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體沛,吳冶平
(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人類有一個完美的起點,那就是神話。神話是人走出自然時對自己欠缺的超越意愿,神的終極存在性質(zhì)就使人給自己建立了一個走向神的完美的目標——人類在起點上就為世世代代設立的這個終極未來,這個終極也就成了人類走向未來的永動力。
表面看來,命運是《俄狄浦斯王》所極力表達的主題,更是索福克勒斯想尋求的答案??墒?,在命運主題的背后,卻隱藏著作者更為深刻的意圖:這就是在對俄狄浦斯的知識和智慧的不斷消解和摧毀的過程中,把人一步步的逼向人的最初的原點,讓人重新確認那終極的完美。神正是這個終極存在。
所謂命運,即人生遭遇的被規(guī)定性、決定性和必然性。
對命運的逃避是人的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人在努力擺脫神定的命運,擺脫自然的束縛;畢竟,人是天地之間的渺小者,在強大的自然和無限的宇宙中,人的有限與渺小規(guī)定了人的命運的必然性??墒?,人畢竟是人,不同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因為人已經(jīng)從自然中挺身而出,人在尋求著自己的發(fā)展道路,不像動物還將自己寄托和依附于自然之中。人身上的自然本性,即人的命運的規(guī)定性、必然性和決定性能被人的自由意志所消蝕么?
俄狄浦斯與命運抗爭的自由意志終究未能戰(zhàn)勝命運,這能否說明,自由意志帶領人走出困境的可懷疑性。索福克勒斯在他的這部悲劇中通過對代表人自由意志的知識與智慧的作用予以了探索。
人的存在意義在于人的精神力量的價值,而推動人的精神伸展的知識與智慧作為人的最主要的組成部分,極大地激發(fā)并弘揚了人的自由意志,它與神或者說宗教形成對立,知識豐富人的智慧與思想,其目的在于讓人能通過自己的自由意志來在世界上走出一條獨立自主的生存道路——這條道路就是人的意愿不斷滿足和實現(xiàn)。神則把人視為不能自由意志、不能獨立自主的存在物,因為人是神所創(chuàng)造的,人的存在即人的命運也是由神所規(guī)定的。于是,人神之間便展開了對抗。這場對抗被施密特(Jochen Schmidt)稱之為“希臘啟蒙”[1]19。
在赫西俄德的《神譜》和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中我們看到,古希臘的蒙昧時期其實就是人的知識和智慧還未出現(xiàn),或者說還未對神話和原始宗教的統(tǒng)治構成沖擊的時期,人們在自然強力或者說神話與原始宗教的信仰中聽憑神的安排。可是人對知識的渴求又潛藏于人的原始本能之中——人走出自然就是出自對自然強力力圖加以把握的意圖,這其中就蘊含著人對知識的渴求,于是人在這種最初始的知識動機中走進了神話和原始宗教。神話和原始宗教正是人對知識的動機,之所以稱之為知識動機,是因為這還不是知識,只是對知識的渴求或者說動向。對神的崇拜與信仰既是人的蒙昧體現(xiàn),同時也是人求知的動機。人在求知動機中為什么會陷入蒙昧,是因為人的大腦中那扇知識的大門還未被打開,即知識還未走入人的腦中,知識在缺席的情況下,蒙昧涌入。人的原始蒙昧是人的天然存在狀態(tài)之必然,是人類無知無識、無能渺小的初始現(xiàn)象。
人在蒙昧中創(chuàng)立了神,然而人創(chuàng)立的神反過來又在控制著人——人類的被異化也許有著原始的文化根源。我們今天的文化和文明本來是人類在邁向未來的道路上不斷創(chuàng)建和確立的歷史標記,人類正是憑著這些歷史標記來識別通向未來的道路的,誰能想到文化和文明反過來又成了束縛人類自由意志的枷鎖。當然,人類也不因為所求得之知識對人的反向制約就放棄其求索,知識是使人變得強大與完美的最有效的方式。既然人不能改變自己的肉身,使自己擁有像神那樣站立于天地之間的巨型身軀,那么,人就只有改變?nèi)说拇竽X,使它能發(fā)揮出一種超乎于神的能量。人的這種意愿,就是自己的自由意志的作用。
