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耀芳

十九小時的飛行勞頓之后，我們迎來了雅典人的微笑。趁著在街頭售貨亭買水，我跟攤主學(xué)了一句希臘話“謝謝”。

在國內(nèi)坐慣了大宇、金龍，乘上雅典的Mercedes-

Benz客車，車好，駕駛員西裝革履，梳一根馬尾辮，車技佳，車行穩(wěn)當(dāng)，如履平地，這給幾乎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下的我們無疑幫了一個大忙。我們從昨天半夜起乘坐紅眼航班，連續(xù)十九小時無眠，從現(xiàn)在起再游覽五小時后，時間進入雅典的傍晚，接著，晚餐，回酒店洗漱，整理東西，將近四小時后才能睡覺。這挑戰(zhàn)人體極限的旅行，算上時差，相當(dāng)于在上海熬一個通宵后度過第二天白晝，第二天夜里再熬，直到第三天凌晨。

我坐在大巴的第三排座位，反光鏡是我的屏幕，看電影一般，方寸之間，盡著心意又不失禮貌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幀幀動畫：在畫面的正中央，布局很合理的位置，一顆金黃色的腦袋襯著藍天白云，仿佛小辮子駕駛的是飛機而不是大巴，微微的頷首讓寬廣的額頭和一只希臘大鼻子形成一個肉色的半島，宛如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版圖，一副銀絲邊眼鏡牢牢地架在鼻梁上。雖屆中年，金發(fā)依然厚實，額兩端的發(fā)際線往頭顱的左右上方各拐進兩個彎，那是一個經(jīng)過修正的亞平寧半島，金色頭發(fā)成了島上的濃茵，而小辮子穿天藍色襯衫的寬闊的雙肩以下的身體就宛如地中海了。工作時，略微動彈的雙肩和雙手的微微起伏，是地中海湛藍色的柔波細浪……緊扣的領(lǐng)子中間，那條系得端端正正的領(lǐng)帶，是一艘紅色的郵輪，也是插在地中海上的一面紅旗……

希臘頗受太陽神阿波羅眷顧。午后的熾烈陽光從左前方射來，小辮子以左掌覆額，單右手駕馭方向盤。在小辮子抬起的掌心里，鋼琴家一般修長的手指上閃亮著一枚金屬指環(huán)，我想象他是一家之主，有著一所面陽的舒適且?guī)ピ旱姆课?，安逸又知足。趁著休息日，率家人偕鄰人在院落里喝啤酒，吃燒烤……大巴擦著太陽光的?cè)翼行駛著，恍如演繹夸父的歷險記，小辮子微蹙的眉宇冷峻而神秘，仿佛是鐫著皺褶的大理石，是一種包藏起來的灑脫。

導(dǎo)游一再強調(diào)不得在車上吃東西，尤其是掉碴的食品，自己拉下的垃圾自己帶下車處理掉。以免司機每次在下客后費時間打掃衛(wèi)生?？磥硇∞p子很愛清潔，就跟他這個人的裝束一樣。

我們的大巴停靠在一條車水馬龍的主干道的公交車站，放下一車人，小辮子駕車逃離了。和上海一樣，熱鬧地段不能停車。站臺上等車的人很多，出租車則排著長隊，人們覺得坐公交更實惠些。這情形，跟上海正相反，上海街頭一見出租車就搶光，公交車沒人乘。

趁著驢友們往奢侈品店掃貨去了，我沿著一條石子鋪成的小巷，緩緩下坡，看雅典居民的出門七件事如何打發(fā)。

巷子的人行道狹窄，身邊的鵝卵石車道上時有汽車駛過。雅典人酷愛兩廂的小型Smart精靈汽車，車身比奇瑞QQ還要小，兩座，靈巧，省油，易于停泊，特別適合在我行走的古巷道里往來穿梭。這里，只要找到一塊容納車身的方寸之地，車主便可自由地休閑，購物，泡吧，不用擔(dān)心離開一會兒工夫后就吃抄報單。我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前方是一個中世紀廣場，一幢帶鐘樓的東正教禮拜堂遙遙在望。沿街的商店開在民居的底層，和櫥窗平行位置的臺階上，坐著一個招徠客人的性工作者，不再年輕的面孔上覆著劉海，染成白色，擺出pose。據(jù)說希臘法律規(guī)定在非紅燈區(qū)營業(yè)視作違法，也許因為經(jīng)濟不好，生意清淡，而這里地處鬧市，更接近潛在客源的緣故吧。

沿街的咖啡館里，希臘人神定氣閑地對坐聊天，他們比意大利少了份傲氣，多了份閑適，較歐洲其他地區(qū)松散、自如，這里洋溢著地中海氣息，仿佛伸手撕得下天上一片白云，當(dāng)作棉花糖，放在嘴里咀嚼那樣。

我踅進街角一家面料店，店員客氣，不買也客氣。這讓我覺得溫暖。這里有產(chǎn)自印度的綴蝴蝶的薄紗，也有中國產(chǎn)的絲綢，屬于洋紡一類的料子，不算上乘桑蠶絲，價位和國內(nèi)同類型料子相仿。然而，像上?；春Ｖ新氛娼z大王里的高檔絲緞這邊沒有。

