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秀峰++孫茜蕾
摘 要:“逸氣”是中國古典美學史上一個重要的范疇,在魏晉南北朝時形成和成熟,表現(xiàn)為山水游觀時的散逸超脫和對人物品藻時的自然之美。本文從審美范疇的內(nèi)涵出發(fā),探析魏晉六朝時期“逸氣”審美范疇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與價值作用。
關鍵詞:魏晉六朝 游觀 品藻 逸氣
一、“逸氣”范疇的審美體驗
“逸氣”是中國古典美學史上一個重要的范疇?!耙輾狻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曹丕的《與吳質(zhì)書》,其有云:“公干有逸氣?!弊畛跏侵妇耧L貌的超絕雄逸。在其后的魏晉時期,“逸氣”開始多見于文藝理論的評價標準和人物氣度的品藻之中,如劉勰《文心雕龍》:“情與氣偕,辭共體并。”因此,作家的思想感情和氣質(zhì)是相配合的,文辭和風格也是統(tǒng)一的。而這種文氣的提出,標志著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受到肯定與重視,體現(xiàn)了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審美的自覺。
詩文要有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風格面貌,所謂“文如其人”也是如此。詩文的字里行間應充盈著內(nèi)在的生命活力和靈性,透露出作者本身的主觀氣度、品味和心境。魏晉六朝時期山水游觀詩表現(xiàn)出鮮明的“逸氣”美學,“逸氣”一時也成為士子文人追求和欣賞的理想形態(tài),品評人物之風也隨之興盛。
“逸氣”的興起有著自身的哲學基礎和心理基礎。老莊思想和玄學之理的盛行推動人們游觀山水和體悟玄理奧妙,通過相互設難辯證,加深對自然無為思想的認知與理解。此外,當時士人們對個體生命存在意義的思索和自覺審美意識的覺醒,促使人們走進具體可感的山水景物,享受清靜閑適的野逸生活,求得心靈上的超脫自由。正是由于社會文化大氛圍、士人群體追求精神超脫和審美的心理,“逸氣”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得以形成和成熟,表現(xiàn)為山水游觀的散逸超脫和對人格品藻時流露出的自然之美。
二、山水游觀活動的產(chǎn)生與影響
魏晉南北朝及以后時期,山水游觀之風大盛。士林之中,游觀山川成為一時雅好時尚,伴隨著“山水意識”的噴薄而發(fā),人們開始把山水景物作為審美關照對象,通過內(nèi)心感受和外在聯(lián)想,使山水景物與精神世界產(chǎn)生關聯(lián)和共鳴,因而從山水游觀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深層審美體驗。
自由超脫的“逸氣”來源于道家老莊超然入世的世界觀和天人合一的自然本性論。成復旺主編的《中國美學范疇辭典》將“逸氣”解釋為“超逸不群之氣”。山水游觀之風正是一種脫離世俗正統(tǒng)框架和軌道的生存方式,在深山野林中體悟棲寄山林的高遠之趣,享受自然山水的寧靜與閑適,這與中國古代賢者文人中的“隱逸”文化傳統(tǒng)一脈相承。
首先,魏晉時期政治動蕩不安,戰(zhàn)爭連綿不斷。士人感傷生命的脆弱與短暫,及時行樂與厭棄人事的思想普遍存在。而這一生存哲學能夠緩解魏晉士人面對現(xiàn)實沖突時的苦悶迷惘,讓士人們借助幽靜的山水短暫地排遣內(nèi)心深處的哀傷感痛,山水自然已成為他們理想中陶冶情操、閑適自處和思索生命的精神家園。
白云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左思《招隱詩》)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保▌⒘x慶《世說新語·言語》)
其次,自晉室南渡后,南方地區(qū)的經(jīng)濟、社會及交通狀況不斷發(fā)展,又有著天然的山水名川,因而在客觀便利的條件和主觀審美的游觀心理結合下,大批文人雅士聚集在山水秀美的江南地區(qū),或流連于山川林泉,或沉醉于苑囿臺榭,樂在山水之間矣。