在赫西俄德的筆下,那些古老的神族都是原始的自然的蠻力,這在眾神之間的相互抗爭中得以體現(xiàn)。烏拉諾斯對兒女對該亞的舉動是原始的自然蠻力,克洛諾斯打敗父親烏拉諾斯,也是原始的自然蠻力,甚至宙斯在建立奧林帕斯山的世界秩序以前,顯示的還是原始的自然蠻力,直到埃斯庫羅斯的悲劇出現(xiàn),人類才將知識納入到了自己的生存領域。普羅米修斯擔當了人類知識的第一個傳授者,他要讓人類脫離亙古以來對自然或者說對神的絕對依存狀態(tài)。傳授知識給人類,也就是讓人類獨立和自律地生存,將人從神的管控之中解救出來,無疑,這種動機和行為是對神尤其對宙斯的挑戰(zhàn)。掌握或者說得到知識的人又不可能再次放棄知識——人類邁向文明的道路無法倒回,只能向前延伸——這一無法挽回的現(xiàn)狀讓宙斯憤怒不已,便只好將怒氣發(fā)泄到知識的泄露者與傳播者普羅米修斯的身上。宙斯與普羅米修斯的沖突,其實就是古老的律法和原始信仰與文明的沖突。當宙斯戰(zhàn)勝克洛諾斯及老提坦巨神為代表的自然蠻力,就等于從舊有的古老秩序中掙脫出來,打破了舊的秩序必須建立新的秩序。可是新的秩序一旦作為律法被固定下來,又必然阻礙新文明的形成——新文明與既有的社會形態(tài)秩序之間所產(chǎn)生的沖突也就成為必然。作為古老的啟蒙者,代表新文明的普羅米修斯適應了文明的歷史進程,而宙斯則要維護現(xiàn)實的統(tǒng)治權威。于是,勢不可擋的文明進程與既定的秩序現(xiàn)實便在激烈的沖突之后取得了平衡,達到和解——宙斯在懲罰普羅米修斯之后答應了赫拉克勒斯解救的請求(這是宙斯的妥協(xié)),普羅米修斯則改變了性情,答應交出對宙斯不利的秘密。從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中,我們看到了代表人類的普羅米修斯已經(jīng)開始利用他的知識與能力向神祗挑戰(zhàn)。知識的運用預示著人類開始覺醒,預示著人類面向未來開創(chuàng)未來的開始(普羅米修斯不但具有知識,還能預知未來),比起那些只具有自然原始蠻力的老提坦巨神們,普羅米修斯的身上充滿著走向未來的希望和力量,他已經(jīng)把老坦提神們拋在了沒有希望、即沒有未來的歷史道路之后。
古希臘的啟蒙由于最早的知識開始萌生、出現(xiàn)并對古老的神話與原始宗教的蒙昧時代形成沖擊開始。人類的生活起始于神話與原始宗教。最初的社會組織形式是家庭和氏族部落,其家庭尤其是氏族部落的維系手段無疑是神話及原始宗教崇拜。宗教的信仰形式與禁忌構成氏族成員的生存原則??墒?,隨著人類文明的進程及人對世界駕馭的提高,知識開始與原始信仰產(chǎn)生了沖突?!霸诠?世紀后三十年,由希波克拉底及其學生創(chuàng)立的科學醫(yī)學把診斷和治療建立在一套嚴格按照因果律來操作的程序之上,由此推翻了把魔力視為疾病的原因這一看法,故而也摧毀了巫術。自然科學掃除了對預兆的古老信仰——即認為天體是神明,包括太陽,都是神明?!保?]5在這樣一個知識的歷史背景之下,施密特(Jochen Schmidt)認為,索??死账乖谒摹抖淼移炙雇酢分姓宫F(xiàn)了古希臘啟蒙這一新問題在歷史中的現(xiàn)實意義,他從人性的本質(zhì)方面來對俄狄浦斯的知識力量予以肯定[1]5。
醉漢傳播出來的信息使俄狄浦斯進入了疑惑狀態(tài)(自己不是國王的親生兒子),他開始了生命之根源的尋找。尋生命之根是人對自身探索的開始——人只有弄清楚自己,也才能更有效地把握存在,展開生存的活動,或者說才能知曉自己將走向何處??墒侨说倪@最初的求知愿望,還是寄托在神的身上,他只身來到阿波羅神廟,讓神來解開他的疑惑——人生活于神所控制的世界,人的一切也只能從神開始,即使是人要求獨立自主的與神對抗的自由意志也不得從神靈的恩賜開始,代表人類的普羅米修斯作為人類的英雄,他本身不就是神性天堂的提坦神么?人類最初的知識不就是由他因為對人類的大愛而傳授于人的么?俄狄浦斯的疑惑不但未能消除,反而讓他進入了更大的恐懼之中:神諭告知他,他命中注定要玷污母親的床榻,成為殺父的兇手!神不僅拒絕把人引向求知的道路,還繼續(xù)控制著人的命運,把人限定在既定的生存道路上。
