來。畫中的男女眉目傳情,讓我對線條產生了生理的反應。字是繁體的,我認得不多。他們沒有誰有耐心看下去,就要我去看。
我讀了一夜,似懂非懂。曉得那畫中的女人里有林黛玉、薛寶釵、晴雯,男的有賈寶玉。世上還有“薛”和“賈”的姓?
我把書拿回二娭毑家,說看得人打瞌睡。
大家正在唱歌,沒人理我書的事。先是荻秋唱《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唱到一半大家紛紛加入,變成了合唱。接著盛贊唱《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唱到高音部分時臉漲得通紅。有人咯咯笑了起來,說“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大放吹笛子,他吹的是《映山紅》。我們都屏息靜聽,顫抖的音符是從笛孔里一個個抖出來的。荻秋說:“要吹節(jié)奏呀!”他揮起雙手來給他打拍子。
第二天,盛贊帶來了一支更粗的笛子,他說是簫。他嘴對著簫的一端,鼓起腮幫吹,果然聲音不一樣,悠悠的,笛子如果是早晨,簫就是黃昏。
第三晚,荻秋拉起了二胡,他拉的是《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向前方》,春暉伴著二胡唱了起來。國梁不曉得是么里時候進來的,他也加入了合唱。
青華、建元和我來看熱鬧。傻子孫衛(wèi)軍也來了。他們不吹拉彈唱的時候就講笑話,吹牛皮,打賭。童霖說他認識楊繼美,他畫宣傳畫在分場很有名。耀華說陳昆找他去玩。陳昆是七分場中學新來的老師,是個美男子,女孩子都暗戀他。大放說他跟王枚強很熟,王枚強是長沙知青,穿著時髦,曉得時事,曉得天文地理,男孩子都崇拜他。盛贊笑笑,說:“王枚強長期跟我嬲卵談。”
有一次,荻秋說起《呂梁英雄傳》,這本書他借給我看過。耀華跟著就談《金光大道》,吳燦佳講《艷陽天》,童霖說《歐陽海之歌》,盛贊學《偵察兵》里的偵察處長郭銳,拖著長腔說:“你們的炮是怎么保養(yǎng)的?”引得大家笑起來。飾演郭銳的電影演員王心剛很英俊,是我們心儀的偶像。我們都學他戴著白手套摸炮口的動作。
荻秋說話夾著“抽象”、“形象思維”這些新鮮的詞語,我們都覺得他很高深,很有學問。耀華說話變了,他開始模仿紡織廠工人說話的腔調,讓我們覺得自己說話很土氣。
從此,每個人都不愿像連爾居人那樣說話了,他們學城里人說話,學老師文縐縐地說話,個個斯文得不得了。那些粗痞話一夜之間從他們嘴巴里消失了,就像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他們也不分司令、軍長、師長,這里沒有中心人物。對這樣的變化我感到很是新奇。
顧春芳笑得最開心。誰都像故意在冷落她,但誰心里都最在意她。這我能感覺得到,她實際是個中心人物。她是二娭毑的滿女。二娭毑有春暉、春芳兩個女兒,還有個滿崽顧春景。
春芳大變樣了。一頭烏發(fā)攏起來,一團黑色火焰一樣。她皮膚不是很白,是很淺的棕色。她喜歡穿緊身的衣服,緊身褲把屁股的形狀都包出來了。她在的時候,男人們像喝了酒,個個爭相表現。她笑一笑,就是對他們最大的獎賞,大家都跟著她一起笑,唯恐笑晚了。她顰一下眉,大家便迅速安靜下來,有人趕緊換話題。她若是走開了,就像一鍋沸水突然抽走了柴火。
惜天二爹、緣山老倌、尚健師到二娭毑家來坐,一屋子年輕人又唱又鬧,他們就坐不住了,唉聲嘆氣地走了。他們去找炳篁嬲卵談。
有天晚上我去找春景,只有春芳一個人在家。她在唱“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唱得兩道濃眉上下飛揚。她一高興,一把抓著我的手,把我拖到她的面前,要我跟她一起唱。我跟著她輕輕哼“來——來——來……”,她越唱越激動,把氣吹到了我的臉頰、頸根,把烏發(fā)蓋住了我的耳根,把她的手臂壓到了我的背。她眼里的光是滲出來的,像草原上的晨露,打濕了我。她身體的氣息四面八方包裹著我?!翱煽诉_拉改變了模樣,姑娘就會來伴我的琴聲……”我的身體“嘣——”的一聲響,這是堤壩坍塌的響聲,我的骨頭垮掉了,酥軟了,只覺得有一條大河在里面洶涌起來,往外沖撞……
我的嘴巴中了魔法,張不開翕不動石頭一樣。她唇上小小的茸毛,展開來是孟春季節(jié)遠看成茵近卻無的草地,是我第一次遠行感受的春草,那氣息彌漫著我深入著我。我的身體是一片大地??!我陷入了狂想,身體里有好多神奇的事物,它們變得如此美妙!泛濫的河流在我身體各個部位沖刷,正在揚帆出港的不知是么里。她天使般圣潔,又魔鬼般失控。這力量摧毀我,把自己祭品一樣獻出。這力量讓我無由地恐懼,全身顫抖……
春芳在唱:“等到千里冰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風……”
她唱了幾遍《草原之夜》,望著我,看到我在顫抖,問:“何事啦?”說話的聲氣瀑布一樣掛在我的臉上。汗水在我的手心、額頭、胸口滲出來了,那條隱秘的河流沖刷到了我身體的外面。我病了。endprint
二娭毑家里的東西在我眼里開始變樣了:麻布的門簾、高高的座桶、發(fā)黃的木床一眨眼變得無比貴氣,無比可愛,燈光也是世界上最溫馨最親切的橘黃……
二娭毑回來了,給我灑芝麻豆子茶。春景興沖沖問我給他的松鶴延年的畫畫好了沒有。我想起晚上是給他送畫來的。畫我一進門就放在桌子上,我早把它忘了。
春風吹拂的晚上,我身體進入迷失狀態(tài)。春芳說的話,她的笑,她走路、勞動、顰眉、梳頭、換鞋……這些動作都悄悄侵入了我的身體深處,我的身體就像可克達拉大草原,我閉上眼睛就能從自己的身體里面找到它們。我跟它們在一起,像大地跟自己的河流在一起,我不曉得大地是否思念自己的河流,我卻思念身體里的它們。
我也買來一支竹笛,學著吹。從放學一直吹到天色昏暗,我吹得腦袋發(fā)暈,姆媽聽煩了,跟我說:“天天吹,人的精氣會吹散的?!甭犃怂脑?,我真的感到疲倦了。兩個月后我雖然能吹幾首歌,聽起來卻不怎么優(yōu)美。我根本沒有勇氣去吹給春芳聽。
荻秋、大放、童霖、耀華、盛贊個個買了回力牌白球鞋,他們是為打籃球買的。他們同時穿上打了白粉的球鞋,十分的醒目。二娭毑說:“來了一群白鷺?!?/p>
青華、云祺、建元和我也鬧著要買。我第一次那么在意穿著,被渴望折磨了兩個月后,我們也成了二娭毑的白鷺。聽著她說“長腿白鷺”來了,心里比呷了甘蔗還甜。我愛惜它就像白鷺愛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弄臟了,走路走得小心翼翼,每次白粉打得跟積雪一樣。
我的個頭越長越高,要干的農活也越來越多了。二娭毑家與我家是相鄰的兩棟房,兩家同在一個生產組,我與春芳經常一起出工。我不再躲避勞動了,上學就盼著放假。一放假我們都要參加勞動。我們一起薅禾草、埋甘蔗、松土、插秧、割禾……她出工時也愛穿緊身衣服,手上戴一對長袖套,太陽不大時,頭上系一塊花手帕,太陽大了才戴草帽。
我喜歡看她唇上汗涔涔的茸毛,喜歡聽她柔軟的說話聲,喜歡看她笑時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所有農活里女人干得最漂亮的是插秧,彎腰點頭的節(jié)奏就像舞蹈。
