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宇珺
人類從獸骨筆蘆葦筆時代來到鵝毛筆鋼筆時代,再來到水筆和圓珠筆時代,現(xiàn)如今到了鍵盤和觸摸屏年代。以后借助語音技術,是不是連手指都不再需要了,到那時,消逝的恐怕就不僅僅是筆尖了!
你上一次動筆寫超過一千字是什么時候?早年因寫字,多多少少磨出了些繭的手指側面,是不是已經(jīng)柔軟了許多。相反,原本只有音樂家才可能生出繭的指尖,是否有那么點厚實了?
記者寫稿子、作家寫作、政府職員寫報告、秘書整理會議記錄、教師準備課堂講義、工程師畫設計圖、畢業(yè)生寫論文……如今,幾乎所有腦力勞動者都是一臺電腦一張桌子一天工作。就在今人越來越少書寫的時候,可曾想到幾百年前手寫曾是一門很不錯且相當重要的職業(yè)。
執(zhí)“筆”為生:抄書師
時間來到六百多年前的14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的杰出代表、人文主義者、著名的《十日談》作者薄伽丘,聘請了專業(yè)的抄書師從他的原稿另抄了一份自身近作的豪華版謄本,贈給了他的好朋友卡巴坎迪。這謄本完成已久,此前由于沒想好獻給誰,薄伽丘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在那個年代,作家聘請一位抄書師是很普遍的事情。15世紀中葉古登堡等人為西方引入印刷術之前,圖書行業(yè)業(yè)已存在,只不過規(guī)模小得多。而抄書師則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環(huán)。在那時,拿起鵝毛筆,在羔犢皮上抄寫,不僅僅可以養(yǎng)家糊口,在抄書坊里抄書更是份受人尊重的職業(yè)。
事實上,早在古埃及時期,就已經(jīng)有抄書師了,那些受過書寫和算術教育的師傅們拿起用蘆葦、獸骨等制成的尖筆,以圣書體、僧侶體或世俗體的象形文字在紙莎草上記錄了行政活動、經(jīng)濟活動和來自埃及下層百姓口中的或者來自其他國家的傳說。此外,古埃及的那些紀念碑也是在他們的幫助下完成的。
古埃及文明之所以能被今人熟知,這些抄書師有著不可磨滅的功勞。抄書師的兒子們甫一出生,便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被送到學校學習相關知識,然后子承父業(yè)。當時的抄書師是宮廷的成員,無需服兵役,并可免于繁重的體力勞動。
而更為人們所熟知的西歐手抄本演化史一般被區(qū)分為“修道院時代”和“俗世時代”。從羅馬淪亡到12世紀,這七百年,抄書師們主要是修道院里的僧侶。因該時期書籍的文化被修道院和其他相關教會機構獨占了。抄書是修道院團體規(guī)定的每日必須從事的數(shù)小時智識工作的重要項目之一。在修道院內的繕寫室,這些僧侶們日復一日地抄寫著彌撒經(jīng)本、答唱詠與每日頌禱,為修道院教材和教會儀式用書提供穩(wěn)定生產(chǎn)。
12世紀末13世紀初,新大學的創(chuàng)建和中產(chǎn)階級的出現(xiàn)導致了社會與智識的變遷,催生了新的閱讀群眾。大學里,通過設立抄書坊,聘雇專業(yè)的抄書師,在學者、教師、學生和抄書師等工匠技師的專業(yè)合作下,教學所需的重要文本迅速價廉地復制起來。
而大學之外,律師、法庭的非神職顧問、政府官員、富商等,對與自身行業(yè)相關的法律、政治、科學書籍以及文學書、道德論著、浪漫小說與翻譯書的需求,也使得抄書坊繼走出修道院之后,走出了大學。
