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亞沖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嫦娥奔月是大家熟知的中國神話故事，這個神話有很多版本。我們一般知道的版本是這樣的：后羿從王母那里求得不死藥，交給嫦娥保管，相約以后一起服之。有一天后羿外出狩獵，他的徒弟逢蒙稱病留在家中，等后羿一走就來威脅嫦娥交出靈藥。嫦娥為了不使逢蒙得逞，便自己吃了靈藥，隨之身體變輕，飛向了月亮。

東漢天文學家張衡《靈憲》載：“嫦娥，羿妻也，竊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隙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薄鹅`憲》中所載的故事與我們通常所傳的故事大為不同，讓人甚是詫異。首先，嫦娥的藥并不是后羿給的，而是她偷來的；其次，嫦娥在奔月后并不是現(xiàn)在我們所傳的仙女形象，其結(jié)果是“是為蟾蜍”。而且嫦娥在奔月之前還找有黃占了一卦，結(jié)果是“吉，翩翩歸妹”（歸妹是《易經(jīng)》64 卦中的第54 卦，有嫁女之象，男婚女嫁，天經(jīng)地義），而且是“大昌”。這讓人十分奇怪，難道千百年來住在廣寒宮里的嫦娥并不是一個美女的形象，而是一只丑陋的蟾蜍嗎？

今天我們已經(jīng)知道，月亮上并沒有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而是一片荒蕪。美國的阿波羅登月也將這一事實證明。也就是說，所謂的嫦娥奔月神話，事實上是不存在的，更不要說什么奔月后變成蟾蜍之類的說法了。人們之所以創(chuàng)造奔月神話，我們猜測，是因為“于廣翰豐饒的自然界中，日月星辰最為人們看重。尤其在古代，由于科技水平的局限，人們更是把它們神秘化。”太陽與月亮在茫茫宇宙中實在是太過于獨特和顯眼了，人們很容易把自身與之聯(lián)系起來，創(chuàng)造一些美麗的神話。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中國各個民族都有日與月的神話傳說，如流傳于廣西一帶的侗族的救月亮神話，臺灣原住民的日月神話，即“原始時有兩個太陽，因人類的征伐，使得一個太陽變成月亮”，另外“1981 年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苗族文學史》指出：‘苗族各個地區(qū)都有造日月和射日月的神話傳說’”，等等。

一、嫦娥奔月神話的衍變

然而“神話如果繼續(xù)流傳，就如同一般的民間文學一樣，是會一直發(fā)展衍變的?？墒且私庖粋€神話在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存在或發(fā)展情形，則必須正確把握資料，才能有所確定。把不同時地所產(chǎn)生的情節(jié)要素或其他特質(zhì)，硬說成是原來同一個神話的內(nèi)容，不是研究的正軌?！蔽阌怪靡桑隙鸨荚碌纳裨捲诹鱾鬟^程中出現(xiàn)了衍變。這樣，在我們探究為什么人們把奔月后的嫦娥想象成為一只蟾蜍之前，不妨先來看看嫦娥奔月神話的衍變情況，以便得知嫦娥形象是在何時衍變?yōu)轶蛤苄蜗蟮摹?/p>

嫦娥奔月神話最早見于古籍《歸藏》，《歸藏》作為占卜書，雖然是先秦典籍，卻早已亡佚，今人所見的文字均是其他典籍轉(zhuǎn)述。由于引用《歸藏》的典籍都是距今久遠的古籍，也有較強的參考性，所以可以看一下其中對于嫦娥奔月的描述：《文選》中引自《歸藏》的對《祭顏光祿文》的注是“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今天所知的較為完整的記載這個故事的是西漢初年成書的《淮南子》，其中的《覽冥訓》記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何由生也?！备哒T作注說：“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p>

