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承華

（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外語系，廣西 崇左 532200）

一、《老人與?！分械降子袩o女性

《老人與海》向讀者顯示了一個老人、一條小船、一個小孩和一條大魚的故事，全書僅二萬五千余言，行文簡約、含蓄凝練、內(nèi)涵豐富，象征性極強。1954年，海明威因《老人與?！范皇谟柚Z貝爾文學獎。長期以來，學術界普遍認為，海明威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男權(quán)主義者，其筆下的男性人物都是具有“重壓之下的優(yōu)雅風度”的“硬漢子”，而女性人物似乎往往只作為其陪襯或?qū)α⒍嬖?。而且，在他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中，其男主人公身邊總有一兩個與之關系密切的女人，但在《老人與?！分?，圣地亞哥是個例外，他身邊絕無女人。因此，以埃德蒙·威爾遜為代表的一部分評論家指責海明威是一個“男性沙文主義豬玀”，［1］激進者已不滿足于稱其為大男子主義者而斥之為有“厭女情結(jié)”。針對學術界普遍認為《老人與海》中女性“缺席”問題，筆者認為，若從女性視角重新解讀該作品，不僅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大量女性“在場”，而且還可以解釋圣地亞哥這一“硬漢兼勝者”無所獲的真正緣由。

二、大海與月亮：《老人與?！分械呐砸暯墙庾x的兩個維度

1.大海。

（1）老人的賴以生存之源。

自《老人與?！穯柺酪詠?，海明威一直矢口否認該書的象征性。他不僅自己認為，“《老人與?！愤@本書的顯著特點就是沒有象征性，只有現(xiàn)實性。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小孩就是小孩，馬林魚就是馬林魚，沙丁魚就是沙丁魚。人們說什么象征主義，全是胡扯”。［2］而且還請著名文學評論家伯倫森為此作證：“真正的藝術家是不用象征性和比喻手法創(chuàng)作的。海明威就是這樣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但是每一件真正的作品都包含比喻和象征。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也有象征性和比喻，但這本書卻沒有?！保?］但實際上，象征性卻在該書中隨處可見。大海就是一個象征女性的典型。

大海在整篇故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它是圣地亞哥老人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世界，也是他捕魚期間的全部活動空間。大海為他準備了神秘的大魚，為他提供了充分展示其無比的勇氣和毅力的場所，因此老人愛大海。［4］“……老頭兒總是把海當作一個女性，當作施寵的或者不施寵的一個女人，要是她表現(xiàn)出了魯莽或者頑皮，那是因為她情不自禁?！保?］老人稱海為“她”是非常貼切的。這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理解：

首先，大海象征著女性的生殖能力。在中國，有“海納百川”“百川歸海”“柔情似水”等成語，這表明大海和月亮（媽媽）、地球/大地（母親）等一樣是陰性的。無獨有偶，圣地亞哥老人一向“把海叫做Lamar，這是人們愛海的時候用西班牙語稱呼她的一個字眼……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6］。 可見，Lamar是海的陰性名字，也可以說是陰性的海。

是的，海是女性的，自身蘊含著最大的生殖力和可能性，所以才能為老人準備好一個巨大無比的魚。她的寬廣足以使老人駛?cè)塍w驗不可知的和未知的現(xiàn)實奧秘的領域，她的浩大足以允許老人生活在永恒之中。和大海相對的是老人—圣地亞哥，一個男性。而男性和女性一起則構(gòu)成了我們整個人類世界。

其次，大海是老人的貼身伴侶。老人“是個獨自在灣流里的一只小船上打魚的老頭”［7］。在連續(xù)出海八十四天空手而歸的情況下，雖然內(nèi)心極度苦悶以至于渴望回歸到天真無邪快樂的童年中去，但他卻不愿意就此罷休。相反，他始終堅信，“這里離海岸實在是太近了，也許在更遠的地方有更大的魚……”，“八十五是個吉利數(shù)目”，于是決定要“去得遠遠地”捕魚。［8］工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捕到一條大馬林魚。

在和馬林魚鏖戰(zhàn)的過程中，大海是老人的貼身伴侶。圣地亞哥身邊除了幾條干魚外沒有任何干糧。正在他筋疲力盡、即將崩潰之際，是干魚給了他力量。盡管他說，“要是有點鹽巴多好啊。這東西沒有鹽巴吃起來實在讓人惡心”，［9］但畢竟它是他此時的生命所系和力量之源。對于長期出海的漁夫來說，吃魚與捕魚是他們最熟悉不過的兩件事。然而，魚從何處來？不言而喻，大海是他們的唯一依靠。