告別了綢緞莊，我走進一家旅游紀念品店，在門口的貨架上摘下一頂白色遮陽帽，機繡藍色“我愛希臘”的字樣。進人店堂后，我正朝兩邊的貨架上看著，聽得有人說著幾聲洋涇浜中文：“慢慢交看，慢慢交來……”，還是上海方言，聲源來自收銀臺邊的一個大眼睛，圓腦袋的希臘年輕人，我不禁莞爾，問他，從哪里學(xué)來的上海話？他朝我出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他老爸早年在上海外灘國際海員俱樂部的集體照?！八且幻?。”大眼睛圓臉用英語說，隨著話音，一個戴圓鏡片的小老頭從收銀臺后面探出頭，朝我笑。我付了帽子的錢，心里想著買希臘皮件，就向大眼睛圓臉打聽防水皮鞋的價錢，答至少幾十歐元。我說，我們會去奧特萊斯。他說機場旁邊的奧特萊斯極好，名牌打折，實惠。我向父子二人道了謝，便往集合地點走去。

上車后，直達中餐館。車行所見，別墅紅頂白墻，住家在陽臺上搭起遮陽篷，裝上空調(diào)，有裝中國海爾牌空調(diào)外機的。因光照充足，房子以東、南、西三面外廊環(huán)繞，配以平拱和圓拱的開窗和山墻上的老虎窗，古樸而時髦。

雖然中餐館晚餐沒吃好，導(dǎo)游還是打了一個包給小辮子，小辮子滿面笑容地接過打包盒。那晚，小辮子顯然沒吃盒子里的飯，不知是吃不慣還是不餓。

第二天清早，輪到我們呆在酒店大堂里就著飲料吃火腿三明治，接著，乘著月色，我們趕往碼頭，提早登上Blue Star Ferries擺渡船。

小辮子駕駛著大奔送我們到碼頭后，就不管我們了。

當(dāng)太陽初升，雅典港口的樓房、丘陵依著太陽照射的角度而或明或暗；當(dāng)太陽往海面投下一片片碎銀，我們的大船迎著朝霞駛?cè)霅矍俸?，往東南方向航行。我上到三層樓的甲板，賴在船尾，迷戀螺旋槳打出的一道道泛起白色泡沫的浪花，它們酷似營養(yǎng)很好的犬類背脊上的如絲緞一般的絨毛。船上的凱撒色拉美味極了，地中海菜系，色拉用鹽、白醋和橄欖油調(diào)制，撒上奶酪粉。海鮮也是一絕。

船行十小時后，渡船在圣托里尼島的費拉鎮(zhèn)靠了岸，另一輛大巴接著我們。上山了，曲曲折折的盤山公路，繞過九曲十八彎，終于停在我們下榻的酒店門口。回望山腳下的愛琴海，Blue Star Ferries宛如一只玩具小船，敞開了艙門，卡車載著島上需用的飲用水、紙巾等種種生活用品，駛出船艙，沿著盤山公路送往目的地?？ㄜ囬_不進去的地方，就由驢子駝上去。時值三月下旬，商家得趕在四月份旅游旺季前裝修店鋪，木料、瓷磚、藍、白油漆等等物資都由驢子駝上山。捆扎物品的繩子套住驢嘴巴，經(jīng)耳朵根，和套在驢脖子上的那道繩平行，扳住驢身上那個呈“人”字型的木頭托盤，托盤里碼著磚頭、水泥、油漆桶等裝修材料，接著，繩子繞到驢的后臀，用尾巴壓著，物件便穩(wěn)穩(wěn)地背負著，不掉下去。為保護驢子背部的皮毛，每頭驢的背上墊一層厚厚的海綿。驢子也頗自在，邊走邊甩著尾巴梢。一山民頭戴白色網(wǎng)球帽，藍襯衣的下擺凸起一個啤酒肚，下著牛仔褲，登山鞋，拿根棍子，打著唿哨趕驢們走。圣島山上所用之物都要背上去，這情形，和黃山等風(fēng)景地差不多。雖然運輸成本增加了，島上物品的價格和陸地一樣，這跟黃山等地不同了。在希臘，背物品的是驢，而不是人。希臘重視人，人只管趕驢。驢隊走過，臭烘烘的，糞團里夾雜著草。中國的黃山、黃龍等地，用的是挑夫，不知是因為人力便宜還是別的原因，據(jù)說挑夫所得的報酬低得可憐。挑夫背負的挑擔(dān)呈十字狀，歇腳的時候，十字的豎桿著地，挑夫雙手伸到腰兩側(cè)的后面，握住十字的橫檔，就這么憑倚著擺出一個似坐不坐的姿勢。再次上路時，就儼然背負一個木制十字架了。endprint

圣托里尼島上是純凈的藍與白，逼人的蔚藍色過海而來，破空而至，連空氣也仿佛是藍色的。這風(fēng)景不能被徐志摩看到，看到的話，怕是要從懸崖上跳下海去的。島上的房子面東向建造，便于觀賞日出，日落。東正教堂也面向東建造，朝西方向開大門。東方為善，我猜想這也許是公元1054年基督教東西教派大分裂的緣故，在希臘正教（東正教）里，邪惡自西而來，洗滌后在東方凈化。南北兩側(cè)的山不住人，保持原始狀態(tài)。因地中海沒有潮汐，太陽底下干燥，有點悶，南北向山上的植被也不茂密。島上的經(jīng)濟依托旅游業(yè)，因此也不見有人在荒山上栽種橄欖樹林。很多雅典人買了圣島房子，平時不來，度假才來的。

