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祥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蕪湖241000)
朱書是清初安徽宿松的一位著名文人、理學家,因受康熙朝著名的戴名世“《南山集》案”牽連,其名不彰;又由于乾隆朝禁書令,作品亦未得到很好的保存,現(xiàn)大多散存各處,多數(shù)難以得見,良為憾事。上世紀90年代,幸有蔡昌榮、石鐘揚兩位先生勤力蒐輯,錄得朱書作品14卷,編為《朱書集》,雖仍不免有遺珠之憾,卻也大體可一窺其貌。本文主要論述朱書的宗韓詩風及其成因,然礙于其人其作所蒙覆歷史煙塵甚重,故先不惜篇幅,略作介紹。
朱書,原名世文,字字綠,一字紫麓,順治十一年生,宿松杜溪人,因而又別號杜溪,明末邑庠生朱光陛之子,幼蒙學于父,善為古文辭,后又精于時文,亦工詩。著作甚夥,今從各類地方志書、史書等資料中可見的有《杜溪文稿》《朱杜溪先生集》《朱字綠古文鈔》《游歷記》《杜溪詩稿》《癸壬錄》《松鱗堂偶鈔》《恬齋紀聞》《恬齋漫紀》《恬齋日記》《寒潭瑣錄》《謀野錄》《評點東萊博議》等①。朱書亦致力于科舉,康熙十八年赴縣、府試,皆居第一:“己未夏,邑侯胡主童子試,先期召余入署。從暗中摸得三卷,額入三名;邑侯拔三得二,府院冠軍者即字綠”;康熙二十五年,以選貢入太學;次年考授教習。后因丁母憂離京,服除,開始漫長的游歷生涯,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與當時許多知名文人如卓爾堪、方仲舒、吳雯等有文字交往。康熙四十一年舉順天鄉(xiāng)試,次年中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在翰林院任職期間參與了官修《佩文韻府》《淵鑒類函》的編纂工作。
朱書平生廣結名士,往來最為密切的是方苞和戴名世。方苞言:“余之交,未有先于字綠者”、“字綠父事先君子,而余兄事字綠”、“平生執(zhí)友相聚之久且密,未有若字綠者”、“先君子每不自適,輒曰:‘為我召朱生’?!保ā吨熳志G墓表》)[2](P345-346)戴名世也溫情脈脈地記述二人初見時之情狀:
“歲在甲子,余浮江往金陵,舟次舊縣登岸,與舟子相與語。有兩生攜手立江干,聞余言,前問曰:‘子得非桐縣人乎?’余曰:‘是也。’一生曰:‘桐有某秀才,子豈嘗識之?’蓋余姓名也。余曰:‘足下何郡人,乃識秀才?’生曰:‘吾宿松人也,素知秀才,故問之?!嘣唬骸阆录宜匏?,亦知宿松有朱字綠乎?’生曰:‘我是也。’余曰:‘戴秀才,即我也?!蛳嘁曇恍?。至余舟趺坐,各道平生,皆大喜過望”、“余自識字綠姓名,并其文章,而今凡四五年,以未一見字綠為恨,字綠之于余亦然?!保ā端椭熳志G序》)[3](P134)
關于這次見面,朱書曾賦《舊縣遇桐城宋潛虛述學憲劉木齋先生相知之意感作》詩記之②。二人相識之后,交往頻仍,如在戴氏文集《兔兒山記》[3](P267-268)《乙亥北行日記》[3](P294-295)等中就時見與朱書交往之記載,還曾“與方苞游宿松,同訪朱書山林間?!保?](P735)據(jù)筆者統(tǒng)計,《戴名世年譜》中關于朱書的條目至少就有46條③。
朱書與當時“執(zhí)文壇牛耳”的方苞、戴名世可稱是鐘伯之交,3人相互切磋文章學問,互有裨益。方、戴2人對朱書的古文、時文成就極為推崇。戴名世“茍有撰著,必就正于字綠而后存”,認為“余之文且賴字綠而傳也”,將朱書喻為“百世之人”[3](P57)。方苞說:“時語古文,推宋潛虛;語時文,推劉無垢。字綠見所業(yè),遂歸讀書杜溪。及壬午再至京師,聲譽一日赫然公卿間,二君若為小屈焉。遂連舉甲乙科,入翰林,館中先達,皆嚴憚之”“余時學為古文,文成必以示字綠”[2](P345-346)說明方苞的古文創(chuàng)作受到了朱書很大的影響。縣志也記載方苞對朱書的古文成就的欽服:“古文自明歸熙甫后,首推方侍郎靈皋,方尤推服杜溪。嘗與戴田有偕徒步訪之,有《杜溪訪舊圖》。留數(shù)日,靈皋謂書曰:‘古文吾不如子,楚軍出鉅鹿,一戰(zhàn)罷矣?!雹芙穹喼鞎c戴氏文集,探討其古文創(chuàng)作與理論,可以說朱書和戴名世在桐城文派的形成過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這是朱書在文學史上的功績之一。對朱書與桐城派之關系,梁啟超先生獨具慧眼:“與望溪、南山同時之宿松朱字綠,其佼佼矣。”⑤然因其人名之不彰,作品之難得,梁氏這一論斷并未引起后世學者足夠的興趣⑥。
