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詩經(jīng)·鄭風(fēng)》
我被吊在窗簾角的銅板敲打窗框的啪嗒啪嗒聲吵醒。一醒來,我就餓了。
我從烏漆漆的竹涼席上爬起。側(cè)著耳朵聽了會兒,沒有阿婆在隔壁屋子的“拿姆拿姆”聲。阿婆沒念佛。那她要么在菜園除草澆水,要么在河邊洗衣裳。她不會去田里,田里的事都是外公做的。我從來不記得阿婆干過田里的活。
肚子粘搭搭的,我摸了把,摸出一手汗。我回頭一看,烏漆漆的竹涼席上有一塊濕濕扁扁的影子。阿婆說竹涼席浸的汗水越多,席子就越光滑。這床席子阿婆和外公睡了二三十年了吧,怪不得我摸上去像摸肥皂似的很滑手。有時阿婆強迫我睡午覺,我把臉貼近席子,湊得近近地看。那一小格一小格斜斜的竹編經(jīng)緯,是漫漫沒有邊際的大片田地,我的手指沿著格子一點點向前挪動,像耕田,耕啊耕啊耕不完。耕著耕著會耕到阿婆身上,阿婆拍我:“這么大的小人還不懂事,睡個覺要哄上半天。再不乖,讓斜背把你背走算了。斜背屋里有吃不完的零食?!?/p>
我瞬時噤若寒蟬,手指頭從席子移到嘴里。如果讓“斜背”背走,那我不就變成“小斜背”了?我敢發(fā)誓,別說是阿婆外公的村子,就是我自己村里,也沒見過比斜背更可怕更奇怪的人。雖然吃的玩的都是斜背送來的,可是——我無論如何得睡覺了。我假裝睡覺,裝著裝著就含著手指頭睡著了。
吊在窗簾角的銅板還在起勁地敲窗框,啪嗒,啪嗒,啪嗒。好像不把窗框打出一個洞不肯罷休。我老是想著要剪掉窗簾布,把那枚銅板取出來玩。可我光想著沒動,阿婆會罵。隔壁小星他們招呼我去玩,也是在門框上這樣啪嗒啪嗒敲??尚⌒撬麄儸F(xiàn)在連人影也沒半個。
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子里。阿婆不在,外公也不在。所有的眼睛都不在。
我拖著鞋走到大黑櫥前,仰臉看。櫥門下有一口長櫥柜,要爬上櫥柜才能碰到櫥門。我的個子還沒有櫥柜高。所以大黑櫥看起來像一座大山橫在面前。
大黑櫥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全世界的秘密都藏在里面。我餓了,阿婆從櫥里掏出手指頭粗細的金棗,碗底蓋大小的銅錢餅,鞋底一樣的鞋底餅,灑了一層雪花的雪花餅,小磚頭似的又硬又香的紹興香糕。我無聊地坐在門檻上腦袋一沖一沖,阿婆從櫥里撿出花花綠綠的圖片,橡皮筋,玻璃彈珠,掛歷片,短筆頭,讓我自顧自劃劃玩玩。可我頂喜歡櫥里掏不完的零食。
阿婆說零食都是斜背送來的。這多少減輕了我對她的恐懼。
阿婆不許我開櫥門。我曾搬了把小椅子爬上櫥柜,櫥門動也不動。它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堵墻。外公進來了。他還沒說什么,我一屁股坐在柜子上大哭。外公把我抱走,一邊走一邊嘟噥:“好好好,我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曉得。小人本事真大,會哭就是天下第一啦,我吃不消吃不消。”
后來阿婆掏了兩根小手指頭粗細的金棗給我,告訴我零食已沒了。斜背被她爹娘趕去割牛草,沒工夫送來。
我盯著大山一樣的大黑櫥看了會,決定放棄翻山越嶺。那很吃力。
我想還是去看看斜背草割得怎么樣了。我有點氣斜背,氣她是傻子。如果她什么都懂,一定不會忘記很長時間沒送來零食。
