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明
1
蕭宇輕輕抬起頭來,天空中蒙蒙地下著雨。
建康的雨本不算稀奇,東南卑濕之地,陰氣極重,素日里就算風和日麗也難免會下一陣,更不用說夏秋時節(jié)的梅雨了。但今天的雨在重重陰云中繞著狂風宛轉(zhuǎn),仿佛低聲啜泣的思婦。濃重的烏云似乎以太極殿為核心,向整個建康城伸展開去。
王朝將傾么……蕭宇輕輕地抿了抿嘴。她是相國蕭道成的三女兒。才剛剛十四歲,完全是出于好奇才跟著王敬則一起來迎接宋帝的。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宋帝時,他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站在朝堂上用稚嫩的聲音向父親封土十郡,頒賜九錫,向整個朝堂大聲誦讀父親的功績。盡管過程十分順利,但是蕭宇卻從小皇帝的臉上看到了深深的無奈,在靜如止水的面孔下,隱藏著一顆血淚交橫的心。那一刻,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原來身為皇帝,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而由王敬則帶領(lǐng)的隊伍,在皇宮中撲了個空之后,得聞小皇帝已經(jīng)躲在了佛殿里,便又領(lǐng)兵前往。迎接圣駕,根本用不著許多兵士,父親的用心,就連自己這個小女孩,也看得出。
是啊,六十年劉宋江山,今天怕是要亡了。
“屬下驃騎大將軍王敬則,特來迎接圣駕!”王敬則在佛殿前立馬大叫道,幾名中軍兵士上前一把推開大門,氣勢洶洶地踏進佛殿。王敬則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橫刀下馬。
蕭宇自小喜歡騎馬,所以也靈巧地翻下馬來。此時,風刮得正緊,在佛殿的正上方,似乎形成了一團巨大的旋風,猶如一只巨眼,冷冷地看著下界變幻,淚雨滂沱。
蕭宇不喜歡這種感覺。
當小皇帝從佛像下爬出時,他精美的鹿皮裘早已蒙塵,頭上的菱角巾也不知掉落在何處。平日里為皇帝帶來隱逸高風的袍服此刻卻成為了阻礙他行動的最大障礙。他每爬一步,都會被自己的袖子絆住。王敬則等人面露微笑,只是看著小皇帝的丑態(tài),毫無出手相幫之意。
是啊,誰會幫一個亡國之君呢?
“屬下王敬則,奉相國之命,請陛下移駕。”王敬則還是行了一禮,只不過沒有下跪。
宋帝劉準雖小,但也不是傻子。他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袍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王敬則的眼睛。
“我會死嗎?”
劉準眼中露出的悲哀與痛苦,就連王敬則也倒吸一口氣。如此情況,他本可以痛快地說聲是,也不怕這個連玉如意都拿不住的小皇帝上前跟自己拼命。但不知為什么,他卻沒有這么說的勇氣。
“怎么會呢……”王敬則笑道,“只是請陛下移駕別宮而已。官家的先祖繼承晉室江山,也是這般的?!?/p>
劉準冷笑一聲。
一時間氣氛十分古怪,滿殿的中軍兵士,隨便跳出來一個就能把這個小皇帝拉走,拖到太極殿上逼他退位。但如同著了魔般,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前。
劉準自己邁著步子走向佛殿外,高齒屐在地上落下一聲又一聲的脆響,一點一點地砸進所有人的心里。
當劉準邁出佛殿時,他終于忍不住,如同一灘水一樣癱倒在地上,嘴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呼喝:
“惟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之家!”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是一個皇帝向老天發(fā)出的憤怒,只因為他是弱者。
沒有人,可以阻擋滾滾而來的命運之蹄,就算他是皇帝,此刻面對的未來,也只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蕭宇沒有去擦拭眼中流下的淚水。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
她怎么會知道。
2
建康的雨,永遠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一如人心。
父親已經(jīng)登基,國號齊,年號建元。父親深知宋亡于奢,甫一登基便嚴禁奢侈,不僅把金器全部換成鐵器,就連玉器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父親有極大的野心,在他的帶領(lǐng)下,新生的大齊正在向著安穩(wěn)邁進。