谷雨一來,開始插早稻。水田里茫茫一片白,映照的全是灰白的天光。春芳身子蜻蜓點水,左一排插過去,右一排插過來,雙腳后退著,高高撅起的臀,露出迷人的曲線。她的后面一片泥水黃,前面一行行秧苗綠。
插早稻是一年雨水最多的時節(jié)。春雨連綿不絕。棕編的蓑衣,膠布、塑料的雨衣,箬葉與棕竹的斗笠,全裹到了人身上。斗笠往頭上一扣,一股混合著桐油、汗味的暖和氣息直往臉上撲。外面的雨水隔著棕毛、箬葉、膠布、塑料打得叭叭響,嘩啦啦地流。常常天都下黑了,所有的雨水都來圍攻,雷電充當急先鋒,逞著淫威。雨水那么浩瀚,身體那么小,像釘子一樣仍然釘在水田中插秧。從此,春天的氣味變成了膠布的氣味、棕毛和箬葉的氣味。
春雨里,綠色的秧苗插遍了一丘又一丘仿佛沒有邊際的水田。泡得發(fā)白的小腿,麻木得不是自己的了,被螞蟥咬出了血也沒有了知覺。
插田累在腰,女人腰身柔軟遠在男人之上。男人哪怕半大男人,腰都不行,插了一會兒,腰仿佛要斷了。半天插下來,我不得不頻頻站直身子。春芳有時與我并肩插,我忍著劇烈的腰痛,想跟上她,痛得我齜牙咧嘴。我的手腳也沒春芳那么麻利,很快我就落到了后面。
劉三洲挑秧、拋秧。秧是一把把扎好的,大小剛好一手抓一把。拋秧的技術一是秧要拋得均勻,插秧的沒秧了順手就能找到一把,但也不能多,不能讓插秧的把多余的秧拋開,這會影響工效;二是拋秧不能把泥水濺到人身上。劉三洲見了女人故意老遠就把秧拋過去,堂客們衣服灒了泥水,就罵他“砍腦殼咯”。他笑得臉上的疤擠成了一堆。
他對春芳好,春芳后面沒秧了,他走近了才拋,輕輕滑過去。有一次,他走近春芳,喊一聲:“螞蟥?。 贝悍继似饋?,往上扯褲腿,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伸過來伸過去,細細地看。問劉三洲在哪里。劉三洲指指這指指那,兩條玉腿左右看了幾遍,看得他“嘿嘿”直笑。邊上的婦女曉得他在使壞,抓起一把秧就往他身上砸過去。他一路跑一路躲,“嘿嘿嘿”笑得更歡了。
立夏的習俗是呷鴨蛋。民諺立夏呷鴨蛋,卵石也踩得爛。我們手拿煮熟的滾燙的鴨蛋,一邊呵氣一邊剝殼的時候,秧苗就全部插完了。水稻講節(jié)氣,立夏前早稻必須插下去,晚稻則在立秋前插完。
插完早稻,要給甘蔗地除草松土了。天氣開始變得炎熱。甘蔗是在我們搬新家后引進來的,用來榨糖。蔗種冬季里埋到地下,在暖土里悄悄發(fā)芽,開春后,男人用鋤頭扒開甘蔗上面的泥,綠色的蔗葉被捂成了黃褐色,他們一抱抱把它從坑里拋到地上。女人把甘蔗葉剮下來,砍成一節(jié)一節(jié)。男人用牛犁出一條條淺溝,甘蔗一節(jié)節(jié)相連,女人把它埋進溝里。埋甘蔗芽要朝上,最初不懂得這樣做,種下去的甘蔗沒有長出來。
立夏時節(jié)甘蔗苗長到了及膝的高度,壟上雜草也瘋長起來了。鋤草的人跟插秧一樣一字排開,有的鋤得快,走向前了。但鋤草不像插秧無法作假,鋤草慢的鋤馬虎一下也跟得上隊伍。鋤草是個體力活,雖然累的還是腰,但需要力氣。這項勞動男人比女人要強。女人鋤一會兒腰就痛了。我總是千方百計靠近春芳,她累了,一手扶鋤,一手扶腰,身子彎曲,濃眉微顰。我鋤到她身邊,看到她嘴上滲出了一粒粒汗珠。我趕緊鋤向前,偷偷把她挨我這邊的草一起鏟了。
一個紅色的四方木盒子出現在我家里,收工時我發(fā)現它掛到了大門后的墻上。我莫名地興奮,搬了凳子去摸它。姆媽說是分場派人來裝的。炳滔爸家還在安裝,我們都跑去看。炳滔爸說:“這是做么里咯?養(yǎng)蜜蜂呀?”
尚健師就笑:“沒見過蜂箱?傻啊,放毛主席像章的?!?/p>
緣山老倌說:“關人的呢。”所有人都笑。要緣山老倌爬進去試試。緣山老倌也笑,“不信呀,你們懂個屁?!彼麜缘眠@是廣播,里面如果沒有人怎么廣播!
廣播響起來的這一天,大家都感到驚訝,真的有人鉆到里面講話了。二娭毑想不通,這么多盒子,里面都是一個人在講話,他跑來跑去跑不贏啊。又冇看到他跑出來。她總是搖腦殼,搖了又搖,一天搖下來,脖子都搖痛了。endprint
有一天,分場的王書記也到了盒子里面。這種事非同小可,我們都覺得王書記了不起,想曉得他有么里法術。于是都來問潘支書,潘支書曉得分場有個廣播站,何解王書記可以在盒子里講話,他也很驚奇。當天他就去了分場,當面找王書記問清楚,也順便看看書記有么里變化沒有。
晚上,潘支書家從沒這么熱鬧過,連爾居人聽他講法術。他解釋了半天,說是電流把聲音從鐵絲傳過來的。所有人都不信,尚健師當場拿了鐵絲來傳聲音,一根鐵絲從房子里牽到地坪,尚健師在里面對著鐵絲講話,屋外的人么里也聽不到。
鋤甘蔗草的時節(jié),浩蕩的東南風開始勁吹。
上學路上,我常常碰見一個戴著耳機拿著收音機的人,他走路頭偏向一邊,不管抬頭也好低頭也好他從不看人,對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視而不見。他從來沒有笑過。走路也沒有停過。除了有兩次他鞋帶松了,他彎腰去綁鞋帶,站起來順便用帽子扇扇風,他走得出汗了。路上的人只有他走路像個運轉的機器,一上一下,均勻的節(jié)奏從不改變。每次我都目送他走遠,對他充滿了好奇和敬畏。
他住在七分場,每次都從連爾居邊上走過,去糖廠上班。糖廠建在離職工醫(yī)院不遠的地方。高高的煙筒在連爾居也看得清清楚楚。聽人說,糖廠就是他設計的,他是個工程師,劃右派下放到了農場。
不說話的人除了工程師、地主孫茂欽,又多了一個,他是突然來連爾居的。潘支書那天上晝把他領進了村。
潘支書帶著他直接走進了尚健師的家。他進了尚健師的家,不說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看人,看著自己光著的腳。他是個小青年,打著赤腳。尚健師的堂客惠英給他收拾好一張床,大白天他走過去倒頭就睡了下去。
吃中飯的時候,惠英叫他呷飯,他不應。
我們同一棟房的人都來看他,他也不理。身子彎曲成一個蝦子,動也不動。幾個堂客勸他呷點東西,好說歹說,最后他身子偏過去,把背對著大家。
女人們搖頭、嘆息。尚健師從屋里出來,繃著臉。
晚上,尚健師來我家里坐,跟我爺娘嬲卵談,我們曉得了這個人叫吳小潞,毋家棚人,他收聽敵臺美國之音被抓了起來。事情是毋家棚人揭發(fā)出來的。收聽敵臺是要判刑的。分場王書記把他安排到一隊來勞動改造。潘支書又把他安排到了尚健師的家。何解到連爾居來,安排在尚健師家里,尚健師搖頭,他也不曉得。
我感覺到的那個人將來也會走進連爾居,他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也許他一生都走不到連爾居,但他進村將是一件大事,影響我們家的命運。這個人遙遠得經常在娭毑的夢里走來走去,他有時走出娭毑的夢,走到了她的嘴巴邊,我聽到娭毑喊他的名字。他就要變成一個現實里的人了。但我早晨一醒來就忘了這個名字,甚至也搞不清是我在做夢,還是我夢到了娭毑在做夢。我問娭毑,她說她冇做夢。這仿佛是前世今生的事情,是歲月把人過舊了吧。
這個吳小潞太年輕了,沒有經歷么里世事。他與那些挑擔進村,磨刀戧剪子的,收雞毛鴨毛的,買糖粒子、冰糖、針線的,耍猴把戲的,都是些與連爾居擦身而過的人。
第二天午休,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大家往尚健師家里跑。惠英顫抖著聲音喊:“伢子,快醒來呀!莫做傻事?。∧銧斈飼缘昧藥锥鄠?!”我跑進屋里,看到吳小潞直挺挺躺在床上,他細小的臉上眼睛緊閉,無聲無息。頸上有一道紅色的勒痕。