每當老人感到昏昏欲睡、體力不支之時，海水總使他精神煥發(fā)、頭腦清醒。小說多次描寫老人以水澆面的鏡頭，這實際上向讀者暗示了男人離不開女人，正如魚兒離不開水一樣，其內(nèi)涵之豐厚，需讀者仔細品讀方能悟出。

另外，他深深地進入了神秘莫側(cè)的大海深處，而他并不感到害怕?！啊懙匾呀?jīng)從眼前消失了。那沒關系，他想。我總可以憑著哈瓦那的燈火回來的。”［10］為什么獨自一人在茫茫無際的、浩瀚的大海上不感到害怕？難道圣地亞哥真的就不怕被大海吞沒？原來，他在走投無路、別無選擇之時，已經(jīng)將內(nèi)心憎恨和恐懼不已的大海當作了親昵的情人：“她有愛有憎，如果她有時候撒性子，甚至惡作劇，那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性情的緣故；正如月光媚惑女子，月光也能媚惑海洋。”［11］可見，老人的心情十分復雜：一方面他極度懼怕大海的深不可測和難以駕馭，另一方面又對其無可奈何和言聽計從。

綜上，圣地亞哥認為海是一個女性，因為她任性，既仁慈，又殘忍。但還不僅如此，海還蘊含著大量的生殖力和可能性，她的深處就藏著他從未見過的大魚。它的寬廣和浩大，可以使他了解和體驗不可知的和未知的現(xiàn)實奧秘，而且允許他生活在永恒之中?？梢?，老人自己一個人在海上感受不到孤單害怕的原因，是因為有大海和他做伴。他對海洋的贊美也躍然紙上：“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fā)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化出奇異的光彩?！保?2］可見，海明威是多么的欣賞海洋，在大海中他感到快樂。同時他也感到自己就像一頭“獅子”統(tǒng)治著整個海洋，他是勝利者。這種復雜的情感表明了海明威復雜的女性觀。［13］

（2）勝者無所獲——老人自以為是的必然結(jié)局。

《老人與?！凡粌H是海明威十年沉寂后的一部新的力作，也是作家數(shù)十年的心理積淀，內(nèi)涵十分豐富，具有多層次意義。迄今為止，國內(nèi)外評論家大多認為，《老人與海》的主人公圣地亞哥是海明威式英雄的集大成者，是積極的、富有個性的，是沒有被打敗的、一個“無所獲”的勝利者。因為真正的勝利者不在于物質(zhì)上的所得或者僅僅獲得一個空名，而是要能面對險惡形式毫不氣餒，不屈不撓地斗爭下去。正如海明威在諾貝爾獎頒獎辭中所言，他在這部作品中“謳歌了人類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和不畏艱險、不怕失敗的大無畏精神”。所以，就圣地亞哥而言，是“勝者無所獲”。

其實，“勝者無所獲”是作者為其精雕細刻的主人公所冠的無奈的美名，圣地亞哥充其量是一個熟諳精神勝利法的阿Q，說到底還是一個海明威式的悲劇英雄。之所以圣地亞哥成為一個“無所獲”的勝利者，其原因在于他固有的父權(quán)文化價值觀和大男子主義般的自以為是。

從前文可知，作為女性的化身，大海是圣地亞哥的賴以生存之源。但是，有著根深蒂固的父權(quán)觀念的圣地亞哥并沒有因此而“飲水思源”，給予大海應有的尊重并將之置于自己平等的地位，相反，他只是在需要時才想起她，這正如男人將女人視為泄欲的對象，只有想發(fā)泄性欲時才會對自己的女人甜言蜜語。例如，老人對大海中浮動的閃現(xiàn)出彩虹般顏色的僧帽水母異常憎惡，罵她“婊子”，“老人樂意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14］根據(jù)象征主義，水母顯然代表女性，而海龜則代表男性，海明威對女性主義的強大深感恐懼，因而樂意它被消滅掉。［15］

