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社洪,賀 琤
(衡陽師范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系,湖南 衡陽 421002)
衡陽曾經盛產一種美酒名叫酃酒,名噪一時,長期貴為朝廷貢酒。然而,文獻記載的零散和舛誤,致使其歷史地位長期得不到應有的重視。關于酃酒的歷史地位的研究,除了各種酒史中偶爾提及外,未見有專題論文面世①。本文擬綜合考古發(fā)掘的新材料和傳世文獻的記載,對酃酒的發(fā)展史做一個大致的勾勒,并進而對其歷史地位做出合理的評價。
酃酒以其釀酒之水取自古酃縣湘江東岸、耒水西岸的酃湖而得名。酃縣為西漢長沙國十三屬縣之一②,相傳 “縣有酃湖,湖中有洲,洲上民居,彼人資以給,釀酒甚醇美,謂之酃酒”。③文獻中最早提到酃酒的,是鄒陽的 《酒賦》。最早收錄《酒賦》的是 《西京雜記》。今傳本 《西京雜記》卷四 《梁孝王忘憂館時豪七賦》載西漢景帝時,梁孝王與眾游士偕游忘憂館,令諸游士作賦助興。鄒陽 《酒賦》提及當時名酒:“其品類,則沙洛淥酃,程鄉(xiāng)若下,高公之清。關中白薄,青渚縈停。凝醳醇酎,千日一醒?!雹堋毒瀑x》后來被唐徐堅《初學記》卷二六 《服食部·酒》摘錄,略曰:“其品類則沙洛綠酃,烏程若下,齊公之清,關中白薄。青渚縈渟,凝醳醇酎,千日一醒?!雹荻咴~句出入較大,如前者 (《雜記》) “淥酃”,后者(《初學記》) “綠酃”;前者 “程鄉(xiāng)”,后者 “烏程”;前者 “高公”,后者 “齊公”;前者 “縈?!?,后者 “縈渟”。因事關重大,不能不詳考以較優(yōu)劣。
首先,酃酒與淥酒同為湘東美酒,史籍中并稱時,多稱 “酃淥”、 “醽醁”,稱 “淥酃”、 “醁醽”者亦有,極少,且極可能是由 “綠酃”衍生而來⑥。故 “綠酃”似較 “淥酃”為佳。
其次,若下酒為名酒,產于 “烏程”而非“程鄉(xiāng)”?!冻鯇W記》卷八 《州郡部》引晉張勃 《吳錄》:“長城若下酒有名。溪南曰上若,北曰下若,並有村。村人取若下水以釀酒,醇美勝云陽?!卑础皶x分烏程置長城縣”⑦, “長城”若下即 “烏程”若下。李肇 《唐國史補》卷下:“酒則有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雹嘁嗍?“烏程”之若下。程鄉(xiāng)所產即與酃酒齊名之淥酒,非若下酒⑨。故 “烏程若下”較 “程鄉(xiāng)若下”為正。
再次,雖然僅據現存資料,尚不能判斷 “高公”、“齊公”具體所指,但文中 “沙洛”、“程鄉(xiāng)”或 “烏程”、 “高公”或 “齊公”、 “關中”顯然皆指產酒地,由 “齊公”至少可以推測是山東地域,而古代山東確實也是著名的酒產地。⑩如此,以“齊公”或 “高公”限制 “之清 (酒)”時, “齊”似較 “高”為佳?。
最后, “渚”指 “水中小塊陸地”, “渟”為“水回旋貌”, “縈渟”連用形容水回旋環(huán)繞之貌,唐詩有云:“縈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迎晨含素華,獨往事朝汲?!?故形容酒糟在酒面漂浮回轉之貌,“青渚縈渟”實較 “青渚縈?!睘榧选?/p>
總之,《西京雜記》雖是鄒陽 《酒賦》之始錄者,但傳世刊本因傳抄致誤者多。若論對 《酒賦》原旨之保存,現存刊本 《初學記》或許更好。二者雖多因音形相近,輾轉傳抄致異,若僅就字詞之妥帖論,應以后者為佳。據 《漢書》卷五一本傳,鄒陽活躍于西漢文景年間,先后事吳王劉濞、梁孝王劉武,他賦中提及的四種名酒,是當時人記當時事,可信度極高。猶可注意者,考古發(fā)掘的實物酒也間接印證,鄒陽所說的名酒真實存在。