旅行社的領(lǐng)隊和導(dǎo)游都是外聘的，為了把島上三天的游覽費用省下來變成利潤，旅行社不給領(lǐng)隊和導(dǎo)游一分錢。于是，領(lǐng)隊和導(dǎo)游也就有了睡懶覺、泡吧、曬太陽的自由。不過，來自沈陽的導(dǎo)游，矮敦平頭，圓臉環(huán)眼，粗頸脖，蠻仗義的，體味我們淪落成散客的難處，帶我們從山顛順著一條小路往下走，沿途還經(jīng)過一處列寧的浮雕側(cè)影，含笑面朝愛琴海，隆起的鼻尖連著癟進去的嘴巴呈刀狀的流線型，好像一艘輪船船頭的水上部分，翹起的下巴構(gòu)成一艘輪船船頭的水下部分。導(dǎo)游說列寧在1895年被流放到圣島費拉鎮(zhèn)的，這個地方真好，他也想被流放到這里。我后來聽說，列寧沒有被流放在此，而是來島上度假的。然據(jù)資料記載，列寧于1895年年底被捕入獄，之后，被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流放到東西伯利亞。照此推斷，列寧盡可在1895年年底前來圣島費拉鎮(zhèn)小住。列寧執(zhí)政后承諾歸還所有被沙皇非法侵占的中國領(lǐng)土，雖然沒有兌現(xiàn)，這番美意早已載入史冊。所以，列寧究竟被流放到費拉鎮(zhèn)，或來此小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曾經(jīng)是一位向中國人民釋放善意的國際主義者臨時的家。

團隊既已解散，在島上，我們就得自己給自己當(dāng)導(dǎo)游，找車。為坐滿一輛出租車，我們自行組織四人一組的小分隊，隊員說，這三天，旅行社把我們當(dāng)作列寧同志了。既然什么都得自家來，我仗著自己英文好，悄悄留意其它旅行團導(dǎo)游說什么。沿著歐拉鎮(zhèn)山上的驢道，我和一隊澳洲游客并排走，挨近一位溫婉可愛的短發(fā)女導(dǎo)游，只聽她說前方那個石頭城堡是島上的制高點，海面很開闊，是看日落的最佳去處了。得了這個信兒，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去找我的三位同伴通風(fēng)報信，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我們就早早地登上城堡，虔誠地靜候壯麗輝煌的愛琴海日落，足足等了三個小時。

等待……等待，餓了，吃中午時買來的肉夾饃，把路邊小吃店做肉夾饃的工序?qū)懗鰜淼漠?dāng)兒，都流涎唾水：一張張軟熱的薄餅，整整齊齊地碼在玻璃罩子里，賣饃的師傅手托一張油紙，往紙上攤開薄餅，卷成一個喇叭口，烤架上，熱乎乎的羊腿“吱吱吱”地冒油，削下好多片，倒進小喇叭，緊接著，番茄、黃瓜、洋蔥、生菜、酸奶（希臘酸奶嫩滑美味，一絕?。⒄ㄊ項l，一古腦地塞，直到滿出喇叭口，咬一口，煩憂盡忘，齒頰留香。

味蕾得了享受后，我在人群中尋尋覓覓“大衛(wèi)”雕像上那樣的古希臘面孔，高眉弓，隆鼻，收頦，面頰飽滿，如同古希臘彩陶上繪制的人物那樣，以期滿足高尚的視覺享受。文藝復(fù)興沿襲古希臘精神，米開朗琪羅塑造一個猶太王大衛(wèi)時，也借用了古希臘面型。從雅典到圣島，我竟無緣見識。學(xué)界用“斯拉夫化”三字來形容現(xiàn)代希臘的面貌，其中隱含了古希臘因戰(zhàn)亂人口銳減，自拜占庭帝國中期以后，大量斯拉夫人移民希臘，以至于現(xiàn)在的希臘人不再擁有古希臘人那樣黑發(fā)、黑眼睛、小個子的形貌特征了。關(guān)于古希臘人小個子的說法，我在位于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邊的博物館得到印證：古代斯巴達頭盔容積不大，無法想象能容納一顆吃激素喂養(yǎng)大的豬肉的現(xiàn)代人的頭顱。

這么說來，金頭發(fā)的小辮子也大有斯拉夫基因了？

在紅沙灘，一個路過的女子用普通話驚嘆：“希臘的出租車司機都這樣帥！”

我把目光投向我們的出租車司機，高大，黑發(fā)，深目，隆鼻，年輕俊朗，體格健碩，除了身高，他就是我們所見到的希臘人當(dāng)中最接近古希臘人形貌的了。不過，有隊友提出質(zhì)疑，說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毛茸茸的，沒準他的祖上有波斯血統(tǒng)。

雖然戰(zhàn)亂讓希臘的住民換了血，其民族精神依舊，可見文化的力量。把古希臘的文化和精神傳承地道，這就夠了。華夏雖有人種的延續(xù)，有人脈傳承，我們還是禮儀之邦嗎？

