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燕平

1975年10月，我因工作需要，由上海借調(diào)至北京，參加《人民文學》復刊的籌備工作。自“四人幫”被粉碎以后，曾聽到過不少有關(guān)“四人幫”及林彪反革命集團殘害忠良的惡毒事件，其中有關(guān)賀龍元帥被迫害致死的材料，就是觸目驚心的一例。

記得那是在1977年5月30日的中午，我剛吃好中飯準備休息，作品組的向前編輯到我辦公室來說：周明要在作品組宣讀一份有關(guān)賀龍被迫害的資料，你要不要聽？

周明也是作品組編輯，主要分工抓散文創(chuàng)作，他交游寬廣，消息靈通，常有一些鮮為人知的要聞傳到編輯部。有關(guān)賀龍的史料我當然要聽，于是我匆匆拿了一個筆記本趕到作品組。據(jù)周明說，這是他從朋友處借來的一份根據(jù)賀龍夫人薛明口述整理的珍貴史料，因要盡早歸還原主，所以只好抓緊時間，犧牲大家的休息時間，給愿意聽的同志宣讀。

開始，周明簡略地向大家介紹了歷史背景：在1975年6月9日，也就是賀龍元帥含冤逝世6周年的日子，黨中央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賀龍同志骨灰安葬儀式。按照原方案是考慮到毛主席和周總理身體不好，不請他們參加儀式，可是總理不顧醫(yī)生的再三勸阻，抱病于該日下午趕到八寶山，面對賀龍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幾個躬，然后到笫一休息室撫著薛明的肩膀說：“我很難過，沒有保護好他呀！老總已逝世6年了，他的骨灰沒能移到八寶山革命公墓?！彪S后，他在安葬儀式的追悼會上聲淚俱下地致了悼詞，聲稱賀龍是個好同志，幾十年來為黨為人民革命事業(yè)作出了重大貢獻，他的逝世是我黨我軍的重大損失。

接著就宣讀根據(jù)賀總夫人薛明講話的資料，也許是整理過的原因，資料并未用薛明第一人稱的口吻，而是采用了第三人稱。

林彪的一塊心病

薛明說，過去賀龍與林彪極少往來。在1937年，賀龍受毛主席黨中央委托，同朱總、林彪、劉伯承等4人到洛陽去見蔣介石，談國共合作問題。當時賀等幾人按中央精神，對國民黨蔣介石采取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唯獨林彪，對蔣表示十分恭敬，正襟危坐，認真記著筆記。在返回山西的路上，賀問林：回去如何向部隊傳達，林當即寫了一張紙條給賀，當晚雖看不太清楚，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稱頌蔣介石對抗戰(zhàn)還是有決心的，可以給部隊吹吹這個風。這說明林彪對蔣介石還抱有幻想。賀龍當即把紙條放進衣袋，到駐地后因換洗衣服忘了取出，結(jié)果被水一浸化掉了。此事林彪當時并不知道，但等他當權(quán)后，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十分擔心賀掌握了這份材料，有朝一日對他不利。

再說葉群，她早先還要求進步，參加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1937年“七七”事變時薛明隨平津請愿團南下時，發(fā)現(xiàn)葉群有幾個問題：一是她到國民黨的電臺當播音員；二是參加CC學生演講活動還得了第一名；三是與一個有問題的外國什么戰(zhàn)斗團有聯(lián)系。薛明當即就找她談話，葉群表示：今后走什么路，她要重新考慮。1938年她去了延安，數(shù)年后林彪在蘇聯(lián)結(jié)束養(yǎng)病回到延安不久，她成了林彪妻子。1943年在延安整風時，薛明找葉群談話，提到當年她參加演講得第一名的事。葉群承認有此事，但并不服氣，還大吵大鬧了一通，說薛明趁林彪去重慶參加和國民黨談判的時機整她。

那年下半年，林彪從重慶回來后，賀龍也對林彪說你老婆有問題，是薛明揭發(fā)的，我們都是老干部了，在政治上要提高警惕。對這些，林彪一直并未忘記。到1965年，葉群跑到賀龍家對薛明以威脅的口吻說：過去你說了我許多壞話，我不計較，今后不提就算了。