然而,那個從皇位上扯下來的孩子,已經(jīng)被父親封為汝陰王,遷居丹陽宮,日夜被人監(jiān)視,繼續(xù)走向沉重的黑暗。
蕭宇靜靜地坐在房中,低著頭,緊緊閉上雙眼。
每個夜晚,她都是這么度過的。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無窮的漩渦中忘卻了,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與“過去”一刀兩斷。但是到頭來,無論她如何努力,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不敢入睡。
其實已經(jīng)很有效了,她已經(jīng)記不起許多事,那些記憶都已經(jīng)被封印,被牢牢禁錮在內(nèi)心深處。但是藕斷絲連,她仍然懼怕。
和那個孩子一樣。
蕭宇睜開眼睛,說是孩子,其實也只比自己小兩歲而已。況且從小在那樣混亂的宮闈中長大,劉準的心智,絕對不會如他的年齡一般弱小。
他的眼神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切。
蕭宇苦笑一聲,現(xiàn)在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她已經(jīng)十五歲了,現(xiàn)在又是大齊的公主。聽說父親把姐妹三個的封號都想好了,兄弟們和堂兄弟們也人人有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何況皇家。父親是蘭陵蕭氏,一直忙著東征西討,還沒有和眾多望族結(jié)交,而女兒,正是最好的政治工具。
聽說沈氏和王氏都十分熱心結(jié)親之事,已經(jīng)有人開始與父親商討,其他的望族大概還在觀望。劉宋偌大基業(yè),一夕乃崩,就算頹勢早已顯露,恐怕也讓不少人心有戚戚。
劉氏,還保得住嗎……
蕭宇理了理頭發(fā),她已經(jīng)散開了高挺的飛天髻,任長發(fā)披散。從發(fā)絲傳過來的陣陣寒意讓她越發(fā)清醒。
她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推開門向外看了一眼。她伸手制止了婢女的攙扶,邁著有力的步子走到庭院中,仰首,第一次面對建康的滿天繁星。
星光在建康的夜色中是如此耀眼,以至于讓多時沉浸于黑暗中的蕭宇有些不適應(yīng)。她還記得他小時候很喜歡看星星,盡管那時的天空渾濁無比,空氣也非常惱人,但是每當有一點星光越過深深的陰霾映入她的眼睛時,她都會由衷地欣喜,那時她坐在……
坐在……
等會……蕭宇愣了片刻,突然失聲尖叫一聲,后退幾步。
剛……剛才的是……
該死!
她連忙想把目光拉下來,但整個人似乎已經(jīng)僵硬了。她大口喘息著,雙眼絕望地望著天空,面色驚恐,似乎有一股大力壓迫般,她跪在了地上,雙手握緊了脖子。
所有的……所有的星星,不……整個夜空,都在她眼中燃燒!
當婢女們張皇失措地將她扶起時,她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目光仍然透出一絲呆滯,但是總算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只是在她的眼中,時不時出現(xiàn)一個孩子的身影。
她向婢女們露出微笑以證明自己無事,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星辰仍是天空的星辰,沒有一點變化。
一
風沙漫天,迷住了視線。
盡管不是第一次在風沙中迷路,但是楊凱仍然十分惱火,他掏出一只小裝置,在空中透出了一面熒幕,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風沙太大,連熒幕也十分模糊。
“該死……”楊凱憤憤地砸了砸裝置,嘴里喃喃道,“這該死的便宜貨……昨天還好好的……”
他只能關(guān)掉熒幕,極目四望,希望能看到一些有助于他回去的事物。但是剛一抬頭,劈頭蓋腦的風沙就讓他的眼前只剩一種顏色了,而且還是他最不喜歡的顏色。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站在原地不動。
不知為什么,被困于風沙,楊凱卻絲毫不慌亂,看起來似乎只是很惱火而已,完全不為自己眼下的危險處境擔心。
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總會出去。
身后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音,透過風沙的屏障而來,盡管細微,但楊凱卻很敏銳地接收到,并回過頭,擺出一張干巴巴的笑臉。
