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蕁麻疹
我八歲到十二歲之間被一種奇怪的皮膚病折磨得苦不堪言,每年剛開春兒和入冬后心里就無比緊張,害怕病癥會突然來臨。那種病最初發(fā)作時只是輕微的刺癢,隨后身上鼓起一只只扁疙瘩,疙瘩漸漸連成一片,癢也變得鉆心刺骨,但這時候萬萬不能撓,越撓發(fā)作得越厲害,最嚴重時從頭到腳都長滿疙瘩,就像裹了一層熱乎乎的鎧甲,同時還會伴隨高燒頭痛惡心。我不能上學,也不能出去玩,只好可憐巴巴躺在炕上。不時有同學來看我,我瞇縫著腫脹的眼睛和他們打招呼,身上難受,心里為自己的與眾不同暗暗得意。同學們成群結隊地來,像參觀似的繞著我轉幾圈兒,嘰嘰喳喳議論一陣,然后紛紛離開。沒有人敢伸手摸我,他們都害怕傳染。只有霍軍例外?;糗娛莻€身材瘦高的男孩,一只眼睛單眼皮,另一只眼睛雙眼皮。他總是一個人來,從不和別人結伴,來了就在炕沿上坐下,安靜地看我一會兒,慢條斯理地問:“王東紅,你得的是啥病?”
在棉被的掩蓋下,我悄悄用指甲在胳膊上寫字,嘴上自豪地告訴他是蕁麻疹。
這是我爹的說法,別人都說我起的是風包或者是風疙瘩,我爹是初中語文教師,是八間房最有文化的人,好多說法都和別人不同。別人都說“苞米”,只有我爹說“玉米”;別人都說“銀”和“葉”,只有我爹說“人”和“熱”;別人都管我的同桌叫火君,只有我爹叫他霍軍。如果我爹沒給我起一個那么難聽的名字,我會非常崇拜他。
“你身上很難受吧?”沉默一會兒,霍軍又問。
我告訴他不難受,用不了幾天就會好,神秘地沖他笑笑又說:“我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啥好東西?”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上去并不太感興趣,除了畫畫之外,他好像對什么都不太感興趣。把胳膊從被窩里拿出來時,我略微有些失望。
“就是它?!蔽野迅觳采斓剿矍埃厦嬗幸恍凶舟E像浮雕一樣清晰可見。
霍軍的眼睛一下瞪圓了,滿臉詫異地念道:“45+55=,這是咋回事,王東紅,你胳膊上為啥會長出算術題?”
“這是我給你變的戲法,你算算結果是多少?”我看著頭頂上的鐵皮爐筒子說。
爐筒子是圓柱形的,一節(jié)節(jié)連接在一起,從屋地當中的爐子上豎起來,在棚頂拐個直角彎后一直伸到窗外面。靠近窗戶的兩節(jié)爐筒連接處用鐵絲吊著一只罐頭瓶,不時有一顆黃褐色的水滴“啪嗒”一聲落進瓶子里。玻璃上結的窗花已經開始融化了,透過窗戶能看見窗根兒下站著的谷倉用稻草鋪成的尖頂。
“我算不出來,你是咋變的?”
我早知道他算不出來,上課時他很少聽講,總是在本子上畫小人兒。
“得數是這些,”我用指甲在等號后寫出幾個數字,“這不算什么,你再看看這個?!?/p>
我把另一只胳膊從被窩里拿出來,上面也有兩個字。
“霍——軍,”他辨認著說:“王東紅,你胳膊上咋會長出我的名字?”
“是我剛才寫上去的,像這個一樣?!蔽易屗茨侵粚懼阈g題的胳膊,等號后面指甲劃過的地方已經變紅凸起,顯現出一個一和兩個零。
“是100?”
“對,這道題的結果就等于100。”
霍軍把我的兩條胳膊又仔細看過一遍,有些遲疑地伸出右手,用食指一筆一劃地在每個字上輕輕劃過。
“王東紅,你疼嗎?”
他的指尖涼絲絲的,像微風一樣吹過我熱辣辣的皮膚,讓我感覺無比愜意。好多年后,我已經嫁為人妻有了女兒,仍然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那種奇異的感覺,霍軍的身影也會在腦海里閃一下,而那時候,他已經在新疆的一所監(jiān)獄里死去多年了。
我搖頭說不疼,閉上眼睛感受著他指尖的觸碰,心里清涼得像流進了一股泉水。
“我也有件東西給你看,”霍軍寫完最后一筆,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疊成方塊的紙,一層一層地打開舉到我面前,“是我畫的一幅畫?!?/p>
我看見畫上是個沒穿衣服的女孩兒,梳兩只羊角辮,眉頭擰著,雙手掐腰眼睛瞪得溜圓。
“你畫的是誰?”
“是你,你沒看出來她是你嗎?”
“我眼睛沒有這么圓,也不梳羊角辮,再說了,我也沒有不穿衣服?!?/p>
“我畫的是你生氣時的模樣,我爺說,畫人是畫臉上的那個勁兒,頭發(fā)和衣服都不算什么,你再好好看看像不像?”