我渴望走進希臘獨有的，神秘的藍色穹隆，拜占庭風(fēng)格的東正教教堂。希臘之外的東正教教堂大都是融會了羅馬、斯拉夫格調(diào)兼古羅斯神廟風(fēng)格的“洋蔥頭”教堂了，譬如俄羅斯紅場上的圣瓦西里教堂，圣彼得堡的喋血救世主教堂等等，有道是俄羅斯多冰雪，“洋蔥頭”是為了方便冰雪融化而設(shè)計建造的。從宗教意義上說，希臘沒有被斯拉夫化，倒是斯拉夫國家希臘化了。俄語字母脫胎于希臘字母，公元9世紀前沒有字母書寫形式的俄語，俄語字母的發(fā)明者是出生于現(xiàn)今希臘北部城市塞薩洛尼基的拜占庭帝國傳教士圣西里爾和他的弟弟。當(dāng)年，為方便傳教，他們發(fā)明了相當(dāng)于古斯拉夫語字母的古西里爾字母，有的字母干脆把古希臘字母左右換了個方向。

明天是星期天，據(jù)說在周日，教堂接受游客參觀的……我站在紅沙灘白色的古堡前正出神，前方駛來一輛轎車，一定是我們的人！果然，下車的四位隊友說，他們的司機是教徒，明天他去做禮拜的。哦，正中下懷。我說跟他的車去。

這位司機也是年輕人，面相有點像我們的司機，身量略矮，是我們司機的堂弟。他俯身看著我，用英語問：You believe In God？（你相信上帝嗎？）

Yes。我回答。上帝無所不在??！

堂弟說，明天接我們上教堂，之后，帶我們?nèi)ゾ魄f。

我說好的。

希臘父母的財產(chǎn)傳女兒，不傳給兒子，所以兒子得自己掙錢。希臘街上不準打女人，誰要是敢對女人動粗，好多人會圍上來譴責(zé)干預(yù)。

堂弟拿我的攝像機給兩車八個人來了張合影。我們團三十多號人卻沒有一張合影呢。

“Come！紅沙灘可不在這里啊。”，說著這話，堂弟自告奮勇地做起了我們的向?qū)Аndprint

乘著游興正酣，兩車八位隊友都說，明天去教堂，既然這樣，換車就顯得沒必要了。明天早飯后，我們一車四人跟堂哥的車去，他們一車四位跟堂弟的車去，不就結(jié)啦？

在停車場，聽說我們跟他的堂兄車去，堂弟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我說，因為他那輛車也去教堂的，我們就不換車了。

第二天的早飯時候，聽說那輛車人不去教堂了，我一愣，覺得有點對不起那位堂弟。

到十點整，堂哥來了。費拉鎮(zhèn)小，上坡下坡一眨眼功夫，一座拱型圓頂，飾以巴洛克風(fēng)亭的拜占庭式東正教教堂赫然矗立在藍天白云間。

我問堂哥司機，你進去嗎？堂哥擺擺手，說不進。我猜想他要掙錢去，時值旅游淡季，他未必賺得到錢。他可能找個別的法子消遣去了。

推開厚重的教堂大門，儼然進入中世紀。主殿呈一個大帆拱格局，正中最高處通向一個華美的穹隆，抬頭仰望，正好和耶穌的慈眉善目相對視。帆拱的四根大柱子和相鄰的支柱連成一個又一個穹頂，錯落有致，連綿不斷。精雕細鏤的神龕極盡奢華，都是拜占庭帝國時代的文物。所有的空間都飾以壁畫，演繹著圣經(jīng)故事?；浇號|漸的成果，輕原罪，重圣母，通過行善修持，更接近東方文化的孝道和本善論了?；浇涛幕醋怨畔ＥD文化和希伯來文化，因而多神教的古希臘神崇拜和一神教的東正教融合得很熨貼。相對于天主教的教皇是人民選出來的，東正教牧首的任免則聽命于世俗皇帝，所以，東正教區(qū)沒有大起大落過。雖然穩(wěn)定，這個格局決定了民主變革、工業(yè)革命首先發(fā)生在西方而不是東正教國家。尤其在十六世紀，當(dāng)天主教經(jīng)過改革，去除了神父的“中介”身份，使基督教不作為一種體制而成為人格修養(yǎng)的一部分，基督新教通過勤奮工作更接近上帝而產(chǎn)生的資本主義在人類經(jīng)濟文化領(lǐng)域發(fā)起的革命潮流銳不可當(dāng)。好在彼得大帝轉(zhuǎn)向得快，通過學(xué)習(xí)西方才使得東正教國家的俄羅斯在18世紀初迅速崛起。

主持彌撒的白袍神父用希臘語朗誦，一邊的立柱穹頂下站著個大腹便便，戴副銀絲邊眼鏡的黑衣修士吟唱贊美詩，激越清亮的胸音穿云裂石，聲波起伏回旋，聲浪在大小的穹隆間相繼共鳴，此消彼長，莊嚴而凝重。白、黑袍兩人各蓄一把長胡子。東正教的白衣神職人員的級別比穿黑袍的修士高，也有希望升為牧首，但不能結(jié)婚。黑袍者，與世俗同流，享受了人間幸福之余，不得不舍棄些許神職仕途的功名。

我坐在后排。當(dāng)大家起立，我也跟著站起來，大家落座，我也坐下。我聽不懂布道的語言，但能感受到氛圍。打扮齊整的老太太們在胸前劃十字，我也跟著撮起右手三根最長的手指頭，照式照樣地劃，點額頭，胸口，右肩，再左肩。