朱書還有一大被后人所忽略的貢獻是,他作《告同郡征纂皖江文獻書》[1](P104-106)一文,首次提出“皖江文化”這一概念,于文中考辯“皖人”“今皖人”之流變:“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強半徙自江西,其徙自他省會者錯焉,土著才十一二耳。而皖人則亦為元以后至今為甚盛……”;呼吁通過輯錄保存皖江古籍:“敢告六邑同志之士,共為攬綴,或行狀、事略、傳記、譜牒、碑銘之文,乞賜郵寄。其有先賢奏疏、文集,并望借覽,抄錄納還原本,不敢敝污。同襄盛舉,幸甚幸甚……”;以期達到彰顯先賢之目的:“恐先賢淪棄不得以聞也……凡顯仕、隱晦、獨行概為立傳;有著作可傳者,別為一書……”。此文對理解“皖江文化”的源流發(fā)展與特色,仍有很大啟發(fā)。
朱書成就主要在古文,有清一代,最重要的古文流派首推桐城派。桐城文人詩作亦佳,前人早就有“論詩轉貴桐城派,比似文章孰重輕”之論(程秉釗《國朝名人集題詞》)[5](P436-437)。與桐城派淵源頗深的朱書,其詩成就亦高,當時就得到士人肯定。王源于《朱字綠詩序》中記載:“予觀字綠之詩,即不必為古文,亦足以傳也”“夫字綠之詩,今之人無或先之者,應與其文并傳。”關于朱書之詩風,昆繩言:“蓋得昌黎之骨,而烹煉之工,直追顏、謝。至序事之妙,尤卓然迥出流輩上?!雹咛岢鲋煸娮陧n的觀點。無獨有偶,字綠死后,友人王蘋挽詩也有“大手追韓愈”的評價⑧。此外,據(jù)《戴名世年譜》,康熙三十九年十二月,時朱書在南京,友人王文治與其有詩歌贈答,題為《庚辰十二月忽落一齒時宿松朱字綠太史客江寧亦患齒痛書昌黎落齒詩見貽因步韓韻寫懷并呈字綠》[4](P498);又朱書于《表節(jié)詩》前長序中引韓愈語句為材料立論[1](P41)??梢?,朱書對韓愈作品十分熟悉。
所謂“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fā)其端,可謂極盛”(葉燮《原詩》)⑨。韓詩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都較盛唐詩表現(xiàn)出鮮明區(qū)別。就其藝術特色,要而言之,表現(xiàn)出以文為詩、以丑(俗)為美、雄奇怪異、戛戛獨造、用典乖張、力大勢雄、狠重粗豪等特征⑩。以下主要從“雄奇怪異”“以文為詩”2個角度來對朱書詩風作一考索。
韓詩最突出的特點是“怪”,他贊譽李、杜“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希望自己能與之“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調張籍》)[6](P989);說自己及其詩派成員的作品能“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醉贈張秘書》)[6](P391)。崇尚雄奇詭異之美成為韓孟詩派自覺的創(chuàng)作主張,就韓愈而言,很多詩用詞險怪,造境奇特,特別明顯的是作于陽山之貶時的作品,如《宿龍宮灘》《龍移》《岳陽樓別竇司直》《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輻湊筆端的是諸如“蛟龍”“猩鼯”“妖怪”“鬼物”“怒濤”“驚雷”諸類意象,一變溫柔敦厚之風,怪怪奇奇。關于韓愈之“怪”,多有“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司空圖《題柳柳州集后》)、“姿態(tài)橫生,變怪百出”(張戒《歲寒堂詩話》)、“昌黎語瑰奇”(黃子云《野鴻詩話》)、“設想奇,造句亦奇”(張鴻評《醉留東野》語)等論斷。朱書也有很多類似作品,就其奇特性而言,最具有代表性的當屬其《表節(jié)詩》10章,茲錄4首:
