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風華[菏澤學院外國語系, 山東 菏澤 274015]
作 者:姜風華,菏澤學院外國語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花園茶會》是英國著名現(xiàn)代短篇小說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后期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故事聚焦正值豆蔻年華的小主人公蘿拉,展示了她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內心成長的歷程。正如曼斯菲爾德1922年在給威廉姆·格哈地的信中所講,她在這個故事中想要竭力表現(xiàn)的是“生活的多樣化以及我們如何試圖適應一切,包括死亡”①。而評論家帕特里克·D.莫羅也曾提到,《花園茶會》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正是基于生命和死亡的二元對立。②另外,該小說從頭至尾還流露出一種極為強烈的階級意識,并暗示出階級偏見和階級對立主題。在小說里,曼氏“對資產階級的虛偽、冷漠和傲慢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猛烈的攻擊”③,從而使她的階級觀和人生觀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來。
故事中的薛立丹太太,也就是蘿拉的母親,和蘿拉的那些姐姐們都一樣。她們那種充滿稚氣的漫不經心的言行舉止之下,其實隱藏著中產階層人士所特有的冷酷無情的性格,她們也正是借用這種拙劣而愚蠢的方式來試圖掩蓋自己殘忍、自私的一面。
“親愛的孩子,不用問我……別想著我是你們母親,就把我當作貴客好了?!雹墚敽⒆觽冊跒橥砩蠈⒁e辦的花園茶會做準備、問她們的母親薛太太該把帳篷搭建在哪里時,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后來,花店的人給薛家送來了一大盆盛開著的百合花,不知情的蘿拉認為是他們搞錯了,誰知薛太太卻說是她訂的花,而較真的蘿拉有些不滿地分辯說她不該干預她們的事,薛太太又是這樣為自己辯解的:“‘親愛的孩子,你不會喜歡一個一板一眼的母親的,你會嗎?’”其實不光是蘿拉的母親,她的那些姐姐們也都是自私虛偽的人,她們只關心自己的事和利益,對其他的人和事都持有一種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
與空虛無聊而又嚴格遵循資產階級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姐姐們不同,蘿拉是獨立的、崇尚自由的,她樂意管事。在母親的派遣下,她去監(jiān)督工人們搭帳篷。但是面對著這些“下等人”,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以什么樣的身份跟他們交流和相處。一開始她模仿著母親傲慢的聲調跟他們打招呼,但是聽起來非常矯揉造作,她有些害羞地又改為這樣問候著:“噢——呃——你們來——是搭棚的事嗎?”一個高個子工人微笑著回答了她的問題,尚未形成明確的階級意識和嚴格的階級等第觀的蘿拉在心里這樣思量著:“他有多么可愛的眼睛……他們也都在微笑?!吒吲d興的,我們不會咬人?!麄兊奈⑿λ坪踉谡f。工人多么可愛!”這里從蘿拉天真的視角讀者能體會到她身為一個中產階層的富家小姐頗為傲慢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曼氏較為客觀地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思想尚未成熟的小女孩形象: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另一方面她又向往著跨越階級之間的鴻溝。當那個高個子工人聞了聞手上的薰衣草香味時,蘿拉感到很驚奇,因為她們這個階層的人就不會有這樣的舉動,她甚至一度有了這樣違反常規(guī)的想法:“工人們真是可愛得出奇,她想。為什么她不能有工人朋友呢?他比那些和她跳舞,每個星期天夜晚來吃晚飯的傻頭傻腦的青年們強多了?!睂τ谔}拉來說,她蔑視自己的階級,甚至有些憎恨那“悖情悖理的階級差別”。當她聽到有一個人稱呼另一個人“伙伴兒”時,為了讓高個子看看她是多么蔑視愚蠢的習俗,她“大大地咬了一口黃油面包。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女工”。在這里敘事視角的轉換凸顯了小主人公內心對這種強加在她身上的社會和階級規(guī)范的矛盾的態(tài)度。
說到這個小說所要表達的階級意識這一主題,我們不能不提蘿拉的姐姐喬絲,她可以說是極具資產階級本質的人:勢利、傲慢而冷漠。比如,她總愛向仆人們發(fā)號施令,而他們也樂于聽從她。她彈唱著一首憂郁而悲情的歌曲,但是臉上卻綻開了一個“光彩煥發(fā),毫無同情心”的微笑。當蘿拉把在廚房里聽到的那個工人階層的鄰居在車禍中喪生的消息告訴喬絲,并提議取消花園茶會時,立即遭到了喬絲的強烈反對,并且她還認為蘿拉有這樣的想法太不可思議了,為此感到很吃驚:“‘不舉行茶會?親愛的蘿拉,別這樣矯情。我們當然不能這么做。沒人指望我們這么做。別太過分了?!倍虉?zhí)的蘿拉仍堅持己見,喬絲起初還假惺惺地說著自己其實和蘿拉一樣難過和同情,但接著“她的目光變得冷酷了……‘感傷不會使一個喝醉的工人復生?!岷偷卣f”。在她看來,別人的死活、別人的痛苦與否都與她們無關,尤其是這樣一個低級的下層人。這里暴露了喬絲的冷酷無情和強烈的階級對立觀。
