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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湖南中醫(yī)藥大學 人文社科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8;2.南華大學 文法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1)
“黃金大米”:風險時代技術理性的失范與規(guī)約
王 超1,李奇?zhèn)?
(1.湖南中醫(yī)藥大學 人文社科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8;2.南華大學 文法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1)
對“黃金大米”事件起因與事件進程的解讀表明,它不只是闡釋一個新的科研失范案例,其深層次的認識根源在于技術理性的單向度發(fā)展,其社會面向則凸顯了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分歧與斷裂。在風險社會的時代背景之下,尋求規(guī)制技術理性泛濫的守則與方法在路徑選擇上不應囿于理性概念的純粹思辨,而應立足于社會的審視與反思,透過風險意識啟蒙、公共對話與道德法治的規(guī)約,促使技術角色合理回歸,彌合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深深裂痕。
“黃金大米”; 技術理性; 科研失范; 轉基因食品
在當代,技術作為一個焦點的象征與隱喻性意義已不言而喻,它成了問題之源,也折射著所有的問題[1]。由“黃金大米”試驗引發(fā)的爭議正是如此。2012年9月國際環(huán)保組織“綠色和平”針對發(fā)表在《美國臨床營養(yǎng)雜志》上題為《“黃金大米”中的β-胡蘿卜素與油膠囊中β-胡蘿卜素對兒童補充維生素A同樣有效》的研究論文指出,研究人員在項目研究中使用“黃金大米”對中國6~8歲兒童進行了試驗。一時間,以“兒童”、“轉基因”、“人體試驗”為關鍵詞的“黃金大米”事件在公眾視野中持續(xù)發(fā)酵,引發(fā)社會的強烈關注,相關討論也從網絡向其它媒體迅速擴散,甚至驚動了政府有關部門①衛(wèi)生部要求中國疾控中心加大調查力度,查清事實真相并及時向社會公布調查結果。。
喧囂過后梳理公共媒介上相關爭議的問題域,除了技術話語系統(tǒng)內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爭論以及對試驗過程中違規(guī)失范現象的同聲譴責外,對于此事件前因后果的理性反思和社會解讀幾近闕如。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在公共視野中,問題意識導向習慣于從行為失范中尋求解釋出口,而忽略了失范行為背后潛藏的深層次技術成因及其工具理性僭越;另一方面則在于現代性衍生過程中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強大智識依賴,技術理性高揚的聲音遮蔽了轉基因問題的“社會科學知識生產”,社會理性對技術理性提出的種種質疑未被合理的回應與吸納。
借助于“黃金大米”這一具體的社會事件和圍繞這一事件的各方解讀,本研究試圖顯明技術理性單向度發(fā)展的巨大危害及其與社會理性之間的分歧與斷裂。非進行一般討論常常陷入的“直觀化”論斷方式,而希望進一步探究:技術失范的認識根源何在?如果跳出純技術解釋框架對轉基因食品安全與否的爭議,在風險社會的時代背景之下,居于中國特殊的社會歷史條件,如何尋求規(guī)制技術理性泛濫的守則與方法?進一步說,如果將技術視為“現代人的命定”,技術風險終歸要回到社會,憑借何種資源彌合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深深斷痕,使技術風險可控?
在大量媒體評論中,參與“黃金大米”試驗的部分科研人員的違規(guī)和失范行為成為眾矢之的,公共媒介迅速直觀的指認“科學道德自律缺失,法律意識淡薄,漠視公眾知情權”[2]等顯在問題為事件的導因。盡管這些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揭示問題之所在,但因聚焦于個體行為失范之上而忽略了行為背后潛藏的技術成因及其它復雜社會因素而明顯欠缺解釋深度與合理性。其實,“黃金大米”事件不能全然歸咎于個別科研人員的學術品性、規(guī)則意識,在現象的背后既有技術活動管理的失序、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利益因素的糾葛,亦有深刻的認識根源:技術理性泛濫、控制及其異化。