股兮股兮,不為連理枝,何異生駢拇?夫子之病不可瘳,吾頭可斷,于股何有?刲而進之,夫子病已久,有股空刲,不能入口。股兮股兮,何不躍入夫子腹,使之霍然起而走?我不負股股負我。刲股
肝兮肝兮,與其姑不諱而摧吾肝,何如姑不死而剖吾肝!輕刀隔胸開,倉卒得肝難,忽有摧之出者,剪于盤,糜而進姑姑始安。胸坼不受束,密密縫之,如合輕紈。翻念剖心而死,傷哉比干。剖肝
吾有耳,惡言何為至于此!狂且為媼書,污蔑伊胡底。吾耳不可洗,截去其左,還吾夫子。吾非有慕夏侯女,千古同心亦已矣。截左耳
官不平,虎益咆哮鴟亦鳴。左耳雖去,右耳猶聞聲。利刀再剖血濺楹,小姑歘聞刀聲鏗,拉姑入視魂為驚,以匵承耳雙崢嶸。截右耳[1](P43)
此組詩前附長序一篇,《朱書集》多有脫文,但文意尚可通,大抵記述的是鄭氏女子刲股、剖肝、割耳以救夫君與婆婆的壯舉:“鄭前后凡九死竟未死,耳割復生,孝節(jié)動天可異也?!敝鞎o其事,進而討論此舉是否值得褒揚。組詩無論內(nèi)容還是句法,都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詩歌有很大不同,雖未用韓詩中那些險怪意象,但其詩意奇特所達到的程度,亦不遜于韓詩。如刲股救夫:“股兮股兮,何不躍入夫子腹,使之霍然起而走?!毕胂髽O為奇特,充分表明鄭女救夫心切;又剖肝救姑:“胸坼不受束,密密縫之,如合輕紈”。將類似“開胸手術”后的縫合比作合上衣服,詩意之奇,令人驚嘆。
韓詩之“奇”往往與“雄”聯(lián)系,這種風格的形成,與其好用一些力度很重的動詞、比喻新奇、極力夸張有關。韓集中如“刺手拔鯨牙”“龍?;⒗Ц畲ㄔ薄芭鲋辛选保@樣用“拔”“割”“刺”等動詞的句子比比皆是,此類動詞往往又與諸如“炎風”“怒濤”“幽怪”“露猿”“蛟螭”“虺螯”等怪奇意象有不可分割的關系。這種關聯(lián)是構成韓詩“雄奇怪異”審美特征的重要因素之一。在這一點上,朱詩與韓詩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如《登小孤山》詩:
北風正吼江豚舞,白浪拍天勢甚怒。往來舟子盡停櫓,坐對小孤飛無羽。為詢長年得老父,攘臂不受陽侯侮。騰身一葉勇可賈,泝水有如箭離弩。山與長江屹撐拄,渺然卷石無寸土。何年北隅劈鬼斧,一罅丹梯聊布武。摳衣危樓臨洞府,蒼莽一氣收寰宇。江南群山列獅虎,截如斬劚蹲江滸。山神含笑媚且娬,靈旗翩翾擊鼉鼓。昔年戰(zhàn)爭連廣拒,至今石骨留鐵柱。江關上游賴門戶,風濤盤渦自吞吐,茫茫遺恨終千古[1](P27-28)。
寫出了小孤山平地崛起,下臨怒江,地勢之險要,造化之神奇的磅礴氣勢,令人讀后如親覽小孤山雄奇之景,全詩的藝術手法和風格與韓愈極其相似。另,朱集中如:
黃河西來急如倒……破浪回旋神鬼窮……(《塞黃河》)[1](P24-25)
黃河飛渡如溝渠,復上岳蓮弄晴昊……霜風嚴厲搖層冰,氣勇翻喜寒威盛……會當長嘯南風煙,十丈蓮花手共把。(《華山行》)[1](P25-26)
大龍蜿蜒玉鱗鬣,牙張爪怒奔江隈。(《清明后十日皖中大龍山雪凍馬不得行》)[1](P26)
云蒸天礙割日月,濤烹波斫爭雌雄。(《送汪異三歸吳兼詢楊耕夫伯仲》)[1](P30)
東海橋斷神仙朽,泰山風雨天怒吼。老松無地潛蟄龍,托生復假顏丞手。鱗次相連邑治東,虧云蔽日拏長空。歲久都隨六丁去,屋后兩株盤蔚蔥。著書坐看龍鱗長,倚薄鐵干披長風。怒霆迅電挾飛虹,繞屋三匝驚鴻蒙。掣去一枝不知去何許,依稀如見奔騰神馬淋肉鬃。只恐此物日后盡化龍,安得復受秦氏大夫封。(《郡丞松》)[1](P37)
白鳳毰毸日欲寒,蟄龍蚴蟉天疑鱗。(《瀛洲對雪館課》)[1](P54)
……
此類詩句,無論從出現(xiàn)的諸如“岳蓮”“大龍”“蟄龍”“長風”“怒霆”等雄奇意象,“搖”“奔”“割”“烹”“斫”“吼”“拏”“挾”等力重粗豪的動詞,還是此類動名詞匠心獨運組合起來的諸如“割日月”“拏長空”等結構,幾乎無處不見韓詩之妙。就全詩所達到的獨特境界言,如上引《郡城松》,本是極易落入窠臼的詠物詩,但朱書以才力貫之,加之以豪氣與想象,將一棵老松寫出“虧云蔽日拏長空”的氣勢,賦予其“只恐此物日后盡化龍”的力量,就此等手法與胸襟而言,直追昌黎。