既定的生存或者說神定的命運是人所不能接受的——殺父娶母這種逆天的行為誰能心安理得呢!俄狄浦斯再也不敢回到他生長的科林斯,開始了對命運的逃避之路。逃避命運就是對神的規(guī)定性、決定性的反抗,是人的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人要將自己的命運從神的手中拿回來,握在自己的手中。人類選擇自立自律,只能憑借知識,知識是人脫離神的必然選擇。代表人類的俄狄浦斯從此進入知識的領域,他不能回到神所控制的生存軌道——那是令人恐懼的命運規(guī)定性——只能選擇自我決斷,獨立自主的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是建立在知識之上的,只有知識才能使人如此自信地自我決斷。當俄狄浦斯失手打死拉伊俄斯后,他開始進入自由意志的知識領域。斯芬克斯阻擋在忒拜城的出入口,用謎語禍害過往的路人,還不斷向忒拜人索要人與牲畜,俄狄浦斯運用知識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戰(zhàn)勝了對手。這是人神的一次對決,人憑借知識戰(zhàn)勝了神,迫使神為人讓路。忒拜城從此從神的妖患中解救出來,知識的力量把俄狄浦斯推上了英雄的地位,忒拜人將國王的王冠戴在了他的頭上——這是他應得的獎酬,也是“知識賦予人的權利”[1]8,知識讓他戰(zhàn)勝了神,知識讓他得到了國王的寶座。俄狄浦斯看到了知識的力量,人離開神后自我選擇的道路居然如此順利——人不僅能自我拯救,還能拯救他人(忒拜城邦),俄狄浦斯的自信與憧憬從此出現(xiàn)——人往往只會注重眼前的成功,忽視潛在的危險,成功是眼前的事實,危險卻是隱藏在背后的,也許這正是憑知識成功的人的無知。
當他用知識戰(zhàn)勝神妖并給城邦帶來了安寧和幸福時,就在自信與傲慢中走上了取代神的道路,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神諭的逃避,更體現(xiàn)在他對神和神諭的否定。最初,俄狄浦斯也并非就是一個狂傲自大的神的懷疑者。當他從醉漢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科林斯國王的親生兒子時,他也還是請求阿波羅的神諭;在忒拜城邦遭受到瘟疫的威脅時,他也派了妻弟科瑞翁前往阿波羅神廟以求神諭,同時也是出于對先知具有的神的智慧的信賴,才請來特瑞西阿斯以求他說出兇手,幫助城邦解除災禍。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神所預示的矛頭指向他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神與他處于對立的狀態(tài)。神創(chuàng)造了人,并規(guī)定著人的生存與命運,如果這種規(guī)定把人推向災難使人受到生存的威脅,人還能屈從這種威脅和災難么?顯然不能!俄狄浦斯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產(chǎn)生了反抗,反抗就是對自我意志的維護,這正是人的精神力量之所在。在索??死账沟谋瘎±铮敃r出現(xiàn)的新興的自然科學知識,已經(jīng)使這種宗教和先知體系顯得有些過時。羅素在他的《西方哲學史》中就認為,早在荷馬時期,其史詩中對這種帶有迷信的宗教其實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的,比如他詩歌中的宗教并不很具有宗教氣味,“神祗們完全是人性的,與人不同的只是在于他們不死,并具有超人的威力。在道德上,她們沒有什么值得稱述的,而且很難看出他們怎么能夠激起人們很多的敬畏?!保?]不被人們敬畏的神還有其宗教意義么?并且許多哲學派別和哲學觀念也是否定和拒斥這種宗教與先知體系的。如以泰勒斯為首的米利都學派就認為萬物是由水構成的(泰勒斯),或是由氣構成的(阿那克西美尼),或者說世界起源于一種永恒的運動(阿拉克希曼德),這種大膽的假設至少是準備從經(jīng)驗上來對事物和世界予以考查,而不是在先驗和迷信中。再比如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萬物都是數(shù)”的學說;赫拉克利特的“萬物都處于流變的狀態(tài)”的學說,并認為“萬物的原質(zhì)是火,都是由火而生成的”;巴門尼德所創(chuàng)立的形而上學的對真理的論證方式;以及犬儒學派、伊壁鳩魯學派和懷疑論者們的各種學說,皆形成了宗教的異端。《俄狄浦斯王》中所流露出的對宗教和先知體系的懷疑乃至否定,或許就是當時這些思想的折射。
