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簫,劉 琴
(1.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2.湖北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湖北 武漢 430079)
外來詞也叫外來語、借詞,是指一種語言從其他語言中借用或引進的詞語。世界上每一種語言里都有數(shù)量不等的外來語詞[1]。漢語外來詞是指詞義源自其他語言中的某詞,語音形式上全部或部分借自該外族語詞、且在不同程度上漢語化了的漢語詞[2]。只要存在不同語言并且它們之間有接觸和借用,外來詞就會存在。因此,外來詞現(xiàn)象是一個古已有之的文化現(xiàn)象。我們在屈賦中也能觀察到外來詞的身影,并且與深藏在屈賦詩篇背后的域外神話宗教[3]相比,屈賦中的外來詞還要更為顯眼一些。追蹤屈賦中外來詞的詞源詞意,能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域外文化對屈賦的影響,獲得屈賦中的域外文化來源的新線索。下面我們在蘇雪林、郭沫若等前賢相關研究的基礎上,試圖討論“三秀”“河?!薄袄觥薄皯移浴薄瓣戨x”“崦嵫”“攝提”等外來詞,并指出這些外來詞所蘊含或代表的域外文化因子。
圖1 三秀
“三秀”出現(xiàn)于《九歌·山鬼》,原文是“采三秀兮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王逸等楚辭注家認為三秀是芝草一類,一年開三次花,所以稱三秀。其實芝類屬隱花植物,它開的是人們通??床灰姷幕ǎ淮味伎床灰?,還說一年開三次,典型的望文生義。蘇雪林證“三秀”乃希臘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標志物松果杖[4]。酒神之松果杖乃由藤蔓兩股交纏于木桿上而成,其頂端串一松果(圖1),故我們稱之為松果杖,其英文為Thyrsus。我們先來看看屈原時代“三秀”二字的上古音讀①:“三”字的上古音是sum(高本漢)、siu?m(王力)、s?m(李方桂)等,“秀”字上古音為 siug(高本漢)、siu(王力)、slus(鄭張尚芳)、sjus(白一平)等。將此二字上古音與英文“Thyrsus”對比,似乎“三”,可對應于“Thyr”音節(jié),“秀”可對應于“sus”音節(jié),則“三秀”與 Thyrsus有相當?shù)膶σ絷P系。而屈原時代聽到的可能是希臘語,其對音關系或許更嚴謹也未可知。因此我們認為“三秀”是指酒神的手持物松果杖,它是一個音譯外來詞。再聯(lián)系“三秀”后面一句“石磊磊兮葛蔓蔓”,可意譯為:采三秀的山間,可見到磊磊的山石間有葛藤蔓延。這不正是采葛藤做松果杖的寫照嗎?
酒神的松果杖,不僅酒神常持(圖2),其部屬山魈水怪木魅花妖也持握,男女信徒也風從?!毒鸥琛ど焦怼酚幸欢伪磉_的是女信徒們在山間舉行酒神祭典,她們采葛藤以制三秀即松果杖(圖3),正是酒神祭典的活動之一。
圖2 希臘雕塑:手持松果杖的酒神
圖3 手持松果杖的女信徒
如果知道《九歌》所歌詠的正是傳自巴比倫并影響到希臘、印度的十神,而《山鬼》篇的歌主正是酒神狄奧尼索斯[5],則“三秀”是酒神及信徒們所持松果杖“Thyrsus”的音譯詞便很好理解了。