因為……有這個人。
一個人影劃過凌厲的風沙走來,他的身影在風沙中越來越清晰,面容也逐漸顯露出來,這是一個面無表情的冷峻青年,臉孔棱角分明,步調(diào)悠閑,似乎世間紛擾都與他無關(guān)。盡管可能受職業(yè)病的影響,但楊凱始終覺得,那種超然物外的灑脫是裝出來的。
“羅青……你這次好慢?!睏顒P笑道。
羅青回過身邊走邊冷聲丟下一句:“那還不是因為你比以前走偏了十多度……”
楊凱啞然,只能打了個呵呵,跟上羅青的腳步。
“為什么你每次都能準確地找到我呢?”楊凱問出了一個他問了很多次的問題。
羅青連眼皮都沒動一下,用他回答了無數(shù)次的方法再次回答楊凱。
楊凱聳了聳肩,無可奈何。
很快,楊凱跟著比指南針還精準的羅青,來到了一條街道,這條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街道,已經(jīng)完全破敗不堪,唯一亮著燈的建筑,是一個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酒吧。酒吧上掛著一個閃光的牌子,上面用龍飛鳳舞的草書寫著“黃粱酒吧”,在這四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很小的英文:“memories of earth”。
羅青推開酒吧的大門,室內(nèi)的燈光很昏暗,但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卻正坐在吧臺前讀書,她留著如瀑的長發(fā),穿著印滿了歷史符號的奇怪衣服。
楊凱多看了女子一眼,她手中的書叫《論星際文明起源與原始社會的關(guān)系》。
楊凱不禁咋舌。
這個女子叫葉清澤,是從月球來的考古專家與歷史學家,雖然是個妙齡美女但卻一心撲在地球的考古工作上,讀的書都是令楊凱敬畏不已的學術(shù)專著。她聽到開門聲便看了一眼,微笑一下,手指微抬打了個簡潔的招呼。
楊凱回身把門關(guān)好,呼出一口氣,笑著說:“每次外出的都是我,我也想待在酒吧里讀書啊……”
葉清澤看了他一眼,把書籍的封面揚了揚,楊凱立即說不出話,只能苦笑一聲,“先說聲恭喜吧,羅青,你倉庫里又要多九件藏品了?!?/p>
自從來到地球之后,楊凱一直住在酒吧里,羅青對客人也不怠慢,唯一的要求便是助其尋找舊時代留下的高科技遺物,收藏在酒吧地下的巨大倉庫中。
羅青回過頭,饒有興致地問:“調(diào)查清楚了?”
楊凱點點頭,“九臺機器的位置都鎖定了,加上咱們酒吧地下倉庫的那臺,地球僅剩的十臺就全歸你了。”
葉清澤驚訝地抬頭道:“這么快?”
楊凱挽起袖子揚了揚右臂皮膚里的身份卡,“動用了一點情報局特有的資源……但是……”他忽然遲疑起來。
羅青露出疑惑的神色。
“有一臺……比較特別……”楊凱的神色凝重起來,“你說過……想把十臺機器全部收容,是吧?”
羅青點點頭。
“但是……有一臺……仍在工作……”楊凱輕聲說。
“你確定?”葉清澤寫好一紙批注夾在書頁中,抬起頭問道。
“當然?!?/p>
羅青沒有露出意外之色,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吧臺前,從柜臺上拿下一瓶朗姆酒,又拿出一只看起來臟兮兮的杯子。他慢慢地挑開酒瓶的瓶塞,傾斜瓶身向杯中倒酒。
他倒得很慢。
“是她嗎……”
琥珀色的液體映出一只深邃的眼睛,隨著液體流入酒杯,那只眼睛也越發(fā)亮了起來。
3
當蕭宇再次見到劉準時,她看到的是一個羸弱不堪的孩童。
袍服早已經(jīng)撤下,他現(xiàn)在穿的只是簡單的麻服,頭頂?shù)慕砉谝膊恢ハ颉T疽浑p精致白皙的手已經(jīng)變得污濁,整個面部也已變形,任誰也想不到這個人是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皇帝。
蕭宇端詳著他,心中無限感慨,無限悲涼。
距離那天已經(jīng)有大半年了,盡管父親沒有向這個十三歲的孩童動手,但是劉氏宗親卻大受殘殺,除了宋武帝劉裕的族弟劉遵考之子劉澄之與司空褚淵關(guān)系匪淺,估計可逃得過一劫外,其他久居深宮的劉氏子弟恐怕難逃毒手。
這真是個黑暗的時代啊……
就如建康的雨,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下,什么時候會停。
不幸中的萬幸,建康至少還陰晴交加。
而自己呢?
還有晴天嗎……
她走到門前,伸出右手,探了過去。
“公主!”身后衛(wèi)隊一片嘩然,一名親衛(wèi)連忙下馬跪在地上說道,“公主不可!此乃……”
蕭宇回頭冷冷地望了他們一眼。
領(lǐng)頭的親衛(wèi)頓時不敢出聲。
“本宮知道這里是哪兒,用不著你們提醒?!彼湫σ宦暎瑢χ砗蟮男l(wèi)士們道,“你們站在這里,休要妄動一步!”