而隨著15世紀中葉印刷術的快速發(fā)展,抄書師便被排字師所取代。通過抄書執(zhí)“筆”為生于是慢慢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另一種執(zhí)“筆”為生,即寫作卻蓬勃地發(fā)展了起來。印刷術為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革,無論是對人文主義、宗教改革還是歐洲各國地方語言的發(fā)展而言。書籍的種類和數(shù)量飛速增長,報刊被發(fā)明。識字的能力從修道院走向了俗世,走向了更廣大的群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筆記錄、用筆寫信交流,乃至用筆寫作為生。書寫已成為一種本能。
當書信已成往事
手寫書信在古人的生活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身處兩地的親朋好友通過手寫的書信來保持聯(lián)絡,而戀人更是借助于信紙和紙上飽含濃情的墨跡來抒發(fā)彼此的愛戀和想念。
當通過郵差或幫忙送信的伙計那兒拿到多少有點分量的信件,看到信封上精心書寫的收信人名字時,人們便迫不及待地想找個能夠獨處的地方打開信??吹嚼锩媸煜さ墓P跡,聞到墨水的香味,指尖觸碰著信紙,然后看著這些經(jīng)過反復思考和改寫的文字。此時此刻,收信人和寫信人的距離是那么的遠,又是那樣的近。
1667年歲末,27歲的葡萄牙修女瑪麗安娜,在情人夏密伊奉召回法替國王打仗后,看著物是人非的禮拜堂長廊,回到充滿回憶的小房舍,坐在漆黑的房間,執(zhí)起筆,抒發(fā)自己的痛苦:
“??!你上一封信讓我的心陷入了一種奇異狀態(tài):飛快躍動叫囂著,似乎掙扎要沖出身體奔向你;我被如此熾烈的感情所擊倒,足足有三個多小時失去了意識與感覺;我阻止自己回到那個不是為你而活的人生;最后,我看見了光,不禁竊喜,我終于要為愛而死了;同時又松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用不著目睹自己的心因你離去而被痛苦撕裂!”
瑪麗安娜又在來年寫了四封濃烈而絕望的長信。1669年,巴黎一家知名書商出版了一本書名為《葡萄牙情書》的袖珍書,收錄的正是瑪麗安娜的這五封信件。巴黎人為之驚艷,書籍甫一問世,便被搶購一空。這可窺17世紀法國巔峰時期無拘無束浪蕩生活的書信集,雖不斷被人質疑真實性,但我們不難看到書信作為情感表達的重要方式,在人類生活中的存在和分量。
除了表達熾烈的愛戀和撕心裂肺的痛苦,書信當然也承載著人們更為平淡更為日常的交流。還是17世紀,在法國里昂,當時在出版業(yè)獨領風騷的書商羅倫·阿尼松在1670年寫給兒子的家書中,滿是自己作為父親,同時也是作為前輩書商的諄諄教誨:“我親愛的兒:若不是收到你從阿姆斯特丹寄來的信,我還以為你在法蘭克福到安特衛(wèi)普這段,中途沒有停下來。路過科隆之時,你沒有拜訪任何人,可惜了這座城鎮(zhèn);比起你這趟經(jīng)過的其他地方,那里供人交易或采購的書本可要充裕得多?!?/p>
無數(shù)的信件,正如無數(shù)作家的寫作手稿那樣成為后人研究的珍貴資料。阿尼松的這封信幫助了著名印刷史學者馬爾坦,讓他得知,17世紀的書商在洽公旅行當中,有哪些事非辦不可,也讓他知道了當時書商們游走于歐洲各地來親自敲定生意的必要性。而在第二十屆香港書展上展出的張愛玲《小團圓》的手稿,更是讓讀者有機會看到她創(chuàng)作時的修改經(jīng)過和心路歷程。
不用多久,只需往前追溯幾十年,人們對好朋友的筆跡都是極其熟悉的。《失落的墨水》一書作者菲利普·亨塞表示,當他意識到自己對好朋友的筆跡一無所知時,他感到友誼中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失落了。好朋友寫的字究竟是清晰的還是潦草的、是傾斜的還是豎直的、是優(yōu)雅的還是亂糟糟的?就在那時他感受到人類不僅僅失掉了紙和筆,更是失掉了熟識彼此的一座美好的橋梁。
一封用心手寫的書信可以稱得上是藝術品。不僅僅因其可觸摸到,更因其深思熟慮、因其完整性,這為靈魂之間的交流打開了一扇窗。而以鍵盤、觸摸屏和互聯(lián)網(wǎng)為載體的即時通信在為人類帶來了極度方便的同時,也使得情感交流隨著方式的碎片化而變得碎片化。你一句我一句,我們還沒來得及細看對方的話,也還來不及細想,就急急忙忙地回復了。