霍軍的爺名氣很大,曾經做過私塾先生。一到過年時,就會有人拿著紅紙去他家,求他爺寫春聯。他爺研好墨,裁好紙,在八仙桌邊端端正正坐好,然后寫“金雞滿架”、“肥豬滿圈”、“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蔽乙娺^他爺一次,人長得很瘦,下巴上一綹山羊胡子。我又仔細看了看那幅畫,似乎有點兒像,又似乎不像,到底像不像,我不太敢確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說:“霍軍,就算是生氣的時候,我還是想穿上衣服?!?/p>
“好吧,王東紅,既然你那么喜歡衣服,我就給你畫一件好了?!?/p>
霍軍掏出一只鉛筆,單眼皮的那只眼睛瞇縫著,雙眼皮那只瞪得溜圓,趴在炕沿上畫起來。屋子里一下變得很靜。北墻上掛鐘的鐘擺向左擺一下,又向右擺回來,發(fā)出“嗒嗒”的響聲,又有一顆水滴落進了瓶子里。窗玻璃的上部都化了,已經能看見谷倉門和用泥墁成的大肚子倉體。聽著鉛筆在紙上畫過的沙沙聲,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我不知道什么事讓我難過,但就是很想哭。
“我給你畫好了,你看看喜歡不喜歡?”霍軍把畫舉到我眼前。
我努力忍住眼淚。他畫的是一件花衣服,很好看,我非常喜歡。
霍軍把畫疊起來塞進枕頭底下,看我一會兒說:“王東紅,我得走了,回家?guī)臀覡斘关i?!?/p>
我知道他家養(yǎng)了三頭豬,兩頭公豬一頭母豬,母豬馬上就要下崽子。他從炕沿上站起來又看看我,邁步向外面走。我喊著說:“豬下了崽子就來說一聲,看下了幾只?!彼c點頭,繼續(xù)往外走。他一條腿跨過門檻時,我又問他是走大路還是小路,他回答說走小路。
聽到外屋門關閉的聲音后,我把腦袋蒙進被窩里盡情地哭起來。邊哭邊想象著他走過八間房當街的土路,沿著村西的柳樹趟子一直向北走,翻過一道排水溝和一片廢棄的窯地,走進大隊的苗圃里。他的身影在樹叢間時隱時現,腳踩在落葉上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苗圃的另一端就是霍軍住的村子柴家窩棚,那里離八間房剛好三里地。endprint
同學會
我是在兩個月前的高中同學聚會上見到周笑為的,十幾年不見,她胖了很多,額頭上也有了皺紋,但還是喜歡拿眼睛瞟人,瞟到了把眉毛向上挑一挑,就好像是用眼皮把人抬起來,一上一下地顛。她一直沒要孩子,現任丈夫是金地造紙廠廠長,這是她第三段婚姻。周笑為對我講述這些事情時,我想起了丈夫說過的一句話:“別人結婚是自己的幸福,周笑為結婚是大家的幸福。”丈夫這句話是二十幾年前說的,那天我們聽到了周笑為第一次結婚的消息,對象是東電三公司的一位部門經理。
接到聚會通知后,我沒有想好到底去還是不去,對于這類活動我一向有些敬而遠之。在我看來,參加聚會的無非是兩種人,一種是去炫耀的,另一種是去看別人炫耀的。同學間的情誼不能說沒有,但被幾十年的時間遮擋住了,也很難真實地表達出來。當時熱火朝天心情激動,回到家里仔細琢磨,除了消耗了大量的酒精和廢話之外,就只剩下幾段真真假假的暗戀故事,實在沒什么意思。我正猶豫不決時,接到了周笑為的電話。雖然已近三十年沒打過交道,我還是一下聽出了她的聲音。周笑為的語氣沒有變,還是那么居高臨下,喜歡支配別人。
“你和陸躍剛過得怎么樣?”
這就是周笑為的風格,沒有寒暄和開場白,一上來就橫沖直撞進入別人的隱私地帶,但卻不讓你覺得受到冒犯,反而有一種奇怪的親近感。
“還好?!蔽遗咕苤挠押?,淡淡地說。
陸躍剛是我的丈夫,讀書時比我高一屆,我升上高三那年,他已經從縣一中畢業(yè),考中了武漢的一所大學。一年后,我被武漢的另一所大學錄取。在那之前,不管是在韓家初中還是在縣一中,我都只是聽說過他的名字,并不認識他。他學習成績好,是老師激勵我們的榜樣。我到武漢讀書后,每隔幾個禮拜,他就會翻過珞珈山,穿過東湖來找我。來時,拿著一份我愛吃的熱干面。我們一起去湖里劃船,或者是去爬黃鶴樓。我知道他在追求我,我也不討厭他,但我沒想過要和他談戀愛。當時,我還在和霍軍保持通信聯系,每個周末我都會把一封寫給他的信投進校門口的綠色郵筒里,然后心急如焚地盼望回信的到來。有一天中午,我收到了霍軍寄來的一只包裹。那只包裹很大,方方正正的樣子。我以為是他最新的畫作,這也是常有的事,不時他就會把新畫寄給我。打開才發(fā)現里面是一封封信。我認出信皮上是我的筆跡,抽出一封信瓤,里面也是我的筆跡。那是一年來我寫給他的全部信件,一共五十五封,甚至細心地按日期先后進行了排列。除此之外,包裹里再找不到只言片語,我不知道霍軍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我發(fā)現了信上的批注。那些批注寫在信紙兩側的空白處,用的是顯眼的紅筆,內容很單調,無非是“不要臉”、“不害臊”、“惡心”、“肉麻”等幾個詞,都很有針對性地用短線和信里的某句話連接起來。讓我驚異的是那些批注的筆體,我確認它們出自周笑為之手。
這件事對我傷害很大,當時我真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收到包裹的當天晚上,我就病倒了,高燒到三十九度,半夜里抱著被子不停地打寒戰(zhàn)。幾天后病好時,我想清楚了兩件事,一是我和霍軍的感情已經徹底結束了,二是周笑為和霍軍搞到了一起,為了擺脫我,他們聯手給了我致命一擊。隨后,我和陸躍剛確定了戀愛關系。在我生病期間,他每天都過來看我,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在那以后,我們的感情始終波瀾不驚,看得出來,他也不是特別喜歡我,只是覺得我是個合適的結婚對象。對這件事最滿意的人是我爹,他認為我終于聽進了他的話,找了一個配得上我的人。我畢業(yè)時,陸躍剛已經在省城站穩(wěn)了腳跟,并且?guī)臀艺业搅艘环莶诲e的工作。兩年后,我和陸躍剛結了婚,又過了一年,女兒出生了。我爹和我媽賣掉了縣里的房子,和我們住到了一起。從那時起,我就再沒回過縣城。如今,我和陸躍剛的婚姻已經持續(xù)了近二十五年,夫妻關系始終平平淡淡,沒有什么激情,也沒有什么波折。我們的女兒正在北方一所學校里讀大二。
