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梁康
胡塞爾的倫理學講座與實踐哲學和精神科學的觀念*
倪梁康
胡塞爾生前發(fā)表的倫理學講演與著述極少,因而他很少被看作倫理學家。但他畢生所授倫理學課程卻很多,并不少于他的邏輯學課程,從早期做私人講師到后期擔任講座教授,在整個教學生涯中很少間斷。他的講座可以分為兩個階段:戰(zhàn)前講座與戰(zhàn)后講座。戰(zhàn)前講座深受布倫塔諾的影響,將倫理學與實踐哲學批判結合在一起;戰(zhàn)后講座則是在狄爾泰的思路中前行,試圖將倫理學放在精神科學的背景中展開。
胡塞爾 倫理學 實踐哲學 精神科學
胡塞爾通常不被視作倫理學家或道德哲學家。這首先是因為他生前在倫理學或道德哲學方面發(fā)表的文字和所做的公眾講演極少:他于1917年在弗萊堡大學為當時參戰(zhàn)者課程班所做的3次“費希特的人類理想”①講演以及1923/24年在日本《改造》雜志上發(fā)表的三篇與倫理學部分相關的“改造”②文章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但無法忽略的是,胡塞爾一生中所開設的倫理學以及倫理學與法哲學的課程卻相對較多。事實上,還在早期于哈勒任私人講師期間,胡塞爾便多次開設過倫理學的講座。雖然他最初在1889/90年冬季學期計劃開設的倫理學講座由于只有兩位聽眾而被迫放棄,但此后在1891年夏季學期,他便開設了有15位聽眾的“倫理學基本問題”講座。此后胡塞爾在1893、1894、1895、1897年的夏季學期都開設過以“倫理學”或“倫理學與法哲學”為題的課程。1901年到哥廷根擔任特編副教授后不久,胡塞爾便于1902年夏季學期開設了題為“倫理學基本問題”的講座和練習課。他指導完成的第一篇博士論文是關于倫理學的研究:卡爾·諾伊豪斯(Karl Neuhaus)的“休謨的關于倫理學原理的學說”(1908年)。此后他還于1908年的冬季學期、1911年、1914年的夏季學期開設過倫理學課程。1916年移居弗萊堡之后,他又分別在1919年、1920年和1924年的夏季學期做過倫理學的講座。③如此算來,胡塞爾一生開設的倫理學課程與他開設的邏輯學課程相差無幾。
然而胡塞爾為何在倫理學方面始終堅持述而不作呢?其中原因或可從胡塞爾的一個解釋中得知一二。這個解釋雖然是針對感知、回憶、時間現象學問題的講座而發(fā),但顯然也適用于倫理學講座的狀況。在1904/05年冬季學期“現象學與認識論的主要部分”的講座開始時,胡塞爾就“一門感知、想象表象、回憶與時間現象學的基本問題”做了如下說明:“我當時[在《邏輯研究》中]無法戰(zhàn)勝這里所存在的異常的困難,它們也許是整個現象學中的最大困難,而由于我不想事先就束縛自己,因此我便寧可完全保持沉默……在我作為作者保持了沉默的地方,作為教師我卻可以做出陳述。最好是由我自己來說那些尚未解決、更多是在流動中被領悟到的事物?!雹軗祟愅?,我們可以說:倫理學問題始終屬于那種只是在流動中被胡塞爾領悟到、但尚未解決的事物。他只愿意以課堂傳授和討論的方式,卻不愿意以公開發(fā)表文字的形式來處理這些問題。
在目前已出版的四十多卷《胡塞爾全集》中,至少有兩卷是以胡塞爾開設的倫理學課程講座稿和相關研究文稿組成:第二十八卷:《關于倫理學與價值論的講座(1908~1914年)》與第三十七卷:《倫理學引論(1920和1924年夏季學期講座)》。它們都是胡塞爾生前未發(fā)表的文稿。事實上,在這些文稿被整理發(fā)表之前,胡塞爾給人的印象是一個不問倫理的哲學家,就像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常常被視作不問政治的、不問歷史的思想家一樣。
胡塞爾在倫理學思考方面最初受到的影響來自他的老師弗蘭茨·布倫塔諾。他在維也納隨布倫塔諾學習期間聽得最多的課程并非其邏輯學或心理學的講座,而是其倫理學和實踐哲學的講座:每周五小時,前后兩個學期,即1884/85年和1885/86年的冬季學期。這個講座的文稿后來作為布倫塔諾遺稿以《倫理學的奠基與建構》為題于1952年整理出版。胡塞爾在此課程上所做的筆錄與這部著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在其《倫理學引論》講座中,胡塞爾多次引用的便是他自己對布倫塔諾實踐哲學課程所做的這個筆錄。⑤在維也納期間,胡塞爾還在1885年的夏季學期參加過布倫塔諾開設的關于“休謨《道德原則研究》”的討論課。⑥除此之外,胡塞爾顯然也仔細閱讀過他老師生前于1889年發(fā)表的另一篇倫理學報告《論倫理認識的起源》。在1913年發(fā)表的《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中,胡塞爾在論及實踐理性與倫理認識的明見與真理問題時特別說明:“布倫塔諾的天才著作《論倫理認識的起源》在此方向上做出了首次推進,我感到自己有義務對這部著作表達我最大的謝意。”⑦因此可以說,胡塞爾熟悉布倫塔諾在倫理學方面的所有思考和表述。同樣也可以確定:胡塞爾不僅在邏輯學和認知心理學方面,而且在倫理學和情感心理學方面也深受布倫塔諾相關思想的影響。除此之外,在其倫理學思想形成過程中,他也從狄爾泰和費希特著作研究中獲得諸多收益。⑧