干癟老頭托個盤子過來了。老太們給硬幣，我大方地給了紙幣，一張10塊面值的人民幣，讓他們知道，中國旅行者來過了。中國有很多東正教徒，他們來中國訪問時可花掉這錢。

我還拿了一束紫色的小花。

白衣神父主持完儀式，我也排隊領(lǐng)圣體。雖則我按規(guī)矩排隊，老太們都擁到我前面去，不因我排著隊而跟在我后面，真不禮貌！這時候，來了一位穿紅西裝的女士，我讓她，她謙讓我，她說英語。

知道我是個參觀的游客，白衣神父給了我面包，沒有伸出他那只胖手背讓我吻。

我心血來潮，向神父提個問題“希臘東正教和俄羅斯東正教有區(qū)別嗎？”，大胡子神父不懂英語，微笑著請紅西裝女士翻譯的。我恍惚覺得沒有區(qū)別，區(qū)域不同而已，這里再求證一下，果然。我謝過紅衣女士。希臘語《圣經(jīng)》是源頭，東西斯拉夫教區(qū)都是從希臘語翻譯過去的。平等的教區(qū)用自己的語言贊美同一個神，三位一體。

發(fā)現(xiàn)東正教教士不說英語，我先是驚訝，心想他們?yōu)槭裁床粚W(xué)英語呢？在我把希臘語思考一遍之后，又問我自己另一個問題：他們?yōu)槭裁匆獙W(xué)英語呢？

修道士們自己動手種葡萄，釀酒，有面包、橄欖油、蜂蜜佐餐，還他們一個清靜世界，其愿已足，為什么還要學(xué)英語呢？希臘光照充足，葡萄藤一律不上架，以免被曬壞掉。委地盤曲的葡萄藤，蛇似的，又如一盤盤大蚊香，不顯擺，甘愿與泥土平齊。我想，這也許就是修士們淡泊志遠的寫照了。希臘字母α阿爾法、β貝塔、γ伽瑪代表三種著名的射線，還有Ω歐米茄手表，等等，希臘語字母被被廣泛運用于科學(xué)技術(shù)，可見希臘語的表現(xiàn)力，生命力，嚴謹度。

希臘字母表在公元前1000年就出現(xiàn)了。我懂一點荷蘭語，發(fā)現(xiàn)街頭用希臘語寫的“藥房”二字跟荷蘭語蠻像，估計也是荷蘭語批發(fā)希臘語的。以盎格魯-薩克森語為底色的英語，在公元13世紀前還是短褐階層之間交流的土語，雖受拉丁語、北歐語、法語影響，當(dāng)時的英語始終沒能成為不列顛的官方語言。就算現(xiàn)在由基督新教占主導(dǎo)地位的美國坐了世界頭把交椅，英語成了頭號商業(yè)用語，這跟希臘正教教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說著希臘語，西方文明第一種偉大語言，堅拒英語，有點像我們堅守純文學(xué)的意味。

年輕人都去哪里了？剩下許多面包塊，看來到者比期望的人數(shù)少。吃掉象征耶穌圣體的面包，很香！這是我自進入希臘境內(nèi)后品嘗過的硬面包中最好吃的一種了。

坐在教堂外面的臺階上等車。這里出租車很多，空車排隊。我們既已約好了司機，就守信。悶熱，就跟躺在沙灘上那樣熱，跟煮希臘咖啡那樣，拿金屬咖啡杯放在沙里熱，竟然會煮開。

接我們的是堂弟，15歐元就給了堂弟，我蠻高興，一口飯兩人分了吃，希臘人堂兄很仁義的?，F(xiàn)在是旅游淡季，兩堂兄弟都沒活干，這15歐元，是堂哥讓給堂弟賺的。我們沒有去酒莊，誰也沒有提起，堂弟把我們送到酒店，在這里，團隊集合，坐大巴直接去了碼頭，還是由Blue Star Ferries載著，隨著愛琴海波濤的綿軟起伏，十小時后回到雅典，就是半夜了。

大巴士沿著盤山公路下行，空間的位移，漸漸把Blue Star Ferries從一個玩具船變成一座五層樓高的龐然大樓，而我們，一個個拖著行李箱，經(jīng)自動扶梯或者爬樓梯，從俯瞰大船的飛鳥變?yōu)榕郎桥R的小甲蟲。

我拖著拉桿箱，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客艙的吧臺、桌椅、人流間，迷了路徑，不知道我的團隊在哪里，也無意尋找他們，就想找個舒適點的位子歇會兒，商務(wù)艙的沙發(fā)圈椅留住了我，看上去比經(jīng)濟艙的硬椅子舒服多了。endprint

一位金黃頭發(fā)美女對面的座位空著，我用英語問，能坐在這位子嗎？她答可以可以。就這樣，我無意之間“蹭”了一會商務(wù)艙。

舷窗外是湛藍的愛琴海。女郎戴著墨鏡，望著窗外，一張橢圓臉，端端正正的五官，下巴尤其美，仿佛海礁上矗立的一座大理石女神。

這就是我尋尋覓覓的美學(xué)意義上的古希臘面孔了，就跟雕像一樣。

兩個人都有交流的欲望，靜默片刻后，還是她落落大方，和我說起了話。她的希臘名字我記不住，英文名字是安吉拉，天使的意思。

安吉拉來自克林斯，有個九歲的兒子。她去圣托里尼島看朋友，和我同船回雅典。

我把從教堂里拿來的紫色小花送給安吉拉，她很高興。

她摘下墨鏡，和我攀談，她的眼睛是藍色里面略微帶點褐色，說話的時候，善意和熱情從眼神，翕動的好看嘴唇，皮膚的毛孔，清晰的吐字里流露出來，還配以手勢，她的雙手既大而白，且剛勁有力，令我想起點燃奧運圣火的女祭司，海神廟里五位充當(dāng)立柱的女神雕像。安吉拉的英語很純正，她說希臘義務(wù)教育課程里只教很基本的英語，派不了用場，她自己掏很多錢進修了英語。