2003年3~6月,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搶救性發(fā)掘了西安北郊棗園大型西漢墓。該墓屬西漢早期偏晚的貴族墓葬,發(fā)掘出的隨葬品中有一個保存完整的銅鐘,器內盛酒26公斤,酒呈翠綠色,清澈透明、酒香濃郁,是迄今我們知道的保存最好、存量最多的古酒。經中國食品發(fā)酵工業(yè)研究院全國酒類檢測中心測定,其中酒精含量為0.1%,還含有酒類基本組成中的正丙醇、異丁醇、異戊醇、p一苯乙醇等微量物質,被確定為酒?。這些酒到底是什么酒,至今無定論,有學者據地緣關系推測可能是關中名酒 “白薄”,也有學者據酒的色澤推測可能是湘東 (即今湖南衡陽)名酒 “綠酃”?。
2013年5月16日,煙臺市博物館考古部在對煙臺開發(fā)區(qū)三十里堡一處西漢墓群進行搶救性發(fā)掘時,在一處墓穴中發(fā)現一個盛有透明液體的陶土罐。煙臺市質量監(jiān)督局對陶罐中發(fā)現的液體進行了甲醇、乙醇和乙醇乙酯三項檢測,發(fā)現液體中存有少量的乙醇,由此確定罐中的液體是酒。煙臺市文物部門專家介紹,以前發(fā)現的酒往往十分渾濁,而此次發(fā)現的酒十分清澈?。雖然關于此次發(fā)掘的更多訊息,尚待發(fā)掘簡報的正式發(fā)表,但是,陶土罐中清澈的西漢古酒仍然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否就是鄒陽所說的 “齊公之清”呢?
這兩次考古發(fā)掘的實物酒,有幾點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實物酒的出土地都是名酒產地,恰恰跟 “關中白薄”、 “齊公之清”耦合;二是實物酒皆是西漢古酒,恰恰跟鄒陽生活的時代和 《酒賦》創(chuàng)作的時代耦合;三是實物酒的色澤,西安古酒呈翠綠色,恰與 “沙洛綠酃”耦合,煙臺古酒清澈,恰與 “齊公之清”耦合。總之,僅據現有材料,自然不能遽下斷言:西安古酒即是 “關中白薄”或 “沙洛綠酃”,煙臺古酒即是 “齊公之清”;可以合理推測的是,能作為隨葬品的必定是當時名酒,而考古發(fā)掘的實物酒在出土地、存在時代、色澤上與鄒陽 《酒賦》所載名酒的耦合,至少可以證明鄒陽 《酒賦》所載名酒的真實存在。
1953年,洛陽區(qū)考古發(fā)掘隊對洛陽北郊的燒溝漢墓群進行了發(fā)掘,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82號墓出土的陶甕82:51為盛酒的容器,甕上粉書“( )醁”兩字?。 “( )醁”是什么酒?按“( )”字不見于正俗字書,而發(fā)掘報告又沒有提供粉書圖版及其他相關線索,不敢遽下斷語,但通過其他途徑進行蠡測,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其一, “多”字俗體,頗類 “令”字, “ ”與“( )”形似,發(fā)掘報告中之 “( )”字,極可能是釋讀者誤將 “ ”釋為 “( )”,而 “ ”為湘東美酒 “醽”之異體?。其二,古漢語中以 “醁”為韻的兩字詞組只有 “春醁”、 “芳醁”、 “酃醁”、“醽醁”、“醅醁”五組,兩字部首皆為 “酉”者只有 “醽醁”、“醅醁”兩組,“醅醁”指 “酒面浮起的淺碧色濃汁浮沫”,書于酒甕壁上不妥。綜合上述,粉書 “( )醁”兩字就只能是 “醽醁”的異體 “ 醁”,陶甕82:51正是裝醽醁的容器。據推測,82號墓絕對年代在西漢晚期到王莽新朝間或稍后,為一般官吏及其眷屬的墓葬?。由此可知,至少在西漢晚期到王莽新朝間或稍后,醽醁酒的飲用和收藏,即已見于洛陽的一般官吏家庭,醽醁酒在當時確實已負盛名,且流傳甚廣。
總之,無論就文獻記載的文本分析,還是就考古發(fā)掘的西漢實物酒的印證而言,鄒陽 《酒賦》所載包括酃酒在內的名酒的真實存在都是毋庸置疑的;洛陽燒溝82號墓葬陶甕壁上的粉書 “( )醁”二字,則進一步坐實了醽醁酒在兩漢的久負盛名。因此,我們可以說,酃酒早在漢代即已得盛名,且流傳甚廣,為酃酒在魏晉時期成為天下聞名的貢酒奠定了基礎。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獻中關于酃酒的記載轉多,多見于正史,且被明確稱為貢酒。據目前可見的資料,酃酒出現的場合主要有四種:重大祭祀活動、朝庭賞賜、外交饋贈、宴飲。