可以看出，從《歸藏》到《淮南子》奔月故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比較突出的變化是《淮南子》中出現(xiàn)了羿這個人物。在高誘作的注里，甚至明確表明了其與嫦娥的夫妻關(guān)系。而且似乎是羿想服不死藥而沒有來得及，被嫦娥搶服。其次，在《歸藏》中奔月后的嫦娥最終的結(jié)果是“為月精”。至于“月精”是什么，書中沒有詳細說明。所以并不能說此時記載中的嫦娥已經(jīng)變成了蟾蜍，《淮南子》原文中也沒有嫦娥變蟾蜍的記載。故而就目前所知的文獻來看，奔月的嫦娥最后衍變?yōu)橐恢惑蛤軕?yīng)該最早出現(xiàn)在張衡的《靈憲》中。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嫦娥奔月與變蟾蜍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所有這些神話都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那么為什么《靈憲》里把嫦娥的最后結(jié)果記錄為一只丑陋的蟾蜍呢？《淮南子》中寫羿在嫦娥竊藥奔月后“悵然有喪”。羿對嫦娥有沒有怨恨，我們不知道，不過可以知道羿十分的失意，下文還給出了羿有此心情的原因，那就是“不知不死之藥何由生也”。也就是說不知道不死藥是如何制成的?！胺幨录睂︳嘣斐闪藲缧缘拇驌?，致使他不能長生不死。難道是因為嫦娥背叛丈夫私自吞服了不死之藥，后人在傳說中便令一個美貌女子變成一只令人厭惡的癩蛤蟆嗎？

二、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的蟾蜍意向

事實并非如此?！肮湃嗽铝辽裨捰^念中的蟾蜍，和人的美或丑的判斷，恐怕是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的。以蟾蜍為象征人的‘丑陋’，是后世的人情反映，與神話比較沒有關(guān)系?！睆淖钤缑鞔_記載嫦娥變蟾蜍的《靈憲》文字來看，嫦娥所服的不死藥并非來自羿，而是嫦娥自己從王母那里竊得的，與羿根本沒有關(guān)系。所以我們不能把蟾蜍的形象簡單地理解為古人對嫦娥的厭惡，而應(yīng)該探尋其中更本質(zhì)的原因。

其實嫦娥奔月最后變?yōu)轶蛤懿⒉荒芤暈橐粋€不好的結(jié)果。今人多因蟾蜍形象丑陋而惡之，但是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蟾蜍并不是一個受人唾棄的動物，而是招財進寶的仙蟲。人們之所以對如此丑陋的動物憐愛有加，甚至把美麗的嫦娥與之合二為一，與蟾蜍本身的特性是分不開的。首先，蟾蜍雖然丑陋，但是多子多孫，擁有十分強大的繁殖能力。有時一夜之間便會有無數(shù)蝌蚪出現(xiàn)，這對于渴望種群部落強大的古人而言，無疑有非常大的誘惑。這同我國傳統(tǒng)文化里人們的愿望是相符合的，古人由此產(chǎn)生對蟾蜍的崇拜便顯得自然而然了?！鹅`憲》里說“后且大昌”，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作為古代的一個女性，能夠多子多孫，這還不是大昌嗎？

其次，蟾蜍本身可以入葯，甚至被認為是仙物。古代《道書》說：“蟾蜍萬歲，背生芝草，出為世之祥瑞”。晉代葛洪在《抱樸子》還記有：“仙藥一曰蟾蜍，即肉芝也”而《玄中記》云：“蟾蜍頭生角，得而食之，壽千歲，又能食山精?！睆倪@些文獻記載中，我們不難得知，蟾蜍在古人心里是十分神奇，是長生不死的仙藥。

再次，蟾蜍寓意著長壽吉祥，《抱樸子》說：“蟾蜍壽三千歲”，《玄中記》也說“（蟾蜍）壽千歲”?！痘茨献印返裙偶涊d，嫦娥所服的靈藥，是后羿從西王母那里求來的不死藥，這樣一來，嫦娥變成蟾蜍這樣一個如此長壽的仙蟲，豈不是正好說明不死藥的靈驗嗎？另外據(jù)《后漢書·張衡傳》記載，張衡所造候風地動儀，“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睆埡庠谶@里用蟾蜍與龍相配，而沒有用其他的動物，也反映了當時蟾蜍在人們心里的地位之高。所以嫦娥最后化身蟾蜍非但不是一種懲罰或者報應(yīng)，反而正好應(yīng)證了奔月之前有黃的卦詞“吉”。這樣來看，如果按照神話的說法，嫦娥真的服藥后奔月而去了，那么她的結(jié)果變成一只蟾蜍，在當時應(yīng)該是可信的，可以被接受的，而且不是作為一種懲罰存在，甚至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美好的祝福。正如接受美學所認為的，藝術(shù)品并非永恒的，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歷史時期的讀者在接受同一藝術(shù)品時的態(tài)度會由于審美的歷史性而產(chǎn)生不同。所以“堯斯在《文學研究中一種挑戰(zhàn)的文學史》中首先的提出了‘以接受美學為基礎(chǔ)建立一種轉(zhuǎn)向讀者的文學史’的設(shè)想。”對嫦娥神話的解讀，由于不同時期讀者的差異，有了對蟾蜍的不同理解。但是我們要把觀點平行于與古人相同的一個頻道，正確理解古代的蟾蜍意象，進而真正地理解嫦娥化蟾的本質(zhì)意義。