但是事實上，并未“就算了”。1966年8月后，他們先是通過吳法憲向毛主席無中生有的告了一條黑狀，說賀龍有陰謀，要奪軍權(quán)。開始時，毛主席并未受黑狀影響。9月5日毛主席把賀龍找去，把黑材料給他看了，并說：你不要怕，我當你的?；逝?。我對你是了解的。我對你還是過去的三條：忠于黨忠于人民，對敵斗爭狠，能聯(lián)系群眾。當時賀總問：是否要向他們解釋？主席說：現(xiàn)在去解釋不行。到9月9日晚上，毛主席讓秘書給賀龍打了個電話說：經(jīng)過和林彪還有其他幾位老同志做工作，事情了結(jié)了，你可以登門拜訪，征求一下有關(guān)同志的意見。次日，賀龍即根據(jù)毛澤東的意見同林彪談話，寒暄了幾句后賀龍說：林總，我今天來主要是想聽聽你對我有什么意見？林彪假惺惺地說：我對你沒有什么意見，但今后是得解決一個問題：即擁護誰跟誰走的問題。賀龍當即表示：誰反對黨中央、毛主席，我就反對誰；誰擁護黨中央，毛主席，我就支持誰！

對賀總的迫害日益嚴重

此后，林彪對賀龍的警惕一直沒有放松。1966年12月28日政治局開會，毛主席還同賀龍打招呼，要他坐到前面來。但在兩天后，江青就不斷地在群眾中煽風點火，說賀龍怎么壞怎么壞，要造他的反。這樣，一批一批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就常到賀家去造反、抄家。當時賀龍身體也不好?？偫碇篮?，就專門把賀龍夫婦接到家中。鄧大姐還拿了一些紙條對薛明說：“你們要吃些什么就寫在這紙條上，讓工作人員給你們做?！笨偫磉€打電話到賀龍家，對占在那里的造反派頭頭說：“賀龍是元帥，是副總理，他的家不能抄，你們趕緊撤出來?！钡珜嶋H上當時家已抄過，把中央一些絕密文件都抄走了。以后，總理鑒于賀龍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為了改善他們的處境，于1967年1月18日，決定把他們夫婦倆安排到郊外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休養(yǎng)。1月20日，總理派楊德中送他們?nèi)?，并帶口信給賀龍說，希望他在那里好好學習，寫寫字練練書法，養(yǎng)好身體，到秋天再接他們回來。這樣，他們到了一個環(huán)境很好的地方，在3月7日賀龍在那里寫了一份關(guān)于洪湖地區(qū)肅反擴大化的資料給總理并轉(zhuǎn)黨中央和毛主席。3月11日，總理派人到賀龍?zhí)?，說材料已收到，非常高興，還說你的幾個孩子已找到，只有一個女兒還未找到。之后總理還經(jīng)常派人去關(guān)懷問候。但是到了秋天，總理并未派人來接他們。賀龍知道，總理是不會爽約的，他一定有難處，于是他每天翻報紙，看不到總理活動的信息就寢食難安。

時隔不久，林彪、江青找到了賀龍的藏身之地，不知他們對警衛(wèi)和看管人員作了什么手腳，從此開始，生活上的麻煩逐漸增多。負責警衛(wèi)的人借口天旱、斷水，一天只能得到一小罐水。吃的菜也越來越少，日用品日益減少，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有，破了只好補了又補，有時送飯的警衛(wèi)故意把飯丟在地上，讓他們拾起來吃。賀總的身體越來越壞。有天晚上，賀總覺得不舒服要吃藥，薛明就起來想找醫(yī)生去配藥，一不小心摔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賀來扶她時也摔倒了，兩人就躺在地上，幸虧有一個警衛(wèi)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了幫助扶起來并報告了連長。但一直到第二天夜里才來了兩個醫(yī)生，也不好好詢問病情，就胡亂開了點藥，并吊了葡萄糖。醫(yī)生有時到外面偷偷商量什么。當時警惕的賀總對薛明說：當心他們，他們是要把我害死的。這時管理人員又要他們搬家，賀總表示不能搬，說這是總理給他們找的地方，住其他地方不去。最后還是被迫搬到山下另一間房子里，警衛(wèi)也看守得更嚴了。因賀總身體越來越壞，要求治病，后決定去301醫(yī)院，開始不讓薛明同行，經(jīng)再三提出，并要他們向總理請示，經(jīng)總理批準才準許同住醫(yī)院。但醫(yī)生受命控制得很嚴，有些藥根本不給使用，治療了一個星期，就由警衛(wèi)戰(zhàn)士重又把賀總抬回到原地。