酃酒作為太廟祭祖用酒,在正史中有兩次記錄。最早也是最著名的一次在晉武帝太康元年(280)五月。《晉書》卷三 《武帝本紀》:“(五月)丙寅,帝臨軒大會,引皓升殿,群臣咸稱萬歲。丁卯,薦酃淥酒于太廟?!卑词悄晡逶露『ニ?,無丙寅、丁卯,本條系日有誤?。 《通鑒》卷八一晉紀武帝太康元年 (280)五月條將丙寅事系于庚寅日。五月庚寅即陽歷6月18日,次日為辛卯 (6月19日)。頗疑 “丁卯”為 “辛卯”之誤。
太廟是古代皇帝祭奠祖先的家廟。酃酒之所以被晉武帝選為祭祖用酒,一則因其自兩漢以來即是名酒,早在西漢初年,鄒陽 《酒賦》即將其位列當時名酒之首;二則因其歷來為孫吳舊轄湘東酃縣之土貢,酈道元 《水經注》曰:“(酃)縣有酃湖,湖中有洲,洲上民居,彼人資以給,釀酒甚醇美,謂之酃酒,歲常貢之?!惫佼a 《湘州記》云:“衡陽縣東南有酃湖,土人取此水釀酒,其味醇美,所謂酃酒,每年常獻之,晉平吳,始薦酃酒于太廟,是也?!?故晉武帝滅吳后,以酃酒祭祖,有著極強的政治意蘊,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
第二次在晉簡文帝咸安元年 (371)。 《晉書》卷九 《簡文帝本紀》: “十二月……辛卯,初薦酃淥酒于太廟?!睎|晉偏安江南一隅,簡文帝此次以酃酒祭祖,較晉武帝之用酃酒而言,其意義自是大不一樣。此處著一 “初”字,是否暗示簡文帝此后太廟祭祖皆用酃酒?因簡文帝在位僅一年,文獻中也未見其再在太廟祭祖的記載,不敢妄自揣測。
酃酒除了作為太廟祭祖用酒,也是南朝宋梁間明堂祀五帝時次獻用酒。蕭梁建國之初,明堂祀儀 “依宋齊,其祀之法,猶依齊制。”武帝天監(jiān)十年 (511),儀曹郞朱異云: “舊儀,明堂祀五帝,先酌鬰鬯,灌地求神,及初獻清酒,次酃終醁。禮畢,太祝取俎上黍肉,當御前以授。請依郊儀,止一獻清酒。且五帝天神,不可求之于地,二郊之祭,并無黍肉之禮。并請停灌及授俎法?!薄暗鄄闹!?可見自宋齊迄于蕭梁間,明堂祀五帝時次獻皆用酃酒。天監(jiān)十年 (511)依朱異之議,以后明堂祀五帝僅一獻清酒,不再用酃、醁酒。
無論是作為太廟祭祖還是明堂祀五帝用酒,都可說明在兩晉南北朝時期,酃酒有著特殊而重要的地位。這種地位的獲得與當時的政治需要、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定位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又進一步提升了酃酒在朝廷內政外交和官民日常生活中的地位。
兩晉時期,朝廷賞賜朝臣常用酃酒,并成為一種慣例。晉起居注曰: “穆帝升平二年 (358)正月朔朝會,是日賜眾客醁醽酒?!?《太平御覽》卷九六六 《果部三·甘》:“孔坦表曰:‘天恩例賜酃酒黃甘,不勝受遇,謹表以聞?!卑纯滋故乱姟稌x書》卷七八 《孔愉傳附孔坦傳》,據本傳,孔坦活躍的時代在東晉建國之初,故推測此事大致發(fā)生在東晉建國初年。由 “天恩例賜”句,可知東晉朝廷賞賜朝臣的食物中,依慣例有酃酒 。
東晉南朝時期,酃酒蜚聲南北,故南北政權的外交往來中,酃酒常被南方作為饋贈北方的禮品。如東晉安帝義熙十二年 (416),劉裕伐后秦姚泓,假道北魏。魏以長孫嵩督山東諸軍事,列軍黃河北岸,以防晉軍上岸進擊?!霸S谥壑型憎馍w,遺以酃酒及江南食物,嵩皆送京師”?。又如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 (450)十二月,魏主拓跋燾遣使求和請婚。 “上遣奉朝請?zhí)稞R餉以珍羞異味。燾得黃甘,即噉之,并大進酃酒”?。潘安仁《笙賦》:“披黃苞以報甘,傾縹瓷以酌酃?!?說的即是此事。除了作為官方饋贈之禮,這期間的酃酒還是南方官員私下贈送給北方使節(jié)的重要禮品。蕭梁間,有魏使至,梁宴魏使,庾信與宴。觥籌交錯間,庾信謂魏使肇師曰:“適信家餉致酃醁酒數器,泥封全,但不知其味若為。必不敢先嘗,謹當奉薦。”肇師曰: “每有珍藏,多相費累,顧更以多慚?!?