正是由于圣地亞哥在與大魚抗爭時沒有給予大海應有的尊重，只是一味我行我素和自以為是，因此他最終落個一無所獲的悲慘結(jié)局。由于缺乏男女之間平等對話，圣地亞哥倍感孤苦寂寞；由于缺乏與女性合作精神，他最終一敗涂地。在《老人與?！分?，圣地亞哥對自己征服大馬林魚的行為進行了譴責和反省，“接著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也許殺死這條魚就是一樁罪過”，“魚啊，對你對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魚啊”。后來，鯊魚把他歷經(jīng)千辛萬苦捕獲的大馬林魚吃掉，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它（魚的骨架）“如今已經(jīng)僅僅是垃圾了，只等潮水來把它帶走”。這也使“他知道被打敗了，而且一塌糊涂”。對于最終是什么把他打敗的，他終于認識到“什么也不是，只怪我出海太遠了”［16］。在此，海明威毫不掩飾地指出了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道路上走得太遠，自己打敗了自己。筆者認為，這實則巧妙地隱喻了男人企圖在征服女人的道路上走得太遠，自己打敗了自己。由此還可以看出，海明威明顯表現(xiàn)出對女性生態(tài)主義觀的認同。在他看來，女性與自然是交織融合、密切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包括符號上或象征的、經(jīng)驗上和地位上的聯(lián)系。

2.月亮——老人渴望女人的象征。

月亮作為女性的象征肇始于人類原始的女性生殖崇拜時期。無論是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月亮大多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在國外的神話傳說中，月亮也大多是女性，古巴比倫人稱月亮為伊勢塔爾，埃及人稱為伊西斯，敘利亞人稱為阿塔格提斯。而在古希臘神話中，月神被叫做阿爾忒彌斯，她是守護神，技藝很高超。究其原因，月亮之所以成為女性的象征，是因為二者都有一個同樣的周期現(xiàn)象。比如，在英語中，月經(jīng)期“period”這個詞本意就是指“月亮的變化”，其詞根既指“月亮”又指“月份”。［17］

月亮是《老人與海》中一個著墨較多的自然景觀。在短短的兩萬余言的小說中，海明威直接或間接提到月亮達10余次，其中幾次是描述月亮的升起。如“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它們睡覺，月亮和太陽都睡覺，連海洋有時候也睡覺，那是在某些沒有激浪，平靜無波的日子里”等。月亮的升起在漫漫長夜里能喚起跨越時空的親切慰藉。不善于景物描寫的海明威用墨如潑地提到月亮有什么特殊用意呢？“無論是在當代還是古典詩歌中，從時代不明的神話傳說里，月亮代表的就是女人的神性、女性的原則。就像太陽以其英雄象征著男性原則一樣。對于原始人和詩人以及當代的夢幻者，太陽就是男性，而月亮則是女性。”［18］可見，剛毅無比的圣地亞哥內(nèi)心其實非?？仗摷拍?。盡管他將妻子的照片壓在枕頭底下以表明不在乎女人，其實他非?？释玫脚说年P愛。

三、結(jié)論

綜上，在《老人與海》中，女性不僅沒有“缺席”，而是大量的“在場”。之所以《老人與?！分袥]有一個正面描寫的女性角色，是因為海明威想著力刻畫出一個經(jīng)典的硬漢。但是，令海明威防不勝防的是，這些“缺席”的女性卻以其強大的力量迫使讀者感受到她們的存在，“女性在此典型的硬漢子文本中的缺席，恰恰顯示出現(xiàn)代女性作為一種消解男性主體的力量的強大，正因為其強大，海明威和他的硬漢主人公才竭力要把她們放逐到男性主體神話的文本之外”［19］。因此，《老人與?！分械拇蠛?、月亮等強烈地暗示了女人的“在場”。另外，由于“顯示”敘事方法學界通常認為是海明威所熟諳的獨特的“精通于敘事藝術”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人們往往誤以為作者在書中沒有“顯示”出來的就是“缺席”的或者未涉及的。基于女性視角，本文從大海與月亮兩個視角分析了《老人與?！分械呐浴霸趫觥眴栴}，這不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該作品，還對解釋圣地亞哥這一“硬漢兼勝者”無所獲的真正緣由有所幫助。

［1］ Edmund Wilson.The Wound and the Bow：Seven Studies in Literature［M］.Boston： Parrar Straus Cirux，1978：193.

［2］ 海明威.老人與海［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89：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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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6］［7］［8］［9］［10］［11］［12］［14］［16］海明威.老人與海［M］.吳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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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何曉濤.女性主義新視角解讀硬漢精神——重讀《老人與?！分惺サ貋喐缧蜗螅跩］.哈爾濱學院學報，2007，（12）.

［17］ 孫汝建.漢語的性別歧視與性別差異［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0：4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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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于冬云.硬漢神話與生命倫理［J］.外國文學評論，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