“河海”出自《天問》,原文為“河海應龍,何盡何歷?”我們先看“應龍”,應龍是有翅的龍,即飛龍。它是黃帝的騎乘[6]。在西亞、埃及、希臘、印度等地神話中,均認為在大地周圍,環(huán)繞著大瀛海。這個大瀛海能夠像河流一樣,自南向西,又自西向北、至東,周流不息(圖 4)。 故希臘人又稱之為“River Ocean”,如直譯過來,就是“河海”,這應是《天問》中河海的詞源。這個大瀛海也即河海,在巴比倫人那里謂之為“似蛇之水”(Snake like),認為其環(huán)繞大地如蛇之銜尾在口中。北歐神話則謂環(huán)繞大地之水為米嘉大蛇 (Midgard Serpent),希臘神話里則謂大瀛海乃土星神的飛龍(The Winged Dragon)所化[7]。 因此屈原這里所問的河海應龍,實際上是一物,再加上河海二字也是直接意譯自希臘的“River Ocean”,由此我們認為屈原所知道的關于河海的神話,其源頭當在希臘。故屈原此處的一問,也是他知道答案的設問。這答案便是:河海周流,沒有盡頭,它所流動的方向,為自南向西再向北、向東的順時針歷程。中國上古文獻關于大瀛海的記載,僅見鄒衍一家之言,且語焉不詳。如《史記·孟荀列傳》中鄒衍所說:“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但若我們考察一下,考古發(fā)現(xiàn)的山西襄汾陶寺文化中的龍紋彩陶盤上的彩繪龍紋(圖 5),盤繞一圈近環(huán)形,或許是大瀛海乃首尾相銜之大蛇的圖像表示,更似在表達“大瀛海乃土星神的飛龍所化”之神話?;蛟S這件彩繪龍紋盤可以作為中國上古這一方面神話傳播跡象的線索。
圖4 繞大地環(huán)流的大瀛海示意圖
圖5 陶寺文化彩繪龍紋盤
“昆侖”一詞在屈賦中五見,分別是《九歌·河伯》中的“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天問》中的“昆侖懸圃,其尻安在?”、《離騷》中的“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以及《九章·悲回風》中的“馮昆侖以瞰霧兮,隱蚊山以清江”和《九章·涉江》中的“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袄觥边€多見于《山海經(jīng)》和《淮南子》,在《穆天子傳》《逸周書》《竹書紀年》中也有出現(xiàn)。不同載籍、不同版本“昆侖”的寫法也不一致,其他寫法諸如 “昆侖”“崐崘”“崑崙”“昆陵”“潉溣”“混溣”“祁溣”等等。我們知道漢語外來音譯詞在剛進入漢語環(huán)境的一段時間內(nèi),有些詞會出現(xiàn)多個同音或近音的不同寫法。直到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語言規(guī)范和語言交流的客觀需要,才漸趨統(tǒng)一成一種寫法?!袄觥闭羞@一特征。這些記載有“昆侖”的文獻,皆為戰(zhàn)國時作品,至于它們的出現(xiàn)先后,目前很難斷定。故我們只能說,屈賦中的“昆侖”,是戰(zhàn)國時興起的域外昆侖神話[8]被屈原所接受吸收所致,但屈賦不是吸收昆侖文化的唯一載體,上述那些戰(zhàn)國文獻同樣也被昆侖文化所浸潤。
因昆侖文化乃外來文化,故昆侖山在中國的位置隨著時代的變更也處在不斷更替變化之中。據(jù)蘇雪林統(tǒng)計,至少有十五處山脈被當做昆侖山,包括最早被看做是昆侖山的泰山。國外的昆侖山也不在少數(shù),以西亞的阿拉拉特山(Ararat,也有譯作亞拉拉特山、亞拉臘山等)被作為昆侖山為最早,其后有希臘人的奧林匹斯山(Olympus),印度人的蘇迷盧山(Sumenu,也稱須迷山)、北歐人的阿司卡德山(Asgard)等等,埃及也有此大山的傳說,但確址已難考。這些仙山有著共同的特征,如認為它是地之正中,其上是天中,正對天門,它既是群神誕生和聚居之所,也是天神下界的墊腳石,更是凡人成仙登天的捷徑。在西亞它被稱作Khursag Kurkura,意為大地唯一之山或世界山,“昆侖”之昆、侖,在說文中分別是古渾切和盧昆切,則“昆”似可對音于Khur音。該仙山落到實處便是阿拉拉特山,波斯人稱之為Kuh-i-nuh,此詞讀音與昆侖就更接近了[8]。