酃酒也是晉代文人雅士宴飲之必備,曹攄云“飲必酃綠,肴則時鮮”?,葛洪云 “密宴繼集,醽醁不撤”?,是也。晉初,張載為長沙令,糾集同僚宴飲歡愉之余,作 《酃酒賦》云: “未聞珍酒,出于湘東。丕顯于皇都,潛淪于吳邦。往逢天地之否運,今遭六合之開通。播殊美于圣代,宣至味而大同?!?用文學語言將酃酒由地方名酒晉身為聞名全國的貢酒的原因,作了生動地描述。張載的 《酃酒賦》,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以名酒為題作賦并流傳后世的名篇,且是現存最早的一篇,足見當時酃酒地位之高。后來,與張載同為晉初著名文學家的左思作 《吳都賦》,歷數江南名物土貢,其中有 “置酒若淮泗,積肴若山丘。飛輕軒而酌綠醽,方雙轡而賦珍羞”句,李善注引 《湘州記》曰:“湘州臨水縣有酃湖,取水為酒,名曰酃酒?!?再次印證了晉代文人雅士宴飲中痛飲酃酒這一事實。
兩晉南北朝時期,酃酒地位既崇顯,各種場合的需求量也大。但酃酒貴為貢酒,供應量不可能很大,于是私下買賣酃酒遂成為有利可圖的事。宋文帝元嘉二十五年 (448),文帝欲出庾炳之守丹陽,咨詢何尚之可否。何尚之認為炳之貪財好利,不宜出鎮(zhèn)一方,所舉證的一個事實就是,庾炳之為尚書時,“令奴酤酃酒,利其百十,亦是立臺閣所無?!?按炳之任尚書在元嘉十七年 (440),事見 《資治通鑒》卷一二五文帝元嘉二十五年二月條。庾炳之自是貪財,但這件事卻恰恰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酃酒在當時地位之崇高。
酃酒在朝庭賞賜、外交饋贈、宴飲中被廣泛使用,既是由于其地位之崇高,又表明其品質好、口感佳,故深受各方的歡迎和追捧。這種崇高的地位、上佳的品質,自然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和效仿。最終,其釀制之法被我國第一部農業(yè)百科全書 《齊民要術》總結成為一個標準,稱為 “作酃酒法”:“以九月中,取秫米一石六斗,炊作飯。以水一石,宿漬曲七斤。炊飯令冷,酘曲汁中。覆甕多用荷、箬,令酒香。燥復易之?!?值得注意的是, 《齊民要術》著者賈思勰為北魏、東魏時人,由北朝人總結南方酃酒的制法,表明此時的酃酒已是廣為流傳、流通南北,但酃酒釀制之法的成熟并隨 《齊民要術》的流傳而廣為傳播,必然導致酃酒釀造技術的普及和消費對象的擴大,并進而影響隋唐以后酃酒的歷史地位。
隋唐以后,正史中絕少提及酃酒,但各種私家著述里面卻反復提及酃酒。尤其唐宋文人的詩詞作品中,有大量提及酃酒的篇章。檢索 《四庫全書》唐宋迄清別集中與酃酒有關的詞匯,結果如下:“醽醁”169條, “醽綠”2條, “酃酒”5條,“酃淥”12條,“酃醁”5條,“醁醽”37條,“醁酃”2條,“淥醽”8條,“綠酃”4條,“綠醽”19條,未找到 “淥酃”的用法,合計共得263條,大部分集中在唐宋文學作品中?。其中的 “酃酒”、“綠酃”“綠醽”等,自然是指湘東美酒酃酒無疑;而 “醽醁”、“醁醽”、 “酃淥”、 “酃醁”、“醁酃”、“淥醽”等,則或為酃酒與淥酒之合稱,或為美酒之代稱。茲分類例舉,以見其詳?。
其一,指湘東美酒酃酒。如:唐劉禹錫 《劉賓客文集》卷二八 《送李策秀才還湖南因寄幕中親故兼簡衡州呂八郎中》: “庾樓見清月,孔坐多綠醽?!碧脐扆斆?《甫里集》卷十九 《寒夜文宴聯(lián)句》:“酃酒分中綠,巴箋擘處殷?!碧祈f莊 《浣花集》卷一 《耒陽縣浮山神廟》:“山曾堯代浮洪水,地有唐臣奠綠醽?!彼螝W陽修 《文忠集》卷五二《送劉學士知衡州》:“湘酎自古醇,醽水聞名久?!彼挝奶煜?《文山集》卷十七 《宴朱衡守致語》:“且為綠酃拼一醉,傳呼聯(lián)轡覲明光?!逼渲?“綠醽”、“酃酒”、“綠酃”、“湘酎”、“醽水”,不言自明,指的都是湘東美酒酃酒。