我學(xué)阿婆出門的打扮,頭上頂塊弄濕的手帕,邁出高高的門檻出去。屋旁就是小河,河邊一個人影也沒有。柳樹枝條拍一下水面,拍一下水面,水面一圈一圈蕩開去。阿婆肯定去了菜園。屋外的太陽白晃晃,地也是白晃晃,看得我頭暈。除了蟬叫,風(fēng)聲,別的什么聲音也沒有。我挑河邊的水鬼楊梅樹蔭下走。樹蔭下的草長長細細,觸到我光光的小腿。癢癢的,我走幾步就得蹲下搔搔腳。
我看見好多好多水鬼楊梅掉在草叢里,艷紅艷紅,連草葉都變得紅紅綠綠。水鬼楊梅是水鬼頂喜歡吃的。我一直想吃一顆,我能想象那甜得讓人打嗝的滋味,可一直沒敢吃。膽子那么大的小星也不敢吃。他們說吃了會變水鬼。所以水鬼楊梅落果的時候,樹蔭下星星點點的紅,像開了一大片野花。我撿了顆水鬼楊梅,輕輕一捏,汁水滴滴嗒嗒從手指縫滲出,滴在腳背上。糟了,水鬼會不會聞到氣息把我拖走?我在草上擦擦手起身跑開——
我看見前面有一簇明艷艷在晃。還有呢呢噥噥的聲音。像阿婆在隔壁屋子的“拿姆拿姆”聲,可比阿婆的聲音好聽多了。阿婆的聲音像鏟子在鐵鍋里炒蠶豆。這聲音,像蜜蜂穿過春天的油菜花田的嚶嚶聲,像村里的繡姑用金絲繡花線刺過絲綢面料的滋滋聲。我站起來,朝那明艷艷看去。
那株頂大的水鬼楊梅樹下,斜背的哥哥阿平靠著樹根坐在草地上。他旁邊是個穿花衣衫的人,頭發(fā)長長黑黑,披在肩上。阿平的頭和那個人的頭湊得很近。阿平臉上都是笑,樹上漏下的光把他的笑映得像金子閃閃發(fā)光。阿平這時一點也不像平時對我們老是板臉的模樣,他像換了個人。
阿平是斜背的哥哥??伤稽c也不像家里的幾個姐妹。斜背是傻子,斜背的姐姐是瘋子,兩年前掉河里死掉了。阿平不傻不瘋,個子高高,眼睛黑亮。臉有點黑,可是他到河里洗手腳時,手腳都是白白的。他有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每回他穿著舊軍裝挺著胸在村里走,我們會跟在他后面,學(xué)他的神氣樣子。
阿平一點也沒有瘋或傻的跡象,這常會讓我不甘心地問阿婆,阿平到底是不是斜背她爹媽生的,到底是不是斜背親哥哥?阿婆說當(dāng)然是親生的,撿也沒這么好運氣。那斜背她們幾個女的為什么會傻會瘋?阿婆說誰讓他爹娘是表兄妹結(jié)親,前世造孽啊。那阿平為什么不傻不瘋?阿婆說我煩得她頭大像畚斗,拿燒火的稻草趕蒼蠅似地把我趕跑了。
穿舊軍裝的人這時撿了顆水鬼楊梅,裝模作樣地吹吹上面的灰塵,遞到長頭發(fā)面前。長頭發(fā)捋了捋遮住面孔的頭發(fā),終于露出面孔。我吃驚地用巴掌擋住差點要呼出的喊聲——這不是知識青年晴晴嗎?
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到底叫晴晴還是琴琴還是金金還是晶晶,可我固執(zhí)地認為她應(yīng)該叫晴晴。我說“晴晴”二字的時候,總覺得夜晚的天空也會嘩地亮起來。這些知識青年吹著口哨哼著“紅梅花兒開”在河邊洗衣裳的時候,我遠遠看著,覺得他們跟我們隔著幾百里那么遠。
可是,這個跟我們隔了幾百里遠的晴晴,現(xiàn)在跟斜背的哥哥阿平坐在一起。這樁事本來就像田螺姑娘從水缸里爬出來給人燒飯煮菜一樣稀奇,晴晴竟然還要阿平喂水鬼楊梅給她吃。她敢吃水鬼楊梅!我用手蒙住眼睛,怕晴晴一眨眼變成女水鬼,拖著阿平往河里跑。我從手指縫看出去,阿平拿水鬼楊梅在晴晴的嘴唇上涂,像畫畫上顏色一樣輕輕地涂,涂得很慢,好像晴晴是一幅薄薄的畫,用力一點就會把畫戳破似的。
晴晴舔了舔嘴唇,“甜——”她低聲說。
“真的甜嗎?”阿平問。他好像不相信她的話。
“甜甜的?!鼻缜缯f得很肯定。
我是不太相信她的話。小星的哥哥大星膽子很大的,夜里敢走墳頭地,他吃過水鬼楊梅,也沒說很甜。這時我很猶豫,怕晴晴變成女水鬼,又怕她不變。她如果不變,那么這么多年我不是白白浪費了很多很多好吃的水鬼楊梅?