親衛(wèi)們只能伏地稱是,不敢再出一言。
蕭宇收回目光,伸出手去,觸手所及的是一道粗糙干燥的木門。
她定了定心神,手上用力。
門開了,“吱呀”的摩擦聲讓人聽了汗毛倒豎。蕭宇踏步走入,笏頭履踏在地上的聲音讓人十分不安。蕭宇沒有顧及身上寬大的兩當衫,直接走向狹窄的室內(nèi)。
聽到聲音的前代皇帝緩緩抬頭,看著來客,眼神中一片茫然。
蕭宇也看著他,看著他落魄的神情,無神的雙眼,粗簡的衣衫。他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面對王敬則時的決絕與憤然,甚至沒有了絕望,剩下的只有麻木。
蕭宇目光閃動,連呼吸都靜止了。
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完全將這個無助的孩子壓垮,身為工具的事實與身為皇帝的自尊已經(jīng)幾乎將他逼瘋。那種天崩地裂的感覺蕭宇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沒想到,在這里也可以見到。
在……在這里?
如微波蕩漾般,空氣中一陣顫動,波紋從空氣中蕩出,在蕭宇的眼中成為一圈一圈的波紋。
蕭宇生生愣了片刻,然后,看了看劉準。
“放心吧,你不會死的?!?/p>
蕭宇丟下這句話,徑直離開,如同逃離一般。
眾衛(wèi)士看到她出來,皆松了一口氣,當下紛紛搶先上馬,只有為首的親衛(wèi)行動遲緩,慢慢地站起來。
蕭宇向著他微微一瞥,突然再次愣住了。
親衛(wèi)緩緩地抬起頭,不緊不慢地將臉龐抬高,正迎著蕭宇的目光,這是一個冷峻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蕭宇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男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柔和,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有點僵硬的微笑。
瞬間,洪浪滔天,巨大的波濤將蕭宇完全吞沒,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虛無,在她的面前破碎。一厘,一寸,一分。她仿佛掉入了萬丈深淵,手邊沒有任何可供支撐的物體,她只來得及面對著無邊無際的虛空,用最后的余力叫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詞語。
“羅青!”
二
葉清澤從書中抬起腦袋,沖著羅青笑了笑。
“你看到了什么?”
羅青睜開眼睛,眉頭緊蹙,沉吟了一會,沒有回答。
而楊凱卻對另一件事驚訝。
羅青竟能進入這臺機器的程序之中。
他知道羅青是個神秘人物,渾身上下都透著數(shù)不清的疑點,就連自己的上層——星際聯(lián)邦情報局都對此人忌憚不已,但是又責令楊凱來到黃粱酒吧工作,顯然又對羅青有著非比尋常的重視和信任。
但這些還是解釋不了羅青為什么可以進入程序內(nèi)部。
“說不好……”羅青似乎在盡力整理思緒,“有很多,宮殿,囚房,衛(wèi)士,貴族……”
“衛(wèi)士的裝束如何?”葉清澤問道。
“嗯……上身如魚鱗,下擺很長……”羅青盡力回憶,“還有兩條肩帶,內(nèi)襯很厚,好像還有皮革……”
“聽起來像是兩襠鎧……”葉清澤思索著,“這種鎧甲隋代讓位于明光鎧,大概是南北朝時期,嗯,貴族呢?”
“……女貴族梳著很高的頭發(fā),向上盤成環(huán)狀,還穿著足尖部分高聳的鞋子,衣服不太好說……”
“飛天髻發(fā)飾……”葉清澤咬著右手拇指,“鞋子上是尖頭還是平頭?”
“有點圓……”
“笏頭履!”葉清澤呼出一口氣,“這下都清楚了,絕對是南北朝,而且依我估計,南朝的可能性更大?!?/p>
“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什么……”楊凱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請原諒我聽不懂,你們討論的不是歷史問題嗎?和這機器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羅青回頭看了他一眼,拍了拍眼前的這個機器。
“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了……她已經(jīng)冬眠了很久,至少也有兩百年以上?!绷_青面色復(fù)雜,“她的冬眠艙連接著這臺機器,大腦早已經(jīng)進入了深度睡眠,用普通方法根本叫不醒的。如果要讓她醒來,只有‘驚夢了……”
“驚夢……”楊凱喃喃道,“難道你的意思是,這個女孩在夢里度過了兩百年嗎?”