按照施密特(Jochen Schmidt)的觀點,《俄狄浦斯王》這部悲劇的目的并不在于弘揚或贊美人的知識的力量,相反,他認為索??死账拐嬲囊鈭D在于對人的知識的否定,以達到對在古希臘啟蒙時期被知識所消解的宗教的挽救,以此來肯定神性的力量。
在這部悲劇中,作為神的主宰者的宙斯也好,阿波羅也好,并未像在《荷馬史詩》中那樣作為鮮明的形象直接扮演角色,即作為神的形象不在場,但是整部悲劇都是圍繞著神諭進行與展開的,這就說明神的影響無處不在,這種影響力是通過神的力量的顯現(xiàn)來展示的。神的力量并不像代表人的俄狄浦斯運用知識的力量自我張揚那樣,神對力量的顯現(xiàn)不再自我張顯,或者自我言說,而僅僅是一種在之顯現(xiàn)。即不宣示存在的存在。不論俄狄浦斯和忒拜人如何在自信中質(zhì)疑與否定神諭乃至神,但最終,還是進入到了神諭的應驗真實和神的控制之中——俄狄浦斯終究未能逃脫神定的命運。
由于知識的力量,俄狄浦斯被推上了自信與傲慢的地位,以至達到了對神不敬和藐視的地步,可是最終還是進入了自我否定之中。他刺瞎雙眼,自我放逐的結果就是對命運的妥協(xié),也就是對神的權威的恢復。這個過程,是俄狄浦斯或者說人的自我意識與自我意志一步步的消解過程。當先知特瑞西阿斯在被逼問乃至受到侮辱時不得不說出“你就是這地方不潔的罪人”時,俄狄浦斯還在不斷地炫耀自己的知識及其知識運用的功績和力量,這說明人總是因為眼前的成功而將自己拔高到高于神的位置。人的傲慢是一塊障眼布,遮住了人對更深刻的事物的認識。因為人的知識本身的有限性就在于它只指向現(xiàn)象和可感知的對象,或者根據(jù)某些現(xiàn)象事物的慣性趨向來判斷其未來的現(xiàn)在性,即規(guī)律性或必然性,如水昨天在流動,今天也在流動,那么明天必然還會流動。而關于命運這種非感覺非現(xiàn)象非慣性與規(guī)律的抽象,人的知識就顯示出了無能,只有神所具有的萬能知識才能預知和洞察。人的可悲就在于人只承認自己的知識,看不見也不愿承認神的知識。俄狄浦斯的傲慢以及對先知的羞辱的根源就在于此。人的傲慢僅僅是人的一廂情愿,人畢竟無法取代神或者拋棄神。
追查兇手的過程成為身世之謎的解密,隨之把俄狄浦斯推向了自我認識,即自我確證。身世的確證使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局限,也就是有欠缺的脆弱本質(zhì)。他本來想憑借自己的自由意志來避免悲劇性的命運,憑借人的知識力量來戰(zhàn)勝并超越人生之路上的災難與障礙,人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以為知識的力量無可比擬時,人往往會忘乎所以,忘記自己的根本:我是誰!因此,一個不問“我是誰”,也不知“我是誰”的人當然是無知的人,在知識的傲慢中的人其實一無所知。俄狄浦斯,一個極力想逃避命運悲劇的人卻深深地陷入了命運的泥潭;他憑借知識的力量來拯救忒拜城邦人,反而使城邦陷進更大的災難;他借助知識戰(zhàn)勝了神妖,可是瘟疫又直接成為他戰(zhàn)勝神妖的后果——難道這就是人離開神后擁有知識的后果?知識為何帶來災難?對知識懲罰由誰操控?也許,這正是索??死账沟姆磫⒚芍饬x所在。但是,按照施密特(Jochen Schmidt)的觀點,反啟蒙本身所求得的,其實是一種更高的啟蒙狀態(tài),其根本目的在于喚起某些人類的本質(zhì)經(jīng)驗,“反啟蒙把這些經(jīng)驗與否定甚至毀滅人類自律的神性聯(lián)系起來,它才成為真正的反啟蒙?!保?]17
俄狄浦斯身世之謎的揭示過程,正是他悲劇命運的揭示過程,也是他的一個自我認識過程,同時也是對自信與傲慢中的知識力量的消解乃至摧毀的過程。當俄狄浦斯就是他所極力逃避的命運中的那個人時,人才認識到人在命運面前即在神面前其實一無所是。此時,他不僅承認了神的知識力量(對神諭、對先知的認可),同時還心生敬畏。他刺瞎雙眼,就是想從自己眼前表面的盲目性中消失,以回到神的敬畏之中。俄狄浦斯終究證明自己在有知的無知中無法擺脫命運的束縛,或者說是對命運的認可與無奈。那么,我們就能由此說俄狄浦斯是向命運低頭,放棄了人之為人的自由意志所支撐的尊嚴么?