吳小潞中午用一根布帶子在頸上打了一個死結,想了斷自己的生命?;萦⒓皶r發(fā)現了,用剪刀剪斷了布帶。堂客們說:“真的可憐,真的可憐?!庇械恼f著說著眼睛就紅了,落下了眼淚。
惠英一直在呼喚著他。
吳小潞的身子微微抽動了一下,臉上慢慢轉了血色,惠英用右手指挨著他的鼻孔,那里有了氣息。她高興得哭了:“伢子,伢子啊——”
經過一次死而復活,吳小潞的眼睛開始看人了,兩滴眼淚從眼角滾了下來?;萦⒌哪樕犀F了笑容,她勸他呷點東西。她給他水喝,他張口喝下去了。惠英高興地去廚房打了兩個荷包蛋喂給他呷。
吳小潞吃下荷包蛋后有了一點力氣,他要坐起來?;萦?、尚健師忙扶他起來。尚健師說:“后生伢子,聽了敵臺就聽了,又冇殺人放火,不丑!你安心住在我屋里,就當是你自己的家,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吳小潞哭了,傷心欲絕地哭,號啕地哭,淚水橫流,把床單都濕透了。
兩天后,他就跟大家下地干活了。
十七
薅過三次禾草,早稻長到人的大腿那么高了,眼看就要進入抽穗、揚花、灌漿的階段了。我與劉三洲分配去給禾打藥。早稻生蟲了。打農藥是一件危險的事,我們打的是劇毒農藥1059、1056,還有敵敵畏、甲安磷,這種藥入口封喉。還要打“六六六”粉,打“六六六”粉用的是電動噴霧器,鼓風筒噴得稻田上煙霧滾滾。
劉三洲是外來人口,安排他干農活他不敢打折扣。爺當了組長,他為了表示自己不搞以權謀私,把我也安排去打藥。他把我交付給劉三洲時,連如何防止中毒的話一句也沒有交代。
稻田綠油油一片,綠得要躥起來了。旱地種了一片棉花,棉花長得齊人腰高,它的綠鮮嫩、響亮。在越來越猛烈的陽光下稻谷正欲抽穗,棉花正在結果,小小青果在一片片棉葉下搖擺著——夏季的風從田野一陣一陣掃過。風的大小與強度都能從稻田、棉田和甘蔗翻飛的葉子上看得清楚。起伏的稻浪和搖擺的棉花,風過處,綠色變成了淺白色。風把葉子吹得翻轉,葉的背面顏色淺淡得多。深綠與淺綠一片片交織,一股股一團團的風因此顯形。它們大小形狀、強弱快慢都不同。
碧綠的田野,翻動的綠色就是我對于夏天的感受。風帶著植物的芬芳、土地的氣息不分白天黑夜在大地上吹,嘩嘩的響聲,像植物的歌唱,像陽光的流瀉。
但綠色深處,蟲子也在長,它們瘋狂地繁殖。
一只只碩大的禾雞在稻田里笨拙地飛,藏在稻禾深處,獨自“懂、懂、懂”地叫,像在抽打一個灌滿了水的皮囊。它們的聲音讓人聽著孤獨。
劉三洲教我如何使用噴霧器,一桶水配多少藥。我們從水溝里取水,他把藥倒進我的噴霧器,旋緊。又把噴霧器抱起來,讓我背靠過來,像背背包一樣兩根帶子背上雙肩。他背上后,給我示范,左手上下搖動一個長鐵柄,給噴霧器藥桶加壓,右手扭開開關,拿著一根長長的花灑在禾苗上掃過來掃過去,乳白色的農藥均勻地噴灑著,落到稻葉上,有的流成水珠,滾下葉梢。我們順著風向走。endprint
一天的活大概半天就能干完,比起鋤草來要輕松。我們打一會兒藥就坐下休息。我聽到一聲女人的嘆息,像輕輕呵了一口氣,轉過頭去,沒有發(fā)現人影,卻有小小紫色的影子一閃,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劉三洲也聽到了。他說這里有忘魂草。他要我走路莫踩草地。但我已經踩了半天了!那時田野那么安靜,草葉的晃動聲我們都能聽見。
我們起身去找,閃過紫影的地方么里也沒發(fā)現。要不是我們倆同時看到,我準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劉三洲笑著說:“踩到了也不要緊,只是不要像茂仁,把自己做夢跟雯霞上床當成真的。還去找人家雯霞,說人家穿上褲子就不認人了。害得雯霞哭著喊著要上吊,真是丟人現眼?!?/p>
我聽說過雯霞上吊的事,她是個年輕寡婦,想不到與忘魂草有關。踩了忘魂草的人分不清真假,有人踩了沒幾天就把腦子里想的當成真事。大多數人到老了才發(fā)作。
劉三洲很健談,他對我的皮膚特別在意,不停地夸獎:“好細嫩啊,長得真白凈!連爾居最標致的就是你?!蔽也徽f話。他拿起我的手左看右看,“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呢!”
收工的時候,他把肥皂給我,我們在水溝里洗手,他說:“多洗兩遍,洗干凈呢?!?/p>
有的稻田要打“六六六”粉,打粉劑要戴口罩,吹風筒直接從一根粗管里把粉吹出去。稻田里塵土飛揚,人身上也落了一層。打“六六六”粉技術要求高一些,由成年人來打。我站得遠遠地。
第三天,打完藥我們洗了手,我去小便,他也跟我站在一起,對著水溝拉尿?!澳愕陌らL了?!彼f,眼睛看著我的下身。
我臉紅了,問:“好還是不好呀?”
“問題大呢?!?/p>
“何事辦呢?”
“我看看。”他的手就摸上來了,翻來翻去,它一下就勃了起來。他把皮翻過來,又輕輕摸。“這樣就會好。你看我的?!?/p>
我看他的像根豎起的柴棍,丑陋無比。他抓起我的手,放在那上面,要我抓住。我不情愿。他自己手淫起來。
我覺得惡心。
打完藥我不再跟他小便了。他跟我談連爾居哪個妹子最漂亮。說春暉屁股大,翹得高高的,好看。說茂崧的女兒冬梅細嫩,臉長得好,身段也高。說雯霞奶子大,走起路來一閃一閃,晃眼!彈匠茂仁最喜歡了,像他彈棉花一樣,又白又蓬松。說媛媛是條小母牛,有股騷勁。說煌靚是個騷貨。說燕姝眼睛勾魂,長大準是個狐貍精。問我:“你看上誰?”我搖頭。但我下面卻起來了,打起了帳篷。
“你看上誰包在我身上。”他嘿嘿笑著,又來摸我。
第二天,我們休息的時候,他說:“你喜歡春芳吧?”
我心猛跳,像觸了電。我不曉得他何解知道的。
“我看出來了。嘻嘻……我給你做媒,包在我身上。”
我看了看他,他說這話神情很認真。我輕輕點頭。
“好哩,女大三抱金磚!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腦殼已經暈了,問:“么里事?”
他四下里看看,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只有禾雞在“懂、懂、懂”地叫?!澳惆蜒澴用摿?。”我猶豫著脫下褲子。他一把從后面抱住我,那根丑陋的東西塞到了我的股溝中,我又痛又惡心,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了他。他自己“嗬嗬嗬嗬”到一邊手淫去了。
“你想不想跟她談戀愛?我?guī)湍愕拿?,我這點忙你也不愿幫?”我終于妥協了一次。眼睛里涌出了淚水。覺得很臟,回去洗了又洗。
感覺挨過了非常漫長的時間,他跟我說,他跟春芳說了。他說春芳很高興。看到我臉紅了,我的沖動無法掩飾,他接著說,你得向她有些表示才行呀。
我問:“送么里好?”
“先送條手帕吧。”
“我沒錢何事送?”
“你家里有雞蛋,拿六個雞蛋,我給你去換錢。”
我一溜煙跑回家,看看家里有多少雞蛋。姆媽把雞蛋放在米桶里,我一看才九個,偷偷地先拿了一個。過幾天雞蛋多了,我又拿走一個。見到劉三洲,他問:“你何事還沒拿來?要有誠意。”我說:“快了。”
我偷到了第六個,我一起藏在口袋里偷偷送給了他。
第二天我就問他:“送了沒有?”
“莫急嘛。”
又過了幾天,我再問,他說:“送了。你沒看到她系了一條新手帕嗎?”