“我嘗嘗?!卑⑵秸f。他低頭撿地上的水鬼楊梅。
看來他們是成心要變成女水鬼男水鬼啦。我有點難過。我不知道那么好看的晴晴變成女水鬼后會不會像小人書上的妖怪那樣可怕。
晴晴嘴里含著半顆水鬼楊梅,嘴朝阿平伸過去。阿平緊張地東張西望。連我都看出來了,晴晴的意思是要阿平吃她嘴里的水鬼楊梅。我閉上眼,連張開的手指縫也合得緊緊的。羞,羞,羞——晴晴和阿平連婚都沒有結(jié),就學(xué)新郎新娘吃同一顆糖。村子里有結(jié)婚鬧洞房的,有人拿一顆糖吊起來,按著新郎新娘的腦袋逼他們吃。他們紅著臉湊啊湊啊,快湊近時,鬧洞房的把他們猛一推,他們嘴巴跟嘴巴就粘在一起。鬧洞房的像贏了大錢似地歡呼親嘴啦親嘴啦。
晴晴和阿平要親嘴了。可他們連婚都沒有結(jié),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想跑開,可腿軟軟的,酸酸的。我聽小星他們說,除了新郎新娘,看人家親嘴要爛眼睛的。我的眼老是長偷針,動不動眼角紅紅腫腫,如果再爛眼睛,我不就變成瞎子啦。還有更要命的,他們兩個馬上會變成男水鬼女水鬼,跑過來一左一右像挾一捆稻草似地把我拖走,拖到河里。我又怕又慌又著急。我本來跑到外面是去看斜背割草割得怎么樣有沒有工夫給我送零食的,現(xiàn)在卻要被水鬼拖到河里。事情整個不對頭了嘛。
我終于哭出了聲。
一哭,心里的怕怕被眼淚沖走,馬上淡起來了。我哭得更響。
我的頭頂被人拍了兩下。阿平和晴晴站在我眼前。兩人臉紅紅的,阿平的頭發(fā)歪到一邊,晴晴的頭發(fā)歪到另一邊。晴晴臉上還有塊紅印記,我想那準(zhǔn)是水鬼楊梅印上去的。兩人看戲一樣看著我。我松了口氣,他們沒變成水鬼。
“君君你怎么回事?”阿平問我。
“君君你莫名其妙跑到這里哭什么?”晴晴也問。
我還想問問你們怎么回事,你們把我弄哭了還裝著什么也不知道。可我說不出這些話。我說了,他們會像螞蝗似地叮著我追問一百個為什么這為什么那。我就閉緊嘴巴什么也不說。光哭。
阿平要抱我。我扭開身子。我很不喜歡他拿晴晴的嘴唇當(dāng)畫似地涂啊涂。晴晴要抱,我哼哼唧唧。其實晴晴他們一幫知識青年平時離我們有幾百里遠,我很想走近他們看一看摸一摸,他們到底有什么跟我們不一樣??墒乔缜缱炖锖腩w水鬼楊梅要阿平吃的樣子,又讓我覺得很丟臉。我覺得丟臉的是我而不是她。
兩人互相看了看,嘆了口氣。好像我成了他們的大麻煩。晴晴忽然貼在我耳邊說,君君要不要戴花環(huán)?很漂亮的花環(huán)啊。
我從來沒聽過花環(huán)這種東西。我只聽過花圈。那是死人才用的。可花環(huán)跟花圈有什么不一樣?我用眨眼表示疑問。晴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跑到樹蔭另一邊。阿平也像跟屁蟲一樣跟過去。
那邊是一排矮矮的籬笆,隔開了村莊與田野的分界?;h笆里外種滿木槿花,粉的,白的,黃的,青的,紫的都有?;ò瓯”〉模虚g的花蕊掛著茸茸的粉。籬笆墻,屋角,茅廁邊,河邊,到處掛著一個個粉嘟嘟的小喇叭。不太香,也不太艷,就是素素的樣子。早上開,黃昏謝。第二天又興興頭頭,好像永遠開不完??傻诙扉_的這朵不是昨天的那朵。木槿只開一回花。阿婆說,木槿花一輩子就開一天,一天就一回,一回就是一輩子。
晴晴跟阿平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還像蜜蜂那樣嗡嗡笑,她把木槿花跟花枝拗下來,兩手翻來翻去。粉粉白白的木槿花也跟著翻來翻去,像跳舞。我想走開,可又想看花環(huán)到底什么樣。我想,晴晴如果給我戴花環(huán),我是乖乖讓她戴上呢,還是把頭扭來扭去讓她戴不上?這可真是個難辦的事。
晴晴拿著花環(huán)過來——喔,木槿花扎成的圓圈圈就是花環(huán)啊。阿平還是跟屁蟲一樣跟在后面。晴晴蹲下身,把我亂亂的刺到眼晴里的頭發(fā)捋兩下,扒開我的頭發(fā)看,搖搖頭:“你怎么還長虱子?我上次給過你阿婆打虱子的藥,她有沒有給你用?嗯好臟,一頭虱子看以后還有誰會要你?”她把花環(huán)往我頭上一套?;ōh(huán)直直落到我脖子上。我低頭看,一朵紫色木槿花對著我下巴,淡黃的花蕊襯著深紅的像心一樣的花萼沉在瓣底。
晴晴和阿平笑著用肩膀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好像我在演戲給他們看。我真的生氣了。這一點也不好玩。我抓扯花環(huán)。晴晴忙取下花環(huán),嘴里說編得太大了太大了。
我終于說我不喜歡戴花環(huán)。晴晴白白細細的手腕上有一根紅毛線扎的橡皮筋。我盯著,不說話,只是盯著。
晴晴驚訝地說:“你不喜歡花環(huán)?你怎么可以不喜歡這么漂亮的花環(huán)?”