“王東紅,你回來吧,我有件事情要問你?!背聊艘粫?,周笑為說。
“好吧!”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竟然一口答應了下來。三十年過去了,在她面前我依然如此弱勢,就像當年的那個崇拜者一樣。
“那好,咱們見面再聊。”
周笑為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我舉著手機發(fā)了一陣呆,才忽然想起來,其實我也有一些事情想問她,那些事像一堆石頭似的已經在我心頭懸了三十年,始終沒有落下來,也沒有風化掉。
分界線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久病的爺爺在一天夜里咽了氣,辦完喪事后爹和大伯分了家。不久,我爹賣掉了分到手的一間半房產,帶領我們全家離開八間房搬到了二十里外的韓家村。韓家村在通往沈陽的公路邊,建有一所初級中學,爹當時正在那里工作,已經當上了教導主任。
爹說:“等你升上初中路上會省出很多時間,把那些時間用在學習上,換回來的就是分數和成績。”
我對那些狗屁時間半點兒不感興趣,讓我難過的是再不能和霍軍坐同桌了,而當時正是暑假,連和他告別的機會都沒有。搬家那天,我爹求來了大隊的一輛拖拉機。我拒絕坐進駕駛室里,固執(zhí)地爬進后車斗,擠在立柜和炕桌的夾縫間。拖拉機“突突突”地叫喚一陣,噴出一條像豬大腸似的黑煙上了路。在刺鼻的柴油味里,我看見八間房的土路和路兩邊的秫秸障子顫抖著向后面退去。車輪壓過八間房村北的小橋時,我把臉埋在膝蓋上,用兩條胳膊包圍住,“嚶嚶”地哭起來。我想象著一個月后開學時霍軍臉上疑惑的表情,從別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會不會在心里埋怨一句:“王東紅,你搬家咋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我不止一次想過去柴家窩棚找霍軍,不時就在頭腦中勾畫出行走的路線。從韓家村向北穿過竇家房,再向北經過雙廟子、張家村、周家橫路子,爬上砂石鋪成的縣道后,就能看見大隊的那片苗圃……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實施過,二十里地,在那時的我看來是一段遙遠的距離。我經常做夢,一次次在夢里走在去看霍軍的路上,有時候真切得就像真的發(fā)生了一樣,我不知道,霍軍是否也一樣做過來找我的夢。endprint
兩年后,我小學畢業(yè),升入了韓家初級中學。開學第一天,我就一眼從人群中認出了霍軍。這其實并不奇怪,韓家中學是方圓幾十里惟一的初中,奇怪的是我和他又分到了一個班,并且再次成了同桌。兩年不見,霍軍的個子高了一截,皮膚也黑了些,但依舊很瘦,兩只眼睛也還是一只單眼皮一只雙眼皮。我有一肚子話想對霍軍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老師講的注意事項,我一句也沒聽進耳朵。最后,我寫了張紙條從桌面下方悄悄遞給他。
“你家還養(yǎng)著三頭豬嗎?”我在紙上問。
“嗯呢,還是兩頭公豬一頭母豬,母豬剛下完崽子?!彼芸彀鸭垪l送回來。
“下了幾只?”
“十只,死了兩只,活了八只。王東紅,你每年還犯病嗎?”
“不犯了,我爹找一個老中醫(yī)開了三副湯藥,喝完就徹底好了。霍軍,你還喜歡畫畫嗎?”
老師大概發(fā)現了我們的小動作,把黑板擦在講桌上重重拍了兩下,震落一團粉筆灰。霍軍沒再把紙條傳回來,沖我眨眨眼睛,點了點頭。幾天后我就知道了,他對畫畫的愛好已經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幾乎每一節(jié)課上,他都會在紙上畫來畫去。老師在上面講課,他就在下面給老師畫像。我寫紙條提醒他注意聽講,他板了不大一會兒,就又拿起筆畫起來。
說不清為什么,升上初中后,男生和女生之間的關系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就好像一下子成了仇人似的。男生對女生不屑一顧,女生對男生嗤之以鼻,大家好像都在用蔑視異性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清白和純潔。即使兩個人來自同一座村子,在學校里也極少開口說話。每張男女生共用的課桌上都在中間畫了分界線。大家都成了警惕的邊防戰(zhàn)士,時刻監(jiān)視著身邊的動向,發(fā)現對方過界就毫不猶豫地迎頭痛擊。不時就能聽到書本、文具盒被扔到地上的聲音,有時候拳頭也會搗在肩膀或胳膊上。
一天中午,我把作業(yè)本送到教研室,像往常一樣回家吃午飯,走到家門口時霍軍從一棵楊樹后面閃出來,攔在我面前。
“王東紅,我想和你說件事?!?/p>
霍軍避開我的目光看著旁邊一堵矮墻說。我看出他有些難以開口,鼓勵他有事盡管說,別不好意思。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手和腳也不知該往哪里放,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
“王東紅,我爺說入鄉(xiāng)隨俗,以后咱們別再傳紙條了,行嗎?”
話一說完,他的臉更紅了,就像淋了豬血。
我點點頭,沒問他為什么,但心里有些恨他爺。
“還有一件事,咱們也在課桌上畫條分界線,行嗎?”