韓詩另一公認的特點是“以文為詩”。現(xiàn)代學者歸納前人看法,認為韓愈“以文為詩”的方式大抵有如下幾種:句式散文化,不用對偶句,使用大量虛字;以文章氣脈入詩,布局構思有文章脈絡;以古文章法、句法為詩;以議論入詩;詩多賦體;詩兼散文體裁?。句式散文化表現(xiàn)在韓愈打破了傳統(tǒng)五、七言詩的“上二下三”“上四下三”的句型,詩中有諸如“乃一龍一豬”(《瀧吏》)、“在紡織耕耘”(《謝自然詩》)、“嗟我道不能自肥”(《送區(qū)宏南歸》)、“雖欲悔舌不可捫”(《陸渾山火》)這樣的句子;《南山》詩既用賦體,又大量使用虛字(如全詩用了51個“或”);《山石》詩能看出明顯的文脈線索;《薦士》《醉贈張秘書》等穿插議論……因此,韓愈“以文為詩”筆法多變且常常兼用。
現(xiàn)遍覽朱集,亦可非常明顯地看到“以文為詩”的痕跡。如以虛字入詩,不用對偶,句式散文化。前文所引,尤其是《表節(jié)詩》就已經(jīng)明顯地表現(xiàn)出這一特征。再有如“吾茍無所需,于世亦何求”[1](P23)(《古意》);“臣寧暍死,愿骨肉膏禾黍,不忍與莽處”[1](P33)(《張公雩社》);“噫嘻曹瞞,自謂多智世無比,不謂顧曲少年乃如此……周郎死矣,奈之何哉?”[1](P33)(《周郎山》);“韗鮑者誰歟?聚徒恣狂猘”[1](P51)(《天津詠古·妖賊破》),都是典型的散文筆法。
如以議論為詩。朱書有些詩歌通篇都是抒懷,不為詩歌重視形象、比興、趣味的傳統(tǒng)所拘束。如《志感》:“昔之士自貴,而人亦貴之。今既不自貴,憤俗其胡為?人非尤之府,天豈怨之玠?涼材騖絕業(yè),儉質矜神奇。其任終不勝,只以令人嗤。豪華嚇腐鼠,氣焰灼群兒。寂寂伊人居,過而問者誰?捷士怪其鈍,傲夫侮其卑。謂彼一何拙,世事成癡迷。恃此全其真,知希良自怡?!保?](P19)幾乎通篇都是感慨和議論而不見興寄。有時還會在詩中寫入一些“奇談怪論”:“梁君好奇計河徙,驅之沙漠環(huán)幽州。東歸混同入遼海,長與朝鮮稱上游。砥柱頓釋捍御力,閑置不用滋條蘨。嗚呼此志亦大矣,何來天上君其體?!保?](P29)(《陜州將與梁質人往觀砥柱三門不果》)談論的是將黃河徙于塞外之事。最能鮮明體現(xiàn)這一特點的是《天津詠古》中《興水田》《海運策》《請航?!?首詩,茲錄《請航海》詩:
虎狼逼居庸,京師危杌杌。于公去中樞,楊石不秉鉞。安能復撐拄,百萬橫爭突。馮公憂如焚,飛章伏天闕。曰臣具海(左舟右宗),云帆護勁卒。不待駕鼉梁,飛渡蛟龍窟。朝方出燕畿,夕即指吳越。萬國依扶桑,百靈從溟渤。中興踵高帝,佇待六龍發(fā)。天子誓守死,愚忠不能竭。巍巍明功德,一旦竟顛蹶。吁嗟魯國正,滄波沉歲月。
雖是詠古,但能看出作者史識甚高,立論驚警,讀來甚至有“明得失”之功效。
朱書也有詩篇表現(xiàn)出以文脈入詩的特點,如《許不棄招飲石林山房》詩:
石林精舍道山麓,依山就石架書屋。參差高出城南隅,逐層探奇意未足。真意主人貧愛客,煮酒招攜數(shù)往復。我來新霽秋正爽,滿山石氣發(fā)蔥郁。展卷坐我荔子陰,半嶺泉聲響竹叢。綠磴委蛇出山際,杰石據(jù)山怒欲蹴。刻詩危巖光燭海,躡險摩苔快重讀。平遠先生大儒宗,遺跡貴比和氏璞。宋元刻石歷可數(shù),得此余子皆碌碌。更上山亭還遠眺,雙江環(huán)胸四山矗。左拂高塔撐天心,右擁凌霄截城腹。最后梯登霹靂巖,煙火萬家踵相屬。幾疑身在海市中,閬風縹緲回地軸。洞壑幽當藏百靈,滄海渺堪盈一掬。道山閩中稱第一,此山此主真不辱。振衣巖岫復長嘆,世上塵網(wǎng)苦拘束。風砂寒打桑乾水,緇塵曉瞇燕山目。十年作客行天涯,空使舌敝穎還禿。窄袖箭衣騎馬婦,公然連袂城東浴。吁嗟道山講學場,忍見牛羊日奔逐。太息歸來意不愜,悲動長松風謖謖[1](P38-39)。
同韓愈的《山石》一樣,這是一首紀游詩,由“我來”“半嶺”“更上”“最后”“歸來”這些詞語可以看出非常明顯的游歷線索。方東樹評《山石》說:“一句一樣境界,如展畫圖……夾敘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記,而敘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比魧⒎绞洗搜杂脕碓u價這首朱詩,亦十分恰當。