好像我非得喜歡似的。
阿平指指她的橡皮筋,說君君要這個。晴晴看他一眼。晴晴看他時,他也在看她。好像兩個人不認識,一定要看啊看把對方牢牢看進眼睛里去,像刻刀一樣刻上去。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眼睛像電燈似地發(fā)光。真不明白每天見面的兩個人有什么好看。晴晴他們一幫知青住阿平家旁邊的知青宿舍,只隔一排木槿籬笆。宿舍兩字是晴晴他們說的。我第一次聽見的時候以為是牛廄舍豬廄舍的意思。
晴晴把橡皮筋摘下,抓了兩把我的頭發(fā)扎上。我摸到一根小辮子,很高興。小星姐姐有一根黃毛線橡皮筋,頭頂上神氣地晃。后來黃毛線發(fā)舊,看上去像一條蟲爬在頭頂,可她還是得意洋洋地晃著腦袋以為很好看。我不敢說。我是暑假住在阿婆家的,小星他們沒把我當(dāng)村里人,連去河里摸螺螄河蝦也不帶我。他們總是在我手里拿大把零食時待我好。那時小星瞇眼嘿嘿笑,簡直像戲文里的小奸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零食很快會跑到小星的手里嘴里?,F(xiàn)在我有這根紅橡皮筋了,看小星姐姐還神氣什么。
阿平扯我的耳朵,有點痛。我正開心著,也不當(dāng)回事。阿平對著我耳朵說:“君君你剛才什么也沒看見是不是?君君你沒看見我跟晴晴在一起是不是?”
我摸摸細辮子,看看阿平,再看看晴晴。晴晴對著我的另一只耳朵說:“君君就說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彼龘u搖頭,要我學(xué)她的樣子。我跟她搖搖頭說不知道不知道。
他們兩個說我真乖真聰明,以后念書考試門門拿一百分。阿平還叫我不要學(xué)小星他們老是捉弄斜背。斜背再傻也是他妹妹。然后他們問我去哪里,要不要送我回家。
我想起來我是去找斜背,阿平的傻子妹妹??晌也荒苷f,我說了阿平準(zhǔn)不會讓她送零食。我就走開。我知道村后溪溝邊墳頭地有大片大片青草,斜背平時就在那里拔草。晴晴在背后喊我走慢點小心跌跤早點回家。我走過籬笆時回頭看了看,阿平跟晴晴兩人又變成了一個人。晴晴頭上戴著木槿花環(huán),好像是木槿花精似的。
小星他們也在。他們在翻泥鰍。溪溝里筑起兩道堤壩,小星大星天牛三個男小人像三條灰撲撲的泥鰍。我遠遠看,怕泥漿濺到衣裳。小星大聲問我來做什么。我朝遠處張望,發(fā)現(xiàn)墳頭地果然有個斜著肩膀的小矮人在拔草,匍匐在地蠕動的樣子很像一匹在偷食的田鼠。我不能告訴他們真相。
果然,我什么也沒說,他們一個個笑得前合后仰。
“你真以為你吃的都是斜背送來的啊。你阿婆騙你。省得你吃完了討添頭,不停地討啊討啊?!贝笮堑谝粋€笑我。他的牙又黃又黑,阿婆說他是四環(huán)素牙。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毙⌒瞧疵淖约赫戳艘簧砟酀{水的肚子,水濺到我身上,我趕緊跑開幾步。
“笨笨笨,笨死了。這人怎么這么笨?”天牛笑得彎成了蝦米,好像他是天底下頂聰明的人。
我大聲告訴他們,阿平說我聰明晴晴也說我聰明,他們還說我以后念書考試門門能拿一百分。他們重復(fù)著一百分一百分,繼續(xù)笑得像一幫瘋子。
我決定去看斜背。斜背過來了。她的一個肩膀挎著草筐,草筐把她拉得更斜,整個人像一把弓橫著過來,高一腳低一腳,歪歪斜斜。小星他們停止了笑,咬著耳朵嘰嘰嘎嘎什么。
我不知道斜背是生下來就斜了背,還是因為不停地割草背草弄斜了背。她除了割草,別的什么都不會。她頂多比七歲的我高一個頭。身上的衣服一年四季灰灰黃黃,似乎從沒換過。頭發(fā)就是一把枯草覆蓋在頭頂,偏偏還要編出兩根老鼠尾巴一樣細的麻花辮子,垂在耳朵兩邊。我想這兩根辮子從編好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打散重編過。她的面孔是一團沒發(fā)好的面疙瘩,五官沒缺沒少,可長的位置不對,要么歪一點,要么小一點,總是鬼頭怪腦的樣子。
斜背除了傻還是啞巴,還是聾子。她的年紀(jì)是無人能猜出的謎。小星說她有三四十歲,大星說她有五六十歲,天牛說她十幾歲。我問過阿婆斜背到底多大,阿婆想了半天也說不上來。好像斜背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斜背的爹娘終年愁苦著一張臉,對著一個個又傻又瘋的小孩。斜背爹是正常的,娘也是正常的。我就想不明白,正常的爹娘怎么會生出不正常的小人。當(dāng)然除了阿平。我最早看見斜背的時候,甚至搞不清她是男是女。
