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臨婧
因為去年夏天突然有機會去一趟格爾木,亢奮之余我做了相當多的功課。特別是臨行前看了一部紀錄盜獵藏羚羊的片子,對里面那些荒野上血肉淋漓堆積如山的羚羊骨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個時候只是單純地厭惡虐殺動物的行徑,殊不知金羊毛的故事其實還很長。
車出格爾木向北,青藏公路的路況好得嚇人。在輕微的顛簸中一絲恍惚不時襲來,竟然連我這樣的過客也將翻越昆侖山,看到傳說中的可可西里和藏羚羊了。念頭在腦中紛亂地閃動,視野里枯燥地重復著無邊的土色。柴達木最后的戈壁灘不時析出白花花的鹽堿,當我們掙扎著越過這無盡荒漠的南緣時,昆侖山巍峨的北大門出現(xiàn)了。
這時才意識到,我們只是逃出了一片荒漠,又一腳邁進了另一片荒漠。因為特殊的地理與風土,昆侖山完全赤裸、寸草不生。沒有灌木、沒有苔蘚、沒有動物,不見生命。所到之處只是礫石黃土,蜿蜒其上的褐色山脊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在早晨的逆光中顯露崢嶸。
走著走著,同行的幾人都陷入了沉默。這山給人的壓力難以言述:他絕不像南方的山那樣亭亭玉立,卻也不像北方的山那樣波濤洶涌。在滿眼玉礦、金礦、鐵礦孜孜不倦的開鑿中,我總覺得他更像一具山死后的遺骨:狂放的、媚人的裝飾都不需要了,他轟然倒下,只剩鐵一般的輪廓,讓人不敢正視。
翻過山口后,可可西里平坦而舒緩地在眼前鋪開。慢坡上駁雜著綠草,河谷里散落著牦牛,楚瑪爾河泛著動人的藍色蜿蜒流過,昆侖山向后飛速退去,最后地平線上只剩兩座珠圓玉潤的雪峰,迎著仲夏的藍天久久地佇立凝望。
──金羊毛的故事就要從這里開始。
人們多少都知道,盜獵的目的是取絨。九十年代在市場經(jīng)濟的刺激下,無數(shù)亡命之徒一股腦兒涌進了萬里絕域般的昆侖山,致使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一度遭到瘋狂獵殺,以每年2至3萬頭的數(shù)量急速從最初的近百萬頭銳減到甚至不足十萬頭。剝皮取絨后,皮毛販子幾經(jīng)轉手,再不辭勞苦地翻越高原荒漠,最后繞過鐵色圍墻般的喀喇昆侖山,就可以在克什米爾地區(qū)以六倍的利潤把生羊絨脫手。成堆的絨就這樣源源不斷地運進手工作坊。在斯利加那(差謨和克什米爾邦的夏季首府),技藝高超的匠人們會花上幾個月時間編織一條羊絨圍巾,因為藏羚羊絨極度細膩,僅有人發(fā)的五分之一,當一條披肩織成時,工人們甚至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休息以恢復眼力。
如此耗費心血精心織成的披肩叫做“沙圖什”(shahtoosh),波斯語的意思是“羊毛之王”,也因為它昂貴的身價被稱為“軟黃金”。它與另一個詞“開司米”(cashmere,指克什米爾山羊絨或其他山羊的羊絨)有著天壤之別,3至4只藏羚羊的絨可以織成一條僅重百十余克的沙圖什,它不但能神奇地從一枚指環(huán)中穿過,而且還有著“能把鴿子蛋孵化”的絕佳保暖性。如果你在九十年代走進巴黎一家印度人商店,里面那些花花綠綠五光十色的圍巾頂多也就是一條開司米;而沙圖什卻是素色的,極盡簡約,卻讓人過目不忘。
十七世紀六十年代,法國人弗朗索瓦·白尼爾第一次把沙圖什介紹到歐洲。那時英國的毛紡織業(yè)正迅猛發(fā)展,“羊吃人”的圈地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到一半,已在果阿、加爾各答成功建立據(jù)點,通過貿易牟取暴利的英屬東印度公司立即對克什米爾地區(qū)加工的羊絨產生了興趣。公司的雇員威廉·莫克羅夫特(William Moorcroft),一個法國里昂畢業(yè)的獸醫(yī)兼“狂熱的喜馬拉雅探險者”在給公司的報告中說,全克什米爾只有兩臺織布機壟斷著沙圖什的制造,如果英印公司占據(jù)了西藏的羌塘地區(qū),那么這個偉大的公司會由于控制了世界上最好的羊絨源產地而獲利。
不知是否因為這份報告,英國人很快攻打了西藏和克什米爾。
流行就像一陣風,十八、九世紀倫敦的上層少婦很喜歡購置高級的羊毛制品,而擁有幾件上檔次的克什米爾羊絨無疑是財力與地位的直接證明。法國作家艾克多·馬洛在名著《苦兒流浪記》中描寫原本出身英國富裕家庭的男孩兒雷米嬰兒時遭人拐騙,一身高檔行頭里就有一件白色的開司米小大衣。沙圖什更是直接進入了宮廷社交生活:據(jù)說拿破侖與約瑟芬熱戀時就曾送給她一條沙圖什披肩,約瑟芬對其愛不釋手,竟又購買了40條分送自己的閨閣女伴。
十九世紀克什米爾的饑荒、二三十年代世界性的大蕭條、殖民主義的退潮和亞洲國家的革命一度使斯利加納的手工作坊門可羅雀;當這一工業(yè)再度振興時已經(jīng)到了八、九十年代,隨著時尚產業(yè)在歐美富國的蓬勃發(fā)展,沙圖什帶著勢不可擋的勁頭重新粉墨亮相了。
是約瑟芬皇后的審美整整影響了二百年?