其二,為酃酒與淥酒的合稱,具體指酃酒還是淥酒,已難考,但應是湘東美酒無疑。這類用法文獻中較多,魏晉南北朝時即已如此,前論中已多有引述,此不贅。隋唐以后的例子如:宋王安石 《臨川集》卷六 《送吳仲庶出守潭州》“自古楚有才,酃淥多美酒?!彼螚钊f里 《誠齋集》卷十二 《謝親戚寄黃雀》: “端能訪我荊溪曲,愿借前籌酌醽醁?!彼涡翖壖?《稼軒詞》卷二 《滿江紅·暮春》:“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xù)?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翻沉陸。休感慨,澆醽醁。人易老,歡難足。有玉人憐我,為簪黃菊。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守黃犢。甚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鼻鍠松餍?《敬業(yè)堂詩集》卷四八 《淥口沽酒》: “沙灣小市柳毿毿,酃淥篘成味最甘。滿引一杯歌一曲,無邊春色洞庭南。”從上引詩詞篇名或內容中提及的 “出守潭州”、“訪我荊溪”、“賈長沙”、“洞庭南”等詞語,雖然無法確認 “酃淥”、 “醽醁”指的就是酃酒,但卻可以確信所指為湘東美酒,或酃酒,或淥酒,或是酃、淥酒之合稱。
其三,無法明確其具體所指,實為美酒的代稱。這種用法文獻中亦多。如: 《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題名游賞賦詠雜紀》:寶歷中,楊嗣復再知貢舉,率諸生于新昌里第宴請其父楊於陵,刑部侍郎楊汝士詩曰:“隔座應須賜御屏,盡將仙翰入髙冥。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再歲生徒陳賀宴,一時良史盡傳馨。當年疏傅雖云盛,詎有茲筵醉醁醽?!?唐李賀 《昌谷集》卷一《示弟猶》 “別弟三年后,還家一日余。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宋黃庭堅 《念奴嬌》詞: “萬里青天,姮娥何處,架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淥?!痹?《醉太平》曲: “蘇堤堤上尋芳樹,斷橋橋畔沽醽醁,孤山山下酹林逋?!睆堈褲h 《久別瓊玉表妹賦此志懷》詩: “詩思雜離情,宛如中醽醁?!痹俦热缜妪徸哉?《京師春盡夕,大雨書懷,曉起柬比鄰李太守、吳舍人》詩:“不如復飲求醁醽,人飲獲醉我獲醒?!?俱屬此類。由于這些詩詞中并未提供與荊湘風物、典故有關的內容,故其中的 “醁醽”、 “醽淥”、 “醽醁”等,理解為產自湘東的酃酒或醽醁酒恐怕不合適,理解為美酒則較為穩(wěn)妥,也較符合至少自唐初以來“醽醁”即已成為美酒代稱的歷史實際。
柳宗元 《龍城錄·魏征善治酒》: “魏左相能治酒,有名曰醽醁翠濤,常以大金罌內貯盛,十年飲不歇,其味即世所未有。太宗文皇帝嘗有詩賜公稱: ‘醽醁勝蘭生,翠濤過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蘭生’即漢武百味旨酒也,‘玉薤’煬帝酒名。公此酒本學釀于西胡人,豈非得大宛之法,司馬遷所謂 ‘富人藏萬石葡萄酒,數十歲不敗者乎’?”?顯然,魏征所釀制的酒雖叫“醽醁”,但絕非湘東所產之醽醁。不僅如此,其釀造之法亦非酃酒法,而是來自西胡,可能是西域葡萄酒釀制之法。故此處的 “醽醁”,確是美酒,但與湘東美酒酃酒或醽醁酒無關。由此可見,早在唐初,“醽醁”即不再專指湘東美酒酃酒或醽醁酒,而是成了美酒的代稱,具有更為寬泛的外延。
總之,由于官方文書的缺載,唐以后酃酒是否仍為貢酒已難確知,但私家著述中數以百計的關于酃酒、綠酃、醽醁等的記載,表明唐以后的酃酒流傳范圍更為廣泛,并且已經隨著釀造工藝的普及,擴散至其他地域。而 “醽醁”、 “酃淥”在唐宋以后文人詩話中外延寬泛,變成 “美酒”的代稱,則更是表明,由于歷史的沉淀,或許衡陽地區(qū)的酃酒地位已經下降,但作為歷史名酒的酃酒,地位并未下降,反而深植于文人雅士心中,成為他們集體無意識記憶中的名酒的代稱。