將朱書友人之評語與對其詩風考索的結果相聯(lián)系,可清晰見出朱書詩風的宗韓傾向。對于朱書選擇韓愈作為師法對象的原因,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解釋。
就時代背景言。明代詩風主要是以宗唐為主,以“前后七子”、竟陵派、陳子龍等為代表。這一傳統(tǒng)延續(xù)到清朝立國之初,但逐漸落入蹈襲模擬的窠臼。清初,錢謙益對一味復古的宗唐詩風提出了激烈批判,主張?zhí)扑渭孀?,開清詩宗宋之先河。由于錢氏的大力提倡,京城詩壇在醞釀著一股宗宋的潮流,這股潮流在康熙十年,以吳之振攜《宋詩鈔》進京為標志,達到一個高峰。此后,隨著清朝逐漸地強盛,康熙皇帝開始提倡唐詩,以十八年開博學鴻儒科、王士禎進入翰林院并逐漸開始提出和完善“神韻說”等為標志,宗唐詩風再度開始在詩壇興起。但逐漸呈現(xiàn)唐宋詩兼容的傾向,康熙和王士禎亦并不完全反對宋詩,如宋詩派代表査慎行就得到過王士禎贊譽,且受到皇帝恩寵。直到雍、乾時期,以沈德潛為代表的宗唐詩風逐漸盛行,但此時仍有以厲鶚為代表的法宋派與之抗衡。因此整個康熙朝,宗宋詩風在詩壇一直具有廣泛而持久的影響力?。
從家學和交游層面分析。朱書學無碩師,受業(yè)于其父:“書五歲即抱膝上,口授四書。夜圍爐,輒以箸畫灰作字,使識形聲。稍長,教以古今世變、忠孝諸大節(jié)”[1](P167-170)(《先考仲藻府君事略》),可見朱書受父親影響很大。其父朱光陛,據(jù)道光《宿松縣志》記載:“字仲藻,善屬文。明季隱居授徒……問時事不答,譚經(jīng)史娓娓忘倦……”?資料很少,但根據(jù)其對朱書教誨及隱居之事,可以劃入“遺民”之列。清前期,在遺民詩人群體中,宗宋詩風非常興盛?,朱書在受業(yè)于其父的過程中,有很大可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交游方面,方東樹曰:“一時交游之士,如萬處士季野、梅征君定九、閻百詩、何屺瞻等并國初碩學鴻儒,先生與之馳騁高論、并駕角立”[1](P516-517);又《百世杜溪——朱書研究資料集》中輯錄與朱書交游唱和、為其作品寫序跋的人就有二三十位。這些人中,詩名最赫者,應首推査慎行。據(jù)《戴名世年譜》,2人同時進入翰林院[4](P574),且共同參與《佩文韻府》的編纂[4](P624,810),査慎行是康熙時宋詩派的代表人物?,作為詩友兼同僚,朱書詩風大有可能受其影響,可從2人關于朱書所撰寫的《古南岳考》的兩首唱和詩《宿松朱字綠博學嗜古所葺南岳考三卷援據(jù)往籍至數(shù)萬言而斷以己意大要謂古之南岳乃潛之天柱峰非楚南衡山也頃于皖城官舍出此見之索余題辭作歌贈之》[7](P604-605)、《余纂古南岳考査夏重枉詩頗見褒飾次韻答之》[1](P29-30)印證,能明顯看出兩首詩都有以議論入詩,以學問為詩的宋詩特點;又如同為翰林的何焯,也“平生唯服膺錢謙益,于汪琬、朱彝尊皆致訾議”[8](P810),詩歌理論同樣傾向宗宋。
朱書一生活動基本處于康熙朝,將時代背景和其家學交游情況聯(lián)系來看,字綠非常容易受到宗宋詩風的影響。而“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fā)其端”(葉燮《原詩》),這讓韓愈具備了作為朱書師法對象的可能性,對于最終朱書明確選擇宗韓,本文認為除卻以上所論外,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在創(chuàng)作主體本身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相似性。如前所論,朱書在當時更為主要的身份是古文家,也是一位造詣頗高且思想正統(tǒng)的理學家?。