我心里像洞窖被鑿開了一扇窗,有一股陽光和風灌了進來,有無數的蜂蜜灌了進來。從這天開始,見不到春芳我就像丟了魂一樣。聽到她說話我心就狂跳。無論她跟誰說話,我都覺得她是說給我聽的。去二娭毑家的沖動壓都壓不住,心里暖洋洋的感覺壓都壓不住。
夏至到小暑吹的都是東南風,天氣有些喜怒無常,突然一場雨,雷鳴電閃,大雨一過,又是陽光普照。這樣的氣候大暑后更加常見。東南風一吹,灌漿的稻穗在熱風中變得越來越結實、飽滿了。熱風吹過江面,從我家前門進后門出。稻草泥磚屋里的穿堂風濕潤、陰涼,吹得人像個活神仙。
這段時期沒多少農活可干。星期天早晨,我躺在地坪竹床上,看著太陽升到半空,房子的陰影一點點退縮,一直退到走廊。竹床也搬了幾次,一直搬到了走廊上。陽光開始把江面照得銀光閃閃,把樟樹、苦楝樹的葉片照得銀光閃閃,把連爾居稻草蓋的屋頂照得銀光閃閃,吹過的風也在閃耀著銀光……世界那么晃眼,存在在虛幻的光里。這是夏天我喜歡看到的景象。
在走廊的陰影里,我呼吸著田野上四處飄散的植物的芬芳,我一會兒聞到了西邊荷塘里荷花與荷葉微微苦澀的香。一會兒聞到了江面的水香,聞到了一條魚的腥氣。一會兒聞到野籬蒿濃烈的香,這香是陽光曬出來的,我想象得到太陽底下它低頭萎靡的樣子。水稻的香是如長風一樣悠長的,清香把稻田的遼闊也帶到了眼前。
風不曉得從哪里來,它們一股一股成群結伙,有的性情熱烈,有的柔和,有的是長風浩蕩,有的短促如一聲嘆息,它們在大地上行走,都帶著自己的氣味,帶著它們故鄉(xiāng)最原始的氣息。這些充滿了辛勞與汗水的田野,現在是這么寂靜。長風里不見人影。村莊也這么寧靜,只聞蟬鳴,如浪一樣地起伏著。endprint
我每天都要想一想春芳,有時想到了她包緊的屁股,有時想到她嘴唇的茸毛,想到她的笑聲,在我腦子里這一切都那么真切。她從房子里出來,有時是上茅廁,有時是去江里洗衣,有時是去別人家,我在走廊遠遠地望著,有幾次躲到隱蔽的地方,讓身體無法克制的沖動得到釋放。我也開始手淫了。
傳來賣冰棒的叫賣聲。冰棒剛出現在連爾居讓人興奮了一個夏季,酷暑里看到冰,誰都不敢相信。“娘賣×咯,伊是么里崽啦!”上了年紀的人幾乎都這么罵,這是他們對一件事情表示強烈的感嘆。話里有極大的不信任因而有極大的興奮。二娭毑就罵:“短命鬼哩,哄老人家做么里!”
一次,大放買了一支給她呷,她說:“這么燙嘴巴,還說是冰!”大家就笑。青華急了:“明明是凍的,還說是熱的!”二娭毑怕燙,把它放在鐵瓷缸里涼一涼,冰棒開始融化,鐵瓷缸外面結了一層水珠。二娭毑說:“還說不是熱的,瓷缸都冒熱氣、出汗了?!币蝗罕欢謿步凶靼樀哪贻p人哭笑不得。春芳出來跟娘說:“你老人家喝口冰水,看看是冷咯還是熱咯?!倍謿埠纫豢谌诹说谋?,說:“伊是冷咯。放涼了?!?/p>
賣冰棒的來了,我要姆媽買了一支。冰帶甜,甜味就甜得絲絲入骨,好像火一樣,全身都被甜燙著。這種味道可與辣椒相比。我覺得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突然“哐——哐——”巨大的聲音響起,陽光都彎曲了一下。太陽下,走來了一支隊伍,飄起了一股煙塵。夏季的泥土路曬得起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人走過踏得塵土飛揚。我跳了起來,向隊伍迎了上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罕見的高大個頭的男人,胸前掛了一塊牌,上面寫著:“大右派分子黃石安”。沒有戴高帽。走在他邊上的人都不是連爾居的。有人把一面銅鑼“哐——哐——”又敲了幾下,有人右手一舉,帶頭喊起了口號。潘支書早就迎出了村,跟著分場的王書記奮臂高呼。
高個子也不低頭,眼睛還四處看。他的白色襯衣銀光閃閃的。大個子五官和神態(tài)與我們太不一樣了。寬廣的前額,一雙八字眉,眉梢高翹,像一股輕煙向著太陽穴上方飛去。雙耳高聳,倒向后面。大蒜頭鼻子下,人中又長又寬,特別是頭發(fā)像毛主席一樣向后倒伏。我感覺這個人來得很遠很遠,但他不是我感覺中的那個人。
走到連爾居房屋中間的馬路上,口號喊得更響了,有的人聲音都喊嘶啞了。我看到金明、青華、衛(wèi)軍加入了喊口號的隊伍。一群細伢子跟著跑,一邊追打,一邊笑鬧。陡然而來的熱鬧,讓人有些興奮。連爾居人都站在自己家門口看熱鬧,住前排房的站在后門,住在后排房的站在前門,好奇的人到了長廊上。
游行到籃球場,隊伍停了下來,接連不斷地喊了一陣口號。連爾居人從口號里慢慢明白這個人是北京的大官、大右派。有人曉得他在分場養(yǎng)豬,接受勞動改造。老人不免連連感嘆:“作孽啊,咯暑天!”“落難了。幾可憐!”
緣山老倌咕嚕著:“我看這個人不像個壞人。中國這么大,毛主席不一定么里事都曉得。說不定有人打著他老人家的牌子整人、搞事?!?/p>
尚健師說:“當官的還不如我們當農民的。唉——”他一聲長嘆。
喊完口號,把大身胚的人綁在籃球架上,潘支書帶著大家去吃中飯。連爾居跟著游行的人好奇地看著他,爭論他在北京官有多大,見沒見過毛主席。太陽越來越猛烈,一個個頂不住就走了。
細伢子圍著他,摸摸他的牌子,扯扯他的長衣長褲。長褲上沾了一層灰。長褲一扯,塵土像金粉一樣在陽光下飛舞。細伢子有的光著身子,有的穿了一條短褲,看到大熱天他還穿一雙鞋子,鞋子是他們沒有見過的皮鞋,感到好奇。村里人夏天都是打赤腳的?!八粺釂h?”“出汗了呢!”大個頭對他們笑笑。他的笑讓細伢子害怕。有人喊:“他是壞蛋!”有兩個男孩撿了地上的石子泥塊砸他。
路上有大人喝住了砸石子的細伢子。遠遠地各家在喊自己崽的乳名,要吃午飯了。聽到喊聲,細伢子漸漸散去。
籃球場空空的只有大個子了。
炳滔爸家在籃球場邊上,后門正對著球架。她的堂客臘梅看著大個子綁在籃球架上,被太陽曬得全身汗透了,轉身就進廚房里燒茶去了??诶锬钪骸白髂醢?!作孽??!”她泡好一瓦罐芝麻豆子茶,端到了黃石安面前。
大個子看到她手上端著瓦罐朝自己走來,眼里露出了渴望的光。臘梅從瓦罐把茶灑進茶碗,舉起來端給他呷。黃石安太高了,他彎下腰臘梅才夠得到。她灑一碗他呷一碗,滾熱的茶他也不怕燙。臘梅看到他寬寬的額頭曬得冒出了油,像要冒煙了。蟬聲在樹上叫,大個子吞咽的聲音“咕咚、咕咚”比蟬聲響。臘梅說:“慢點,慢點,我再去泡?!?一罐茶很快全喝光了。
炳滔爸看著這兩個人,他想起了臨刑前給犯人送行的情景。那是剛解放時候見過的?!昂煤玫娜?,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做么里喲!”
臘梅回來又倒上一罐茶,拿了一頂草帽,又走到太陽底下去了。
黃石安太高,她給他戴草帽時夠不著,他用力往下彎腰,彎得籃球架都在晃動。臘梅踮起腳尖給他扣上去了。大個子感激地看著她,眼里溢出了淚花:“謝謝您!謝謝您!”他的話打鄉(xiāng)氣,臘梅聽不懂,但她曉得他的意思??诶镟f著:“這是作孽啊!不曉得犯了么里罪。又冇殺人放火!”