我又點點頭,心里很難受,就好像什么器官被挖掉了一樣空蕩蕩的。
霍軍的表情輕松下來,向我告別說要回學校去。他走出十幾步時,我喊一聲他的名字問他要不要到我家吃午飯。他家離學校遠,每天中午都只能帶飯吃。他沒有轉身,一只手舉起來擺了擺,腦袋跟著搖了兩下,我感覺,他像一扇門似的對我慢慢關閉了起來。午飯后回到教室,我看見課桌中間多了一條藍色的界線,畫得很直很清晰。我猜想,霍軍畫它時用了格尺和圓珠筆。
春天時,我們初一年級的學生到學校自留地里參加了一次勞動,任務是播種玉米。一條垅上三個人,一個男生使小鎬在前面刨眼兒,中間一個女生撒種子,后面一個男生先踩一腳再用土把種子埋起來。干了一陣兒,我看見身后的霍軍已經被甩開了幾十米遠,撒完種子我就用上了腳,順便干了他那份兒工作,但奇怪的是霍軍并沒有很快趕上來。彎腰撒種子時我偷偷向后面看,見霍軍對我做的事情不予理會,依舊踩上一腳,再重新蓋上一層土。我知道,他是不想接受我的示好。此后的好多年里,我不時就會想起霍軍身體向左歪一下,又向右歪一下,笨拙地用腳埋土的模樣,每次想起來時,心就會跟著一酸。
對質1
我在縣中心的長途汽車站下車時,一場盛夏的驟雨剛剛收住陣勢,街道上濕漉漉的,空氣中有一股雨點砸起來的潮乎乎的塵土味道。我決定不坐出租車而是步行趕到酒店去。自從結婚后我就再沒回來過,縣城已經升級為市,街道和建筑也變得面目全非。我沿著站前的中央大街向前走,努力想找回一些曾經的記憶,到底沒能如愿。二十幾年的時間像一輛巨大的鏟車,把熟悉的景物都推掉了。電影院找不到了,爹工作過的教育局也不見了,我家住過的南師范街變成了富麗花園小區(qū),建起了一幢幢高樓。幸好母校還在原來的位置,那棵老槐樹也還長在東墻邊。高二的下半年,我和周笑為不止一次攀著它翻過圍墻,偷偷溜出校園去看電影。沿著東墻邊鋪著爐灰渣的小街一直向南走,穿過兩片居民區(qū)后就能看見三層樓的電影院房頂飄揚的紅旗,電影里的聲音也會傳進耳朵里,我們拉在一起的手激動得發(fā)抖,不約而同加快腳步。那時候,一張普通的電影票一毛五,最貴的也不過三毛錢。
有時候,我們翻過圍墻后不去看電影,而是去周笑為家。沿著那條小街向北走十幾分鐘,再向西轉彎走二十幾米,就能看到一座獨門獨院青磚紅瓦的大房子。一九八三年冬天,也就是我上大學的那年年底,一個周六的晚上,周笑為的哥哥周笑天和其他十幾個男女就是從那座房子里走出來,戴著手銬,在公安干警的押解下走上了停在街口的警車。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又陸續(xù)有人被逮捕歸案,最后,同案犯的數量達到了上百人。第二年春天,在縣政府門前的廣場上開了宣判大會,周笑天和另外兩名首犯在縣城外的柳河邊被執(zhí)行了槍決,而包括霍軍在內的其他三十多人,則被判處無期徒刑,送進了新疆的一座監(jiān)獄里。所有人的罪名都出奇一致,都是參加流氓舞會、聚眾淫亂。只有霍軍的罪名和別人不一樣,按街頭巷尾的議論他畫了光屁股女人。
聚會地點在明珠廣場旁的君悅酒店。站在廣場中間的雕塑下辨別了好一會兒,我才終于確認,這一片兒原來就是霍軍就讀的縣第三高中。三十年前,這里還是密集的住宅區(qū),二層的紅磚樓和平房把三中包圍在中間。沿著學校門口的水泥路一直向西走,穿過車來車往的102國道,再向北走三四百米的樣子,就是我和周笑為就讀的縣第一高中。這條路我無比熟悉,在那次書法繪畫比賽后,周笑為不時就會拉著我踏上它,到三中去找霍軍。我還記得,有兩段路面裂開了十幾米長的口子,碧綠的青草從裂縫里鉆出來,就像是給路畫上了兩條眉毛。路邊有一戶人家栽了丁香花,尖銳的花香越過院墻鉆進鼻孔里,熏得我們連連打噴嚏。endprint
我正要走進酒店的玻璃轉門時,有人搶先從里面迎出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向后退一步,認出對方是周笑為。我和她打了招呼。三十年過去,我發(fā)現對她已經沒有仇恨,但也沒有什么親近感。
“咱倆找個地方清靜清靜,先別和他們往一起摻和?!?/p>
周笑為似乎仍然拿我當好姐妹,親熱地擁著我向前走。我沒看到她臉上的愧疚。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她就是個不會愧疚的人。我們走進了一家名叫浪漫之旅的咖啡廳。因為是白天,里面顧客很少,顯得有些冷清。我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每人要了一杯卡布奇諾。正午的陽光在淡綠色桌面上投下一道三角形的光影。
我們又聊了幾句各自的近況,彼此都清楚想說的并不是這些。我心里一直在掂量該用什么方式拋出我的問題,同時猜測著她想問什么。陽光從桌面挪下去,落在周笑為頭上,把她的頭發(fā)染成了金黃色。
“王東紅,你也有事想問我吧?”周笑為用咖啡勺敲敲杯沿說,“想問什么盡管開口吧!”
在我們之間,她始終都是處于主動的一方。逃課去看電影,攛掇我和霍軍談戀愛,把霍軍硬生生地奪走,她都處于主導地位。
“高二下學期的寒假,是不是你給我爹寫的那封告密信?”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問。
“沒錯?!彼c點頭,“我喜歡霍軍,甚至超過了你對他的喜歡,受不了你拋開我和他單獨交往?!?/p>
“所以你就想了這個鬼點子,讓我爹把我和他分開?”
周笑為自我解嘲般笑笑說:“那一陣子,我好像著了魔,只要視線里看不到你,就會懷疑你正和霍軍在一起。我抑制不住地想象你們約會的細節(jié),你對他說了什么,他又對你說了什么,還有你們之間那些親密的動作。如果不做點什么,我簡直就要發(fā)瘋了。給你爹的那封信我早就寫好了,但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發(fā)出去。在我家里聚會那天,看到你和霍軍親昵的模樣,我徹底崩潰了,當天晚上就把信扔進了郵筒里。我本來以為那樣做會達到目的,沒想到內心的煎熬會更嚴重,我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你,在霍軍面前也像個罪人。事隔多年,心里還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你可能還記得,十年前我們在火車上遇見過,正是因為這件事,當時我沒有勇氣和你打招呼?!?/p>
我想起了門上的那把鐵鎖,大半個寒假我都被它關在屋子里,就連大小便都只能屈辱地在一只塑料桶里解決。當然還有我爹揮起來的燒火棍,爹擰著眉毛說:“老子寧可打死你,也不能讓你氣死?!?/p>
“對不起,王東紅?!?/p>
“現在說對不起,還有用嗎?”
“對你沒有用,但對我有用,壓在我心里三十年的事情,現在終于可以放下了?!彼L出一口氣說。
“我寫給霍軍信上的那些批注,是不是你作的?”