反觀韓愈,他不僅是唐代“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又致力于復興儒學思潮,《舊唐書·韓愈傳》說:“大歷、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6](P1309);“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而萬萬無恨”[9](P211-216)(《與孟尚書書》)。因此,就二者對儒家道統(tǒng)的堅守和古文創(chuàng)作成就而言,朱書和韓愈是具有可比性的。又,從創(chuàng)作實踐看,“愈偏以古勝”(清乾隆御定《唐宋詩醇》),“昌黎古體勝近體”(馬位《秋窗隨筆》),“昌黎詩中,律詩最少”(趙翼《甌北詩話》),對這一現(xiàn)象,趙翼的解釋是“蓋才力雄厚,惟古詩足以恣其馳驟,一束于格律聲病,即難展其所長,故不肯多作?!表n愈曾明確地表示自“馀事作詩人”[6](P962)(《和席八十二韻》),主要精力是在古文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就,而做好古文要求“才力雄厚”。朱書古文成就連方、戴都表示欽服,才力自是不淺,發(fā)而為詩,自亦不愿多受束縛,《朱書集》中,除卻應制、館課、會課等場合所作之外,絕大部分是古詩。因此,同樣是以古文筆法作詩,朱書選擇韓愈作為師法對象,很好理解。
韓愈對朱書的影響還可從翰林院這一角度加以考察。清代士子以能位列翰林為極高榮譽,朱書同樣如此。關于朱書入翰林的過程和工作及所受待遇,府志記載:“幼穎異,試輒冠軍。丙寅選拔,壬午舉順天鄉(xiāng)試,癸未登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甲申,召入武英殿,纂修《佩文韻府》。賜松花岡硯及鹿、雉、魚等物。辰入酉歸,積勞成疾。上軫念,譴太醫(yī)診視,綸音賜問,恩至渥也。”[10](P773-774)可知朱書入翰林在康熙四十二年,又據(jù)《戴名世年譜》引《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二百二十五辛卯日條:“是日上閱吉士試卷……朱書、何焯、楊緒、萬經(jīng)等二十人,以文義荒疏,俱不準授職,再教習三年?!保?](P697)是年為康熙四十五年丙戌(也是在這一年,朱書為戴名世《南山集》作序)?,F(xiàn)普遍認為朱書卒年在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即朱書一生最后幾年是在翰林院度過的。明清翰林院一直有祠祀韓愈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肯定會對朱書產(chǎn)生影響。當然,由于朱書此時已經(jīng)50有余,且據(jù)府志記載,其編書甚勤,大部分詩歌應當不作于翰林院。但由于清朝翰林院的風氣傳統(tǒng),對文壇影響極大,且朱書在進入翰林院之前就與許多翰林士子有交往,作為韓愈對朱書影響的一點證據(jù),姑且將此拙見謹慎地提出,以待研究的深入。
朱書一生遍游海內(nèi),交游廣泛,著作等身,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留給后世文墨頗多,今其著作正陸續(xù)地被發(fā)現(xiàn),開始逐漸地引起學術界重視。筆者今僅從《朱書集》中所見,認為朱書值得研究的領域頗多。他的理學思想,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及成就,與桐城派之關系都值得注意;他留下的近140篇時文,對于研究清初科舉、應試文章的寫作及評價標準等問題都有很高價值;其平生最為措意的《游歷記》,若能重見完璧,也將會是一部很有分量的地理學著作:“予平生好游,今天下疆域凡十五區(qū),予足跡所到已三之二。于是仿桑欽酈道元以道里為經(jīng),以見聞為注,作《游歷記》若干卷……凡游必槖筆硯楮墨,命一童子負之以隨,所至見奇石、山水、碑碣,即下馬記錄”(《游歷記自序》)[1](P92);其與“南山集”案的牽連,也是一條研究清初文化政策的重要線索;對其著作散佚情況的考察和整理,也具有很高的歷史學和文獻學價值。筆者囿于所見材料之寡,才力之陋,僅能對其詩風作簡略討論。對朱書詩風的揭示和對其宗韓原因的探析,竊以為對于更好地理解清初詩壇風氣之于士子的引導作用,家學、交游、翰林身份之于文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具有一定的詩學意義。最末,期待能有更多學者注意到這位安徽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