黃石安問她名字,她沒聽明白,以為他要呷飯,“莫急呵,我去做飯,做好了你呷。”
十八
晚上,我們在江邊地坪上乘涼,大家議論起白天的事,猜測著黃石安的身世。有消息靈通的人說他是延安時期的干部,還有人說他是特務。緣山老倌聽了很生氣,說:“你們騷起嘴巴亂講!我看他是個正派人?!鄙薪煾胶停骸按笫钐炜佣啡?,冇得天良?!?/p>
月光如瀉,月輪飛升,萬里無云,大地明亮,看得清地上草的影子。晚上這么靜謐,有人咳嗽一聲也傳得很遠。風都輕悄悄地吹。白天的風吹得樹葉嘩啦啦,吹得房門砰砰響,吹得東西掉到地上“哐隆”一聲發(fā)出巨響,吹得草帽在地上翻滾……夜色里它像女人飄蕩的發(fā)絲,像遠處的一聲嘆息。
白晝沉默的魚蟲夜里開始吟唱,竭力向夜色一樣深廣的靜謐發(fā)出聲音,它們聲音兇狠卻弱小如同小草。endprint
我口渴了,去房里找水喝。走過明晃晃的地坪,走進黑咕隆咚的屋檐,推開房門,拉亮電燈,突然,房里出現了一只鳥。“啊——”一聲,我差點把它當成鬼魂了。
鳥在燈光下發(fā)光,雪似的,像是它身上的光把房子照亮了。暗影中的墻把她襯得銀光閃閃、冰清玉潔。沿著它身體邊緣的一圈逆光,絨光放射,隱隱泛藍。這光芒圣潔、純凈,有如圣靈之光。它是一個精靈?帶著遙遠地方的神秘氣息。
房子里彌漫陌生的圣靈之氣。我眼里只有鳥身上的光。房里的家什隱在暗影里,依稀可辨的輪廓全在我的視線之外。
鳥站在茶柜上,我們都陷進了片刻的岑靜中。它突然哀鳴,用全身的氣力叫喚起來,無助、絕望和恐懼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不假思索地向它靠過去。它有仙鶴一樣的腿;黑色的喙,又尖又長;一雙句號一樣圓的眼睛,正望著我……我在它的注視下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它圓眼里射出的光愈來愈猶疑、驚慌,又分明有一種企求。
夜變藍了。鳥化作了一道銀光。絕世的純凈和驚艷,異樣而不凡的氣息,仿佛我們與世隔絕了。我走進了一條時光隧道。
她在我靠近的瞬間飛了起來,扇動著長長的雙翅。她不肯相信人。木門木窗都是敞開的,她可以飛走但她卻不走,從茶柜飛到木桌上,又飛到臉盆架上?;炭值慕新曇恢睕]有停止。
我站住了,好讓她習慣并熟悉我。
她朝著我叫,企求越來越明顯。
我又輕輕地向她靠近。
到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凝視著我,泛出點點淚光。我伸出雙手,她絲紋沒動,我把她輕輕捧了起來。
白鳥柔軟的身體一下就靠伏在我的掌心,她完全放松了。這是毫無保留全身心的托付與信任。我心里一顫。我朦朦朧朧想,她在等我嗎?冰涼的體溫讓我記起什么。她來得這么蹊蹺,我感受到了一種遙遠又神秘的命運。
她求救一樣向我哀鳴,圓圓的眼睛與我對視,卻蓄滿了哀傷。淚已流干。她呼叫著,胸部劇烈起伏著,在我手掌中像只抽動的風箱。這是生命的哀痛和呼喊,遙遠的靈魂似乎正在被喚醒,我身體深處針扎似的疼痛……
她的叫聲漸漸地小了、嘶啞了。我發(fā)現了她長喙上的鮮血,伴著急切的聲音,從口中往外涌。一會兒她開始嘔吐,吐出和血的蟲子、胃液。我看地面,東一堆西一滴,都是鳥先前吐的。她受了內傷?是稻田里的農藥?還是有人攻擊她了?我不理解,在我進門之前,她忍受了這么巨大的疼痛,何解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鳥要求我做么里?
我突然間陷入了冥想:你要我明白你的生命馬上要離去嗎?你不曉得自己會去哪里?你害怕了?……你想讓我知道你的痛苦你的死亡?……這是一個約定嗎?你今天要在這里等我……
空洞又黑暗的房子里你凄厲地喊著,讓我心驚肉跳。從來沒有一種聲音這么凄涼,你是在懇求我的幫助……
我張了張嘴,合上嘴巴我閉得更緊了。我的聲音發(fā)不出來。我曉得我的聲音你無法聽懂!像我無法聽懂你的聲音。我們人鳥隔絕。
我的眼淚突然一涌而出。
“呀——呀——”這是危險在一步步逼近的信號。是人與鳥的生死別離,為什么要把這樣悲慘的生死離別留給我呢?你曾經在我的身邊飛翔、歡鳴過吧,而我卻不曾留意于你一眼。今天,我們彼此有了超越語言的感情領悟,但你卻要走了……
我想到你在天地間飛翔、憩息的時候,雙翅輕輕一拍,白色閃電一樣劃過江河。這也是你的家園啊。但這個晚上,家園不再,家園充滿著恐懼。
……
外面乘涼的人聽到房里的聲音,從地坪過來了,一個個進了屋,對這只鳥的行為感到驚訝。一群人圍著她,剛才只有鳥說話的聲音現在變成了人說話的聲音,嘈嘈雜雜。
鳥剛穩(wěn)定的情緒,現在又惶恐起來了。她頭不停地轉動著,她沒身處過這樣的環(huán)境,眼睛里的敵意漸漸濃烈,凄厲的鳴叫一聲高過一聲。有人伸手去摸,說是白鷺,她對伸過來的手還以尖利的喙。任何一雙手靠近她都兇狠地啄。她只信任我。我們仿佛只在一瞬間就變成了親人。
我捧著她、撫摸她,期望她鎮(zhèn)定下來。人在說,鳥也在說,我看到他們說的話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不是彼此溝通,不是交流。他們都沒有渴望對方聽懂的愿望了。人在相互詢問;鳥只在向著夜空孤獨無助地宣泄著她的疼痛和恐慌。
我問何事救它,一房子人都不曉得何事辦。有人在笑。有人說殺了吃掉。我緊緊抓著鳥,沖出了房子,朝江邊走去。我不想她落到別人的手上。
月光不曉得么里時候黯淡的,江岸變得黝黑。鳥雙爪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全身發(fā)抖,直扎得我疼痛難忍,她知道我要拋棄她了。我果斷地把她往岸下拋了出去。想不到鳥沒有張開翅膀,她那么決絕,像一團棉花一樣,輕輕滑落。在離開我手掌的那一刻,她就沒有生存的欲望了。
落入黑暗后,半點聲息也沒有,死寂一般,我像拋出了一個空無一物的東西,剛才的一幕像是一個夢境,仿佛她就是我想象出來的一個靈物。
細碎的江濤聲若低飛的螢火蟲,時隱時現。我想喊她,但我的嘴巴仍是往緊里閉。在鳥的面前,我變得不會說話了。第一次我曉得我說的話沒有用,一絲一毫的用處也沒有。我曾對著我養(yǎng)大的黑狗說了一個月的話,它慢慢懂得了我。我叫它幫我拿書包、搜田鼠、找爺的去向……它都懂。炳豐長期對著牛說話,牛也慢慢懂得了他的意思。我該怎樣向鳥說、向蟲說、向魚說呢?
朦朧的月光下蟲魚還在喧嘩地說著話,我認真諦聽起來。它們說出了這個世界什么樣的秘密?夜的世界,有很多話正在熱烈地談論著……它們在議論剛才的一幕嗎?我想,如果我聽懂了鳥的話,我就曉得她要我做么里了。我們能說話,我就會帶她去醫(yī)院,我們朝朝夕夕不會分開了。她是一只鳥,我能做到的只是把她拋下,不讓其他人去傷害她。也許,她現在正在獨自死去。人心原來是最狠的。
今天是多么奇怪的一天,一個人如天外降臨,他做了比地主孫茂欽還要可憐的人。一只鳥躲到我家里,找我求救,渴望我聽懂她的話。她受了傷害,就要死了。一個人,一只鳥,我都不曉得該怎么去搭救他們。我們都面對面了,卻如隔千里。endprint
從夏天到冬天,對著天上飛過的鳥群、藍天下的云朵、草地上的飛蟲,我經常發(fā)愣,不知道自己想了么里。一直到大雪紛紛的時候,我還在想著那只鳥,想著她身上的白光是何解發(fā)出來的。那年,我的黑狗被人偷了,我哭了一個月,想了它一年。白鳥與我的遭遇,一直到我老了,每當想起她,我還會淚光點點。她的眼睛到了我身體的里面,我能隨時找到,與她對視。我可能做錯了。我越來越相信,那個晚上不是一個尋常的夜晚,是個通靈之夜,我就要發(fā)現自己生命的軌跡,窺破生死奧秘了。
農藥打完后,我與劉三洲在一起的機會少了。等到收工或是放學后我去找他。他提出那種要求遭我?guī)状尉芙^后,也不再提了。有一天晚上,我又找他,想曉得春芳跟他說么里沒有。他說:“一條手帕禮太輕了,人家不滿意。”
“再送么里好呢?”
