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隋書》是研究有隋一代歷史文化的重要史料。中華書局1973年點校本《隋書》是目前最為通行、最便閱讀的重要版本。筆者在閱讀中華點校本《隋書》時,發(fā)現(xiàn)其在點校方面仍存在一些有待完善之處,茲利用張元濟百衲本《隋書》,參考南京圖書館藏武林竹簡齋石印本等本子,對中華本《隋書》儒林傳部分加以舉證, 如儒林何妥為西域人、劉綽師法郭懋而非郭懋當、隋書為唐時所編當避“淵”字諱等,以求教于方家。
關(guān)鍵詞 《隋書》 儒林傳 札記 何妥 西域 劉綽 郭懋 避諱
分類號 K241
《隋書》共八十五卷,其中帝紀五卷,列傳五十卷,志三十卷。是書由多人共同編撰,分為兩階段成書,從草創(chuàng)到全部修完共歷時三十五年?!端鍟肥乾F(xiàn)存最早的隋史專著,也是《二十五史》中修史水平較高的史籍之一?!端鍟纷钤缈逃诒彼翁焓ザ辏?024),該本已失傳。今僅有南宋嘉定間刻本殘卷六十五卷及南宋另一刻本殘存五卷傳世。元朝大德年間饒州路刻本是比較好的版本,涵芬樓百衲本《隋書》即據(jù)此影印。清乾隆年間武英殿刊本是較為流行的版本。1973年中華書局影印的校點本即依據(jù)以上數(shù)種版本??闭矶桑悄壳白詈玫耐ㄐ斜?。筆者在閱讀中華點校本《隋書》時,發(fā)現(xiàn)其在點校方面仍存在一些有待完善之處,茲對《隋書》儒林傳部分加以舉證,以就正于方家。
1.中華書局點校本《隋書》儒林傳卷七十五《何妥傳》:“何妥,字棲鳳,西城人也。父細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妥少機警,八歲游國子學助教。顧良戲之曰:‘汝既姓何,是荷葉之荷,為是河水之河?應(yīng)聲答曰:‘先生姓顧,是眷顧之顧,是新故之故?眾咸異之?!盵1] 1709
按:“西城人”當作“西域人”。《隋書》誤,中華點校本未出校語。《北史》卷八二《何妥傳》[2]2753、《通鑒》陳紀八誤同。《北史》點校者對“西城人”已有所疑,“何妥先世當為西域何國人,疑《通志》是?!盵2]2773檢《冊府元龜》卷七七五《總錄部》幼敏條第三:“何妥,字棲鳳,西域人。少機警,八歲游國子學助教?!盵3]9210又卷八一二《總錄部》富條:“隋何妥,字棲鳳,西域人也。父細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妥終國子祭酒。”[3]9658《通志》卷一七四儒林傳:“何妥,字棲鳳,西域人也,父細腳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至巨富,號為西州大賈?!盵4]2810《冊府元龜》《通志》所引均不誤,《隋書》“城”“域”,形近而訛。又查《中國歷史地名辭典》:“西州”,一指漢晉時涼州的別稱,甘肅省西北部的武威,地處河西走廊東端,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二是指公元640年,唐滅高昌置西州,轄今吐魯番盆地,治高昌,在今吐魯番東南[5]279。又“西城”,漢西城縣在今陜西安康西北,西魏移今安康。東漢時在此建西城郡,魏名魏興郡,西魏稱金州[5]280。又“郫縣”,古稱“郫”,最初以古蜀國的都邑聞名于世[5]724。“西域”,是指漢代以后對今玉門關(guān)以西的新疆及中亞細亞等地區(qū)的總稱,狹義上西域與西州歷史地理范圍一致[5]281。若何妥為西城人,則與其父由胡入蜀,號為西州大賈相抵牾;而為西域人,與其父本為胡人正相符。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正改作“西域人”[6]55-56,可參。據(jù)上,何妥為西域人無疑,當以《北史》《通志》為是。
2.《隋書》儒林傳卷七十五《何妥傳》:“……今當官之人,不度德量力,既無呂望、傅說之能,自負傅巖、滋水之氣,不慮憂深責重,唯畏總領(lǐng)不多,安斯寵任,輕彼權(quán)軸,好致顛蹶,實此之由也?!庇滞怼皶r蘇威權(quán)兼數(shù)職,先嘗隠武功。故妥言自負傅巖、滋水之氣,以此激上。書奏,威大銜之?!盵1]1711
按:“傅巖滋水”當作“傅巖渭水”,中華點校本《隋書》未出校語?!锻ㄖ尽肪硪黄咚恼`同。檢《北史》卷八二:“……今當官之人,不度德量力,既無呂望、傅說之能,自負傅巖、渭水之氣,不盧憂深責重,唯畏總領(lǐng)不多,安斯寵任,輕彼權(quán)軸,顛沛致蹷,實此之由?!盵2]2755又同卷:“時蘇威權(quán)兼數(shù)職,先嘗隠武功。故妥言自負傅巖渭水之氣,以此激上。書奏,威大銜之。”[2]2755《冊府元龜》卷五三一諫諍部規(guī)諫第八:“……今當官之人,不度徳量力,既無呂望傅說之能,自負傅巖、渭水之氣,不慮憂深責重,惟畏總領(lǐng)不多,安斯寵任,輕彼權(quán)軸,好致顛蹶,蓋此之由也。”[3]6342又同卷“時蘇威權(quán)兼數(shù)司,先嘗隠武功。故妥言自負傅巖渭水之氣,以此激上。書奏,威大銜之?!盵3]6342《北史》《冊府元龜》均不誤。此處亦可據(jù)歷史典故證明。“傅說”“太公”的歷史典故為人熟知:“傅說被刑筑于傅巖,武丁以為己相”;“周文王卜兆,遇太公呂望于渭水之濱”。據(jù)上可知,“滋水”為“渭水”之誤,當以《北史》《冊府元龜》為是。