還有一個在中國古代表示“天”的外來詞“祁連”,林梅村論證“祁連”僅是吐火羅語“天”在漢代的譯名,如果追溯到先秦時代,可知祁連山是稱作昆山或昆侖山的。則“昆侖”是吐火羅語*kilyom(o)(天)一詞的最早漢譯了[9]。
昆侖的這兩種來源正好可匯聚到一處,它便是“天”。不論是西亞的阿拉拉特山,還是中國的泰山、昆侖,它都是成仙升天、諸神自天上下界的通道,當然就是“天山”。這也是當今的新疆天山,最早被稱作昆侖山、祁羅漫山的緣故[9]。
在《離騷》中還有一句“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蘇雪林認為“天津”是“昆侖”的代稱[10]176。因昆侖山正有登天之渡口之意。而希臘群神之所居的奧林匹斯山(Olympus),正是天人渡口的意思。
分析到這兒,我們可以給“昆侖”的直接來源作一個判斷了。它應當直接源自西亞,而不是印度或希臘,這從上面提到的昆侖及西亞、印度和希臘神山含義可知。不過,屈原也用到“天津”指代“昆侖”,說明希臘的“昆侖文化”也有傳播影響到中國,盡管不占主流。
“懸圃”在屈賦中二見,分別是《天問》中的“昆侖懸圃,其尻安在?”和《離騷》中的“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綜觀中外文獻,可知懸圃就在昆侖山上(圖6)。 如《淮南子·地形》:“懸圃、涼風、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同篇還有一段更詳盡的敘述:“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這是說昆侖山的最高處就是懸圃,人能上懸圃,就成為靈體,能呼風喚雨。由懸圃再上,就登天成神仙了。顯然懸圃神話是昆侖神話的有機組成部分。
圖6 漢畫里的昆侖懸圃圖
西亞昆侖神話中尚未見懸圃之說,這或許跟其文獻殘缺有關系。但我們在文獻中能看到西亞帝王屢建懸空花園(Hanging Garden),如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就曾建空中花園,被后人稱作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實際上這可以看做是西亞帝王對神話中的昆侖懸圃的現(xiàn)實模仿。其次,希臘也有天帝宙斯用金鏈將大地及一眾天神懸于奧林匹斯山的說法。這都體現(xiàn)了“懸圃”也一如“昆侖”,乃由西亞傳衍到各地,非中國可獨享。
“懸圃”與英譯巴比倫懸空花園的Hanging Garden顯然意義相同,它們應是同源于起源地西亞的表示“懸空花園”的一個詞。
在《離騷》中還有一句“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蘇雪林認為“靈瑣”乃玉連環(huán),也即玉鏈,是用以系懸圃的,宙斯就曾用其懸系大地及眾神于奧林匹斯山上,也曾用其系住迭多浮島好讓他的情人麗都在島上生產(chǎn)。所以“靈瑣”是“懸圃”的代稱,如同“天津”指代“昆侖”一樣,且都是以部分代整體[10]174。
那么關于“懸圃”的詞源,跟“昆侖”的來源應是一樣的,都源自西亞。由“靈瑣”表玉鏈在屈賦中的出現(xiàn),說明希臘昆侖懸圃神話也有影響到我們,只是程度要弱于西亞而已。