索??死账顾穸ǖ?,其實就是人的這種有知的無知。所謂有知的無知,是指人類所掌握的只是關于世界的表象知識,而對于人的本源性存在來說,這種知識是片面的、膚淺的、有限的,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即是無知。俄狄浦斯運用他的知識及智慧戰(zhàn)勝了斯芬克斯,神在這里只不過把一個表象置于人的面前:什么動物有時是四只腳,有時是兩只腳,有時是三只腳,腳最多時也是最軟弱的時候。所謂謎語,就是對事物表象的非直接性描述,即形象性描述,或暗示性描述,而將事物的具體真相交給猜謎者。這就說明,謎語與猜謎,都只是知識的表層游戲而已,與知識所應該指向的事物本質(zhì)無關。在索??死账箍磥恚@種只涉及事物表象的知識,其實是無知。因此,俄狄浦斯所具有的關于人的知識,也就極其簡單粗疏,因此,他感到憤怒,這種憤怒正是對自己的不滿或者說無奈,因為他所擁有的知識無法解釋令自己困擾并煩惱不已的身世之謎,因為人只有在無知時才會產(chǎn)生憤怒,它使他看到自己的無知與無能,并有效地把他引向更為深刻的知識探索——人之根源本質(zhì)的追問。
人的出現(xiàn)是有其本質(zhì)的根源的,這個本質(zhì)根源就是人的原始本能,即人的神性,人從動物變成人,也正是人從感性肉身將生命的觸角伸向虛無領域,并在虛無領域展開自己的生命歷程的開始。虛無界的出現(xiàn)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的誕生。那么,虛無世界最初所記錄的就是人的原始想象——對自然強力的神化。被神化的自然強力又在人的深層意識中催生出了人對神性的向往。從此,人開始在自己所建立的神的世界里走向神,這個走向神的過程并不是使自己真正成為神,只是在人的深層意識中體現(xiàn)了人成為神的渴望。這是人為了擺脫自然強力的控制的自為,或者說人的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于是,被神化的自然強力就具有兩個內(nèi)涵:一是作為對人的制約的力量,這是人力圖擺脫的;二是由于其被神化,也就成了人所向往并使自己能夠進入具有的神性形象。我們在這里是想說明,人作為人之根源的本質(zhì)也正在這里,人的誕生就是這種原始本能的根源——向神性邁進,即向完美邁進。值得注意的是,人的神性意識是根源于他的天生的缺陷,人因意識到缺陷才激發(fā)出改變?nèi)毕莸挠職夂途瘢慈说纳裥?。這樣看來,人所追求的神性與他天生的無知和欠缺緊密相聯(lián)。然而,可悲的是,人在追求神性的過程中又遺忘了自己的缺陷。
那么人在其后來的歷史進程中是否遺忘了自己的這個根源本質(zhì)呢?