注釋:
① 朱書著作目錄,可見于民國《宿松縣志》史部、集部、文苑、名賢等卷;雷夢辰《清代各省禁書匯考》,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方苞所作《朱字綠墓表》《朱字綠文稿序》;蔣元卿《皖人書錄》,黃山書社,1989;《朱氏家譜》等資料。(法)戴廷杰著《戴名世年譜》,中華書局,2004;對此亦多有收集;潘宏編《百世杜溪——朱書研究資料集》,黃山書社,2012;收自作《朱書佚文四篇及佚文知見錄》《朱杜溪先生著作考》二文,搜羅十分詳細,可參看。
② 朱書詩文,《朱書集》與(法)戴廷杰著《戴名世年譜》,張燦奎、熊元翰等編《宿松文征》(民國十二年活字本)中所錄,偶見異文。本文所引,以《朱書集》為準,下不贅注。
③ [法]戴廷杰著《戴名世年譜》,后附人名索引,“惟錄正文所載人名,弗收解釋引文所見諸人”。朱書于正文中出現(xiàn)46次,筆者于檢索方苞、査慎行、王源等人條目時于釋文中時見朱書,因此,朱書在《戴名世年譜》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應大大超過46次。另,王樹民編校的《戴名世集》于前言部分,亦曾重點提到朱書,且位列方苞之前。
④ 俞慶瀾、劉昂主修《宿松縣志》卷三十六上,民國十年活字本,第8-11頁;轉引自潘宏編《百世杜溪——朱書研究資料集》,黃山書社,2012;頁148-149。
⑤ 見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清華學報,1924年第1卷第1期,頁23-26。
⑥ 關于此,《朱書集》的編校者之一石鐘揚先生亦有論述。見《朱書與桐城派》,安慶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1期,頁67-74;《論戴名世與桐城派之關系》,安慶師范學院學報,1985年第4期,頁49-57;《也談戴名世與桐城派——與王獻永先生商榷》,安徽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頁190-197。
⑦ 王源《居業(yè)堂文集》卷十四,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據(jù)畿輔叢書排印本,頁219。馬明達《王源(昆繩)年譜》,暨南史學(第五輯),2007,頁87-165;收朱書作《王中齋哀辭》存目一篇,《朱書集》未收;又,王源有《與朱字綠書》一篇,《居業(yè)堂文集》卷七,頁102-106,《朱書集》中有《答王昆繩書》一篇,可參看。
⑧ 原詩見《二十四草堂集》卷七,轉引自《戴名世年譜》頁736。
⑨ 本文所引韓詩之評語,俱錄自錢仲聯(lián)所著《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中華書局,1984。
⑩ 關于韓詩風格,本文主要參考《集釋》中諸家評語,陳寅恪《論韓愈》,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頁319-332;陶文鵬《論韓愈的七言絕句》,文學遺產(chǎn),2012年第5期,頁42-52;吳振華《韓愈詩歌藝術研究》等相關論著,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