“陸離”在屈賦中有六見,分別是《離騷》中的“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和“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九歌·大司命》中的“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九章·涉江》中的“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遠游》中的“判陸離其上下兮,游驚霧之流波”以及《招魂》中的“長發(fā)曼鬋,艷陸離些”等。屈賦也是出現(xiàn)“陸離”一詞最早的文獻。另在之后的劉向等楚辭作家作品中也有出現(xiàn),如《九嘆·逢紛》中的“薜荔飾而陸離薦兮,魚鱗衣而白蜺裳”等。從這些句意可推斷“陸離”應是一種珍貴斑斕的裝飾品,而不是早期楚辭注家所認為的“參差眾貌或分散”的意思[11]。史樹青先生曾為“陸離”作過新解,認為“陸離”即是“琉璃”[12]。而“琉璃”是漢代以來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語,它還有許多異稱,如流離、璧流離、流璃、瑠璃、流離、吠琉璃耶、毗流璃、吠瑠璃耶、毗瑠璃、吠瑠璃、別瑠璃耶、別瑠璃、碧琉璃、闢流璃、璧流離、璧珋、璧桺、樓黎、衛(wèi)拏璃耶、毗頭黎等等[13]212。如此紛繁的異稱,讓人極度懷疑它的外來音譯詞身份。漢代以后,才逐漸統(tǒng)一稱“琉璃”,再后來又被“玻璃”所取代。當然“琉璃”和“玻璃”的內(nèi)涵是有區(qū)別的。
關于“琉璃”的內(nèi)涵,張??迪壬冉?jīng)過對古代文獻材料和考古實物的檢測分析后下了一個初步定義:“琉璃”是古代用來稱呼那些用硅酸鹽材料配制,并用和傳統(tǒng)陶瓷工藝完全不同的方法制成的人造裝飾物。它主要包括含有少量玻璃相的多晶石英制品、蜻蜓眼玻璃珠或陶胎蜻蜓眼珠、透明或半透明的早期玻璃制品等。因此,琉璃的內(nèi)涵要廣于玻璃,即琉璃包括了玻璃,但不全是玻璃[14]。
古代中國盡管在西周時便出現(xiàn)了多晶石英制品的珠類物品,但直到春秋末期才出現(xiàn)真正的先熔融、后成形的非晶態(tài)無機物——玻璃[15]5。且發(fā)現(xiàn)的最早玻璃器,如湖北江陵望山1號墓越王勾踐劍上鑲嵌的藍色玻璃、河南輝縣琉璃閣吳王夫差劍上鑲嵌的三小塊玻璃、河南固始侯古堆1號墓的蜻蜓眼玻璃珠(圖7)等,均屬于域外系統(tǒng)的鈉鈣類玻璃,而不是后來中國自產(chǎn)的鉛鋇類玻璃。且這三樣玻璃制品工藝復雜成熟,顯然不是初創(chuàng)階段所能達到的[15]12,15。因此安家瑤認為他們應是從國外進口的舶來品[15]20。而這些舶來品出土的地方,正好也是楚文化的分布區(qū),如果屈賦中的“陸離”能與當時“玻璃”的外來語有對音關系的話,我們就要考慮它們真的是外來詞的身份了。
圖7 河南固始侯古堆1號墓出土蜻蜓眼
希臘語 βηρυλλο?及拉丁語 bērullos的語意是“綠柱石”“綠玉”,這兩個詞音譯成漢語接近“璧琉璃”,而“陸離”和“琉璃”可看成是只保留后兩個音節(jié)的省譯②。其“綠玉”的質(zhì)、色,是與中國早期玻璃確有可類比之處的。該詞的英文beryl,顯然是省掉了拉丁語詞的尾音,雖幾經(jīng)流變,仍然可與“璧珋”或“璧琉璃”對音。此外,梵語俗詞velūriya或雅詞 vaidūrya(青色寶、貓兒眼),全部音譯過來是“吠琉璃耶”,節(jié)譯的話自然可為“陸離”或“琉璃”[13]212。綜上,我們認為“陸離”及“琉璃”等同源詞,其詞源應來自希臘語或梵語。也有可能受到的是這兩種語言的同時或先后影響,加上采取了不同的漢語同音字音譯該詞,遂形成了一詞多種寫法的紛繁局面。