頃東游還,修植桑果,今盛敷榮,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其間,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娛目前。(房玄齡《晉書·王羲之傳》)
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者,窺谷忘反。(吳均《與朱元思書》)
最后,老莊玄理等哲學思想的推動。游觀山水與道教倡導的澄懷觀道、返璞歸真和逍遙自然的思想找到了共通之處,魏晉玄學的發(fā)展進一步推動士人們對自我精神的肯定,山水成為人們追求逍遙玄趣的坦途大道。
正是這種游觀山水間的向往期待之情和對自然山水景物的賞悟,使得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山水關照意識更為強烈。人們主動走進自然山水之中,以一顆敏感的心發(fā)現(xiàn)自然山水的詩意情趣,通過精細入微的觀察與探索,表現(xiàn)出最為細膩和敏銳的審美體驗。
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
竹子皮是新嫩的綠色,初春的蒲綻放出嬌艷的紫花,草木洋溢著蓬勃的生機,鳥戲禽弄山水的風景,更讓人感受到春色融合的溫暖蓬勃與萬物生靈的自在逍遙。
三、山水審美與人物品藻
魏晉士人的風度是個體生命和精神自由的張揚,追求的是人本身的覺醒與解放。山水游觀為士人們架起一條聯(lián)結自然與人的橋梁,既加深了人們對山水壯麗之美的認識,又發(fā)現(xiàn)山川自然美與人物的容貌特點、心性特質(zhì)的契合之處,魏晉士人進而追求并強調(diào)人的“氣韻”“才情”,用具體可感的山水景物來形象地比喻人物,這可以說是尋找自然、發(fā)現(xiàn)自然之后回歸自然的表現(xiàn)。
“逸氣”范疇用于人物品藻,即曹丕評價劉禎的詩歌“有逸氣”,同時評價其為人逸氣。魏晉南北朝時期,士人們的形象則表現(xiàn)為逃離隱遁的情懷,求得超脫自由,表現(xiàn)出高邁的壯逸、放逸與狂放的特征。
魏晉士人多選取充滿“逸氣”的自然景物品藻人物。熊國華指出:“人類的社會實踐和審美意識的不斷發(fā)展,原始的大自然逐漸由恐懼和崇拜的對象,轉化為人類所欣賞和征服的對象,謝靈運的山水詩,標志著晉宋之際人們已開始把自然山水正式納入審美范疇?!币浴妒勒f新語》為例,松木瑤樹、山川壁巖、朝霞游云等都被大量而廣泛地用來描繪人的容貌美和人格美,即用自然美來比喻和形容人格美,兩者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哲學美。
庾子嵩目和嶠:“森森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jié)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保▌⒘x慶《世說新語·賞譽》)
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保▌⒘x慶《世說新語·賞譽》)
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保▌⒘x慶《世說新語·容止》)
通過這種山水自然之美,人性的自由超脫、珪璋特秀及高邁壯大的特質(zhì)得以形象地顯現(xiàn)出來。山水之美在于充盈自然疏野之氣和蘊含清新空靈之氣,因而其生命活力和堅毅品格被納入審美范疇,魏晉士人對外求諸自然,游觀山水并賞悟山林的寧靜之趣以短暫地脫離世俗生活求喘息之歇,繼而發(fā)現(xiàn)自身有著與山水相同特性的人格品性之美,最終融入和享受自然山水的“野逸”之趣。
此外,人物品藻類詞語有著一批活躍的構詞語素,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宋聞兵指出:中古漢語中“特”經(jīng)常和其他一些表示“挺立、突出”義的構詞語素如“秀、挺、拔、出、聳”等交錯構成一系列狀寫山峰等自然景物高峻特征的詞語。品藻類詞語構詞語素多用于描摹自然景觀之美,如名詞性構詞語素“風”“才”“氣”“神”等;形容詞性構詞語素“清”“素”“明”等,通過這些詞語把魏晉士人的精神追求和瀟灑飄逸表現(xiàn)出來。