在喬絲那里得不到認可,蘿拉又跑到樓上去找母親,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母親的反應竟同喬絲如出一轍。當?shù)弥⒉皇窃谧约杭业幕▓@里死了人時,母親“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而當蘿拉提出取消宴會以示他們的寬容和尊敬時,令蘿拉驚異的是,她的母親似乎覺得她說的話有點可笑,更表達了對于那些下層人的蔑視和階級偏見:“‘我簡直不懂他們怎么能在那些小破窟窿里活著。’”蘿拉堅持認為她們這樣做太狠心了,這一次薛太太終于失去耐心了:“‘你很不通情理,蘿拉?!淅涞卣f。‘那樣的人并不指望我們犧牲什么?!闭f著把手中的帽子戴在了蘿拉頭上,還夸她有多么漂亮,以此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從母女倆的交談,我們能清晰地體會到薛太太根深蒂固的階級等第觀。
看著鏡中戴著那頂漂亮的帽子的嫵媚可愛的自己,蘿拉的世界觀有些動搖了,不知該相信權威的母親說的話,還是該信自己的判斷,不過最后她決定等宴會過后再去想這個問題,這一點暗示了蘿拉已經受到了母親資產階級思想觀念的影響。
茶會進行得很成功,后來薛先生提到了那個死訊,薛太太心里覺得他說這些話很不得體、很不明智,不過隨即她有了一個出色的念頭:把宴會剩下的吃的東西給那家人送去。這一次蘿拉又有了質疑,她認為拿些殘渣剩屑送給那可憐的女人有些不妥。不過最終她還是提著一籃子剩飯給差遣到那兒去了,走在路上她總覺得有些不對頭,對那家人家里躺著個死人這件事不能理解。當她走進那些工人階級住的胡同、看到他們貧困的生活時,她有了極強的自我意識:“她的衣服多耀眼!還有那垂著絲絨飄帶的大帽子。要是戴了另一頂帽子就好了。人們在看她嗎?他們一定會的。不該來。她一直知道這是個錯誤。”后來她被那個悲傷的寡婦領進了廚房,她站在寡婦的立場審視著自己:“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這陌生人提著個籃子站在廚房里?”這時的蘿拉已然和故事開頭對待工人階級的態(tài)度不一樣了,起碼不再那么傲慢了,甚至有了仁愛之心。而后她走進臥室,看到了那個死者,她覺得有些羞愧,面對著死亡這個現(xiàn)實,突然間她感到自己瑣碎的生活是多么荒唐。蘿拉隱約意識到生活當中并不只有花園茶會和花邊衣服,除了生命和快樂,還有死亡和憂傷。第一次接觸到死亡這個現(xiàn)實,蘿拉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幻滅感,同時也暗示著她自我意識的覺醒。不知所措的她發(fā)出了孩子般的一聲哭泣,說了一句“原諒我的帽子”就逃走了。
小說的最后一幕是蘿拉和哥哥勞利之間的對話,備感困惑和茫然的蘿拉竭力想向哥哥表達她從這次與死亡的邂逅所領悟到的人生的意義:“‘人生是不是——’她期期艾艾,‘人生是不是——’但是人生是什么,她沒法說明白。沒有關系。他很明白?!皇敲矗坑H愛的,’勞利說?!?/p>
在死亡這一現(xiàn)實侵擾她的生活之前,蘿拉一直生活在一個充滿陽光和快樂的童話般的世界里,她從未近距離地目睹窮人的生活狀況,也從未感受過死亡會帶給人什么樣的影響。但就在這短短一天中,蘿拉去除了之前的稚氣而變得愈加成熟,徹底完成了內心思想的成長歷程。她先是享受了花園茶會帶給她的快樂,而后又體會了死亡帶給她的焦慮。從光明到黑暗,從富有到貧窮,從生命到死亡,從大喜到大悲,這樣的經歷使她領悟到了生活的復雜性和殘酷性,她似乎理解了卻無法用一個更為貼切的詞來概括人生的真諦,是“好”還是“壞”,是“丑”還是“美”,是“悲傷”還是“快樂”?盡管她沒有說明白,但是蘿拉的頓悟“暗示著她作為一個少女自我意識的覺醒的同時,也預示著她快樂生活的終結”⑤。她的困惑意味著她仍然被傳統(tǒng)的社會角色和階級觀念所束縛。盡管她隱約領悟到了生活的本質并獲得片刻的自我意識,一直以來受到資產階級思想觀念影響的她卻又不愿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而想著要逃避它,并最終也沒能獲得那種純粹的階級認同,繼續(xù)生活在自我欺騙的幻覺里享受著階級特權。
綜上所述,在《花園茶會》里,讀者的確能深切體會到階級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存在,而這一點則通過曼氏對人物言行舉止,尤其是心理活動的生動描寫得以充分凸顯。這不僅暗示了小說旨在說明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而且使我們透視到曼氏的創(chuàng)作思想并領略到其表現(xiàn)主題的精湛的敘事藝術。
①[英]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曼斯菲爾德書信日記選》,陳家寧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頁。
② 參見Patrick D.Morrow,Katherine Mansfield’s Fiction.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1993:74.
③⑤ 趙文蘭:《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頁,第25頁。
④[英]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選》,陳良廷、鄭啟吟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頁。(以下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