? 見羅聯(lián)添《論韓愈古文的幾個問題》,《唐代文學研究》第3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頁338-371。對韓愈“以文為詩”的討論,余恕誠、吳懷東《唐詩與其他文體之關系》,中華書局,2012;相關章節(jié)也有很好的論述,可參看。
? 關于清代詩風衍化這一問題,十分復雜,可參考王英志主編《清代唐宋詩之爭流變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張健《清代詩學研究》等相關論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 轉引自潘宏編《百世杜溪——朱書研究資料集》,黃山書社,2012,頁182。
? 關于清初遺民宗宋詩風的問題,嚴迪昌《清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蔣寅《清代文學論稿》,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所收《清代文學的特征、分期及歷史地位》;《王漁洋與清初宋詩風的興替》,《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3期;潘務正《王士禎進入翰林院的詩史意義》,《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2期等這些相關論著都作了精彩細致的分析。
? 方苞也說:字綠強記,文章雄健,尤熟于有明遺事,抵掌論述,不遺名地。(《朱字綠墓表》)
?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明人喜稱唐詩,自國朝康熙初年窠臼漸深,往往厭而學宋。然粗直之病亦生焉。得宋人之長,而不染其弊,數(shù)十年來,固當為慎行屈一指也?!敝腥A書局整理本,1997,頁2351;關于査慎行宗宋的討論,可參看嚴迪昌《清詩史》有第六章《査慎行論》;王英志主編《清代唐宋詩之爭流變史》中第四章第三節(jié)《査慎行詩的宋調特征》等相關論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
? 關于朱書思想的討論,可參看王煜《清儒朱書研究十二論》,《陽明學刊》第3輯,2008,頁177-192。關于朱書思想的討論,可參看王煜《清儒朱書研究十二論》,《陽明學刊》第3輯,2008,頁177-192。
? 可參看潘務正《明清翰林院祠祀韓愈考》,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2期,頁379-408。
[1]朱書.朱書集[M].蔡昌榮,石鐘揚,校.合肥:黃山書社,1994.
[2]方苞.方苞集[M].劉季高,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戴名世.戴名世集[M].王樹民,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4](法)戴廷杰.戴名世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2004.
[5]錢鐘書.談藝錄(補訂重排本)[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6]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7](清)査慎行.敬業(yè)堂詩集[M].周劭,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9]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M].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張楷.安慶府志[M].安慶師范學院,安慶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