羅青默然不語,他把手放在冬眠艙上,輕輕地撫摸,仔細地盯著冬眠艙里的面龐,目光移到了那些粗大的導(dǎo)線上,在導(dǎo)線的盡頭處,一臺更為巨大的機器與冬眠艙相連。
僅這兩樣裝置,就讓這個女孩度過了兩百年的時光。
你……終究還是這樣做了嗎……
羅青抿緊了嘴唇,面色發(fā)紫。
“知道了她夢境的具體環(huán)境,然后呢?”葉清澤看上去很是激動。
羅青回過神來,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提取一下夢境存儲資料,夢境機器有百年內(nèi)的記錄保存,希望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幫助?!?/p>
“解除冬眠艙的冷凍狀態(tài)不行嗎?”楊凱摸著下巴提出建議。
“我說過,她現(xiàn)在是叫不醒的,擅自行動可能會讓她的大腦嚴重受損。”羅青冷著臉否決,“她設(shè)計得很嚴密,沒讓腦橋過度疲勞,每做一個夢總會休息很長時間,畢竟人類的一個夢只有幾分鐘。如果連續(xù)性太強過度損耗腦力,這樣便沒有自己因為大腦的受損而驚醒的危險了,她想睡多久都可以……”
他又回頭看了看那個艙,那雙緊閉的眼睛完全沒有任何生氣。
“她睡得太久了?!?/p>
羅青喃喃道。
“太久了……”
X
洪水滔天。
整個河道已經(jīng)被完全淹沒,巨浪涌起一波又一波,仿佛巨獸的咆哮般響徹天際。山頭上,姒文命①沉默地看著下方的洪濤,久久無言。
伯益站在他身后,在伯益身邊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正是伯益的女兒嬴蕭②。
“師尊,公在河北平原廣開鑿井之術(shù),使百姓耕田不受洪濤肆虐?!贝笥黹_口道,“但是這河域之中,公能否助我平定?”
伯益嘿嘿一笑,“盡吾所能?!?/p>
嬴蕭微微一笑,忽然拿出一塊獸骨,坐在地上用石刀刻著什么。
“這……”禹微微一愣。
伯益爽朗地仰天長笑一聲,“吾甚愛花草鳥獸之類,亦愛繪制地圖,唯有手拙。吾女甚長此道,故多助我繪之?!?/p>
姒文命也笑道:“此女甚能?!?/p>
嬴蕭微微一笑,沒有抬頭。
她不想抬頭,她只想畫下去。
因為她知道,她幫父親畫出的,寫出的,正是《山海經(jīng)》。
蕭宇攤開一捆竹簡,放在地上仔細研讀。
她的父親正坐在旁邊,目光深邃。
門外是嗚嗚的風聲,營帳外幾百里,就是戰(zhàn)場的所在地。
蕭宇可以感覺到父親緊張的心情,她看到父親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略微一瞥,蕭宇發(fā)現(xiàn)父親比以前又多了幾縷白發(fā)。
這么多年,父親跟著劉季征戰(zhàn),為他出謀劃策,也太過操勞。
但這次應(yīng)該沒有大礙了,項籍已經(jīng)被圍困垓下,雖然日前傳來軍報,言項籍率殘軍突圍,諸侯軍派輕騎追趕,不知結(jié)果如何。
父親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著一部書,但是蕭宇看得出他根本沒看進去。
忽然,帳門被猛地拉開,嚇了蕭宇一跳。
渾身是土、面容憔悴但眼睛卻炯炯有神的夏侯嬰站在帳門前,他的疲倦難以掩飾雙眼中放出的激動。
“夏侯?”父親站起來,“怎……怎樣?……”
“成功了!”夏侯嬰大叫起來,“我們成功了,項籍身首異處,我們贏了!”
一片混亂。
蕭宇不太記得接下來的事情,她只記得狂喜,尖叫,激動。
她輕輕地笑了。
因為,和平終于到來。
她可以不用擔心與親人分離了。
她站在宮門前,身后便是久負盛名的未央宮。
她已經(jīng)被封在石邑,即將趕往封地。
也許,離開這座奢靡的宮殿,是件好事吧。
母親又能在這里,支撐多久呢③?