從人類社會發(fā)展進程看,技術的邏輯就像“打開了一扇門”,它開放了一些可能性,又限制了一些可能性[3],既確立和彰顯了人類理性的力量,又透過對現代性意識、思維和目標指向的滲透形成了新的、更為完整的束縛。近代以來,整個西方社會都沉浸在“喚醒世界,祛除神話,并用知識替代幻想”[4]的啟蒙運動之中,技術的節(jié)節(jié)勝利逐漸使人從神的思想控制與自然的物質匱乏、威脅和奴役中解放出來,以輝煌的物質成就確立了人的自由和主體地位。然而,當上帝的權威形象徹底崩潰,理性自身發(fā)展到意識形態(tài)化的時候,這一時代的人的理性逐漸孕育了一種新的神話:技術在復魅中形成了對人類思維的統(tǒng)御和壓抑。弗洛姆指出,“在技術社會,人創(chuàng)造了種種新的、更好的方法征服自然,但卻陷于這些方法的網羅之中,并最終失去了賦予這些方法以意義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卻成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機器的奴隸”。[5]馬爾庫塞則認為,“現代化的工業(yè)設備及其高度的生產率……在滿足個人的各種需要的過程中,剝奪了人的獨立思想、自主性以及反對派存在的權利”[6],使人類社會演變?yōu)橐粋€“單向度的社會”,生活于社會中的人逐漸喪失了內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維度而成為“單向度的人”。赫勒在揭示現代性內在根源時強調:“科學是現代性的支配世界的解釋”,在現代性這樣一種社會格局中,“是科學而不是宗教行使著基本世界解釋的職能。”[7]換言之,當人類理性占據了上帝的位置,人們透過技術的演進、發(fā)展看到了自身的神性之時,世俗化的理性便被神話了,技術在異化過程中成為統(tǒng)御人自身的外在力量。
事實上,隨著技術理性與人們物質利益追求的緊密結合,人的行為模式和認知體系被重塑,技術性思維成為現代社會最具普遍化特征的思維范式。技術理性異化的物質根源在于,人們過分熱衷于對自我獨立與物質財富的追求,而滿足這種欲求的有效途徑是促使技術效益的最大化,其前提則在于整個技術過程的無干擾性,這勢必需要在技術運用過程中盡量縮減人為因素的影響,并且促使人類思維自身向技術思維靠攏。在這一過程中,技術不僅成為行之有效的認識與把握自然的手段,亦逐漸的演化為審視人類社會自身的標準。由此,原本作為主體的人逐漸被俘獲,成為某種“教義的奴仆”。這種“教義”或者稱之為技術理性的思維范式試圖透過數學與邏輯兩個“工具”來詮釋世界,使抽象還原、定量運算、精確預測和有效控制成為支配整個社會的主導方法。然而,這種思維范式本身是建立在主客二分的基礎之上的,它內置著某種絕對主義、客觀主義和本質主義精神氣質,極易使一切事物(包括人)平板化為某一工具性存在。因此,技術理性泛濫常常表現為只關心合乎目的的手段,而不追問目的本身的合理性;只注重技術的應用,而忽略事物的意義;只考慮效率的絕對優(yōu)先地位,卻漠視人的價值與存在。
在“黃金大米”事件中,若干最為關鍵的進程節(jié)點均展現出技術理性工具化的思維特質:不論是最初偷偷進行的項目合并、其后的私蓋公章或者論文發(fā)表過程中的頂替簽名,試驗的效用原則及其背后的利益因素不斷驅使科研人員鋌而走險,在一次次突破道德與法律的約束中釀成了“騙孩子、毀道德、傷科研”的科學悲劇。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是,在向受試兒童家長進行知情同意告知程序時,項目負責人刻意進行了“技術”處理:“那天并沒有看到同意書,只看到半張紙文字的現場聲明,這份聲明沒有對試驗的介紹,家長們在現場聲明中簽了字,但并不知道在試驗中將用到黃金大米?!盵8]正是這一系列的欺騙行徑引發(fā)了輿論的洪流,也導致了人們對“黃金大米”安全性的諸多質疑,而這樣做的緣由在項目中方負責人蔭士安事后解釋中呈現出來:“當時沒想那么多,只是為了試驗盡快完成”,“因為總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項目,盡快按照計劃把它做完,想著辦法如何把這個項目能夠完成?!盵2]可見,在試驗過程中,試驗結果的效益性在與科學精神的比拼中占盡上風。當人們在指責這種打著科學研究旗號,漠視人的尊嚴和知情權,將無辜的孩子作為試驗對象的行為之時,不應忽視,正是“科學技術上能做的就應該去做”,“科學上正確的決定,倫理上也是正確的”混亂邏輯在悄然發(fā)生作用,技術理性在現實世界中尋找到充分發(fā)揮功用的場域。也正因為如此,不擇手段尋求試驗目的的實現而不問過程正義,讓這項試驗充滿爭議。
其實,不僅在“黃金大米”事件中,在更早的“水變油事件”、韓國科學家“黃禹錫造假事件”、以及被稱作美國科學界水門事件的“薩默林事件”中,技術理性的邏輯也一樣影響著人們的思維。即使現在,在一些知名科學家眼里,技術也只與客觀的“真”相聯(lián)系,而與人類“善”的價值無涉。“利己心和科學方法是最可靠的,科學就憑這兩個最可靠的東西而不斷自我糾錯,從而不斷進步?!盵9]顯然,技術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諸多問題已然不是個別現象和個體行為,在某種程度上,與利益追逐慣性緊密結合的技術思維范式已然演化為一種行為的邏輯乃至價值,它誘使人們依循技術理性的內在特質去做一些事。