總之那種簡潔而奢華的風格被公認為極品。于是,從米蘭到東京、從巴黎到紐約;在香港高級時裝店的櫥窗里、在莫斯科高端會員的豪華派對上,今天中國的富婆們怎么買路易威登,當年外國的富婆們就怎么買沙圖什。一條藏羚羊絨在可可西里黑市上的收購價尚不到500元,而一條沙圖什在市場上卻可以賣到11000美元──據(jù)說在英國被拍賣的一條頂級沙圖什成交價竟高達30萬美元!種種天文數(shù)字令人咂舌。
終于,伴著大流行,大屠殺來了……
走在可可西里稀薄的草原上,電影里機槍掃射、殺羊取皮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我終于在自然保護站里近距離接觸了幾只被救助的小藏羚,當它們聳起毛茸茸的耳朵嘚嘚跑來,用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望著你時,那里卻有一絲神秘,會深深地撥動你心底的柔情。
金羊毛的故事落幕了,然而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么?離開可可西里后的日子,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就像小羊烏黑的眼睛久久縈繞在我心頭。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保護藏羚羊不是一個單純的、環(huán)保式的話題,因為今天在環(huán)保大會上慷慨解囊的紳士往往也是各大集團公司的精英社長──偏偏就是他們控制了資本與原料,造就了赤貧與暴富,使有錢人攥著美元輕輕招手,窮人就紅著眼睛當起了屠夫……
“美人手飾王侯印,盡是江中浪底來”,如果說沙圖什的貿易逼死的是動物,“血鉆”的貿易逼死的就是人。
2006年12月,一部名為《血鉆》的電影在美國熱映,它取材于美國記者格雷格·坎貝爾(Greg Campbell)的著作《血鉆:追蹤世界最貴寶石的死亡之路》(Blood Diamonds-Tracing the Deadly Path of the Worlds Most Precious Stones),通過一個無辜遭難的黑人父親,一個良心未泯的鉆石走私販子和一個伸張正義的外國女記者,運用緊湊的情節(jié)講述了西非國家塞拉利昂如何因鉆石走私深陷內戰(zhàn)之苦,而國際珠寶商又是怎樣為了暴利而默許,甚至支持這一交易的。endprint
就像大多數(shù)披沙圖什的貴婦可能并不了解西藏,鉆石的鐘愛者或許從未聽說過塞拉利昂。它的名字(Sierra Leone)在葡萄牙語里譯為獅子山,這個歷史上歐洲殖民者的奴隸來源地今天仍是全世界最貧困的國家之一,基礎建設嚴重不足,大部分經(jīng)濟活動都因內戰(zhàn)而崩潰。
塞拉利昂也像很多非洲國家一樣有著復雜而矛盾的命運。它雖然極度貧困,卻擁有豐富的鉆礦資源,鑒于政府無力提供足夠的就業(yè),據(jù)統(tǒng)計塞拉利昂有近150萬人靠在雨林中挖鉆石為生,而控制鉆礦的開采權就成了各方勢力沖突的導火索。
九十年代塞拉利昂的反政府武裝“革命聯(lián)合陣線”因為控制了盛產鉆石的東部地區(qū),通過鉆石交易就能獲利豐厚并購買彈藥武器。根據(jù)坎貝爾的考證,僅1999年就有價值7500萬美元的鉆石從聯(lián)陣手中賣出,但這唯一的財富并沒有讓人民過上好日子,1991至2002年的內戰(zhàn)期間,塞拉利昂數(shù)十萬平民喪生、約兩萬人被叛軍砍斷手臂,大量青少年被迫成為童子兵,近二百萬人淪為難民……“血鉆”一詞應運而生,而“血鉆”交易背后隱藏的,是成千上萬條鮮活的命。
如果說在金羊毛的故事里我們沒有能夠看到一個在躲在幕后的最終獲利者,那么坎貝爾在“血鉆”的故事里給了有力的補充。