“是我,不過,那是霍軍的主意,是他求我那么做的,他不想拖累你。”
這個答案并不讓我太意外,聽上去,她果然不知道霍軍要給我畫畫的事,這也不奇怪,以霍軍的性格,他注定會把那個秘密帶進墳墓里去。
“所以,你們就聯手演了那出戲,逼我和他分手?”我冷笑一聲,“做出那樣的事情來,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偉大?”
“沒有。信寄出后霍軍大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十幾天,病好后精神也始終振作不起來,甚至連畫畫的興趣都沒有,你知道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p>
“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好上的?”
“你說什么?”
“我說,你們兩個是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
我厭惡地轉過頭去,看著布簾下巴掌寬的縫隙。有人正從過道上走過,一道陰影晃了一下,又飛快地消失了。
“你誤會了,我和他從來沒有好過,原因很簡單,我喜歡他,他不喜歡我?!?/p>
告別畫
初一下學期的寒假,我爹因為材料寫得好,借調到縣教育局的人事股??h城離韓家村七十里地,爹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踩著自行車上路,晚上九點多鐘,又推著自行車走進家門。這樣來回奔波了幾個月后,爹正式調入了教育局。我們又一次搬了家,離開韓家村,住進了縣第二初級中學一間空閑的教室里。這個住處是爹臨時借到的。爹說之所以住到那里首先考慮的還是我上下學方便。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我懷疑他根本沒有本事找到更好的房子。這個新住處非常簡陋。每天晚上我們把課桌拼起來當作床鋪,早晨從被窩里一抬頭,就能看到墻上掛著的黑板。屋子里通了電,但沒有水,我爹脫了幾十塊土坯,在房山頭搭起了一只做飯的爐灶。每當做飯時,燒柴禾的濃煙就會沖進屋子里,嗆得人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最難過的事情是上廁所,每次都要走幾百米穿過整個校園。最方便的事情是上學,每天只要睜開眼睛,我就已經到校了。
從韓家村離開之前已經開了學,但我不知道該怎么把搬家的事情告訴霍軍。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再遞紙條,話也幾乎沒有說過。我和他只在收作業(yè)本時才會有些簡單的交流,我公事公辦地提醒他交作業(yè),他板著臉在桌膛里翻一陣,氣呼呼地把作業(yè)本扔給我。他每天上課都在畫畫,手里握著鉛筆,單眼皮的那只眼睛瞇縫著,雙眼皮的那只睜得很大。他從來不看我,就好像身邊坐著的是一團空氣。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不時會故意越過界線。開始,他裝作沒有看見,對我的挑釁不理不睬。在我第四次過界時,他在我肩膀上搗了一拳頭。他用的力量不大,打得也不疼,但嚇了我一跳,我扭過頭去時,看見他正虎視眈眈地瞪著我。我努力忍著才沒有笑出來。在那以后,我不時就會玩一次過界的把戲,有時候是肩膀,有時候是胳膊肘,把這些部位送過界時,心里就期待著他拳頭的打擊。我們成了全班最清白的一對同桌。
猶豫了幾天后,在一天早晨,我把一張紙條偷偷放進了他的桌膛里。第一節(jié)課上到一半時,他發(fā)現了紙條,打開來看了一眼,又飛快地塞回了桌子里。此后一整天他沒有半點變化,就好像沒有收到任何東西。我有些懷疑他沒看清紙上的內容,雖然上面只寫著一行字:我馬上要搬家了,去縣城,后會有期!“后會有期”這個詞是我剛剛學會的,我覺得用在這里很合適。第二天,他仍然沒有任何反應。我把胳膊肘兒伸過去,他也沒理我。我是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時發(fā)現他的畫的。他把畫折疊成小方塊,夾在了我的語文書里。他畫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站在一棵柳樹下,正在揮手告別。男孩嘴巴邊還畫了一根線,牽著一個像氣球似的圓圈,里面寫著一行字:王東紅,我從來也沒想真打你。有六七年的時間,我一直把這張畫帶在身邊,不時就看一眼,直到十年前,我才把它和霍軍的來信一起燒掉了。endprint
在第二初中讀了一年后,初三的上學期,我家搬到了南師范街的一座平房里。這個新住處除了沒有廁所,方便時還是要到外面去之外,其它的設施都很齊全。為了讓我考上重點高中,我爹下了大本錢,絞盡腦汁從外屋給我間壁出一個小屋子。不久,為了更好地輔導我,又放棄了升任股長的機會,回到了教學一線。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中考結束后,以全縣第一的分數被縣第一高中錄取。一中是重點高中,匯集了全縣最好的老師和學生。得知我的成績時,我爹正從車棚里推出自行車,打算回家吃晚飯。他興奮得一連三次沒踩到腳蹬,好容易騎到車子上,又因為用力過猛繃斷了車鏈條。他推著自行車,手里拎著斷掉的車鏈條回到家里時,啞著嗓子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咱小紅考了個狀元。正在灶上做飯的媽看了他一眼,疑惑地應了一聲。她有點不敢相信爹說的是真的,她甚至也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真是自己的丈夫。爹的模樣和平時大相徑庭,雙手、左臉頰和白襯衫上沾著油污,兩條眉毛飛到了額角上,嘴巴張得老大,里面不停地發(fā)出興奮的笑聲。當天晚上,爹破天荒地喝了酒。隨后,醉眼朦朧地展望了半宿我美好的未來。在我爹看來,他女兒的前途不可限量,三年后,可以輕易邁進全國任何一所大學的門檻。
我爹的判斷顯然有些武斷,升上高中后,我的成績并不十分出眾,一直在百人榜的三四十名徘徊。爹總結的原因是我不夠努力,沒有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高二開學文理科分班時,我和他發(fā)生了一次小沖突。按他的意思,我必須選擇學理科,才會有個好前途。當時,社會上流行著一句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我卻主張學文科,理由是我喜歡寫作文,還喜歡歷史和地理。對此,爹的結論是我狗屁不懂,只會和他唱反調。僵持了幾個小時后,我迅速選擇妥協,第二天,就乖乖坐進了理科實驗班的課堂上。
裸體畫
周笑為頹喪地靠在椅背上,雙手墊在后腦下,揚著腦袋,茫然地看著棚頂的吊燈。我知道她有些失落。她是出色的獵手,善于俘獲男人,只要她看上的,都會搶到手里,偏偏在我這里吃了敗仗。周笑為發(fā)了一會呆,從隨身帶的紅色LV里拿出一包墨綠色盒子的香煙,抽出一支點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煙圈兒。周笑為高中時就開始抽煙,遇到男同學時,她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上去搜查他們的口袋。兩只手先在上衣口袋上拍一拍,再繞到身后,同時插到人家的褲子口袋里。
“王東紅,你想不想知道霍軍是怎么死的?”