酃酒作為中國古代黃酒之翹楚,其尊崇的歷史地位早在兩漢即以確立,這已為文獻記載和出土實物酒所證實。至魏晉時期,由于西晉統(tǒng)治者出于政治統(tǒng)一的需要,賦予湘東酃酒太廟祭祖用酒的崇高地位,使得酃酒作為朝廷貢酒的地位得以鞏固,并在一段時期內成為明堂祀五帝用酒,而文人雅士對于酃酒的推崇和喜好,更使它成為貴族社會宴飲之必備,地位尊顯。南北朝時期,政治上雖然南北分治,但酃酒在南北間的流傳并未受到妨礙,反而成為外交饋贈之佳品。也就在這個時期,它的釀造工藝被總結為一種行業(yè)規(guī)范廣泛推廣,最終使其生產超出了湘東地域的限制,這一方面使酃酒的飲用在地域和階層上都大幅拓展,另一方面,也使湘東酃酒的尊崇地位受到威脅。唐宋以后,衡陽地區(qū)的酃酒式微,但作為歷史名酒的酃酒,仍然深植于文人雅士心中,成為他們集體無意識記憶中的名酒的代稱。
注釋:
① 目前所見關于酃酒研究的比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都發(fā)表于網絡論壇。如譚耀: 《構建酃酒文化體系》 (http://www.wine999.net/news_view.asp?newsid=1044),張文凱、譚耀:《中華酃酒,湖湘文化》(http://www.wine999.net/news_view.asp?newsid=1032),蔣南:《酃酒大事記》(http://www.wine999.net/news_view.asp?newsid=975)等。他們對酃酒文化的研究不無開拓之功,但主要是為酃酒的產業(yè)化服務,對酃酒文化尤其其淵源、歷史地位、盛衰演變的考論稍有疏忽且不甚嚴謹。
② 班固:《漢書》卷二八 《地理志下·長沙國》,第1639頁。本文所引正史俱為中華書局標點本。
③ ⑨酈道元撰、陳橋驛點校: 《水經注》卷三九 《耒水》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35頁、733頁。
④ 葛洪:《西京雜記》卷四 《梁孝王忘憂館時豪七賦》,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7頁。
⑤ 徐堅:《初學記》卷二六 《服食部·酒》,中華書局1962年,第635頁。又 《淵鑒類函》卷三九三 《食物部·酒五》(北京中國書店據1887年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影印,1985年,第16冊)自 《初學記》迻錄本賦,與后者所錄無字詞出入。
⑥ 筆者對此將有另文專述,此不贅。
⑦ 《舊唐書》卷四十 《地理三·江南東道·湖州》,第1587頁。
⑧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0頁。
⑩ ?從已出土的實物可知,山東確實很早就是一個出酒的地域。詳參孫福喜、楊軍凱、孫武:《好酒的貴族——西安北郊區(qū)西漢墓出土美酒26公斤》附 《鏈接一:考古發(fā)現的酒》,《文物天地》2003年第8期。
? 另外,就點校而言, “沙洛”至 “白薄”四句句式,都是地名修飾酒名的偏正式結構,四句并列,不宜用 “?!睌嚅_,故二者相較,似以后者的標點較為精審。
? 《全唐詩》(增訂本)卷一二九,裴迪 《輞川集二十首·金屑泉》,中華書局1999年,第1314頁。
?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西安北郊棗園大型西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2期。
? 孟西安:《西漢美酒·上篇:西漢美酒今猶在》,《人民日報·海外版》2003年7月31日第6版。
? 孔雨童: 《煙臺出土兩千年前西漢酒》, 《齊魯晚報》2013年5月27日A6版。
? 洛陽區(qū)考古發(fā)掘隊:《洛陽燒溝漢墓》,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輯:《中國田野考古報告集·考古學專刊》丁種第六號,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109、158頁。