如上所述，蟾蜍在古人心中具有昌壽吉祥的意義。然而如果說把嫦娥的最終結(jié)果定為蟾蜍只是由于它大昌大壽等特性，那么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能代表這種特性的事物很多，如烏龜和仙鶴等。曹操曾有“神龜雖壽”的名句，而人們自古以來就有松齡鶴壽的說法，而像鳳凰或者中國古代皇宮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表示壽昌神獸靈物，更是不勝枚舉，為什么古人一定要用蟾蜍來定嫦娥的化身呢？畢竟把美麗的嫦娥化身為一個表象如此丑陋的動物多少讓人心理讓不能接受或者不知所以。

三、從蟾與月的關(guān)聯(lián)性看嫦娥奔月神話

是不是因為蟾蜍和月亮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性才造成的這種結(jié)果呢？換句話說，是不是在人們心中，只有把蟾蜍放到月亮上才是合理可信的，其他的動物則不太適合出現(xiàn)在清冷的月亮之中呢？讓我們來看看古人的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二者的關(guān)系。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月亮自古就有許多典雅的別稱，其中就不乏與蟾蜍有關(guān)的如“蟾宮”“冰蟾”等之類的雅稱。古詩里也不乏這樣的句目，如《古詩十九首》中寫道：“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唐代李白《雨后望月》里寫“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宋代張先在《少年游慢》里寫：“晝刻三題徹，梯漢同登蟾窟”；明代湯顯祖在《牡丹亭·鬧殤》里寫：“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涌？”此外，月亮還有蟾魄和蟾鉤、冰蟾、蟾盤、蟾輪等別稱雅號，可見長久以來，以蟾代月的說法就一直存在。

月亮之所以要被冠以蟾名，一定是因為在古人的思想里，月和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F(xiàn)代學者認為可能有兩種原因，一種是人們的觀察和聯(lián)想所致，因為月亮是晚上才可以見到的，蟾蜍也是白天潛伏夜間活動的動物，且月中的黑影有時形似蟾蜍?！冻o·天問》說：“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皩τ谇短靻枴分械摹欇嗽诟埂勔欢嘣谄洹短靻栣屘臁分幸e十余例以證‘顧菟’是蟾蜍的音轉(zhuǎn)?？梢?，月中有蟾蜍早在戰(zhàn)國時代就有明確的記載了。”許多學者認為其考證的確是無可移易的，可以看出，戰(zhàn)國時期古人就已經(jīng)認為月中有蟾了。月中有蟾的傳說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無從考證，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在屈原生活的戰(zhàn)國時代，人們就已經(jīng)有這種思想了。可見月中有蟾的說法是要早于嫦娥奔月神話的，嫦娥最后被人們臆想成的蟾蜍是月亮上本來就存在的，也就是說在古人的心中，月亮上的第一只蟾蜍并不是嫦娥變成的。

另一種則是崇尚的反映，上古時代蟾蜍曾是某些氏族部落崇拜有圖騰象征，考古發(fā)現(xiàn)在這方面就有相當多的揭示。以古蜀人對蟾蜍的崇拜為例，人們這種崇蟾的習俗與崇月的習俗是分不開的，“一方面是因為月中的圖形與蟾蜍的形象非常接近；另一方面與蟾蜍的生活習性有關(guān)，它通常是在夜間活動，與月亮遙相呼應(yīng)，似乎與之有著某種聯(lián)系”?！耙驗轶蛤艿纳盍曅远际菚兎钩?，古蜀人很容易把月亮與蟾蜍聯(lián)想到一起，成為月中的神物”。于是，把月與蟾相提并論便順理成章了。由于蟾和月有著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性，所以嫦娥奔月后人們便沒有在傳說里把她的形象化為其他的動物，而是與月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蟾蜍。