對于周笑為的提問,我沒有做出任何表示?;糗姷乃涝缇筒皇鞘裁葱侣劻?。二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從丈夫嘴里聽到這個消息時,正站在爐臺前,想要把炒好的菜盛出來,手突然一抖,盤子就摔碎在水泥抹成的地面上。丈夫當時說,霍軍在關進監(jiān)獄半個月后,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腦膜炎。后來,我暗自推算了一下,霍軍死時應該是一九八四年春末夏初之際。
“他是自殺身亡,”周笑為把煙灰撣在一只臀部形狀的煙灰缸里,嘆口氣說:“他家人隱瞞了實情,所以,很多人都以為他是病死的。在一天夜里,他用兩根鞋帶搓成繩子,把自己吊在了床鋪的橫梁上,床太矮,他差不多是坐著死的?!?/p>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盡量離周笑為遠一些,不想讓她看到臉上的驚駭?;秀敝g,霍軍的尸體出現在我和她之間的茶幾上方,一個硬邦邦的直角,貼著茶幾深褐色的平面懸浮著,不時還會左右搖晃一下。他的這種死法,似乎在驗證一件事,一件讓我疑惑了多年的事。
“他早就不想活了,把信退給你后,他就想過要自殺。我也問過他為什么,他告訴我,他不配活著,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方式。他死后,警察從他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張紙條,上面只寫著六個字‘我有罪,我該死。我想,他是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被抓去判刑只不過讓他下定了死的決心而已。”
我并不認可她的判斷,關于霍軍的死,應該有另一種更合理的解釋。
“他,給你畫過畫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心里已經像潮水一樣波瀾起伏。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疑慮的事情,霍軍的自殺似乎更加印證了我的判斷。我正在打開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門,它已經塵封了三十年,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當然畫過,”周笑為變得興奮起來,眉毛向上挑幾下,得意地說:“被公安搜到的那些裸體畫,就是用我當的模特,不過他沒有畫臉,所以沒人能認出上面是誰?!?/p>
“第一次畫是什么時候?”我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
“應該是在我給你爹寫信之后吧,”周笑為得意地擺擺手,“你不要誤會,畫畫的事是他先提出來的,不是我在有意勾引他。那幾天你被鎖在屋子里出不來,他見不到你,心情很不好,我之所以同意,只是為了安慰他。”
“當時,他是怎么提出來的?”
我努力讓自己笑了笑,就好像只是個單純的旁觀者。那扇門已經緩緩地開啟,歲月的塵灰撲簌簌地落下,一條幽深的秘道逐漸顯現出來。
“那天好像是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從他伯父家趕過來。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奇怪,既煩躁又沮喪,就像是一頭被關在籠子里的野獸。進了我家門,他就在屋地上不停地轉圈子,然后,又突然蹲在屋地當中,不停地揪自己的頭發(fā)。我剛勸他‘想開一點,王東紅不會出什么事,他猛然站起身,又在屋子里轉起來。我?guī)状蜗腴_口,都被他擺手制止了,他告訴我不要和他說話。后來,又問我有沒有什么地方讓他清凈一下。我就把他帶進了我家的地下室。你應該還記得那里吧?”
周笑為突然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又冷又硬,讓我感覺很陌生。
我當然記得她家的地下室,她第一次帶著我踩著梯子下到那里時,我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不由自主想起特務這個詞。周笑為走到墻角邊,不知道鼓搗了些什么東西,一陣奇異的歌聲隨之充滿了整個地下室。那是我從未聽過的聲音,柔美甜膩,像水一樣在周身蕩漾開來,似乎要把人融化掉。就在我直愣愣地發(fā)呆時,周笑為已經隨著音樂翩翩起舞,腳下邁著奇怪的步子,不時還會優(yōu)美地旋轉幾圈兒。直到我上大學后,有一天,不經意間想起她家的地下室,我才突然意識到,那就是所謂的“靡靡之音”,而周笑天兄妹則是在從事流氓活動。endprint
歌聲停下來時,我問周笑為她家咋會有那么大一間地下室。她說是當年她爺爺挖的,為了躲避土匪?!艾F在,這里是我們的舞廳,一到周六的晚上,周笑天他們就到這里來跳舞。不過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爹媽,也不要告訴?!?/p>
周笑為對她哥從來都直呼其名,她第一次提到周笑天時,我還以為是她的同學,慢慢才適應過來。我點頭答應了,她似乎不放心,又讓我詛咒發(fā)誓。第二段歌聲響起來,周笑為一只手扶住我肩膀,另一只手摟住我腰,帶著我在地下室里轉起了圈子。我僵硬得像一只木偶,不時就踩一下她的腳,心里對她的崇拜越發(fā)強烈。
周笑為收回目光,把一截煙灰彈掉說:“我?guī)е糗娮哌M去后,他厭煩地沖我揮揮手,不讓我留在地下室,我只好踏著梯子回到屋子里。但我不放心他,十幾分鐘后又一次下去。我看見,他正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形。我正要開口說話,他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像瘋了一樣沖我吼‘你他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我愣了一下,一言不發(fā)轉身向出口處走,就在我走到梯子下面時,又聽到他在后面喊了一聲‘等一等。我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我能,給你畫一張畫嗎?我有些疑惑地說了一聲‘好。幾分鐘后,我才明白他要給我畫的是什么畫。但我已經沒有其它選擇,如果你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也一定會答應他的要求?!?/p>