聽我說在圣托里尼島，出租車司機一天之內(nèi)賺了我們85歐元，第二天短途接送我們一次，又賺15歐元，安吉拉很驚訝。希臘人在外人眼里，福利好，但是一旦失業(yè)，拿了六個月每月200歐元的補貼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安吉拉開餐館，我建議她煮稀飯加大頭菜，菜單用中文寫，中國人旅行在歐洲，誰也擋不住泡飯醬小菜的誘惑??！不過，歐洲的長秈米不黏，燒不出好泡飯來。得進口中國東北的圓大米才行。一碗兩歐元。我仔細演示如何從米飯到泡飯的制作過程。

“哦，燒泡飯？我就發(fā)財，是嗎？”安吉拉笑著問道，嘴角邊漾起兩道好看的笑紋。

“正是！”我向她保證。

我倆都笑了。

安吉拉說，希臘平均工資每月700歐元。我忽然明白，為什么雅典的平民布店里賣的絲綢不是上乘緞料了。其實，假如不加入歐盟，日子挺順溜的，一旦加入歐盟，為滿足入準條件，讓華爾街大亨用金融手段做平了政府財政赤字的帳，才惹下現(xiàn)在的麻煩，讓美國投資公司給做了套。據(jù)說金融海嘯制造專家索羅斯還積極參與其中。德國、法國借錢給希臘，想做希臘的king（國王），而希臘又不能印歐元，所以經(jīng)濟不好了。安吉拉覺得是他們政府不知道該咋辦。哎呀，趕什么時髦？進歐盟？小國寡民的幸福日子經(jīng)華爾街大佬們一折騰，沒了。雖說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公元1202年—1204年）打拜占庭，搶掠金銀財寶已成為歷史，新時代里，基督教新教理念下的美國金融家們利用金融杠桿照樣搞垮一個東正教主權(quán)國家，合法而變相的掠奪同樣觸目驚心。這豈不是在演繹看不見硝煙的現(xiàn)代版十字軍東征？

然而，希臘政府雖然背了債務(wù)，財政預(yù)算確是用到老百姓身上，全民免費醫(yī)療，免費義務(wù)教育。希臘是一個弱者受到照顧的公平社會。希臘的酒吧沒有經(jīng)銷香煙的許可，街頭的售貨亭才獲準賣香煙，且獲利甚豐，往往給為國家出過力的人來經(jīng)營，像傷殘軍人等。好事情不是憑關(guān)系，或利益集團特殊身份的人拿到的。福利的分配沿襲古希臘城邦制的精神，公平正義。他們這里，醫(yī)生的工資很高，有每月數(shù)千歐元，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資和醫(yī)生一樣高。地中海的陽光照得人心頭亮堂，在希臘，沒有人牽著狗故意往有錢人的豪車輪胎上撒尿；開寶馬車去買菜，也沒人用利器刮傷車身。他們不像中國人這樣仇富，因為希臘富人奉獻給社會很多。

安吉拉不喜歡美國人動不動“in Gods name（以上帝的名義）”行事，她對美國金融家有怨言。話雖如此說，安吉拉的舉手投足間已經(jīng)接近美國女孩了。我不得不嘆服好萊塢電影的文化滲透力。希臘雖被阿爾巴尼亞、馬其頓、保加利亞所包圍，希臘依舊很西方。

安吉拉也為兒子學(xué)什么，將來做什么操心。年輕人都逃離希臘，去歐盟其他國家謀生了，這里找不到專業(yè)對口的工作?？磥硇衙竦男腋８羞€是讓位于生存的原動力?？筛吒＠炀偷挠崎e還是滲透進希臘人的性格。這跟我們國內(nèi)，從托兒所開始就拼斗的生存狀態(tài)大相徑庭。

我想起在海灘看到嬉鬧歡笑，踩三人腳踏車的年輕人，迎著落日飛馳，運動把營養(yǎng)轉(zhuǎn)化成肌肉和健美。我們的正餐，一盤意大利面條大小的食品，只相當(dāng)于希臘一位十八歲少女減肥時的前餐。希臘人的好胃口，健康，美麗，窈窕，也是一奇。

我不好意思老是蹭商務(wù)艙座，乘著晚飯的時候，我把行李拉到隊友那里，看他們用撲克牌斗地主。

半夜，我們困得不行的時候，船慢慢地靠了岸，雅典到了。

我站在扶梯上，正等著，只聽身邊一聲呼喚：“Ling！”安吉拉拎著行李箱，奔跑過我左邊的扶梯，像一陣春風(fēng)，金黃色的馬尾辮隨著身體的運動一蹦一甩的，活潑可愛。

待我隨團隊等在船艙的大門口，忽見我前面隔著兩、三個人，正好站著安吉拉，金色的發(fā)辮下，窈窕的身子裹進一件瓦藍色的羽絨衫里，羽絨衫關(guān)不住的窈窕。

“安吉拉！”我叫她，她回眸一笑。

這是我倆美好的告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雖然以后不再聯(lián)絡(luò)，此刻美好的記憶將長存于彼此的心間。