滿懷期待,每日查看郵筒,然后觸摸到等待已久的信件,充滿喜悅地讀上一遍又一遍,再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直到幾十年后,兒孫在整理遺物時,那些塵封已久的故事又被再次閱讀,這樣的美好已成為往事。
我們的后代想來不會在我們去世后還一一翻看那一個個早已被技術淘汰的硬盤、變換了若干地址的電子郵件、無數(shù)個不知道已身在何處還是否能使用的手機、當然還有那些平均壽命不過若干歲的社交網(wǎng)站ID。更何況他們也未必知道我們那數(shù)不清的賬號和密碼。原本可觸摸的堆在箱子里的紙張和上面的筆跡已變成浩瀚縹緲的互聯(lián)網(wǎng)中的塵埃。
嘿!打字機
雖說以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為代表的新技術大規(guī)模地促成了鍵盤取代筆尖,但手寫最開始走向失落的痕跡需追溯到一個半世紀前。19世紀60年代,打字機被發(fā)明了。
自此開始,在職業(yè)寫作和商務通信方面,鍵盤開始逐漸變得在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這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手寫在職業(yè)領域的消逝。但是,就私人領域而言,人們記日記、給彼此寫信、學生課堂記筆記、老師上課寫板書等等,手寫還是不可取代的。
不過雷明頓最開始銷售打字機的時候,并沒有想到以后人們會直接用打字機來寫作。當時公司的預想是作家口述,女打字員用打字機把內容打出來。因此當時的肖爾斯和格利登型,即雷明頓1號打字機上面印有許多漂亮的花飾。而后來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地位迅速提升的女性,在進入職場后的第一份工作往往也是打字員,或者以打字等工作為主的秘書。
但是制造商沒有想到的情況卻真真實實發(fā)生了,許多職業(yè)作家開始直接用打字機進行創(chuàng)作,執(zhí)“筆”為生正式走向尾聲。正如馬克·吐溫在自傳中說到的,他是第一位將打字版稿件交給出版商的重要作家。那是1883年的《密西西比河上》。
歐內斯特·海明威當年則喜歡站在置于書架上的打字機前寫作。這臺皇家牌打字機至今依然擺放在海明威生前曾居住生活的,位于哈瓦那城外的“瞭望山莊”的書架上。
“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杰克·克魯亞克更是個打字好手,他每分鐘可以打出100字來。習慣輕松的電腦鍵盤打字的我們可能并不覺得有什么,但笨重的打字機鍵盤敲擊起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唆攣喛藢懽鳌对诼飞稀返臅r候在打字機上裝了卷軸打字紙,這樣寫作思路就不會被換紙的過程所打斷。寫作開始兩周后,克魯亞克用打字機寫出了一整段沒有空行的長達一百二十英尺的“段落”。正因此,才有了杜魯門·卡波特那著名的批評:“那不是寫作,那是打字。”
職業(yè)作家們是如此喜愛打字機,以至于到了計算機時代,依然有作家對其情有獨鐘。出生于1948年的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一直用著他那臺愛馬仕2000老式打字機,正是用這臺打字機,吉布森寫出了著名的賽伯朋克作品《神經(jīng)浪游者》。直到后來打字機出現(xiàn)了機械故障,而壞掉的零部件又無處可換,這才使得他不得不換了臺蘋果IIc。
而美國傳奇作家兼記者亨特·湯普森更是直至2005年開槍自殺,都被外界認為一直用擺放在家中廚房的打字機為ESPN網(wǎng)站撰寫《嘿!鄉(xiāng)巴佬》專欄文章。