“送她一件褂子吧。”
這么多錢不曉得何事去找。我面露困惑。
“你家里有米,拿米來我去給你換?!?/p>
我說:“好!”
我們的糧食每月每人定量供應,男勞力一月45斤,婦女38斤,細伢子最高的是38斤。我們家六口人,人人吃飯都是海量,糧食遠遠不夠吃。每個月吃到中下旬就沒有米了,姆媽挨家挨戶找人家去借糧。借上幾家才有一家愿意借幾筒。她總是為米犯愁。
為補充糧食的不足,春天,她去外面采野菜,采來一藤籃的薺菜、螞蟻菜、蘑菇,新鮮的吃不完,就曬成菜干;夏天,太陽炙熱,正午休息的時間,她去河溝撈菱角、芡實,一身水淋淋的回來,有時提著一藤籃的菱角,有時是一籃芡實,有時是一籃碧綠的蓮蓬。菱角、芡實煮熟了給我們吃,一煮一大鍋,可以吃上兩天。蓮蓬我們剝了生吃。這些東西吃飽了自然飯就吃少了。秋天,她用南瓜與米做南瓜粑粑,在鐵鍋上烤得又軟又香;冬天,她去養(yǎng)豬場的茴地找沒有挖凈的茴,一半茴和一半米飯煮在一起呷;去湖中挖藕、挖荸薺,去地里拔蘿卜……有時,糧食實在不夠了,半夜去曬谷場偷稻谷,她偷了回來,緊張得發(fā)抖。爺曉得后還要罵她。
想到這些情景,我把量筒插進米桶時,心里愧疚極了,太對不起家里人了。我是一個小偷!但我一想到春芳穿上我送的褂子露出的笑臉,我便不再猶豫,一筒一筒往布袋里裝。裝了二三十斤,把米桶里的米撫平,把量筒放回原處,我背著米就去找劉三洲。
劉三洲接過米,掂了掂,說:“還少了?!?/p>
我回去又偷了十幾斤。
好久又沒見到劉三洲了。我沒去過他家,他不出門我就見不到。我開始注意春芳,看她穿新衣服沒有。
過了一段時間,我真的看到春芳穿上了新的衣服!我心像一盞油燈被點燃了,胸口熱烘烘的,臉頰都發(fā)起燒來。她見了我,對我也特別好,跟我說話輕輕聲的,笑得很甜。我從心里感謝劉三洲。
見到了劉三洲,我問:“我看到她穿新衣服了,是我的錢買的嗎?”他說:“不是你的錢買的,還有誰的錢買的?”我笑了。
我在這種陶醉狀態(tài)下開始想入非非,為春芳與我這種隱蔽的親密激動,每天感受著晨與昏錯亂的交替。
劉三洲跟我說:“天冷了,你要給她買條褲子?!蔽艺f:“好?!蔽矣秩ゼ依锿得?。
把米送給劉三洲后,有一天,姆媽自言自語:“米何解少了?”她大惑不解。我心里有點慌。我感覺自己像在犯罪。
快過年了,劉三洲說:“過年要做套新衣?!?/p>
我說:“好?!蔽覇枺骸八饬藛??”
“做完這套新衣,我才好說話呀?!?/p>
我不只是偷米,還去偷塑料、蓖麻籽、廢鐵、鴨毛。
大年三十她穿了新衣。
我去找劉三洲。劉三洲笑著說:“她答應了,今天晚上,你想法一個人睡到娭毑房里,她晚上來找你?!?/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腦子里的亢奮像有盞燈照著,亮晃晃,眼睛么里也看不見了,像第一次在二娭毑家看到電燈的情景。我感覺聞到了她的氣息,聽到她靠近我時衣服的摩挲聲……
吃過晚飯,我勸娭毑睡在爺娘這邊,過年了一家人睡在一起,我過去給她看房子。娭毑同意了。我克制著巨大幸福的暖流,拿著娭毑的銅掛鎖鑰匙,壓著自己的腳步不讓它奔跑起來,但還是只有腳尖落地。看到門上的銅鎖,我抖動著手把鑰匙插了進去。以前開鎖我的手從來沒有發(fā)過抖。
房外,萬家團聚,正是除夕最熱鬧的時候,家家燈火通明,爐火正紅。不時傳來鞭炮聲。一聲一聲大紅炮仗在天空炸響。門外有腳步聲走過,那是細伢子打著燈籠挨家挨戶討餅干。我怕他們到娭毑房子里來,關了門,熄了燈。腳步聲從門前走過,一陣過去了,又響起一陣,伴著笑聲、叫聲、說話聲。有人在門口停下來,爭論了幾句房子里是不是有人,一只手敲了兩下門,見沒有動靜,他們都往前快步追人去了。我等著一個人的腳步聲。我熟悉她的腳步聲。
夜,越來越深了。寒風吹拂,在屋后發(fā)出“呼呼”的響聲。房門前再沒有響起腳步聲了。失望是一點一點陷入的,越陷越深。我開始流淚。我一個人縮在被子里,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睡,朦朧中突然覺得她來了,門響了,到了我房子里……爬起來看,房里黑乎乎空洞洞冷冰冰。
第二天,我問劉三洲:“她沒來。你不是說好的嗎?”
劉三洲說:“她晚上走不開。走得開了又太晚啦?!?/p>
十九
很快又是春天。驚蟄的一聲驚雷,把天空中巨量的雨水召喚出來了,蟄伏一冬的生命都鉆出了泥土。
雨淅淅瀝瀝一直連綿到了谷雨。即使天晴,春天的陽光也很淡,總有薄薄的云層,使天空泛白。
谷雨過后,我放學在村口碰到了媛媛。她穿著紅色罩衣,扎著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一雙赤腳,在泥地上踩出又大又深的腳印。她捉了一桶鱔魚回來了。見了我,嘻嘻地笑:“要呷吧?送你?!彼淹胺畔聛磉f給我看。桶里的鱔魚扭動著,擠著疊壓著往上鉆,有的昂起頭來,像一團蛇纏成一堆??粗X魚,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媛媛會像困在桶里的鱔魚,被人囚禁起來。endprint
她的手伸到桶里,“好呷,用紫蘇炒?!彼拇笫志拖皴佺P在炒一樣,翻動著鱔魚。
我說:“我家里不呷鱔魚。”
“摸魚弄蝦,割你資本主義尾巴!”一個聲音在高處響起,平地一聲雷,嚇得我倆一跳。我們同時抬起了頭,看到一張額頭緊擰著“川”字的長臉,逆著太陽光又青又黑。
原來是潘支書。他看到媛媛提著桶出去,曉得她是去田里捉鱔魚,他哪里也不去,在屋里潷著爊茶呷,抽著紙煙,就等著她回來,抓個現場。
這是抓鱔魚的好時節(jié)。鱔魚在田埂上打洞。水田有落差,鱔魚的洞成了小小涵洞,水從里面流過,從上一丘田流到下一丘田,老遠就聽得到落水響。用腳趾在洞的入水口捅幾下,鱔魚就從出水口溜出了洞。鱔魚剛出洞,媛媛伸出食指、中指一夾,一抓一個準,從沒失過手。半天工夫她就捉了一桶。
潘支書來搶她的桶,媛媛不肯,兩個人抓著木桶把扯來扯去?!笆俏业镊X魚,是我的鱔魚!”“沒收你的!放開!”媛媛就是不放。
村里有人看見了,喊:“莫打架,莫打架?!迸酥緛砭蜎]想到與一個女孩搶東西,更沒想到媛媛會反抗,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臉早就紅了,搶了幾下他放開了,憤憤地走了。
晚上,在小學教室開大會,組長通知媛媛參加。以前開會一家一個代表,媛媛家從來是谷清去的。這次通知了他們兩個。呷過晚飯,連爾居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往學校走。
潘支書講話,講到了“反擊右傾翻案風”。他給大家念了一段報紙,突然大聲喊起來:“堅決粉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新反撲!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彼直称鹆嗣飨Z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辨骆孪氲搅俗约鹤詈蟮哪钦n堂,就是用“革命”造句。
“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辨骆掠衷谙搿案锩焙汀氨﹦印钡囊馑?。她一直不能理解革命,今晚用“暴動”解釋革命,她覺得自己理解了,思想覺悟提高了。
毛主席語錄背過了,潘支書大講割資本主義尾巴。有人打哈欠,尚健師就問:“不批林批孔了?”