“崦嵫”出自屈賦中的《離騷》:“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崦嵫,日所入山也”。這句詩的大意是:我叫日御羲和停鞭讓日車慢慢行走,就是看到了日落之山——崦嵫山,也別讓太陽急于靠近。“崦嵫”在不同版本另有奄茲、淹茲、渰嵫、弇茲等寫法。《山海經(jīng)》中也出現(xiàn)過兩次:一是《大荒西經(jīng)》:“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二是《西山經(jīng)》:“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郭璞注:“日沒所入之山也”。綜合這些記載及前人的分析,還原屈原所理解的崦嵫山,當是西海邊上的一座神山,太陽由此落山并進入海中。也有很多前人由這些記載想坐實崦嵫山在中國境內(nèi)的地理位置,他們經(jīng)年累月、上下求索,結(jié)果仍然是枘鑿方圓、捍格不入,拿不出一處能符合各要素,能讓眾人皆服膺的地點。因為在中國西部,根本就找不出大山邊上有大海的地方。但如果我們能考慮到屈原時代與許多域外文明區(qū)已有了文化交流,屈原所想象的登天和巡游路線,完全有可能是以域外神話文化為背景的,則我們對“崦嵫”的理解,或許能更接近屈大夫的原意了吧。
希臘神話中的提坦巨神之一阿特拉斯(Atlas),參加提坦之戰(zhàn)失敗后,宙斯罰他以雙肩背負天宇(圖8),荷馬史詩中則說他頂著天柱使天地分離。而在希臘和地中海東岸的古代人眼中,望見直布羅陀海峽旁邊的高山,認為那就是撐天的石柱,是阿特拉斯的化身[16]。這也是直到今天非洲西北角最高山叫阿特拉斯山的原因。阿特拉斯山從而成為了當時人觀念中大地極西的邊界,其西邊的大西洋名Atlantic Ocean,也得名于Atlas。另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駕著由四匹馬拉的日車 (圖9),每天巡游天空的故事,與“羲和弭節(jié)”正可勘同。而中國的日御即駕使日車的車夫“羲和”之名,與希臘最古的日神Helios(羲里和)似也有對音關系[10]105。如果阿特拉斯山是屈原所理解的“崦嵫”,倒是符合太陽落山進海的地理結(jié)構。那么阿特拉斯(Atlas)與崦嵫有等同關系嗎?下面我們來分析它們之間的對音關系。
圖8 阿特拉斯肩扛天宇雕塑
圖9 太陽神阿波羅駕四馬日車瓶畫
Atlas中的-tl-均為舌尖齒齦音,與n屬同一發(fā)音部位,可以互轉(zhuǎn)③。因此atla-可對應于yan(崦),s則對應于 zi(嵫)。如此,則可以認為“崦嵫”之音正是來源于希臘神話人物Atlas。崦嵫山就是希臘神話中的阿特拉斯山。當然,將Atlas譯為淹茲或崦嵫,仍有從音和意兩方面的考慮,這是古今一理的翻譯之道。因“淹茲”二字正有“由此入水”之意,恰符合希臘神話太陽周行一天到西極大山阿特拉斯山入海的故事。其后各種譯寫法及最多見的“崦嵫”譯寫,只是為了讓其看起來更像山名罷了。
“攝提”見于《離騷》:“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逸注:“太歲在寅曰攝提格。孟,始也。貞,正也。于,於也。正月為陬”。王逸認為此處的“攝提”是“攝提格”的省寫,表示的是太歲(木星)紀年在寅的年名。為了確定屈原的生年,學者們紛紛討論“攝提”和“攝提格”的關系及其所代表的年份,意見莫衷一是[17-20]。我們這里重點關注這個詞到底是不是外來詞。
在《爾雅·釋天》里,有對包括“攝提格”在內(nèi)的歲星在十二辰各處位置的名稱的一整套叫法。即“大歲在寅曰攝提格,在卯曰單閼,在辰曰執(zhí)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協(xié)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閹茂,在亥曰大淵獻,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大歲即太歲、歲星、木星。關于這十二種不合于漢語字面理解、有點古怪的名稱,前輩學者郭沫若、季羨林分別提出其源于域外天文學的看法[21-22]。我們先看看這兩位大家的分析。