作家們對打字機的熱愛,使得我們越來越難以得知他們的筆跡。但也有像王安憶這樣的作家,直至今日還在堅持手寫文章,“電腦打字與速度有關,但寫作不需要速度,只是一個腦力勞動?!倍@個腦力勞動,正是依靠著手寫保留了它所有的存在痕跡。畢竟,敲擊鍵盤的時候,“Delete”鍵刪掉的不僅僅是我們不想要的片段,更是我們的思考過程。
智能輸入法一代
19世紀60年代開始的打字機時代,使得人們開始在職業(yè)領域用鍵盤代替手寫。但是打字機本身的機械性,使得不論后期出現(xiàn)了多少糾錯技術,在修改的時候還是難免需要手寫。
但是等到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個人計算機和文字處理系統(tǒng)的出現(xiàn),在職業(yè)領域乃至私人領域,無論是撰寫還是修改,鍵盤開始全面取代手寫。至此,手寫邁入了快速消逝的年代。
而21世紀開始,便攜的筆記本電腦乃至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普及,更使得鍵盤和觸摸屏在職業(yè)和私人領域全面吞噬原有的手寫。
許多孩子這輩子從未手寫過一封書信,可卻能夠自如地運用社交網(wǎng)站和好友互動。生活在這個智能輸入法年代,各色各樣的智能輸入、拼寫自動糾錯功能和在線詞典使得學生越來越難以獨立寫出正確的字來。各式各樣的拼寫錯誤、標點使用錯誤和語法錯誤層出不窮。
《有毒的童年》作者蘇·帕爾默說:“兒童若是不寫信也不收信,那么他們將錯過關鍵的能力培養(yǎng)機會!手寫付出的努力對于兒童來說非常重要。拿著鉛筆費力地在紙上書寫,思考著表達的最佳用詞,糾結著拼寫和標點,雖然很辛苦但絕對值得。因為只有通過這樣的練習,我們才能真正地識字,而識字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
學生們由于缺乏練習,不但拼寫、標點和語法等書寫能力大幅度下降,手寫出來的字也是越來越潦草和難以辨認。出于改卷的考慮,英國初中畢業(yè)考中,寫字有困難的學生可以申請幫助。會有成人來充當抄寫員,幫著那些一分鐘內寫不出十個單詞的學生把答案寫出來。
在美國,自從2010年開始,已有45個州開始采用共同核心標準。該標準不強制要求學校教授有助于快速記筆記和寫作的快速手寫課程,各州可自行決定是否教授。
與之相反,該標準要求學生在四年級時能夠掌握熟練的打字技能,標準里有如下規(guī)定:“在成年人的幫助和指導下,使用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在內的技術,完成并發(fā)布文章;并能夠同他人在網(wǎng)上互動和溝通;在短時間內能夠熟練地打出至少一頁紙的文字。”
在教室里,越來越多的學生用筆記本電腦或平板電腦記筆記,傳統(tǒng)的紙質筆記本和鋼筆被逐漸取代了。學生們不再像他們的父輩祖輩那樣用筆寫信,而是通過各種社交網(wǎng)站、電子郵件和即時通信工具。這不能怪學生,連現(xiàn)在的老師們也越來越少使用板書,幻燈片早已成為課堂標配。教師帶著學生一個個字寫出來句子,一行行推導出來公式也幾乎成為歷史。
而手機等移動設備使得年青一代越來越缺乏思考,更易于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犯錯。只要輸入幾個關鍵字母,整個單詞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智能輸入法使得學生們在其他事情的處理上也更加快速,卻失去了準確性。
人類從獸骨筆蘆葦筆時代來到鵝毛筆鋼筆時代,再來到水筆和圓珠筆時代,現(xiàn)如今到了鍵盤和觸摸屏年代。以后借助語音技術,是不是連手指都不再需要了,到那時,消逝的恐怕就不僅僅是筆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