我知道周笑為說的那種表情是什么樣子,因為我也曾經親眼看到過,只不過,我沒有答應他的要求。
“第一次畫畫時,他顯得很緊張,臉上不停地流汗,手里的畫筆幾次掉到了地上。我想要送手絹給他,他突然驚恐地大叫一聲,手上做出推擋的動作,告訴我不要過去?!?/p>
周笑為又點了一只煙。陽光已經從她頭部移開,落在了淡黃色的墻壁上,好像是在墻上鑿開了一只亮亮的洞。她吸了一口煙,輕笑一聲說:“畫剛一完成,他就撞開門沖了出去??此歉蹦?,就好像生怕老娘強奸他似的?!?/p>
霍軍給周笑為畫畫時的情景,清晰地顯現在我眼前的空氣中。我看見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用顫抖的手捏緊畫筆,一只眼睛瞇縫著,另一只眼睛睜得很大,飛快地在紙上勾畫著。那應該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赤裸的女人身體。在那之前,他無數次夢想過這樣的場面,但卻始終無法實現。他無比激動,但又無比厭惡,每次抬起頭望向周笑為時,他就會在心里狠狠地咒罵自己。他罵自己混蛋、禽獸、無恥、下流,不配做一個人,竟然連自己的眼睛都管不住,但剛一罵完,他的目光就又像饑餓的野獸向周笑為的裸體撲過去。他渾身劇烈地抖動著,冷汗不住地從毛孔里鉆出來。每在紙上畫一筆,他對自己的憎惡就增加一分。剛畫完最后一筆,他就撞開門跑了出去,躲在院墻的角落里,沒完沒了地嘔吐起來……
仕女圖
高二上學期的期中考試后,周笑為從文科普通班考進了實驗班。在那之前,我和她只能勉強算是認識,幾乎連話也沒說過。文理科實驗班教室相鄰,我和她見面的機會多了起來,但開始也沒有什么交往,在我爹的教育下,我對成績差的學生有一種習慣性的輕視。有一天早晨,我到校園東邊的小樹林里背單詞,遇到她正坐在樹樁上讀一本很厚的書。我問她看的是哪一科。她笑著搖頭說哪一科都不是,是一本小說。我看見書的封皮上寫著“簡·愛”兩個字,但我想不清楚“簡”和“愛”之間為什么要加一個黑點。周笑為把書遞過來,問我要不要讀。她說她已經讀完了,寫得非常非常好。
當天晚上,我躲在小屋里讀了整整一宿,天亮合上書頁后,我發(fā)覺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把書還給周笑為時,我問她簡·愛為什么要離開羅切斯特。周笑為說,因為人格要是不平等,就不會有真正的愛情。她從口袋里翻出一張紙,“你讀一讀這首詩,說的也是同樣的意思。”
詩的名字叫《致橡樹》,寫得很美很抒情,但讀完了我還是有些疑惑不解。周笑為就急了說:“王東紅,你咋這么笨呢?這里面的道理簡單說就是一句話,兩個人要是不能平起平坐,就別往一塊堆兒湊合?!?/p>
周笑為說的話讓我感覺很新鮮,從那以后,有事沒事我就會主動往她身邊靠,貪婪地把她說的每句話記在心里。我們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不時會拿給我一本小說或者詩集,更多的時候她給我看的是男生寫給她的求愛信。客觀地說,她長得并不好看,一張扁臉,下巴也有點大,但不知為什么,就是受男生歡迎。第一次接過她的信時我非常緊張,心怦怦地亂跳,就好像那信是寫給我的一樣??赐旰?,我建議她把信交給老師。周笑為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寫信的人不正經,冒犯了她。她說她沒覺得受到了啥冒犯,也不認為那些男生不正經,她也給喜歡的男生寫過情書,她覺得這件事很正常。
周笑為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她和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一度非常羨慕她,我常常設想,沒有父母管教的生活該是多么自由自在。有一天中午,周笑為拉著我去了她家,說要讓我開開眼界。剛一進屋子,她就換上了一身新衣服。上面是一件格子襯衫,下面是一條布料奇特的褲子。那條褲子的樣式也很奇特,膝蓋以上的部位很瘦,把她的大腿和屁股包得緊繃繃的,褲腿卻開得很大,就像是兩把大掃帚。周笑為在我面前轉了兩圈,告訴我她穿的是喇叭褲。她又彎下身子,把左手拄在膝蓋上,扭過頭看著我問像不像。我茫然地搖頭,不知道她像什么。
她詫異地說:“像張瑜啊,難道你沒看過《廬山戀》嗎?”
我告訴她沒看過。周笑為拉開桌子上的一只抽屜,從里面翻出一本雜志,“你看看吧,就是這個人。王東紅,你真可憐,竟然連《廬山戀》都沒看過?!?/p>
我接過那本雜志,小聲念出右下角的四個字:“大象電影”。周笑為笑著更正我,不是“大象電影”而是“大眾電影”,上面印的是繁體字。我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好多年過去,我不時還會想起周笑為拿給我看的那本雜志,《大眾電影》1980年5期,封面的張瑜笑容燦爛,穿著和周笑為一樣的衣服,做著一樣的動作。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和周笑為結伴去了電影院。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電影院,在那之前,我只在露天地里看過電影。把那張粉紅色的小紙片捏在手里時,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差一點就哭出來。那張紙片價值一角五分,錢是周笑為出的。當天的電影名叫《咱們的牛百歲》,看得我感慨萬千,一出電影院,我就滔滔不絕地對周笑為說起來。但她只是撇了撇嘴說:“這個電影沒意思?!眅ndprint
周笑為給我打開了一扇門,帶我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段時間,我徹底被她迷住了,學著她的樣子說話走路,梳和她一樣的發(fā)型,并且像她一樣開始寫日記。在學校時我們形影不離,下學后也總是找機會粘在一起。最先發(fā)現苗頭不對的人是我爹,他從我下滑的成績上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在我上晚自習時,我爹對我住的小屋進行了一次突擊檢查,搜出了一本小說和一個日記本。小說他只是看了封面,但我的日記,他一字一句地從頭看到了尾。我爹沒收了小說和日記,聲色俱厲地和我談了一次話,命令我不許再和周笑為交往。我憤怒地回應他,都八十年代了,用不著他管。我爹氣得在屋地上轉了三圈兒,抱起柜蓋上的半導體收音機,想了想,又換成了暖水瓶,最后,他把一只玻璃杯摔在了紅磚鋪成的屋地上,指著我的鼻子說:“不管啥年代,老子都是你爹。不聽我的話,將來你狗屁都不是?!?/p>