她微微一笑,然后繼續(xù)向前走去,沒有回頭。
石邑公主劉霄,從今日起,淡出漢家,也許她不會在歷史上留名,更不會牽涉進暗潮洶涌的宮內(nèi)斗爭。
是的,她一直喜歡逃避。
帳外聽得見大雕的長鳴。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從座上站起來。
世人皆知自己名喚蕭綽,卻不知自己本喚蕭宇,景宗選妃時,聽得自己的名字似有“宇內(nèi)蕭條”之意,方才改了。
她還記得景宗皇帝爽朗的笑容,冷峻的眼神,以及他在每次發(fā)病時的喘息。
想來,已經(jīng)二十二年了……
就在三個月前,遼軍勢如破竹地南攻北宋,終于逼迫中原皇帝在檀淵城與遼國簽訂盟約,向遼國每年進貢歲幣三十萬,在邊境互市,雙方結(jié)為兄弟之國。遼國的貿(mào)易和糧草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
她欣喜地笑了,她以一個女人之身,成功將大遼的處境逆轉(zhuǎn),讓大遼的生命得以延續(xù)。
如果……她的能力再強一點,就好了……
大雕的長鳴已經(jīng)遠去,她深深地一嘆。
三
這就是最有代表的四個夢。
羅青關(guān)掉了投影屏幕,皺起了眉頭。
楊凱還是一臉茫然的樣子,一是茫然夢境的內(nèi)容,一是茫然羅青高超的電子技術(shù)。
葉清澤倒是打開了她的個人終端,在投影屏幕上寫寫畫畫。
“伯益之女,蕭何之女,石邑公主,遼朝承天皇太后……”
葉清澤咬著指甲,含糊地說:“我看看……真奇怪,這些夢境的內(nèi)容都……都無比真實……她把語言、地理、文字、建筑、用具……甚至服飾全都做出來了,太逼真了……”
“這就是她想做的……”羅青忽然開口了,聲音干澀。
“?。俊?/p>
“傳承、和平、逃避、事業(yè)……”羅青捂住了臉,“這些……都是她想要的。她沒辦法在現(xiàn)實中得到……便用了所有的腦力編造了一個又一個真實無比的夢境。她也是個造詣極深的歷史學家,更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她為自己編造了那么多理由,繼續(xù)活在夢里,一次比一次陷得更深……”
葉清澤咬了咬嘴唇,默然了。
整個地下室的氣氛變得十分陰沉,楊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目光放在冬眠艙舷窗透出的那張臉上。從這里看來,那張臉根本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在那個面孔上,卻透露出一絲幸福。
這是當年地球末日時,沒有逃離的原住民嗎?楊凱是在火星上出生的,他只知道當初的末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逃了出來。如果自己的祖先沒有逃出來,也會是她這樣嗎……還是說,比她更慘呢……
“等……等會……”
羅青皺著的眉頭忽然一舒,如同想起什么了,他立即再次打開投影屏幕,“我剛才把四個最深刻的夢境轉(zhuǎn)化成視頻信號,但是……剛才的這個……”
羅青的眼前閃過無數(shù)的數(shù)據(jù)符號,速度快到幾乎只能看到幾道光柱,但是他卻如有神助一般精確地找出了幾行代碼,將它們拖到另一個框里解析。
屏幕上出現(xiàn)了幾張靜止的畫面,很模糊,帶有一點朦朧的神秘氣息。
葉清澤探過頭如饑似渴地看著,嘴里不斷快速念叨著:“兩襠鎧……菱角巾……飛天髻……雙鬟髻……那個是……那個是全木結(jié)構(gòu)的佛塔嗎……”
羅青把一張圖片拉了過來,“看看這個……”
葉清澤看去,那張畫面很不清晰,但是可以看出是一個正在哭泣的小孩,他周圍都是士兵,還有一個高大的將領(lǐng)。這個小孩穿著皮衣,寬袍大袖,癱倒在地上,在他身后是一座巨大的佛像。
“這難道是……”葉清澤沉吟著,“這與南朝歷史中的一幕實在是太像了……沒錯,蕭道成篡劉宋,這個小孩就是劉宋最后一個皇帝,劉準!”
“這就怪了?!绷_青笑了笑,“她以前的夢境都是開心,幸福,閑逸,十分有成就感的,但是為什么,她會有這樣一個親眼見到如此悲慘一幕的夢呢……呵呵,只怕,多年的夢境,已經(jīng)讓她產(chǎn)生了懷疑,她畢竟不可能忘卻一切,現(xiàn)在只要加上一點助力,她就驚夢了……”
“助力?”
羅青神秘地點點頭,向楊凱看去,楊凱僅僅愣了幾秒就明白了,“你是要我……把咱們酒吧的那臺搬來?”