潘支書:“今天主要是割資本主義尾巴。養(yǎng)雞、養(yǎng)豬、自留地都是資本主義尾巴,都要堅決割掉,自己不割,生產隊會來給你割!”講到這里,他咳嗽了一下,昂起頭,眼睛盯著媛媛,提高了聲調:“祝媛媛去田里摸魚弄蝦不是一回兩回了,這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尾巴。應該批判,不準再搞!你先寫個檢討,要看深不深刻,要從靈魂深處挖資本主義尾巴的根!”
媛媛還在想“革命”和“暴動”的關系,為自己終于弄懂了“革命”而高興,想不到潘支書講到了自己,通知她開會她還高興了一陣呢。她的臉“刷”地紅了,紅得像涂上了胭脂,盡管她從不涂胭脂。她看了一眼會場,幾乎要暈倒,昏暗的燈光這時顯得特別刺眼。她頭低下去了,低到碰到了自己的膝蓋。她么里也聽不見,只覺得世界變成了“嗡嗡嗡”一片響聲了。那聲音變成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她,她感覺到全身被針刺了一陣陣疼痛。
她想哭,但沒有眼淚。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從肩上滑了下來,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媛媛被自己的辮子嚇了一跳。潘德和還在惡狠狠地說著話,雖然說的不是祝媛媛,但媛媛聽得句句都是沖她來的。她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兩只大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捂得不讓一星半點的光進來,她感覺自己在往深處的黑暗之中鉆。
心里劇烈地翻騰著,血一陣陣往頭上沖來,慌亂的世界突然變得清晰,有一股情緒像海潮一樣淹過來了,把她淹沒。她感覺到胸腔中燃起了一團火。她清醒地意識到了——她正在恨!恨像潮水一樣涌來。她恨這個潘德和??!今天上晝跟她搶鱔魚時她還不恨,現在恨了:“這個不得好死的長子??!”她咬牙切齒地說,聲音只有自己聽得到。
恨讓她不再往黑暗深處鉆了,她把緊緊捂著臉龐的手松開,緊閉的眼睛睜開了,手指縫里出現了紅光。這時,房子里響起了噼里啪啦的聲音,大家紛紛站起來往外面走,沒有一個人說話。
散會了。所有人走了。
谷清來拉她。谷清拉她的時候,她突然哭了,抱著谷清,眼淚嘩嘩地流,哭得呼天搶地,山洪暴發(fā)。
谷清沒有聽妹妹哭過,妹妹傷心欲絕地哭,撕痛了他的心。他眼圈紅了,喉嚨哽著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這是媛媛第一次開會啊,她把它當作一種認同,大家承認她是個成年人了。她出工可以拿成年人的工分了。她仔細地梳熨帖了辮子,穿上了沒有補丁的衣服。會議卻是批判她的,她沒辦法想通。
潮濕的天氣潮得讓鐵出汗,讓木頭拍打得響不起來,讓水生滿白霧,讓聲音鈍挫著直往地下墜。氣溫越來越高,天變得濕悶。偶有晴天,露個臉,人們的笑臉還沒有笑到臉邊邊,又陰了。
星期天我背著一箱小人書,帶著細伢子去玩,給他們講故事,讓他們抬著我走。大家吵鬧著,沒有一刻消停。春天的田野,各種不知名的野花開在渠道和江岸上,泥土的氣息摻和了花香,清新就如吃了蜜蜂的蜜蛋。捉蜜蜂的日子我們的嘴都是甜的。
春天是探險的季節(jié),各種冬眠的動物都出來了,很多動物我們秋冬兩季都沒有見過了,蛇、青蛙、癩頭蛤蟆,還有燕子、白鷺、杜鵑、黃鸝,我們都久違了!一群人在春天的大地上走,遠遠地,走到了西北方向的一分場十一隊。這里有一座三洲橋,是一座麻石砌的石拱橋,我們就叫這個隊為三洲。
三洲人從湘陰楊林寨搬來不久,他們的垸子被大水淹了。這片田野原來是我們連爾居的。他們講話打鄉(xiāng)氣,與連爾居、毋家棚、大灣楊都不一樣,與最北面的萬興也不一樣。我們這些村子講話只有個別字發(fā)音不同。就是這個別字,我們還互相取笑。連爾居人說“我”說成了“餓”,大灣楊人就笑話我們天天呷不飽。三洲人說話發(fā)音全都不同,他們成了我們的異類。我們很鄙視他們的喜好,如他們喜歡吃喝、喜歡玩。我們對住和穿很講究,這關系到一個人的體面和自尊,他們卻從不講究。我們覺得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每次見到三洲人從石拱橋上走過人工河,走到社教路上,我們都要靜聲屏氣地觀察,對他們的一舉一動既好奇又害怕。這一天,我們走到三洲橋邊,有兩三個細伢子過橋來玩。茂成喊一聲:“打他娘賣×咯!”話沒說完,一塊卵石已從他手里飛過去了,“啪”地落在了一個男孩腳下。他們嚇了一跳,發(fā)現我們一群人正虎視眈眈,嚇得轉身就跑過橋去了。endprint
我們大笑,高聲叫罵:“膽小鬼,冇卵用!”
茂成從不曉得怕么里,他力氣大,出手猛,兩天一小架,三天一大架,比他大一兩歲的人他都敢打。這座橋挨近一口子,地上到處是卵石。我們喜歡這樣光滑的卵石,個個找了一堆。
在我們得意的時候,拱橋上冒出了很多黑腦殼,看看我們沒有過社教路,他們就沖過橋,跑到了社教路邊。茂成一聲喊:“打呀!”我們慌忙撿了卵石砸過去,對方由一個大一點的男孩率領,在茂成喊打的同時,卵石也如冰雹一樣鋪天蓋地砸了過來。“嬲你娘咯!打死連爾居的雜種!”
一場戰(zhàn)斗正式拉開。兩邊都是聲嘶力竭的喊打聲。卵石在天空飛,有的在空中碰撞,“嘣——”一聲鈍響。我們開始還有些害怕,怕砸死人。但紛飛的卵石根本沒有讓人思考的余地。誰猶豫誰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社教公路兩邊都有人喊“哎喲——”,有人中了石頭。聽到自己人喊“哎喲”,胸中燃起了怒火,石頭越砸越猛、越砸越大。打得眼紅了,都往對方腦袋上狠狠砸去。茂成不怕死,沖到了公路中間,近距離往人頭上砸。飛躍、海軍跟了上去?!按蛩揽┤抟搬套?!”“嬲你娘咯野種!”
三洲人慢慢往橋上退,一看他們懼怕了,我們打得更加兇了。只聽“哎喲——”一聲慘叫,我看到一個人左手護住頭,臉上都是血?!安缓美玻鋈嗣?!”誰一聲喊,我們嚇得轉身往回跑。橋上有大人在狂吼:“打死你娘賣×咯雜種!”
他們追來了。聽得到身后猛追的喊聲、腳步聲。
跑呀跑呀,我們沒命地狂奔。心里害怕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敢回頭去看。
進了村,我們四散開來,各自往家里躲。關起門來,還拿了鋤頭扁擔把門頂死。我躲到了大柜里,心還在狂跳,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第二天,竟然沒有么里事。
第三天,一輛軍車開進了村莊,車上坐滿了荷槍實彈的公安。
潘支書宣布全村人都待在家里,不準外出。
天啦,連爾居出事了!老天注定,這是個不平靜的春天。
軍車開到了小學校。公安下來,到村莊各處轉悠。潘支書帶著人東家進西家出。他穿著長筒雨靴,下雨時打著一把長柄黑布傘,不下雨就頭伸過了胸,兩條長腿踩得泥漿呱唧呱唧響。我看著他一會兒從村東走到村西,一會兒從村西走到村東。人們都待在自己的家里,前排房的打開了后門,坐在后門口,后排房的打開了前門,坐在前門口,每戶人家用竹篩裝了一篩盤棉花,手工把棉籽從棉花中剝出來。他們邊剝棉籽,邊看著村中馬路上潘德和一個人匆匆來去。有人交談幾句,都是壓低了嗓門。這種持續(xù)了很多年剝棉籽的勞動,很快就要消失了。甘蔗種得越來越多,棉花地消失了,邊剝棉籽邊扯卵談的一幕也就要從生活中消失了。
黃昏的時候,有些憋不住氣的人在悄悄串門。他們聽到消息,連爾居出現了反動標語。小學校廁所才粉刷不久,墻上寫了反動標語。村里籃球架和水泥電桿上也貼了。反動標語的內容都不敢講。誰嘴里說出來就成了宣傳反動標語、說反動話了。
公安摸情況摸了三天。有人反映巽滿爹經常去學校的廁所。他在別人家坐,總是說學校的徐春玉老師上廁所像吹口哨,幾好聽。他跑那么遠去小學校的公共廁所,就是為了聽徐老師上廁所吹口哨。下課鈴聲一響,他就出現在學校門口。徐春玉老師這時十有八九會往廁所走。
徐老師是新來的,窄窄的肩、細細的腰,臀部寬,腿細長,走起路來一擺一擺像沒有骨頭的人。巽滿爹就是喜歡這種風擺楊柳的女人。
但是巽滿爹沒文化,寫不來字,排除了。
地主孫茂欽經常去廁所淘糞,他的嫌疑大,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公安盤問了他一天,還關在學校繼續(xù)審問。
劉三洲是外來人口,也帶去問話了。
晚上,辦案人員到一些人家去摸情況。村口設了流動崗。連爾居既不許人出去,也不準人進來。
雨在夜里突然傾盆而下,嘩啦啦響,下不到一刻又突然停了。不像白天,懶懶散散地落,落得水面像蜘蛛在爬。你以為沒落它其實在落,你以為落了它已經停了。連爾居人躺在床上也在腦殼里想,這是誰寫的呢?