那么為什么現(xiàn)在我們所熟知的嫦娥奔月的故事里嫦娥的最終結(jié)果還是一個美麗的仙女，嫦娥為什么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回仙女形象的呢？我國著名藝術(shù)考古學家常任俠在《沙坪壩出土之石棺畫像研究》一文中對漢代石刻像的記錄是“后刻兩人一蟾，蟾兩足人立，手方持杵而下?lián)v。”如果這只搗藥的蟾蜍就是傳說中嫦娥所化的，她到了月宮以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搗藥，還沒有返回人形。而《酉陽雜俎》記載“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這里也只記載了桂花樹和蟾蜍以及吳剛，并沒有嫦娥的仙女形象。我們可以理解為，此時的嫦娥還是以蟾蜍的形象存在于月宮里的。“嫦娥奔月的神話流傳到了魏晉時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即嫦娥形象的變化。如果說嫦娥變?yōu)轶蛤艿慕Y(jié)局在漢代的時候還比較流行的話，魏晉以后這種說法已經(jīng)基本銷聲匿跡了，嫦娥開始恢復她的女兒身。接受者在接受這個神話的同時對它進行了善意的改造?！蔽簳x時期并無專門講述嫦娥奔月的文章，然而我們可以從一些側(cè)面看出嫦娥在人們心目中形象有改變?！澳铣晤佈又稙榭椗洜颗！贰呐畠?jīng)星，姮娥棲飛月。漸無二媛靈，托身待天闕?！瘜㈡隙鹋c織女并喻。同時陳時的徐陵在《玉臺新詠序》道‘麝月與嫦娥競爽’，以月色的皎潔襯托嫦娥的嬌美。謝莊《月賦》有‘引玄兔于帝臺，集素娥于后庭’，說嫦娥已側(cè)身于天帝的宮廷?！笨傊?，到了魏晉時候，嫦娥的仙女形象就基本上確定下來，跟玉兔等形象一起存在于月宮里了。

嫦娥的形象改變，原因很復雜，但是有一點我們不難肯定，那就是“千百年來，人們親眼所見的月亮，畢竟是誘人的，它撒銀輝于人間，本身又晶瑩剔透，冰清玉潔。審美是以距離感為前提的，無論是如鉤的彎月，還是似盤的滿月，無不啟人以瑰麗神奇，境界迷離的無限遐思。于是，月亮逐漸隨著文人墨客的吟詠而成為古人精神棲息的家園之一。既然月亮是誘人的，古人便據(jù)形象直觀而類推比擬，能登月的嫦娥自然也是風姿卓絕，光彩照人”。久而久之，人們就把嫦娥化為蟾蜍的古老傳說從記憶中慢慢抹退了，而把月亮多種美好的屬性同嫦娥聯(lián)系起來，恢復了她美麗的原來面目，使之可以同美麗的月亮相匹配。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把蟾蜍看作一個丑陋的動物，不登大雅之堂。所以當我們看到嫦娥奔月神話的最初版本中美麗的嫦娥竟然變成一只蟾蜍，有點不可思議，從我們今人的審美角度有點不能接受。然而，我們并不能以此來臆測古人對蟾蜍的態(tài)度，古人許多部落的蟾蜍圖騰與蟾蜍崇拜正好說明了人們對蟾蜍的尊敬與仰慕，人們把傳說中的嫦娥想象成一只蟾蜍存在于月亮之上，一方面展示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豐富的想象力和在科學不發(fā)達的時代對天象的解釋，同時也表達了對嫦娥“大昌”的美好祝愿，只是蟾蜍與后來的審美文化畢竟有點格格不入，所以人們才恢復嫦娥的本來面目，讓其以能夠與月亮相媲美的形象存在于月宮之中，一直流傳到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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