羅青微微一笑,笑容中帶有一絲戲謔,“你有四十分鐘。”
4
建康的雨,原本是暖濕宜人的,這兩天卻十分陰寒,仿佛針入肌體,讓蕭宇失去了在室外游玩的樂趣。
而且周圍的婢女都不愿蕭宇再出門,她們都說自己很久以前在夜晚的出行中昏迷不醒,神情呆滯,就像中了邪一樣。父皇也三番五次地警告,不要貿(mào)然出門。
騎不成馬,讓蕭宇十分痛苦。她的心情也逐漸陰郁起來,上次父皇來告訴自己駙馬的名字,她竟然無端惱怒,和父皇吵了兩嘴。不知道為什么,一提到“駙馬”,蕭宇心中就有無窮的不安。
父皇給自己選的駙馬叫王彬,是名士王僧虔的兒子,也和他父親一樣寫得一手好字。盡管沒有見過面,但據(jù)說也是一個風流名士,容貌俊美,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似乎都是一個完美的夫婿,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父皇提到他,蕭宇腦海中總會想到那個在陰暗的房間中關(guān)押著的,無助的小孩。
她每次都訕笑自己,他是個廢帝,還比自己小兩歲,而且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他會死的。
他會……死嗎。
蕭宇嘴角的冷笑忽然僵住。
現(xiàn)在劉氏完全被屠戮殆盡,一年前劉準被拉下皇位后,對劉氏皇家的屠殺就開始了。父皇留了劉準一命,但劉準活著一日,父皇的寶座恐怕就坐不安穩(wěn),雖說只是一個對自己完全沒有威脅的小孩子,但殺了,總比不殺的好。因為世人都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孩子是曾經(jīng)的皇帝。人的記憶,也是不準確的。
她忽然下了一個決心。
這個決心也許會讓平時的自己害怕,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現(xiàn)在竟然覺得可以完全把這件事擺平,沒有任何失敗的可能,似乎她是整個天下的君主一般。
她緩緩踏出了腳步。
丹陽宮外人喊馬嘶。
蕭宇傲然立馬,用冰冷的目光看著亂成一團的宮道,自己帶來的禁衛(wèi)軍已經(jīng)和丹陽宮的守軍戰(zhàn)在了一起,她信馬由韁,馬蹄所及之處,所有人無不自動分開一條道路。
“傳皇上旨意,招前帝劉準入宮,攔者,殺無赦!”
身邊的禁衛(wèi)軍紛紛叫道,而面對這漏洞百出的借口,對方竟然沒有絲毫反駁,只是進行著頑勇的拼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方的防線逐漸崩潰。
蕭宇本能地覺得似乎不對,但是哪里不對,她卻無法說明。只是覺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完全不合邏輯。
只有一件事她很確定,那就是她終于可以救出那個男孩了。那個命運無比黑暗的男孩,終于可以被自己拯救。
那道木門,也快到了吧。
她欣慰地笑了。
笑著的她,根本沒有想到,片刻之后她所看到的,竟然是這樣的景象。
血已經(jīng)流了一地,污濁的地板已經(jīng)完全被染成了紫色,蕭宇站穩(wěn)了身體,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緊緊握住雙手,用最大的力道呼吸著,似乎這座禁錮了劉準的房間也禁錮了空氣。
劉準那粗簡的衣服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這個傷口貫通了衣服下那稚嫩的肉體,血正汩汩流出,還在加深著房間的顏色。
她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著,跪在了劉準的面前,用顫抖的手捧起那張精致的臉龐。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個皇帝的臉,他的臉是那么秀氣,那么蒼白,那么……惹人憐愛。
這一刻,她竟然感到了無比的心痛。
就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王,命運,還是無法扭轉(zhuǎn)嗎?
她緊緊地抱著那個與自己幾乎素不相識的稚嫩生命,發(fā)出了凄慘的尖叫。
尖叫聲讓整個丹陽宮都安靜了下來,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了。
接著,身后的士兵忽然讓開了一條路,蕭宇聽得一聲驚呼:“駙馬!”