3.《隋書》儒林傳卷七十五《劉焯傳》:“劉焯,字士元,信都昌亭人也。父洽,郡功曹。焯犀額龜背,望高視遠,聰敏沈深,弱不好弄。少與河間劉炫結(jié)盟為友,同授詩于同鄉(xiāng)劉軌思,受左傳于廣平郭懋當,問禮于阜城熊安生,皆不卒業(yè)而去?!盵1]1718
按:“受左傳于廣平郭懋當,問禮于阜城熊安生”一句,“郭懋當”,又有文獻作“郭懋?!被颉肮闭撸颂幃敵鲂UZ。“?!迸c繁體“嘗”、“當”字形近,容易產(chǎn)生訛誤,清代學者已提出懷疑:朱彝尊徑改為“郭懋常”,其所著《經(jīng)義考》卷七八書:“劉氏焯《尚書義疏》:《唐志》二十卷,佚?!侗笔贰穭㈧?,字士元,信都昌亭人。少與河間劉炫結(jié)盟為友,同受詩于同郡劉軌思,受左傳于廣平郭懋常,問禮于阜城熊安生?!盵7]85又翁方綱《經(jīng)義考補正》:“劉氏焯《尚書義疏》:《唐志》二十卷,案二十當作三十?!侗笔贰窏l內(nèi),受《左傳》于廣平郭懋,懋下脫‘常字?!盵8]13王太岳《四庫全書考證》史部卷四十六“經(jīng)義考”條:“劉氏《尚書義疏》、《唐志》三十卷,刊本三訛二,據(jù)《舊唐書》改。《北史》劉焯受《左傳》于廣平郭懋常,刊本脫‘常字,據(jù)《北史》增?!盵9]646檢《北史》卷八二《劉焯傳》中華點校本[2]2762、百衲本(影印元大德刻本) [10]1106《北史》武英殿本等各本均作“受左傳于廣平郭懋,嘗問禮于阜城熊安生”,疑清人朱彝尊、翁方綱等據(jù)《北史》誤本,改“嘗”為“常”。又明初刻本《冊府元龜》[3]9644、宋殘本《冊府元龜》[11]3038卷八一二、《通志》[4]2803卷一七四皆與《北史》各本同,不誤。據(jù)上,“當”疑為“嘗”之誤,中華點校本《隋書》承北衲本《隋書》“郭懋當”[12]766之訛,當以《北史》《通志》《冊府元龜》等為是。endprint
4.《隋書》儒林傳卷七十五《劉炫傳》:乃自為贊曰:“通人司馬相如、揚子云、馬季長、鄭康成等,皆自敘風徽,傳芳來葉。余豈敢仰均先達,貽笑從昆?徒以日迫桑榆,大命將近,故友飄零,門徒雨散,溘死朝露,埋魂朔野,親故莫照其心,后人不見其跡。殆及馀喘,薄言胸臆,貽及行邁,傳示州里,使夫?qū)砜≌苤啾芍径??!盵1]1722
按:“仰均先達,貽笑從昆”句中“從昆”當作“後昆”。檢《北史》卷八二:“通人司馬相如、揚子云、馬季長、鄭康成等,皆自敘徽美,傳芳來葉。余豈敢仰均先進,貽笑後昆?……”[2]2766又《冊府元龜》卷九〇九窮愁條:“通人司馬相如、揚子云、馬季長、鄭康成等,皆自敘風徽、傳芳來葉。余豈敢仰均先達,貽笑後昆……”[3]10764清代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隋書札記部分已有辯駁:“《列傳》第四十《儒林·劉炫傳》:余豈敢仰均先達,貽笑從昆,頁十三上。慈銘案從當作後?!盵13]848查《漢語大詞典》:“後昆,亦作後緄。後嗣,子孫?!稌ぶ衮持a》:垂裕後昆?!峨`釋·漢綏民校尉熊君碑》:追羨遺績,紀述前勛,于是刊碑,以示後緄。宋蘇軾《吊徐德占》詩:死者不可悔,吾將遺後昆。魯迅《且介亭雜文·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敢契貞石,以勵後昆?!盵14]961“從昆”,檢《基本古籍庫》,尚未見其他用例。若作“從昆”,則無法與“先達”指“有德行學問的前輩、先行者、前輩”相匹配;而作“後昆”即“後來者、後代子孫”與“豈敢仰均”連用,有“不敢仰視而等量齊觀”之義,與“先達”義正相合。據(jù)上,《隋書》此處當作“後昆”,于義為優(yōu)。“從昆”“後昆”,形近之訛,當以《冊府元龜》《北史》為是。
5.《隋書》儒林傳卷七十五《王孝籍傳》:孝籍郁郁不得志,奏記于吏部尚書牛弘曰:“竊以毒螫膚,則申旦不寐;饑寒切體,亦卒歲無聊。何則?痛苦難以安,貧窮易為蹙。況懷抱之內(nèi),水火鑠脂膏;腠理之間,風霜侵骨髓。安可齰舌緘唇,吞聲飲氣,惡呻吟之響,忍酸辛之酷哉!伏惟明尚書公,動哀矜之色,開寬裕之懷,咳唾足以活枯鱗,吹噓可用飛窮羽,芬椒蘭之氣,暖布帛之詞,許小人之請,聞大君之聽。雖復(fù)山川不遠,鬼神在茲,信而有征,言無不履。猶恐拯溺遲于援手,救經(jīng)緩于扶足,待越人之舟楫,求魯匠之云梯,則必懸于槁樹之枝,沒于深淵之底矣?!盵1]1725