郭沫若在《釋支干》里分析道:巴比倫的大角星名叫?ú.pa,意為“大明星”。又稱為“司國運之神”,攝行歲星之職務,此與中國之大角一名攝提、歲星亦一名攝提者亦相暗合。他又引珂羅倔倫的《中國語分析字典》對“攝提(格)”的擬音“S?-ti(-ko)(今音)、Si?p-diei(-kek)(古音),認為該擬音中的古音之攝提格近似?ú.pa之緩音,與希臘之Spica(角宿一即室女 α)則幾等于對音矣[21]253,254。 季羨林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列出了漢文和梵文二十八宿的名稱,其中漢文的大角星對應的梵文是citra[23],季先生未在此篇中指出大角星對應的“攝提格”名與梵文名citra的對音關系,但我們一望即知其對音關系極其明顯。
此外,依據(jù)“歲星在寅曰攝提格”這句《爾雅·釋天》中的話,知“寅”與“攝提格”也有著對應關系。郭沫若分析甲骨文“寅”字乃矢形或弓矢形,當為“引”字的初文。寅在十二歲名中稱攝提格,攝提格在天官書中為大角,位置與巴比倫之十二宮的少女座相當。而巴比倫的波表文物上,少女座(也稱室女座)以Gi?.BAN表示,而這是少女座的首星(α)。 Gi?.BAN 在漢語中稱弧星,正與甲骨文“寅”字的構形弓矢形相合。因此郭沫若還推測殷商時十二辰的“寅”開始時對應的應是少女座,后來改為大角星,但星符則沒有改變[19]253。我們還想進一步指出的是,“寅”的生肖動物對應的是虎,虎的英文 tiger,拉丁文為 tigris,希臘文是 τíγρι?,希臘文與拉丁文讀音相同,其前二音節(jié)同于“攝提格”中的“提格”之音,恐怕也不是巧合。
由此,屈賦中的“攝提”,似應是希臘或印度語言的音譯,這同樣反映了屈原時代相關域外天文神話知識已進入中國并為屈原所熟悉和采用的情況。
上面討論的七個外來詞,只是屈賦中外來詞的一部分,由這幾個詞語,可證明至遲在屈原時代,域外文化對屈原、楚文化乃至中國文化,就有過明顯的影響。其影響的源頭,既有西亞巴比倫文化,也有希臘文化和印度文化。具體說來,由“三秀”“河?!薄搬冕选比~,可知希臘神話曾影響到屈原,由“昆侖”和“懸圃”二詞,可知巴比倫神話和希臘神話共同影響過屈原。由“陸離”“攝提”二詞,可知希臘和印度文化都曾傳播到楚地。因此,在屈原時代,透過屈賦,可確知來自域外的巴比倫、希臘、印度的神話和文化因子,已經(jīng)進入了屈原的知識視野并被寫進屈原的楚辭中。至于屈原是如何獲得這些域外神話和文化知識以及這些相關域外文化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進入中國的路徑等問題,因超出了本文的討論范圍,且解答的難度太大,此不多敘。其部分答案,可尋之于蘇雪林先生和筆者之一的相關著述中[4][6]。
注釋:
① “三秀”二字上古音采自“東方語言學網(wǎng)”中的“上古音查詢表”。見http://www.eastling.org/OC/oldage.aspx
② 這個說法由日本考古學家原田淑人、中國文物研究專家史樹青提出,詳見史樹青:“陸離”新解,《鑒寶心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第289頁。另與我院希臘史專家徐曉旭教授請益,多有啟發(fā)。特致謝忱。
③ 與我院希臘史專家徐曉旭老師交流所得。在一些方言里n和l不分,正是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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