她笑起來像咳嗽,像火赤練穿過竹梢的聲音,唰唰唰,咝咝咝。我比害怕火赤練還害怕聽到她的笑聲。當(dāng)然她不大笑。她一般是撿到香煙蒂頭、啃到甘蔗頭時才笑。小星他們頂喜歡把香煙蒂頭扔在地上,呼號斜背去撿。斜背撿起夾在嘴上,摸出火柴擦上就吸。她一邊吸一邊咳嗽一邊笑,咝咝咝,咝咝咝,笑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小星喊斜背,要她撿泥鰍。斜背放下草筐一歪一歪地過去。泥鰍滑滑的,她撲來撲去也抓不住,抓住的也靈活地滑掉。斜背弄得滿臉是泥,一條也沒抓住。小星他們笑得更瘋,指著斜背喊“木陀木陀木陀斜背”。斜背嘻嘻笑。
小星他們又開始讓斜背玩游戲。玩的是老一套,跳高,跳遠,翻筋斗,豎蜻蜓。敘背很聽話地做。她玩得比馬戲團的猴子更有趣,因為她還會笑,咝咝咝地笑。她玩得更起勁,滿身泥漿水。
大星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根香煙,掏出火柴點上。自己猛吸幾口,剩下小半截?zé)燁^扔給斜背。斜背沒接住,俯身去撿。小星跑到她身后,一腳踢向她的屁股。斜背像只青蛙一樣朝前一摔,攤在地上起不來。天牛踹她,要她起來。她剛起來,小星又一腳。天牛踹她起來。這樣踢倒又起來,起來又踢倒。斜背像一只被人拴在繩子上的蚱蜢,任人擺布。后來他們玩厭了。斜背在地上終于摸到煙頭。她兩手撐地慢慢爬起,小心地蹲在地上張望小星他們,貪婪地把煙頭塞進嘴里,一邊咳嗽一邊咝咝咝地笑。
我扭過頭。頭一歪,看到阿平跑過來。阿平跑過我身邊時,我能聽到他像水牛一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一定氣得不得了。
阿平?jīng)_小星他們吼:“小星你們再捉弄她試試,有本事你們再捉弄她一次試試看。你看你們有幾個腦袋?你們再試試看!”
阿平吼叫發(fā)火的樣子,跟剛才和晴晴在一起,像跟屁蟲一樣軟綿綿地笑,根本就是兩個人。阿平倒沒動手,可小星大星天牛的腦袋像挨了幾拳頭似地軟嗒嗒垂下,哼也不哼一聲。我一點一點朝身后的蘆葦叢退。阿平剛剛還說我乖說我聰明,跟我說過不要學(xué)小星捉弄斜背。我是沒有捉弄,可我跟他們在一起,阿平會以為我也是一伙的。阿平轉(zhuǎn)身看見我。我又害怕又委屈,嘴巴癟啊癟,想擠出哭的樣子,可什么也擠不出,好像面孔僵掉了。
阿平一手拎草筐,一手拖著斜背朝村里快快走,走著走著跑起來。草筐里的草倒出來,在身后長長地拖了一地。斜背像一只瘸腳的鴨子,跌跌絆絆,摔摔打打。村子邊上有一片明艷艷的顏色,在白晃晃的天空下晃啊晃。
我在前面跑,阿婆在后面追。我跑得呼哧呼哧,阿婆捶著腰讓我跑得慢點別摔著。我躲在草蓬后伸著脖子:“我不要剪頭發(fā),不要剪不要剪。”
我的頭發(fā)本來就不多,稀稀黃黃??砂⑵胚€要給我剪一個比男小人還要短的短頭發(fā),說這樣可以把躲在頭發(fā)里的虱子殺光光。“虱子吃頭里的血,它把你的血吃光,你的頭就變木了,以后就變成斜背那種傻子。你要變傻子???”
就算變成讓小星他們笑話的不男不女,我也不愿變成斜背那種傻子。我哭泣著坐在理發(fā)店的椅子上,胸脖前披一塊白大褂,兩腳高高懸著,不時難受地踢一下椅子的踏腳板,好像這樣會把不開心給踢掉。剃頭阿三拿剃頭刀在我頭上剪來剪去,叫我不許動不許踢椅子,再動就剪到耳朵,那就拿我的耳朵跟豬耳朵糟在一起吃糟鹵耳朵。我聽見喀嚓喀嚓兩聲,頭發(fā)飄下來。我覺得阿三把我的人也剪成一塊一塊的了。眼淚和碎頭發(fā)混成一堆,臉又痛又癢。伸手去揉,碎發(fā)反而戳進眼睛鼻孔,我又打噴嚏又咳嗽又嗚咽。
“就剪個頭發(fā)哭成這樣子,這小人啊——回去洗個澡,給你吃紹興香糕?!卑⑵虐盐冶乱巫?,呼呼地吹我脖子上的碎頭發(fā)。
我停止嗚咽,打著噴嚏,不相信地看她。
“斜背送來紹興香糕了。她叫你把頭發(fā)剪剪好,不剪以后沒得香糕吃。”
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香糕,使勁地想,斜背怎么知道我頭發(fā)里有虱子,她眼睛那么小,又沒走近我。還有她自己又臟又臭,老鼠尾巴辮子里肯定藏了個大大的虱子窠。她真是多管閑事。不過看在香糕這么好吃的份上,我也就原諒她了。
吃第三塊香糕時,阿婆在外面喊,要我把門背后的棒槌拿過去。我舔著手指頭上的香糕沫,提著棒槌走出門檻。