是王彬?他來這里干什么呢?是來看自己的笑話嗎……
蕭宇回過頭,看向從未見過面的未來夫婿。緊接著,她呆住了。
那是個面容冷峻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兩襠鎧,手里還握著一把儀劍,儼然一副武將打扮。
但是他的臉,卻無比熟悉。
蕭宇雙眼發(fā)直,不知看了多久,才喃喃地從嘴里道出兩個字:“羅青……”
緊接著,風暴將一切吞噬,把這二人拖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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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蕭宇再次醒轉(zhuǎn)時,她面對的是一個地獄。
酷熱的狂風肆虐著大地,風沙將一切掩埋,整個天空仿佛在燃燒,周圍沒有任何人跡。
只有一個人。
她抬起頭,看著那個無比熟悉的面孔,嘴角露出苦笑。
“羅青……”
羅青冷峻的眼神少見地柔和起來,他仔細地端詳著蕭宇,說:
“好久不見……”
這一聲徹底擊垮了蕭宇的心理防線,她抽噎一聲,雙手緊緊抓住臉龐。
從她指間的縫隙中流下一滴眼淚,“這還是夢,對嗎?你肯定早已經(jīng)死了,你們肯定都已經(jīng)死了?!?/p>
“你錯了?!绷_青搖搖頭,“這里是我的夢,不是你的。你已經(jīng)睡了兩百年,夠多了?!?/p>
蕭宇緩緩抬高視角,她看著周圍的一切,一絲一毫地打量,記憶不斷狂涌進她的腦海。
這兩百年的時光已經(jīng)很漫長,但更恐怖的是對她來說,這兩百年如同千年一般。無數(shù)的人生填充進她的生命,無數(shù)的世界拼成一團,她早已不是原來的自己,甚至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類。
“羅青……”她看著這個故人,“讓我繼續(xù)睡吧?!?/p>
羅青笑了笑,“你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這兒嗎?”
這個夢境無比真實,但是正因為真實,才讓蕭宇感到恐懼和不安。她叫道:“我求你了……我不想知道?!?/p>
羅青輕輕把手拍在了她的肩上,用溫柔的語調(diào)慢慢地說:
“外面已經(jīng)過去了兩百年,人類還沒有滅絕,他們已經(jīng)開展了星際殖民。
“你所鐘愛的一切都在復(fù)蘇,文化、歷史、文學……
“不管你做了多久的美夢……不管你的夢有多么真實,你的意識都會把你引向那個最殘酷但也最合理的結(jié)局。
“你騙不了自己的,你總會醒來……”
蕭宇看著羅青的臉,那張臉在離她遠去。她想追上去,但臉卻越發(fā)遙遠。
“就像……”
蕭宇看到,羅青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
“就像我一樣……”
蕭宇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再次模糊,她這次不是下墜,而是上升。
一道光,在她眼前徹底打開。
當楊凱好奇地湊上前去查看自動打開艙蓋的冬眠艙時,冬眠艙里的女子突然猛地挺直了身子,楊凱還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迎面一泡異物打濕了衣服。
葉清澤愣了一下,然后放聲大笑。
女子也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冬眠之前灌入腸道的藥物,”忽然一個男聲不冷不熱地解釋道,“我是不是應(yīng)該提醒一下?”
楊凱看向那人,表情十分混亂。
“你的身體還是那么差啊……”羅青扶著從艙中站起來的女子,強力忍住笑容。
尾 聲
無論地球的環(huán)境多么惡劣,無論風暴的轟鳴多么震耳欲聾,似乎這座小小的酒吧還是會繼續(xù)屹立下去。它在風中搖曳著,仿佛一面飄蕩在空中的旗幟。
蕭宇遠遠地回望了一眼,那間酒吧已經(jīng)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背好羅青贈予的一包裝備,邁開自己的腳步。
她忘了很多,甚至連自己是不是叫蕭宇都記不清了,在夢里自己的名字還有很多,有劉姓的,宇文姓的。她知道羅青一定知道自己的本名,但她沒有問。
人類做夢的理由,就是忘掉它。
臨行時羅青說的這句話,回響在她的心頭。
過往的一切夢境,都會遺忘,因為她已經(jīng)醒了。忘記的東西會有很多,但她知道她還有更廣闊的未來。
似乎是心有感應(yīng)般,在酒吧中把玩酒杯的羅青露出一絲微笑。
旁邊的楊凱說:“我一直忘了問,蕭宇是兩百年前末日時代的人,你怎么認識她的?”
羅青如若罔聞,繼續(xù)把玩著。
楊凱無奈地一笑。
“又是不能說嗎……”
遠處,一個人在風沙中行走著,狂風和沙礫在她面前分開一條道,她在這條道路上行走,尋找著一切人類歷史可能留下的遺跡,追尋著她曾經(jīng)夢中的美麗。
她不知道路的盡頭在哪,甚至不知道這是一條怎樣的路。
但是她會走下去。
因為她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