按:“則必懸于槁樹之枝,沒于深淵之底矣”句中“槁樹”“深淵”當作“喬樹”“深泉”。檢《北史》卷八二《儒林傳》:“……雖復(fù)山川綿遠,鬼神在茲,信而有征,言無不履,猶恐拯溺遲于援手,救經(jīng)緩于扶足,待越人之舟楫,求魯匠之云梯,則必懸于喬樹之枝,沒于深泉之底?!盵2]2769又《文苑英華》卷六九一《上牛弘書》:“……信而有征,言無不履,猶恐拯溺遲于援手,救縊緩于扶足,待越人之舟檝,求魯匠之云梯,則必懸于喬樹之枝,沒于深泉之底矣?!盵15]3563《北史》《文苑英華》等均作“喬樹”“深泉”,不誤。又從語義和避諱方面可證。槁,《說文》本作槀,木枯也[16]119。假設(shè)作“槁樹”即枯枝與“救經(jīng)”即“救助上吊的人”,文意不協(xié);而作“喬樹”,“喬”《說文》高而曲也[16]214?!皢獭睘楦?,正與“懸”“救經(jīng)”義相符,與“深”義相對。僅據(jù)語義,“淵”,與“泉”二者義同,作“深淵”或作“深泉”皆可。然唐人避高祖李淵諱,改“淵”為“泉、水、深、川”等,《晉書·文苑傳·顧愷之》:“投魚深泉放飛鳥。”[17]122可為佐證。隋書、晉書等皆成于唐人之手,避“淵”字諱為普遍現(xiàn)象。又檢《隋書》,出現(xiàn)“淵”字,僅此一次,其他涉及“淵”避諱的,均改作他字,如《經(jīng)籍志三》“《書圖泉?!范恚悘埵阶??!盵18]363書名本為《書圖淵海》,諱改。據(jù)上,《隋書》此處當作“則必懸于喬樹之枝,沒于深泉之底矣”,“槁”本作槀,疑與“喬”字形近而訛,“深淵”為后人疏忽唐人避諱妄改,當以《北史》《文苑英華》為是。
參考文獻:
[ 1 ] 魏征,等撰;汪紹楹,陰法魯,等點校.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 2 ] 李延壽,撰;陳仲安,等點校.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 3 ] 王欽若.冊府元龜(明初刻本影?。M].北京:中華書局,1960.
[ 4 ] 鄭樵.通志(影印萬有文庫十通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7.
[ 5 ] 復(fù)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編委會.中國歷史地名辭典[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86.
[ 6 ]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56.
[ 7 ] 朱彝尊.經(jīng)義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85.
[ 8 ] 翁方綱.經(jīng)義考補正(影印本)[M].臺北:臺灣廣文書局,1957:13.
[ 9 ] 王太岳.欽定四庫全書考證(影印本)[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646.
[10] 張元濟,重刊.北史(縮印百衲本)[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1106.
[11] 王欽若.宋本冊府元龜(影印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9:3038.
[12] 張元濟重刊.隋書(縮印百衲本)[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766.
[13] 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影印本)[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848.
[14] 羅竹風,等.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961.
[15] 李昉.文苑英華(影印宋刻本配明刊本)[M].北京:中華書局,1966:3563.
[16] 許慎,徐鉉.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17] 王彥坤.歷代避諱字匯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9:122.
[18] 王建.中國古代避諱史[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2:363.
[19] 魏征,等.隋書[M].石印本.武林:竹簡齋,1892.
封傳兵 湖南理工學院講師。湖南岳陽,414006。
(收稿日期:2013-06-24 編校:徐憶農(nó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