一代英雄悲慘離世

1968年9月8日，林彪用軍委辦公廳名義，寫來一張條子，要賀總交代在1933年間蔣介石派熊貢卿到洪湖與賀是怎樣談判的，哪些人參加，達成什么協(xié)議等等。賀總看了氣得在桌子上狠狠敲了一拳，說當時來的人都給槍斃了，還交代什么。他知道這是林彪存心找岔子陷害，搞清君側(cè)。當時毛主席能講一聲賀龍是我們自己的同志就好了。

不久，賀的病更重了。他們要送301醫(yī)院，賀總說不去，這醫(yī)院不是他該去的地方，但他們一定要他去，賀總問薛明怎么辦？薛明說要能讓他們兩人一起去就去。以后總算讓她去了。醫(yī)院里的警衛(wèi)看守得很嚴，幾乎沒有一點自由，賀總硬是要出院，回到原住處后，從口袋內(nèi)掏出兩張紙條：一張是主席寫給王觀瀾的一封信，講如何對待疾病的態(tài)度，當時是貼在醫(yī)院墻壁上的；另一張是在醫(yī)院里用過的藥名。這都是趁著四個看守人員不在時，分幾次偷偷抄下來的?；貋砗筚R總就不時朗讀毛主席的這封信，有時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

1969年2月的一天，賀總實在有點想不通，就用手杖敲打貼在墻壁上的林彪頭像說：“你為什么不準我革命，當年我指出你缺點也是為你好?。　?月1日，賀總從廣播中聽到說“九大”召開了，他很高興，連忙寫信給黨中央毛主席表示祝賀?！熬糯蟆币院筚R總的身體更壞了，但迫害并未放松，而且伙食很壞。賀總有一次看到看守人員在殺豬聚餐，他真想吃點豬耳朵，就向看守人員要個豬耳朵。他們根本不理睬，回答說這里沒有賣的。

6月8日早晨，賀總連吐了三次血，到9日上午9時，病情越發(fā)加重，警衛(wèi)人員報告了301醫(yī)院。醫(yī)院派來了車子和醫(yī)生，他們把賀總抬上車就開走了，把薛明擠出車外。6個小時后才派人來通知薛明，要她去一下。薛明趕到醫(yī)院才知道，年僅73歲的賀總已在下午3時去世。醫(yī)生向她講了治療經(jīng)過，她已經(jīng)昏昏沉沉，根本聽不下去，只記得說什么血尿比原先增加了10倍多等等，并表示等他們兒子到了后可以一起去看遺體。

賀總死后，對薛明的迫害并未停止。1969年11月，薛明被弄上火車，去了貴州。當時派了警衛(wèi)、護士。兩個護士的任務就是監(jiān)視。江青還叮囑：“這老太婆可厲害呢，你們得注意！”當時薛明身有重病，血壓高，腳腫得厲害。為了鍛煉身體，她常常在房間里背著背包跑步。一直到1971年“九一三事件”發(fā)生，身邊的人也沒有告訴她。到1971年11月，總理打聽到她在貴州，就派了8341部隊的人找到貴州，向她宣讀了關(guān)于林彪的七個文件（這文件當時是規(guī)定不給被審查人員傳達的），宣讀后問薛明還有什么意見。薛要他們慢點走，她要好好揭發(fā)林彪的罪行。以后薛回到北京由劉西堯作了安置，但遲群這只黑手又伸了進來，要她交代和葉群的關(guān)系。到1972年才恢復黨籍和軍籍。1974年9月，黨中央對賀總作了結(jié)論：予以平反，恢復名譽。薛明本人一直到“四人幫”粉碎后，才徹底解決了問題。

上述材料是當時的筆錄，因在聽讀的時候心情異常激動，肯定有不少遺漏，中間還有一些十分動人的細節(jié)無法一一記下，所以這份資料只能算是一個概述，好在有不少情況還是鮮為人知的。這次整理，我參閱了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的《毛澤東年譜》等書。真無法想象，解放以后，在這么高級的干部中政治斗爭如此復雜、尖銳，真叫人不寒而栗。

（作者為上海大學文學院離休教師）

責任編輯 殷之俊 楊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