有人想起么里,主動去學校反映情況。
第三天,辦案人員上門收集細伢子的作文簿,上學的人一個也不漏。他們拿作文簿去對筆跡。一一對過后,仍然沒有結果。
第四天,很多人不愿待在自己家里,開始串門了。潘支書叫住了我,要我跟他走。
我跟著他往學校走。學校已經停課,里面很安靜。進到徐春玉老師的辦公室,一個穿白色制服的男人,十分威嚴地看著我。他的面前擺了一張四方桌,一把手槍放在木桌上。他的旁邊還站了一位公安。一進門,潘支書就換成了另一個人,他臉拉得很長,大聲呵斥了一聲:“放老實點!”
公安右手拿起槍來,問:“你就是祝邦憲?”我說:“是呀,有么里事?”他突然雙目圓睜,兩道目光如電,齜著牙齒,把槍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斷喝一聲:“你給老子放明白一點!坦白交代!”
我問:“交代么里?”我不怕他的槍,雖然我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槍。到現在我才曉得潘支書叫我來原來是懷疑我寫了反動標語。我心里開始冒火了。
“放老實點!你寫的東西你自己不曉得???”
不曉得從哪里來的勇氣,我對面前的人冷眼相看,充滿了蔑視?!澳忝蠢镆馑迹?!”
“前幾天,你帶著一幫細伢子在學校耍吧?”潘支書問。
“冇!我冇到學校耍?!?/p>
“你到廁所那里去耍了,有人看見。你抱了你的那箱圖書?!迸酥^續(xù)盤問。
“誰講咯?我從冇到學校里耍過!我去三洲,去63畝耍?!?/p>
“家屬婦女都看到了,你還不承認?!”潘支書的態(tài)度變得強硬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公安拿起槍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摔,“再不老實老子槍斃你!”
我血往頭上沖,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或者說我突然離開了自己,我看到站在這個房間的少年,告訴他:對這樣的誣蔑,你必須表示自己激烈的態(tài)度。少年于是跳了起來,用了平生從沒有用過的力氣,吼出了無法再大的聲音:“我嬲你姆媽!我嬲你姆媽!我嬲你姆媽嘞??!”endprint
潘支書呵斥,公安呵斥,無濟于事。潘支書趕緊把我往外面推,我被推到地坪上,仍然破口大罵。潘支書要我走,我仍在邊走邊罵。
回到家,我就沒事了。
晚上爺娘聽人說我被支書叫去,寫反動標語的事差點弄到我頭上了。他們問我情況。爺娘再也不肯忍氣吞聲了,欺到頭上了,尤其是欺到細伢子身上了,他們胸口猛然被憤怒填滿。姆媽“霍”地起身,走出門,對著潘支書家門口就咒起了“悖時鳥哩”。這是婦女咒罵男人最惡毒的語言。連爾居婦女喜歡在地坪咒“悖時鳥哩”。男人聽了這樣的罵是要拼命的。很多架就是婦女咒“悖時鳥哩”引發(fā)的。
“細伢子曉得么里呀。那么拐!臠心是黑的!不得好死!你屋里遭人殃!斷子絕孫!你咯臭悖時鳥哩!”姆媽聲嘶力竭。她豁出去了,隨時準備拼命。
爺在后面低低地怒吼幾聲:“嬲你娘咯!”誰都聽得出這是準備狠狠打一架的聲音。
第一次咒,潘支書不在家。第二次白天咒,他從家里走出地坪,裝作沒聽見,走了。
七天了,案子毫無進展。潘支書臉色鐵青,雨靴在泥濘的地坪呱唧呱唧走動。雨水在他打傘的時候沒有落,在他沒有打傘的時候就嘩啦啦落。他一趟趟進家門換衣,濕衣服都晾到我們房屋的長廊上了。
村里人熱熱鬧鬧議論起來了。媛媛比別人更關心結果,一再問:“破案了嗎?破案了嗎?”
“怕是破不了啦?!庇腥苏f。
“支書會不會抓去坐牢?”媛媛又問。別人問她:“支書何解去坐牢?”媛媛嘻嘻笑:“他寫反動標語呀?!?/p>
有人聽了,覺得媛媛說話不對呀。反映到潘支書那里,支書報告公安。公安調查那幾天媛媛干了么里,她那幾天找人問字,找銀木匠問“平”字怎么寫,找春芳問“奇”字怎么寫,找緣山老倌問“鄧”字怎么寫,緣山老倌寫給她的是“凳”。媛媛問他的時候,她坐在板凳上,一只手不停地拍打著凳子。緣山老倌以為她想認得“凳”字。
媛媛被辦案人員找去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她,銳利的目光逼視著她,幾句話就把她嚇哭了。她交代標語是她寫的。反擊右傾翻案風,要打倒鄧小平,她就寫“鄧小平萬歲”。“鄧”字寫成了“凳”。打倒劉少奇,她就寫“劉少奇萬歲”。被人喊萬歲的中央領導她在名字前面寫上“打倒”。
天快亮的時候,人最少,她把標語貼到籃球架和電桿上。貼好了回來再睡。她亢奮、緊張,怎么也睡不著。看著天亮起來了,她翻身爬起來,到了學校批判她的地方,發(fā)現學校有人了。她躲到廁所里面,廁所新粉刷的墻上有人畫了線條,她找了一坨黃泥巴,在墻上寫起了標語。
審問她的反革命動機,她交代,她恨潘德和,寫反動標語就是想害他,讓他去坐牢。
那個喜歡用槍拍桌子的公安,對這樣的邏輯理解不了,逼著她交代隱藏更深的陰謀和動機,媛媛疑惑地看著他。他不停地誘導和啟發(fā),媛媛都是這樣惘然又疑惑的眼神看著他。
潘德和氣得七竅生煙,困獸一樣在馬路上兩頭沖。公安逼問了大半天媛媛的動機,天快黑時他走了進去,說:“別審了,這是她的動機?!彼淮笈?,指著祝媛媛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媛媛再也沒有在村里露面了,她被抓去分場,單獨關了起來。她甚至沒有回一趟家,隨身的衣服都冇帶一件。
軍車與她同一天離開了連爾居。
連爾居人有嘆氣的、惋惜的,有想不到是她而睜著眼睛還在繼續(xù)思考的,有對她這樣的理由迷惑不解的,有忐忑不安的,有為她擔憂的:“幾傻哦,做這種事,要判刑坐牢的呀!”老人家痛心,他們是看著她長大的呀。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熊育群,湖南岳陽市屈原管理區(qū)人,同濟大學建筑工程系畢業(yè),任過湖南省建筑設計院工程師、湖南省新聞圖片社副社長、羊城晚報高級編輯、文藝部副主任,一級作家,現任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廣東文學院院長、廣東省作協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同濟大學兼職教授。
1984年開始發(fā)表詩歌。其散文作品曾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國作家》郭沫若散文獎、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連爾居》,詩集《三只眼睛》,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春天的十二條河流》、《西藏的感動》、《羅馬的時光游戲》、《路上的祖先》、《雪域神靈》,攝影散文集《探險西藏》,文藝對話錄《把你點燃》等17部作品。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