我沒有聽我爹的話,他的粗魯讓我無比蔑視,表面上我和周笑為中斷了聯系,但暗地里還在悄悄地交往。高二上學期暑假,縣里舉辦了一次書法繪畫比賽,得獎作品在電影院前面的櫥窗里進行了展出。一個星期日下午,周笑為拉著我去看展覽。她被一幅畫吸引住了,我已經從頭看到了尾,她還一直站在那幅畫前,不肯挪動腳步。她說那幅畫太好了,我問她究竟好在哪里,她卻說不出來。那是一幅獲得一等獎的作品,畫的是一個古代女子,站在一株梅花樹下,扭著身子,踮起腳尖,把鼻子湊到花枝上。我看到了落款處的一行小字:縣三中霍軍。直覺告訴我,這個霍軍就是我曾經的同桌霍軍。只是我有些想不清楚,他一直不肯好好學習,是怎么考上三中的?周笑為聽我這么說,興奮得尖叫一聲,拉住我的胳膊,立刻就要到三中去找霍軍。我告訴她正放暑假,她又鼓動我騎自行車去柴家窩棚。
“這么多年沒見,難道你一點兒也不想他嗎?”周笑為瞟著我說。
我怎么能不想霍軍呢?從韓家村搬走后,他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里。我不止一次夢見我和他都變成了小學生,坐在一張課桌上,無所顧忌地說話做游戲。玩著玩著,我像小時候一樣又犯起了蕁麻疹,左胳膊開出一朵花,右胳膊長出一棵樹。他用指尖輕輕從花和樹上劃過,問:“王東紅,你疼不疼?”最后,他還總是會給我畫一幅畫。從夢里醒來時,我還能準確地想起畫上的內容,他指尖觸碰的感覺也清晰地留在皮膚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借口去郊游,騎著自行車和周笑為上了路。從縣城到柴家窩棚將近九十里地,我們騎了五個小時,午后一點多鐘,終于看到了大隊的那片苗圃。幾年過去,樹苗已經長成小樹?;糗娂揖驮跇浜竺?。我嗓子眼發(fā)干,手心腳心不停冒汗,看周笑為的模樣,似乎也很激動。在通往霍軍家的街口上,我突然剎住車子,紅著臉告訴周笑為,我不敢去霍軍家敲門。她笑笑說無所謂,這樣直接去找他也沒有什么意思。
按照周笑為的主意,我倆把自行車鎖在了街口的一棵老柳樹下,然后步行走向霍軍家。經過他家門口時,我們沒有停下腳步,又繼續(xù)向前走,到了另一頭的街口再轉身返回。再次經過霍軍家大門時,我們還是沒有停,一直走到這一頭的街口,再調頭向回走。說起來真的有些可笑,那時候,我對周笑為有一種迷信般的崇拜,她提出的主意,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服從,根本不會考慮這樣和霍軍相遇的機率究竟有多大。
但奇跡竟然真的發(fā)生了,在我和周笑為來回走了四五趟之后,霍軍迎面向我們走了過來。相距二十幾米遠,我就一眼認出了他,腦袋嗡地一聲響,眼前突然發(fā)黑,路兩邊的秫秸障子和土墻飛快地旋轉起來。在一陣眩暈之中,我感覺出霍軍走到了面前,聽到他喊了我的名字問為什么會在這里,但卻想不起該說什么,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看。四五年不見,霍軍長高了一大截,臉上也顯現出了棱角,不過眼睛仍然是一只單眼皮一只雙眼皮。周笑為從我的神態(tài)上已經猜出了來人是誰,扯了扯我的胳膊,示意我開口說話。但我的上下嘴唇似乎已經粘到了一起,說什么也無法分開。周笑為就親自上了陣,問對方是不是霍軍,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后,她先介紹了自己,又撒謊說我的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此后的十幾分鐘里,我就只好繼續(xù)保持沉默,聽著她和霍軍侃侃而談。我的大腦仍然一片混沌,感覺他們的聲音無比遙遠,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我徹底清醒過來時,霍軍已經離開了,周笑為正拉著我的胳膊走向放自行車的那棵柳樹。她興奮地宣布,那幅畫真的是霍軍畫的,名字叫仕女圖,他現在就讀于縣三中文科三班。
“我和他說好了,開學后咱們就去找他?!?/p>
周笑為把嘴巴湊到我耳邊,呼出的氣熱乎乎的,弄得我的臉直發(fā)癢。
對質2
一個面龐清秀的男服務生掀開布簾,出現在包房門口,怯生生地問需要什么。聽說我們并沒有按鈴,他驚訝得眼睛和嘴巴都變成了圓形,摸摸腦袋疑惑地問自己“怎么可能呢?”周笑為習慣性地瞟他幾眼說:“那就再上些水果吧!帥哥。”服務生答應一聲,很快端來一只果盤。正要掀起簾子出去時,周笑為喊住他,把一張百元鈔票塞到他手里。
“帥哥,還有件事麻煩你,請你先仔細看看我們倆,然后回答問題?!?/p>
小服務生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
“你說說看,我們倆誰長得年輕一些?”周笑為問。
服務生顯然明白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有些不知所措,尷尬地笑笑說:“你們兩個長得都年輕?!?/p>
“哪個更年輕呢?”周笑為逼問。
服務生臉一紅說:“都更年輕?!?/p>
周笑為笑著擺擺手,總算放過了他。她竟然一點都沒變,還是喜歡在男人面前干這些無聊的事情。三十年前,她曾經拿相似的問題去問霍軍,讓他評判我們倆誰長得更好看。當時,霍軍毫不猶豫地把手指向了我。
“王東紅,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周笑為用塑料叉子把一只圣女果送進嘴里,撐得一側腮幫鼓起來,聲音含糊不清地說。
我還想問她,這么多年心里有沒有過愧疚?但想想還是算了,只是輕輕搖搖頭。
“那接下去就該我問你了?!?/p>
周笑為有些疲憊地嘆口氣,似乎很不情愿開始發(fā)問。我猜不透她想問什么,在我想來,她根本就沒有資格向我提問。我微微點點頭,示意她請便??Х葟d里來了幾個新客人,說笑聲從過道上過去,消失在某個包間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