縱容、甚至支持沖突地區(qū)非法鉆石出口的正是國際鉆石貿易商,它在電影里化名“范德卡”,現(xiàn)實中則直指世界鉆石業(yè)的卡特爾,跨國公司戴比爾斯集團(DeBeers)。它的創(chuàng)始人是英國人塞西爾·羅德斯(Cecil John Rhodes),19世紀70年代,他在南非花了6000英鎊從戴比爾斯兄弟手中買下一個富含鉆石的山丘,這塊地方后來以當時英國殖民事務大臣的名字“金伯利”(Kimberley)命名,成為有史以來人工挖掘最深的鉆石露天礦。
羅德斯于1888年創(chuàng)立了戴比爾斯聯(lián)合礦業(yè)有限公司。這個叱咤風云的龍頭企業(yè)一度控制著全球90%的毛坯鉆石,“血鉆”當然也囊括其中。雖然戴比爾斯一直強調自己的鉆石來源是“干凈的”,但正如電影中的披露,非洲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其實一清二楚,只不過作為一個壟斷企業(yè),他們唯一的興趣就是盡可能多地收購全世界出產的裸鉆并存進儲藏室──因為誰都知道,只要壟斷了來源也就壟斷了市場,所以他們不需要親自弄臟自己的手,既然消費大眾并不在乎鉆石來自哪里,他們賣鉆戒時也絕不會提及那些血腥的故事。
隨著對塞拉利昂內戰(zhàn)和“血鉆”交易的披露,2002年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了金伯利進程(Kimberley Process),旨在通過對毛坯鉆石產地的監(jiān)管根除非洲沖突地區(qū)的非法貿易。但是,這項認證系統(tǒng)本身存在諸多紕漏,雖然今天有60多個國家簽署了金伯利進程,“血鉆”依然能找到進入市場的渠道。
塞拉利昂的內戰(zhàn)結束了。但非洲還有20萬童子兵。
順便說一句,塞拉利昂的內戰(zhàn)結束后,戴比爾斯集團又在干什么呢?
從2001年起,公司調整了經(jīng)營戰(zhàn)略,專攻高端消費市場。它與法國奢侈品公司酩悅·軒尼詩-路易·威登集團成立了新的合資公司,專營戴比爾斯的鉆石及珠寶。2002年他們在倫敦設立了第一家旗艦店,一年后他們進駐了東京最繁華的銀座地區(qū),也進駐了紐約的第五大道。
在博茨瓦納,關于戴比爾斯以開礦為名聯(lián)合地方政府強制驅逐土著民的批評由來已久;從2001年起,美國各州法院相繼收到關于戴比爾斯人為操縱鉆石價格的起訴;2007年,各項起訴不果后,歐盟委員會裁決所有針對DTC公司(戴比爾斯集團的子公司)的抗議均為無效……今天,戴比爾斯的零售店遍布巴黎、莫斯科、香港、首爾,他們占據(jù)全球40至60%的市場份額,利潤卻比占據(jù)80%時還要高。
“血鉆”的故事結束了,但貧與富的對立并沒有結束。
瑪麗蓮·夢露在影片《紳士愛美人》中說:“鉆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蔽蚁爰词乖凇扒灏椎摹钡V區(qū),那些每日佝僂著身子伏在臟水里的黑人姑娘可能一生都不敢奢望如此昂貴的友誼……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鉆石消費國,今天的中國富豪也像昔日歐美富翁購買沙圖什一樣購買著奢侈品。希望人人都知道:每一顆昂貴的、銀色的鉆石都來自一雙貧苦的、黑人勞工的手,就像電影《血鉆》在結尾講的,鉆石是這個國家及人民的財富,不能以我們國家消費者的名義去開采。第三世界不是一個被遺忘的世界,就讓我們聽聽他的聲音,從中學會不要忽視任何事實。
在可可西里的那天,我?guī)е鵁o盡的幽思踏上了歸路。記得翻過山口時,風在耳邊獵獵作響,昆侖山鐵色的山脊又如凝固的濁浪漸次迎來。
虔誠的藏民相信,眾生皆平等。就讓我也來許個愿吧。為了金羊毛的故事,為了“血鉆”的故事,我想我們渴望真正的平等,即為困境中的動物,也為困境中的人。
直到今日,我依然時時憶起那一天昆侖山的樣子,他荒蕪赤裸,更像一具山死后的遺骨,滿目的瘡痍在逆光下猶如一個嚴肅的提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