法國大衛(wèi)·勒布雷東認為:在以整體論為基礎的傳統(tǒng)社會里,人是不可分割的,身體不是分裂的對象,人被融入宇宙、大自然與群體當中。在這類社會中,身體的意義實際上就是人,即個人的意義。魏晉時期的品藻多從人的形體、容貌方面入手,進而對人的氣度、神韻和品性作出分析與品評。由于把人的身體與自然景物頻繁地聯(lián)系在一起,構成相互之間的契合與照應,所以山川自然、人的形體容貌與氣韻品性融為一體,山水的“人格化”寄托著人的心志和情懷,并成為士人們的精神與操守的化身。
四、逸氣的審美:在游觀山水之間關照生命的意識
與漢代末年人倫鑒識不同的是,魏晉時期人物品藻脫離了政治實用的窠臼,展現(xiàn)出對人的主體生命形態(tài)、精神本身的欣賞,魏晉士人追求個體生命的覺醒、解放和精神自由的張揚,特別是關照活生生的具體生命狀態(tài),并與山水游觀的活動結合,呈現(xiàn)出對山水和人性進行審美的風潮。
生命的審美中,相較于內(nèi)在的人格品性,人們常更為在意和欣賞形體與容貌的美,并加以濃墨。文學詩歌中存在大量作品描寫女子容貌的自然秀麗之美,如: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曹植《洛神賦》)
人的“形”與“神”兩個方面很早就已經(jīng)被重視和討論,道家老子認為,“道”是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物”是事物的外在表現(xiàn),兩者是“形”與“神”統(tǒng)一的關系。莊子的形神觀表現(xiàn)為形神是可分離的,重“神”而不重“形”,即使是形體殘缺或形貌丑惡的人,其精神的真與美也可遠勝那些形體強健和容貌美麗之人。莊子“形殘而神全”的思想影響著人們對生命審美真諦的理解。
魏晉人物的風韻崇尚玄遠高邁,重視人的精神、悟性和雅量,追求個性的自然率真。特別是玄學之風的傳播,影響了士大夫們的宇宙世界觀、思維方式和審美觀念,在人物品評時格外注重人的精神風貌和才情天分。因此,魏晉六朝的生命審美展現(xiàn)出對人的主體生命形態(tài)、精神本身的贊賞、欣賞并追求精神自由所張揚的曠達雄逸之美。
魏晉六朝時品藻人物語言風格簡約而豐富,與漢代經(jīng)學的繁瑣形成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志人小說《世說新語》中使用了大量自然山水等物象比喻人的精神風貌,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與之相應的,士人們游觀活動也不斷擴展,在這種與世俗傳統(tǒng)迥異的生存方式下,魏晉士人們的超拔放逐的“逸氣”顯露無疑,賞悟和享受著自然山水的“野逸”之趣。
無論是山水游觀,還是人物品藻,都表現(xiàn)出魏晉士人對自由超脫的生命形態(tài)的欣賞,無論是個體生命的覺醒、解放和精神自由的張揚,還是品評時的審美標準和趣味,都體現(xiàn)了深藏在個體生命中又散發(fā)在外的清新之氣與曠達雄逸之美。對于這種“逸氣”,士人們或游觀山野,沉醉不歸;或談玄析理,微言大義;或任性放縱,嗜酒越禮,在自由生命哲學的指引下,“逸氣”審美范疇成為評判人的生命形態(tài)極其重要的標準。
總而言之,“逸氣”審美范疇的發(fā)展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背景、文化思想和文人群體的生命審美追求息息相關,對深入了解魏晉六朝時期人物品藻之風和文藝理論的評價標準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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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秀峰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315211;孫茜蕾 上海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 20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