阿婆跟大媽阿婆在河埠頭洗衣。她們不知在說什么好笑的事,嘩嘩的笑聲跟棒槌聲響在一起。阿婆讓我把她們一個個喊過來。我就一個個喊。她們說我乖說我這么大了,好像我跟她們有一百年沒見。其實我天天見她們,可她們還是要那樣說,好像不說就對不起我喊她們一聲。阿婆讓我快回家別在太陽下曬,本來就黑,一曬就曬得像煤球一樣。
她們就又笑。笑聲捶衣聲流水聲混成一團。
烏金子也是黑的,很值錢吶。我繞進河邊的小竹林,沒有回家。竹林里空空的,陽光灑下來,地上鋪開碎碎的光影。幾只雞撥來撥去啄蟲吃。我蹲下身看,地上只有厚厚的竹葉,黃黃綠綠的雞屎。我真不知道雞怎么能吃粘著雞屎的蟲子。我走到小河邊兩株竹子的地方,雞們趕緊給我讓地。我兩手抓住竹子,兩腳用力顛,顛,顛,身體往上躥,躥,躥,要把身體顛翻過去。平時這里是小星他們玩翻筋斗的地盤,沒我的份。要么他們玩厭了,才肯讓我玩一會。可我老是翻不像樣,還沒翻過去整個人就摔倒在地,每回在他們面前出糗。
第五次的時候整個身子突然翻過去。頭朝地,兩腳朝天。腦袋有微微的暈眩。沒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穩(wěn)穩(wěn)站回原地,沒摔倒也沒啃泥。我高興地又翻一下,翻一下,翻一下。
后來就很熟了,腳輕輕一顛人就翻過去。后來還能抓著兩根竹子倒掛好長時間。在倒掛的世界里,上是地,下是天,中間是地和天的拼接。雞們貼著朝上的地面,在倒長的竹根旁啄蟲。河邊的草、花、樹、屋子懸掛在天底下,好像誰拿一枚縫衣針,將地面結(jié)結(jié)實實縫在天上,真讓我擔(dān)心它們會掉下來。對岸木槿花野薔薇盛開的河埠頭邊坐著兩個人——那是個被人撬走石板而廢棄的河埠頭,所以槿樹很稠密,幾乎把整個埠頭埋起來,只撥得開延向河水的兩塊埠頭石。如果不是從貼地倒懸的草木縫間看,沒人會看到木槿薔薇重影、青苔滿布的河埠石上倒掛的兩個人。
倒掛的兩人在洗衣。阿婆看我做事不用心就會說我“馬馬虎虎”。他們也是。他們手在洗衣,有一下沒一下,眼睛卻看著對方,好像臉上有雕花。他還給她洗小衣裳,我看得清清楚楚。河水在半空一圈一圈地推開,一圈一圈。我一陣暈眩,趕緊翻過來。
世界在我眼前恢復(fù)了本來面目。上是天,下是地。中間是天和地的拼接。
阿平在洗晴晴的小衣裳。小衣裳的水滴滴答答滴向河水。我漲紅了臉。那是像兩個口罩縫在一起的東西,用兩根帶子連著。不知道這怎么穿??尚⌒撬麄円豢谝Фㄟ@是穿的。小星和天牛還用小流氓的口氣說,那是晴晴的奶子的小衣裳。
村里姑娘不穿這樣的小衣裳。晴晴她們幾個女知青還把小衣裳曬在晾衣竿上。村里的小后生明明能抄近路去田間,可偏偏要繞遠路從知青宿舍門口繞過,慢吞吞地走過,頭回一下,回一下,看陽光下打著旋的小衣裳。
阿平不但看,還拿在手里洗。他真的比小星他們還流氓。
還好,晴晴去拉小衣裳。她的意思好像是不要阿平給她洗。阿平又拉回來。晴晴又拉過去。他們拉來拉去的時候,臉上還是笑瞇瞇的,一點也沒不情愿的樣子。我真搞不清他們到底要做什么。這時晴晴的一件花衣裳飄到河中,她去抓,沒抓到,人輕飄飄地滑進河里。阿平趕緊也跳進河里。
我張大嘴巴,想大聲喊救命,可喉嚨里像塞了塊海綿,喊不出。
他們在河里站起。晴晴的臉像個剝皮芋頭,又白又濕又光滑。阿平的頭發(fā)像電影里的叛徒那樣,濕搭搭地粘成一塊,看起來有點滑稽。粉紅的濕襯衫緊緊勒著晴晴的上半身。我都能看見襯衫底下清清楚楚的胳膊,肩胛,還有高高的胸脯。那兒是一座小小的山丘。
晴晴拿著阿平的手,沿著自己的胳膊、脖子、肩胛慢慢移,移,移,好像他的手是一支畫筆,她的身體是一張紙。她要他在紙上畫畫。阿平的手后來停在那高高的地方,畫不動了。
陽光一層一層鋪下來,一朵粉紅的木槿花慢慢慢慢撐開花瓣。一只白鳥從木槿樹上掠過。它像什么也沒看見,快快飛進竹林就消失了。兩岸的竹林和樹木把河面照得像山谷,陰陰涼涼。再遠處響著啪一下啪一下的棒槌聲,阿婆和大媽阿婆們的說話聲從竹林那邊漏過來,已變得像風(fēng)聲一樣稀稀的。
他問:“什么時候回城去?……晴晴,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過了會兒說:“我不知道,不清楚……也許十月,也許明年,也許不回去……”
他們背著我,兩顆濕漉漉的腦袋貼得很近,像雙頭怪。我看不清他的手是不是還停在晴晴那高高的小小的山丘上。而晴晴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意思。
我覺得阿平比剛才拿著小衣裳在洗的時候還要流氓。