俄狄浦斯的出生有其根源性的聯(lián)系——神諭的命運決定性。執(zhí)掌神諭的神在這里具有雙重性:對人的控制并置人于被動命運的自然力以及神本身的強大性即神性之下。作為人之象征或者人的代表的俄狄浦斯,與人的誕生一樣,就植根于這種生命本源。當俄狄浦斯得知自己的命運被決定,便開始了逃避。逃避本身就是對另一種選擇的決定。在他選擇之前,生父拉伊俄斯將他棄之荒野,同樣也是另一種選擇的決定:對命運的反抗??梢姡俗叱鲎匀坏牡谝徊骄褪菑膶ψ匀皇`下的命運的反抗開始。所謂反抗,是極力從被動狀態(tài)中抽身而出,乃至使自己變被動為主動的動機和行為,被動者至少是在導致他被動的那一力量或因素方面是弱小的、無能力的。在這里,逃避與反抗不同,逃避是對強力的躲避,避開強力肆虐的范圍,即跳出強力傷害的范圍,就像人們躲避洪水到洪水無法淹沒自己的地方;反抗則是處于強力所及范圍內(nèi)與強力的抗衡與較量。反抗是一種使自己強大的行為過程。只有當自己變得與傷害自己的強力一樣強大甚至超越強力,人便可以變被動為主動。如果說拉伊俄斯最初不敢與妻子同房害怕進入神諭的命運規(guī)定的話,后來他棄嬰兒于荒野便是對命運的反抗了。同樣,俄狄浦斯在德爾菲神廟得知自己將要殺父娶母的神諭后,不敢回到科林斯,這是對命運的逃避,但一旦他踏上了逃避之路,他的命運就不得不自我掌控。命運的自我掌握就意味著離開原有的被動性存在,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來掌控自己的命運,這樣,人就走上了一條自我強大的道路。自我強大其實也就是人向神的躍升過程。因為人在本源上是渺小的,強大是屬于神的,人使自己強大不就是使自己具有神性的力量么?人只有處于神的位置或者說進入神的狀態(tài)才能有效地掌控自己的命運。人要從神的手中奪回自己的命運,人也就走上了一條反抗的道路。如此,沒有回到科林斯的俄狄浦斯便從逃避者變成了反抗者。
對斯芬克斯女妖謎語的破解,是人與神的首次較量。人取得了勝利。人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取代神的力量。其實,俄狄浦斯得知神諭的可怕后不敢回到科林斯,不僅僅是對命運的逃避,也可以說是對神諭的拒絕。用人來取代神,俄狄浦斯作為人的范例,典型地反映了人意欲取代神的嘗試。因此,當俄狄浦斯破解謎語,致使斯芬克斯跳崖自盡,說明人在把握自己命運的道路上,沖破了神的阻撓,神為人讓路了——人憑著他的智慧和理性。僅僅是神為人讓路嗎?在三岔路口,為讓路的問題他曾殺死了老國王、自己的父親拉伊俄斯。面對神的阻撓,人能顯示智慧和理性,可是面對人這個同類的阻撓,人為什么就暴露出了野性?人類從一開始就只是把智慧和理性用于神和自然,對人這個同類,人一直以來都是施以野蠻的暴行。也許人類后來的同類相殘的行徑是有其原始根源的。
面對比自己強大者,人只能采用智慧和知識而面對力量相當?shù)耐悾酥恍枰靶U的勇力。這便是我們?yōu)槭裁丛诤神R的詩歌中看到戰(zhàn)爭和掠奪成為當時人的生存常態(tài)的原因。人在邁向取代神的道路上,首要任務就是必須掃除同類的障礙。俄狄浦斯的弒父就是他掃除邁向權力之頂峰障礙的舉動。掃除了人自己的障礙就向取代神的位置邁進了一步。
離開神的決定性,也意味著人失去了神的庇護——人離不開神的原因在于人有求于神——人不得不自救。神能輕而易舉地允許人離開他的勢力范圍么?神的存在似乎就是由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假如沒有人的存在,神還存在么?人離開神的決定論其實就是對神的否定,可是神已經(jīng)存在,他絕不能接受人對他的否定,因為他是依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他也絕對不允許人離開他的范圍。于是,我們看到斯芬克斯擋住了俄狄浦斯的去路。面對殺害過無數(shù)路人并且不斷給忒拜人帶來禍害的神妖,俄狄浦斯要么接受神定命運的安排,要么被妖魔吃掉,要么奮起反抗。俄狄浦斯選擇了勇往直前,他不愿將自己的命運交到神的手中,更不愿敗在神的手中??坑铝εc神抗爭,人絕對不是神的對手,俄狄浦斯的知識和智慧拯救了自己,同時也拯救了忒拜城——他沒有讓神妖吃掉,也使忒拜人從此不再有神妖的危害。人在與神的抗爭中終于戰(zhàn)勝了神。戰(zhàn)勝神的人理所當然成為人中的英雄。俄狄浦斯由此成為忒拜國王。人們看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的力量,并且陶醉于這種勝利,于是,神和對神的信仰便在人的意識里漸漸淡化,并不斷消褪。人似乎看到了依靠自身力量生存繁榮的希望,人類在靠自己的知識和智慧能把命運奪回到自己的手中,說明人類的生活完全可以納入知識力量的范疇。人類在智性上的成長助長了人對自身進步的信仰。