就戰(zhàn)前的胡塞爾倫理學講座而言,在作為《胡塞爾全集》第二十八卷出版的《關于倫理學與價值論的講座(1908~1914年)》中不僅納入了1908/09年冬季學期、1911年和1914年夏季學期的三個講座稿的主要內容,而且也包含了胡塞爾從1897年至1914年期間撰寫的最重要的倫理學研究的文稿。
與戰(zhàn)前倫理學講座比較單一地集中在亞里士多德、布倫塔諾、休謨與康德思想上的情況不同,戰(zhàn)后倫理學講座將討論范圍還進一步擴大到了柏拉圖、伊壁鳩魯、邊沁、霍布斯、笛卡爾、洛克、費希特、克拉克、穆勒、卡德沃思、沙夫茨伯里、哈奇森、摩爾等人的道德思想體系上。
因此,胡塞爾在戰(zhàn)后倫理學講座中是在自己的縱意向性研究、發(fā)生現象學研究的系統中,在人格心理學、主體發(fā)生學、精神科學的背景中思考和討論倫理學問題的。也可以說,此時站在胡塞爾背后的較少是布倫塔諾,而更多是狄爾泰。故而胡塞爾在戰(zhàn)后倫理學講座稿中較少談論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認識法則與倫理法則的相似性,而更多地討論自然的、邏輯的維度與精神的、歷史的維度之間的差異,討論朝向穩(wěn)定結構的認識現象學與朝向變換歷史的生成現象學之間的差異。據此也就可以理解,胡塞爾為何會在戰(zhàn)后倫理學講座中特別附加了“自然與精神:實事科學與規(guī)范科學·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附論”。
當然,實踐哲學的思考角度與精神科學的思考角度是否必定相互排斥,是否可能相互補充,這是一個需要進一步分析和討論的問題。從附論的副標題“實事科學與規(guī)范科學·自然科學與精神”中可以看出,胡塞爾顯然已經留意到在倫理學基本問題討論中的這兩個背景的關系問題。
①參見胡塞爾《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胡塞爾全集》第二十五卷,克魯威爾學術出版社:多特雷赫特,1989年,第267~293頁;另可參見倪梁康譯《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6~323頁。
②胡塞爾為《改造》雜志撰寫了五篇論“改造”的文章,發(fā)表了其中的三篇。參見胡塞爾《文章與講演(1922~1937年)》,《胡塞爾全集》第二十七卷,克魯威爾學術出版社:多特雷赫特,1989年,第3~94頁。
③洛特(Alois Roth)在《埃德蒙德·胡塞爾倫理學研究——依據其講座稿進行的闡述》一書中詳細列出了胡塞爾一生在倫理學方面的教學活動,同時也給出了胡塞爾的相關倫理學講座稿與研究稿的基本信息(馬爾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海牙,1960年,第X頁)。
④胡塞爾:《感知與注意力》,《胡塞爾全集》第三十八卷,施普林格出版社:多特雷赫特,2004年,第4~5頁。
⑥參見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參見胡塞爾《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胡塞爾全集》第二十五卷,克魯威爾學術出版社:多特雷赫特,1989年,第267~293頁;倪梁康譯《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7頁。
⑦胡塞爾:《胡塞爾全集》第三卷,馬爾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海牙,1989年,第290頁。——奧斯卡·克勞斯在布倫塔諾《論倫理認識的起源》(費利克斯·邁耶出版社:漢堡,1955年)的編者引論中所說“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迫切地指明了這篇論著”(第VII頁)應當是個記憶差誤。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從未提到過布倫塔諾的這本書。
⑧關于這兩方面的影響的論述還可以參見斯潘(Christina Spahn)《現象學的行動理論——埃德蒙德·胡塞爾的倫理學研究》,科尼西豪森和諾伊曼出版社:維爾茨堡,1996年,第30~39頁。
⑨這是胡塞爾在為蘭德格雷貝博士論文《威廉·狄爾泰的精神科學理論(對其主要概念的分析)》[WilhelmDiltheysTheoriederGeisteswissenschaften. (AnalyseihrerGrundbegriffe)]撰寫的鑒定中的表述。參見舒曼編《胡塞爾書信集》十卷本,克魯威爾學術出版社:多特雷赫特,1994年,第四卷,第377頁。
⑩筆者在《現象學的歷史與發(fā)生向度——胡塞爾與狄爾泰的思想因緣》(《中山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一文中對此有更為詳細的論述。
〔責任編輯:趙 濤〕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胡塞爾文集》中譯”(項目號:12&ZD124)的階段性成果。
倪梁康,1956年生,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