? 分見 《漢語大字典》(縮印本)“多”、“令”、“ ”字條,及附 《異體字表》 “酉”部 “十七畫”,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年,第47、362、1491、2216頁。
? 根據出土材料的推斷,發(fā)掘報告所發(fā)表的225座墓葬,從絕對年代上劃分,可以分成六期七個階段,82號墓處第三期,絕對年代在西漢晚期到王莽新朝間或稍后;除東漢晚期有幾座較大的墓型或屬于這一時期的豪門貴族者外,其余的葬制規(guī)模都大致相同,屬于漢代的一般官吏及其眷屬的墓葬。詳參 《洛陽燒溝漢墓》,第239-240頁、表六七 《墓葬總表 (續(xù))》。
? 《晉書》卷三 《武帝本紀》??庇?[二九]:“五月丁亥朔,無丙寅。丙寅及此下丁卯……皆在六月內?!钡?6頁。
? 《太平御覽》卷八四五 《飲食部三·酒下》,第3777頁。
? 《隋書》卷六 《禮儀一·明堂》,第119-120頁。
? 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三九 《禮部中·朝會》,中華書局1965年,第711頁。按 《御定月令輯要》卷五 《正月令·日次·醽醁酒》錄此條略同,惟“醁醽”作 “醽醁”,不知孰是。
? 《魏書》卷二五 《長孫嵩傳》,第643-644頁。
? 《宋書》卷九五 《索虜傳》,第2352頁。《資治通鑒》卷一二五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十二月條略同,第3960頁。
? 《太平御覽》卷九六六 《果部三·甘》,第4285頁。
? 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 《語資》,《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42頁。
? 曹攄:《贈石崇》,收入許敬宗編、羅國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一五七,中華書局2001年,第42頁。
? 楊明照:《抱樸子外篇校箋》卷之四十九 《知止》,中華書局1997年,下冊第614頁。
? 張載:《酃酒賦》,載于徐堅 《初學記》卷二六 《服食部·酒》,第635頁。
? 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 《文選》卷五 《賦丙·京都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30頁
? 《宋書》卷五三 《庾炳之傳》,第1521頁。
? 賈思勰原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卷七 《笨曲并酒第六十六·作酃酒法》,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98年,第520頁。
? 檢索工具為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品的 《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為了避免重出復計,我們的檢索方式是 “全文檢索”,限定的檢索條件是:四庫分類→集部→別集類,然后剔除各類注本的重出部分,得出最后的統(tǒng)計結果。
? 為了與檢索結果統(tǒng)一,下文例舉材料俱據 《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不再另出詳注。
? 王定保:《唐摭言》卷三,中華書局1959年,第32頁。
? 按此處 “猶”疑為衍文?!度圃姟罚ㄔ鲇啽荆┚砣?即作 “示弟”,無 “猶”字,第4406頁。
? 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475頁。
? 陶宗儀: 《說郛》卷七二,北京市中國書店據涵芬樓1927年11月版影印,1986年,第10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