渡船靠岸，深夜的雅典碼頭熙熙攘攘，我們的身后，不時有大貨車打出大光燈，駛出船艙，人車共道，看著發(fā)怵，交通管理員來了，叫我們靠左邊走，讓開車道，避免危險。我們一干人好像殘軍敗將，兩只腳拖著個疲憊的身子，還拖著個拉桿箱，眼睛只盯著前面隊員的背影，悶頭走了一段路，終于跟著前面人停下來，左邊停著一輛大巴，一個人彎腰打開行李艙，襯衫，筆挺的西裝褲，是小辮子！還有他的大奔！確認了這兩項，我才把心放下，好像這樣才不迷路，才找到家似的。

我惜別安吉拉的空落的心獲得了些許安慰。

到酒店時，已是午夜近凌晨時光，入睡時，幾近凌晨兩點。我索性給媽打個電話，時間正好是上海的早上八點。迷糊了一會兒，起床，洗漱罷，收拾完行李，拉著箱子去早餐廳。在樓道等電梯時，卻見觀光電梯下來又沒停，里面有人朝我一點頭，微微的，內(nèi)斂的，很合乎外交禮儀的，我嚴重缺眠，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緩了會兒神，這才明白過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小辮子。endprint

從現(xiàn)在起，我們作環(huán)希臘國的游覽，雅典司機小辮子伙同我們游蕩，吃住都隨我們的團。

早餐廳里，小辮子一個人占一桌吃，手執(zhí)刀叉，吃相很文雅。

希臘到處是橙子樹，橄欖樹，橙子切開，汁水噴到我的臉上，算是把我噴醒了。

我用完早餐，下到大堂，透過玻璃幕墻，看見小辮子正往車子走去，我乘便船，拉著行李箱走出大門，徑奔大巴。距離十來步路遠的時候，小辮子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抬了一下巴掌，我明白現(xiàn)在不是時候，遂掉轉(zhuǎn)頭來，慢慢地拉著行李箱上臺階，回到大堂。

過不了五分鐘，隊員們紛紛離開大堂，我再次出門，小辮子老遠看到我，緊走十多步笑著朝我迎來，拉著我的箱子到行李艙，安頓好。這不是他的工作。我很不好意思，想給小費吧，有點突兀。在接下來的行程中，我就買他的水，半歐元一小瓶，比便利店貴，和休息站一樣價錢，當(dāng)然小辮子能因此賺一點咖啡錢。我買了，他很高興，給我水時，我謝謝他，他也謝謝我。

又出發(fā)了。

上了大奔，女隊友中開始多起了欣賞小辮子的話題：他少食多餐，每次在休息站吃一個面包，一杯咖啡。

我也注意到小辮子的馬尾辮多了一道橡皮筋箍，彩色的，耳朵跟扎一個橡皮筋，腦后勺再一根。莫非我們在圣托里尼島的三天里，白（金）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小辮子的頭發(fā)長出好長的一截？

小辮子邊開車邊嚼口香糖，還甩動左手?？磥硭i椎有病，左手發(fā)麻。

我們?nèi)W林匹亞，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發(fā)源地。

希臘小孩起名字也依照古希臘諸神或基督教圣徒的名字，他們沒有我們的名諱之說。宙斯和民間女子也生孩子，而我們的玉皇大帝從來不。希臘都是以人為本的，馬拉松培植體育，科林斯重商業(yè)，克里特島興醫(yī)藥，雅典則建立了民主政治文化，古希臘先哲蘇格拉底對真善美的探究塑造了現(xiàn)代人的普世價值觀，一切都圍繞著人而構(gòu)建。希臘十三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著將近一千萬人口，資源多，人口少，人們不必為了資源爭斗，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趨于緩和，尤其在世外桃源一般的小鎮(zhèn)上，安靜和祥和代替了緊張和爭斗。好多土地閑耕著，為了子孫后代，土地的主人不忍毀棄土地的肥沃和質(zhì)地。

奧林匹亞小鎮(zhèn)上有一條商業(yè)街，咖啡館、飯店、便利店、商鋪毗鄰開設(shè)，妙不可言，售價幾乎都腰斬國內(nèi)同類商品。逛街累了，在咖啡館外的椅子上坐一會兒，不消費也沒人來驅(qū)趕。我想買條香煙帶回國內(nèi)送給朋友，問侍者女孩在這里買還是去機場免稅商店買合算？女孩說問問旁邊喝酒抽煙的老姐，胖胖的老姐咪咪笑，邊說去機場買好，邊遞給我一支細細的煙抽，我急忙感謝，說我不抽煙，我買給朋友的。希臘人的友善，是我等無法想象的。

逛完街，驢友們的手上大包小包的，我的“進貨”記錄也不差。上車前，我瞥見小辮子的褲縫筆挺（就像上海老克勒，每天晚上拿褲子放在枕頭底下壓出褲縫那樣），皮鞋锃亮，他也儼然一個希臘老克勒了。