神本來是人的庇護,卻成為置人于災難的制造者。俄狄浦斯的擔當,是神的缺席,或者說是他占居了神應該占居的位置使神無法到場。人的這個位置,是神所不樂意的。為恢復其應有的永恒地位,于是神原本對瘟疫的調(diào)查開始轉(zhuǎn)向?qū)词值恼{(diào)查,又發(fā)展到俄狄浦斯出生的追問。人被不自覺地導向了其自身的存在之根源這一根本問題。在俄狄浦斯的擔當中,我們看到了人力圖憑著自己的力量來戰(zhàn)勝前進道路上的種種險阻,開辟生存空間的意志和精神。其實,當他得知自己的命運毅然決然地不回科林斯,也正是這一意志和精神的體現(xiàn)。遺憾的是,人憑著這種意志力開始把握自己的命運,并取得一定勝利的時候,人就會遺忘他的那個根源——欠缺與無知,于是人很自然地以為自己成了自己命運乃至世界的真正主宰者。忒拜城邦瘟疫的出現(xiàn),讓人們把眼光再次集中在戰(zhàn)勝了女妖為城邦解決了災難的俄狄浦斯身上,希望他照樣拿出戰(zhàn)勝災禍的力量和智慧??墒沁@次他的知識和智慧卻失靈了或者說不起作用了,最終也不得不求于神——讓克瑞翕前往阿波羅的神廟以求神諭,也就是要求得到神的幫助。求神,說明俄狄浦斯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開始覺察到自身知識和智慧的欠缺,即否定了自己力量
尋找消除瘟疫的方法中,被神引向了對兇手的追查,然后一步步地又將俄狄浦斯逼向了自己,探尋其生命之源。從劇情的發(fā)展來看,這似乎是神的安排,讓俄狄浦斯從一個公眾角色變成了一個私人化的角色,讓他從公共領域不斷地退回到個人領域,似乎是對俄狄浦斯自信與狂傲的摧毀,即對人的力量的否定。我們?nèi)绻麚Q一個角度來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俄狄浦斯面對打擊的不安,他并沒有退縮,沒有放棄,而是堅持,一定要揭示出最終的真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許就是人的探索精神的體現(xiàn)。
面對真理而直入真理,這就是俄狄浦斯的精神所在,也是代表人類的俄狄浦斯的偉大所在。
在劇作中,我們還看到了另一個事實,俄狄浦斯在不懈的追查與追問中,似乎意在證實自己不是兇手,不是神諭殺父娶母的應驗者。在三岔路口殺死老國王的問題上,兇手是一個人還是一伙人,他要求見到死里逃生的唯一見證人;在報信人告知科林斯國王去世的消息問題上,他糾纏于是死于陰謀還是死于疾病,以此說明他并未陷入神諭的命運,他沒有殺父……一方面,他心里已經(jīng)清楚,他犯了殺父娶母之罪,另一方面他又極力想證明自己并未陷入這樣的命運。追問的目的,在他的心里也導向了這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想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罪孽,另一方面又想開脫自己的罪孽。為了進一步的證實這一因素體現(xiàn)了俄狄浦斯的執(zhí)著與理性,而為開脫的因素則是人在潛意識中的自我保護,誰愿意面對災難而毫不懼避呢?避災躲禍是人的本能??梢哉f,俄狄浦斯身上的這種執(zhí)著與理性和避禍的自我保護心理交織于一體,難以分離。如果他只知道要避禍,他就不會執(zhí)著地追問,因為他知道,追問的結果是引火燒身,而且會越燒越旺。如果追問是為了勇敢地承擔罪責和罪孽,更清楚地證明自己就是神諭的命運者,他為什么還要一個勁地尋找他不是罪孽者的理由?俄狄浦斯此時的心理,真是讓人難以透析的謎,就像他自身的身世之謎一樣。但我們從他感覺到自己就是兇手,并不斷在追問中得到自我證實的過程看,他潛意識雖然存在著自我保護的本能,畢竟,他的理性與執(zhí)著的探索精神一直起著主導作用,這是一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執(zhí)著精神。神能夠規(guī)定人的命運,但無法規(guī)定人去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俄狄浦斯再次昭示了人的意志力。
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雙眼。神只規(guī)定了他殺父娶母的命運,并未規(guī)定他刺瞎自己雙眼并自我放逐的命運。這是他也是人類敢于承擔罪責的勇氣和力量。當然,也是他過于自信和自傲、否定神的后果,他必須自我承擔;同時也是他對命運的不可抗拒、不可理解的憤怒。這一憤怒所指向的是神或者命運,但卻源于自己的無知,是對自己無知的自省與自醒。人在自殘時是對自身渺小與無知的認可,這認可中包含了憤怒。至此,俄狄浦斯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的根源在哪里——無知。無知是人的根源性缺陷。與其說是神把人從自信與傲慢的位置上拉了下來,強迫人向神低頭,倒不如說俄狄浦斯在執(zhí)著的追問與探索中最終發(fā)現(xiàn)了人的欠缺,俄狄浦斯通過他的身世之謎追問了人的根源,發(fā)現(xiàn)人原本就是如此無知與欠缺。人在這個起點才能建立起神的世界。神的建立原本是讓人邁向這個最終目標的,可是人卻在有限的知識中停滯于現(xiàn)在和當前,人自以為人所把握到的當前就是世界的全部,從而忘記了人在起點(根源)上所建立的這個最終目標?!笆前⒉_,朋友們,是阿波羅使這些兇惡的,兇惡的災難實現(xiàn)的”[3],這是人在認識上回到起點時對神的重新認識,也是人對自己存在欠缺的認識。