地上有好多石子,有的尖尖的。我找了塊不大不小很趁手的橢圓石子,握在手里像握了小母雞下的第一枚小蛋。我一揮手。在石子砸中水里的兩人之前,我轉(zhuǎn)身就跑。雞們驚慌地咯咯咯叫著跑開。在我跑過竹林的那一刻,我聽見晴晴驚慌的尖叫聲,河水的嘩嘩聲。
晾在知青宿舍的花襯衫越來越少,小衣裳更少。襯衫的主人像一群麻雀,匆匆飛來,急急飛走,扔下一地東啄啄西啄啄的凌亂。留下的知青干活時總是有氣無力。生產(chǎn)隊長根生叔說,這群道地麻雀遲早會飛得光光的,一只也不剩。
我好幾次看到晴晴和兩個女知青靠著門框剝手指甲,打呵欠,呆呆地看遠處的天空。我也跟著看,只看到藍晃晃或白茫茫的天,幾個芝麻粒般的鳥壓著翅膀掠過。白云像曬場上遺落的棉花,孤零零地拋在天空一角。
路上碰到挑擔(dān)的阿平,我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快快走到旁邊。老實說,他對晴晴的動手動腳讓我很生氣。阿平好像也沒看到我,沒像平時那樣“君君君君”地叫。好像我是憑空多出來的一叢草。我偷看他。他的頭發(fā)亂亂的,臉白白的,人也一搖一晃。擔(dān)子又不重,他搖晃什么。
我回頭看他的背影。他本來高高瘦瘦,這時看起來愈發(fā)像一株孤零零的長了腳的毛竹。
斜背又很長時間沒送來零食。
我在地上劃方格子,跟自己玩踢房子。玩厭了,摘外公種的青瓜吃,吃得打飽嗝,流清水。小星他們說阿婆騙我,省得我吃了再討添頭。他們笑我笨。他們說的時候鼻子一抽一抽壞壞地笑。阿婆一點也不笑,一點也不像是騙我。我的腦子糊糊的,分不清誰說的是真話。
可斜背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送來零食,難道上回小星他們捉弄她,她以為我也有份?我搔搔短頭發(fā)。可惜斜背是傻子,不然我一定要跟她說清這個事。
小星他們過來了。人還老遠的,就指著我抽瘋地哈哈笑。我緊張地低頭看自己,衣裳整整齊齊,手干干凈凈,出門時照過鏡子,臉上也沒畫花畫烏。他們喊“短頭毛短頭毛短頭毛”。我摸著短頭發(fā),很恨阿婆老是逼我做不情愿的事。
斜背背個草筐跟在他們身后,手里拿著鐮刀。
我盯著斜背看,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送零食的人。我一時很茫然。
小星他們?nèi)齻€腦袋湊在一起嘰呱。天牛朝斜背招手。斜背愣愣的。天牛只好過去,臉上掛著隨時隨地會飄走的滑滑的笑。他兩手撐開自己的小短褲,裝著脫上脫下的樣子。斜背張嘴看他,嘴角淌口水。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看得霧頭霧腦。天牛找來大星的長褲套上,脫下,再拉兩下斜背的褲子。斜背咝咝咝地笑,火赤練又一次從竹林穿過。
他們要斜背玩脫褲子的游戲。
我覺得身上涼涼的,很快又熱熱的。心通通通直跳,好像要脫的是我而不是斜背。我想逃開,可兩腳僵立在那里。
斜背不明白小星他們要她做什么,可她會模仿。天牛脫下長褲,斜背也跟著脫下長褲。天牛里面還穿著小短褲,可斜背里面什么也沒穿。白晃晃的烈日里,斜背的屁股和大腿露了出來。斜背雖然是女的,可一點也不像她哥哥阿平。她的身體是一塊曬干的生姜,一截枯黃的樹木,是文三阿婆家門口過冬還長在樹上的僵癟的香泡,甚至還讓我想到阿婆冬天掛在屋檐晾竿上的魚鲞,醬油浸過的臘雞,還有那些被烈日曬得肚皮翻白干干癟癟的青蛙。我恐懼地盯著斜背。
小星他們也被嚇著了。他們沒想到這個本來是尋開心找樂子的游戲,結(jié)果變得這樣無趣無聊到惡心。小星沖著她喊穿上穿上快穿上。斜背嘻嘻笑,蹦上蹦下,兩條干枯的青蛙腳彈啊彈。大星揮著拳頭惡狠狠地吼,穿上你的褲子快點穿上你的褲子。斜背茫茫然看他,小眼睛眨巴眨巴。
天牛忽然高喊一聲快跑。
小星大星轉(zhuǎn)過身。來不及了。阿平像一座移動的大山,山帶著它巨大的黑色影子慢慢朝他們頭頂壓下來。小星大星天牛一步步后退。
“誰也不許走!”阿平的聲音很低,卻似悶雷滾過我們的耳際。
阿平拉起斜背,三下兩下替她穿好褲子,綁好腰帶。那是一根細麻繩。他把斜背推到邊上,斜背朝前沖了幾步差點跌倒。阿平勾著腦袋朝那三人走去。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得了紅眼病似的駭人,胳膊突出一根根筋脈,一條條青蟲盤在上面。他的腳步像吊了沙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沉。小星他們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阿平推開左邊的大星,右邊的天牛,一把拎住小星的頭發(fā)。小星一臉哭相,但沒哭聲。我想他連哭也不會了。