希臘老克勒在跟誰打手機，朗聲大笑。我聽不懂內(nèi)容，估計他平日里也是愛朋友愛陽光的一個人。

“要放行李箱嗎？”見我兩只手滿滿的都是掃貨戰(zhàn)利品，小辮子用英語問我。

我答不用了。

勞頓了一天，總算歇下了，就在奧林匹亞小鎮(zhèn)的酒店。

我很快迷糊過去，做著夢。夢里，突然有人推我的房門，終于，一陣劇烈的轉(zhuǎn)動門球的聲音把我驚醒了。我睏思懵懂，用普通話問：“誰呀？”門外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Sorri（y）”，硬硬的口音。

一切歸于岑寂。

我起身，擰亮了燈，走到房門前，彎下腰一看，保險舌頭松掉了，我連忙重新?lián)苌媳ｋU。

那人沒進來過。那究竟是誰？旅館服務(wù)員？半夜三更的，不像。我害怕，外面的男人是誰？還說英語，分明知道里面的我，一個單身女人，是外國人聽不懂希臘語，他才說英語的。奇怪！我再也不敢睡了。

那晚我睡不安穩(wěn)。又叫自己別怕。我決意坐到天亮，可是，疲勞竟也讓我小睡了一會兒。

翌日一早，我開門拉出行李，冷不丁對門房間的門“忽”地敞開！里面住著小辮子！我恍然大悟！原來昨夜誤會的主角是小辮子！我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如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在聽到我被驚醒后帶睡意的用普通話的問話后他用硬邦邦的英語說對不起，也許他聽出了我的聲音，知道我聽不懂希臘語，我的嗓音很獨特，聽過一次不會忘記的。

憑他說英語“Sorri（y）”，小辮子就不是一個做壞事的人，壞人才不暴露自己呢！

我頓悟，昨夜是小辮子喝懵了，一時找錯房間。黑燈瞎火，房卡塞錯房間，情有可原。我不響，只做不知，從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永遠爛在肚子里了。不可與外人道也。

為避免尷尬，我朝小辮子笑了笑，做出毫無覺察的樣子。

我們朝伯羅奔尼撒半島進發(fā)。

小鎮(zhèn)瀕海而建，店鋪和民居都在山坡上。一家門面不大的店門口排滿羊皮拖鞋，15歐元一雙，我喜得跑不動，走進店內(nèi)，才一會兒工夫，我挑了整整十二雙！外加一副真皮手套。店主人是一個身材高大，黑頭發(fā)的年輕人，不大會說英語，他從計算器上撳出折扣后的付款額，我照實付了錢，問有沒有洗手間？我本想，假如鞋店沒有洗手間，我出門找家咖啡館也行。可他說有，說著，打開一扇后門，引我順著木樓梯到二樓，朝一扇門指指，便轉(zhuǎn)身下樓照顧店堂間生意去了。我關(guān)上門，用完洗手間，推開門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戶希臘人家的客廳里，對面房間竟是書房，玻璃柜里放滿了書，原來這里是店主人的家呀！和諧無防范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更彌足珍貴。我下樓回到店堂，從年輕人那微笑著的老母親手里接過我買的“貨”，道了希臘語一聲：謝謝。

沿著海邊的道路，走過一道緩坡，右側(cè)是座山包，一架石頭開鑿出來的“云梯”連接山上的小路、人家、街道、酒吧，讓走路疲累的我有不勝“蜀道之難”之感。見我掃了貨，大包小包的，前方加油站里轉(zhuǎn)出一張圓臉，腆著啤酒肚的男人笑著朝我打招呼，我先時一愣，以為他要推銷東西？接著，他問我買到好東西了？我答是呀！買了十二雙鞋。說這話的時候，我懷揣像襪子一樣柔軟的羊皮拖鞋，羊鼻子那樣嗅著拱著我的手。好價格？是??！十多塊到三十多歐元不等。好價格！你是哪里人？中國人。北京？上海。彼此點頭微笑，等于說了聲再見。

為方便走山路，我買了一根狼頭拐杖，橄欖樹枝做的。上車的時候，小辮子笑著說：beautiful（好看），就是我昨夜聽到的硬邦邦的英語，我笑著依舊用希臘語謝了他。

即將回國。去雅典機場前，逛逛奧特萊斯，也許導(dǎo)游沒和小辮子溝通好，大奔竟然直奔機場的出口。接下來，小辮子只好繞道，沿著農(nóng)家小路再上高速，再奔奧特萊斯而去，多走了45分鐘。雖然我們又累又尿急，沿途美麗的田野和虬曲茂盛的橄欖樹林，美得讓我們毫無抱怨。希臘南部地區(qū)土層薄，適宜種植橄欖樹。因為人口負增長，給些錢，和鎮(zhèn)政府磨嘰磨嘰，把公家土地劃歸自己名下就放心大膽地種橄欖樹了。

小辮子的巨龍大奔車載著三十八號人穿梭在田間小道上，車身把道路整個占滿了，有點滑稽。后座的男客說，真舍不得離開希臘的海。我打趣地說：看來小辮子把我們賣了。賣給橄欖樹農(nóng)場主。后座女客說：有可能，希臘缺勞力，把我們賣做奴隸了。哈哈！我說：對呀，因為你的丈夫舍不得離開希臘，被小辮子聽見，才賣了咱的。我們?nèi)溯p聲笑了。

出了奧特萊斯，小辮子悶頭往行李艙里揀出箱子，我暗示地說：“那個箱子是我的。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p>

“一路順風(fēng)?！闭f這話時，小辮子埋首工作，遞給我箱子的時候，眼睛沒有離開行李艙。

告別的時候，沒有看到他的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