人在最原初的欠缺感中建立起來的神了世界,于是人有了一個自我發(fā)展的目標或者說終極理想。人在向神的目標邁進過程中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不斷豐富自己的過程。出乎意料的是,人卻把這個自我的部分豐富(知識的能力)當作了人的終極目標,從而忘記了或者說放棄了人在起點上所建立的這個終極理想。人的傲慢就在這里!人的欠缺把人導向自我追求和探索,人的悲哀是人忘卻了人在起點上所建立的那個目標,而停滯于中途,以中途為終極。俄狄浦斯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知,于是在悲哀中刺瞎自己的雙眼以示對自己傲慢的懲罰。對人無知的認可,也就是對神的低頭,是對神的重新認可。戰(zhàn)勝女妖,使他忘乎所以地走向傲慢,他認為人比神更聰明和智慧,無視神的存在,對人來說就是無視自己的終極世界,人將自己放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取神而代之,這是對有限的自己的無視,也正是人的無知所在。人只有在無知時才傲慢和膽大妄為;人也只有在認識到自己無知時才會如此悲哀乃至憤怒,而以自殘的方式進行自我懲罰,是人清醒于自己的無知后的過激行為,也是對神的贖罪。
分析到此,我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索??死账沟恼嬲鈭D:表面上看,他是在否定人的知識,把人逼向人的起點——那個在起源上受到命運玩弄的人類,以此來肯定神即自然力的不可抗拒性,人在根本上的渺小無知性。其實,索福克勒斯是把停滯于中途,以知識的力量為世界力量全部的傲慢的人類逼向其起點,讓人重新認識到自己的渺小無知,從而把人引向那個在起點上建立起來的終極世界(神的世界)。人只有重新回到這個最終目標的正確軌道上,才能放棄自己的傲慢。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有所論述:這個終極就是人的完美化。
從人的本能上講,人是不希望與災難為伴的,因此,人不希望宇宙中存在什么不可測知的力量來左右人類,人的努力正是出于對掌握自身的生存與命運的強烈愿望,人類已經(jīng)在數(shù)不清的災難中深受其害。人的這一意愿就是對神圣性的拒絕。對神的否定,又使人在傲慢中無節(jié)制地釋放出最原始的力量,這種力量最終將會把人導向毀滅。人的自由意志既包含著生存的自我把握力量,同時也包含著這種原始的野性力量。我們是不是可以把俄狄浦斯的殺父娶母看作是人的這種原始的野性力?人在邁向未來,在擺脫自然力的控制中,如何既使自己謀求到生存的幸福與快樂,又能避免自身身上所具有的原始野性之力量?索??死账拱讶酥匦卤葡蚱瘘c,恢復對神的信仰,并通向信仰。神的世界是人所建立的一個通向完美的起點。人在本源上的欠缺與無知,決定了人只能在終極的世界才能進入完美的世界,忘記這個終點人就會停滯不前,停滯于永遠的現(xiàn)在;忘記終點,也是人傲慢的根源。而傲慢的人終將會受到懲罰。人的現(xiàn)在畢竟還是人,無法取代神,當然也就無法具有神的完美之光輝,人的現(xiàn)在性包含著他的過去性,即原始野性。俄狄浦斯試圖取代神,“試圖從諸神的手中接過過于宏偉的事業(yè),人顯然不具備那種神圣的宇宙品質(zhì)?!保?]處于途中的人類,應該清醒自己與神的距離,這樣人就會清醒自身為何物,從何而來,并將走向何方。
[1]施密特.對古老宗教啟蒙的失敗:俄狄浦斯王[M]//劉小楓.經(jīng)典與解釋(19).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2]羅素.西方哲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3.
[3]羅念生.俄狄浦斯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1329-1330.
[4]肖厚國.人能否自救[M]//劉小楓.經(jīng)典與解釋(19).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