阿平像擎一捆稻草一樣把小星擎起,擎在半空。我看過阿平疊草垛。他和他爹也就是斜背她爹,一個正正常常不傻不瘋的白頭發(fā)老頭疊草垛。他爹站在草垛上,阿平在下面擲稻草。他舉起一捆捆稻草,朝草垛的方向咻一下,咻一下,擲得很準(zhǔn)很輕松。現(xiàn)在阿平要把小星當(dāng)?shù)静?,擲出去。
“為什么要跟我作對?你們一個個為什么要跟我作對?為什么?”阿平對小星吼。他的唾沫星子都噴在小星臉上。白花花的一臉。
小星沒抹,驚恐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p>
阿平的吼聲一聲比一聲響,后來變成了“為什么不要,你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沒等我聽清他到底在說哪一個為什么,小星真的像一捆稻草那樣飛出去。一個偌大的黑影,像一團線,扯出了一條圓潤細長的弧線,比我拿短鉛筆在掛歷紙上畫的線還要圓而長。晚霞初上,蒼茫而繽紛的天空有一種凝滯的靜。我不知道那一刻小星有沒有鳥兒飛過天空的感覺。我想小星會被擲到一個再也回不來的遠方。
尖叫聲在我耳邊乍然響起。之后我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我喉嚨里跑出來的。我還聽到阿平又哭又笑的聲音夾在滾雷般的吼聲里,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滾雷在小星劃過的天空下油鍋一樣爆裂開。無數(shù)聲音從我耳朵跑進又跑出,像風(fēng)聲呼呼,像燒開的水嘩嘩,涌動,沸騰,蔓延……
九月,爸媽接我回家。媽給我縫了個小花書包,我背著書包第一次走進學(xué)校。
十月,我學(xué)會在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地寫“a o e i u ü”。
十一月,我會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給警察叔叔手里面”。
十二月,爸媽吃晚飯時說起,阿平被村里人送進了精神病院。因為他幾乎成了個武瘋子,會拿刀砍人。我問哪個阿平。媽說就是斜背她哥,“到底沒有一個完整的,要么傻要么瘋,真是可憐??斐阅愕娘垼达埩S值袅??!?/p>
爸媽東一爪西一爪地說阿平的事。說他聰明面孔笨肚腸。晴晴要吃螺螄,大冬天的他會爬到河埠頭去摸,炒得香噴噴的送去;晴晴要看電影《賣花姑娘》,他借來腳踏車,吭哧吭哧踏二十里路帶她去,回來腳踏車后座上馱一個哭得滿是眼淚鼻涕的人;晴晴看中衣裳面料,他扛麻袋拉沙子搬石頭掙錢去買……總之只要晴晴要,阿平?jīng)]有不肯給的。只要他能做到。
小星當(dāng)然沒摔死。這歸功于阿平擲稻草的本事太好。小星在天空下劃了個圓弧,像天外來客一樣穩(wěn)穩(wěn)落在文三阿婆家草垛上,在上面坐了很久。呆呆愣愣,不哭不鬧。直到文三阿婆燒晚飯出來拔稻草,才發(fā)現(xiàn)草垛上坐了個人。這讓她像撞了活鬼一樣大呼小叫。
晴晴還是跟最后一批知青回了城。她走的時候沒跟阿平說一聲。阿平從早到晚蹲在門口等她最后一句話,一句讓他死心的話。他沒等到。她半夜里悄悄從后窗爬出。阿平踢開門,看見的是掛在晾衣繩上一件舊舊的小衣裳??帐幨幍奈葑永?,像一個孤獨的魂在轉(zhuǎn)。桌上玻璃瓶里插了幾枝木槿。木槿花落在桌上,花瓣蜷縮,枯萎已久。阿平走過去,扔掉木槿枝,將玻璃瓶摔在地上。地是泥地,摔了好幾回才破。他撿了片尖尖的玻璃,對著手心刺下去。血嗒嗒落下,枯萎的木槿花死去又回魂,瞬間泛活,花瓣舒張,竟是從未有過的鮮艷明媚。阿平哈哈大笑,一手拿玻璃片,一手抓染血的木槿花,嚎叫著沖向村子……
我心里無比難過。沒有比發(fā)現(xiàn)真相更讓人難過的事了。真相就像一顆洋蔥,剝啊剝啊剝,最后剝的人一眶眼淚——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不會相信,我吃的零食真的是斜背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