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在由技術應用引發(fā)的公共論爭中,出場的往往是具體運用技術手段的人,而人背后的技術因素卻被一帶而過,因而,在每一次對違規(guī)和失范行為聲討過后,不同的主體相似的情形又會尋找合適的機會重新登臺。黃金大米事件正是如此,幾乎所有的批評都將矛頭指向事件中行為失范的個體,卻沒有對蘊含在個體行為之中的技術成因做一個全面的分析與反思。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在中國的特殊場域中,技術的現實需求緊密的與現代化、進步等“積極”語匯相聯(lián)系,充斥的技術樂觀主義宣傳仍舊主導著社會的話語權;另一方面,則是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常常居于有形與無形之間,技術存在感的消隱使人們忽視了技術對人的侵占。事實上,現代社會的技術已經逐漸的與人的身體融為一體,成為人身體的一部分,即所謂的技術性身體(technological body)或技術的體驗,它和技術相互作用,既構成了技術,也被技術所構成[10]。借助于這樣一種存在形態(tài),現代技術悄然隱匿了自身的存在,使人們即使在實踐運用技術過程中也很難感知到它的作用。相較于舊式意識形態(tài)形式,這種隱形的存在形態(tài)更加令人難以抗拒、影響范圍更廣,可能產生的負面效應也更為嚴重。
當然,誠如海德格爾所言,“危險的不是技術,技術的本質存在才是唯一的危險”*此處“技術的本質存在”是指技術賴以“持續(xù)”、“呈現”自己的方式和途徑,詳見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從技術理性視角切入審視“黃金大米”事件,并不斷然排斥作為主體的人對技術行為的選擇,也不否認正是這些違規(guī)和失范行為直接導致了事件的發(fā)生,更不會由此得出參與其中的某些科研人員“純屬無辜”的結論,只是試圖指出在作出這些界定和判斷的背后潛藏著技術理性邏輯的支撐。事實上,由于技術與權力、財富、市場日益緊密的聯(lián)系,技術理性作為一種形式化、主觀化或工具化的思維范式已廣泛滲透于各個層面的行為之中,成為影響人們行為選擇的重要力量。對于掌控知識話語權卻又缺乏實質約束的技術活動主體而言,在現實利益因素的驅使下,技術理性秉承的價值理念、思維方法足以為擺脫當下脆弱的道德束縛提供某種正當性理由,在這種情形之下,逾越道德和法律底線的種種行為就很容易逃脫自我良心的懲處——畢竟人們總是最容易原諒自己。因此,約納斯才會感嘆,技術時代的絕對命令是一切皆可利用,一切皆可制造,一切皆可消費。然而,能做的是不是就等于一定要做,是不是應該去做?也就是說,是否凡是技術力量所能做到的都應該去做?現代人更多地考慮技術上能否做到,而對技術說不的能力和智慧已經蕩然無存了[11]。
如果說技術理性僭越使人的主體性缺失、技術的邏輯籠罩人類,是以內在的對人類思維侵襲的方式進行,從而使人處于對自身意義之源喪失的憂慮與空虛之中的話,那么,技術理性泛濫產生的社會后果則是以外在的為公眾所感知的方式呈現,從而使人類陷入空前的技術風險之中不能自拔。在此意義上,“黃金大米”事件已然不是一起孤立的科學試驗案例。在從科學試驗向社會事件的演進過程中,出現了諸多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表1),技術化的專家解讀、激烈的公眾輿論錯綜交織,在很短的時間內將這起普通的“科學試驗”放大為轟動性的網絡群體性事件,而其中論爭的雙方在對待技術風險問題上的不同態(tài)度亦清晰可見:社會公眾對技術風險的擔憂情緒與技術理性支配下專家系統(tǒng)對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堅定維護。技術理性的思維特質得以走出實驗室的小天地進入公眾的廣闊視野,形成公眾“激情”與專家“理性”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而這種沖突的本質是技術社會化過程中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斷裂。
在技術力量引導下,現代社會逐漸呈現出知識化、信息化、制度化的理性特征,社會建構與制度合理性愈發(fā)明顯的依賴于由社會分工細化形成的專業(yè)知識與專家系統(tǒng)*在吉登斯看來,所謂專家系統(tǒng)就是由技術成就和專業(yè)隊伍所組成的體系。。由于那些可能對人體健康、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嚴重影響的事物很多是不為人的肉眼和感覺所認識的,而一些高科技引發(fā)的新型風險則更是完全超越了人的直接感知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專家系統(tǒng)憑借著知識信息優(yōu)勢迅速占據了主導權,不僅決定了現代技術的產生、發(fā)展及未來趨向,也決定了技術風險因果關系定義,掌控著解釋風險與分配責任的話語權。與這一過程相伴的是,技術理性思維范式逐漸由科學領域向社會領域拓展、深入,因而在有關技術應用引發(fā)的,諸如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核輻射、轉基因食品安全等問題的社會論爭中,專家系統(tǒng)的意見和建議總是最具權威性和決定性,議題的討論方式也隨之完全或主要的陷入自然科學的術語和方程式之中,成為一場由化學、生物和其它技術范疇引導的關于概率陳述的智識判斷,而其潛伏的危險則在于,在不知不覺中按照技術理性的思維范式將人歸結為一個有機的“物”,從而將整個社會拖入了技術理性工具化的泥沼。
事實上,技術議題不僅僅是與理論、試驗和測量工具相關聯(lián)的科學問題,亦是社會建構的、寓于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之中的社會性問題。馬克斯·韋伯曾經指出,如果排除了社會權力和分配的結構、科層制、普遍模式和理性化,這樣的討論不是沒有意義(或者同時)就是荒謬的。換言之,純粹的技術關系與純粹的社會關系一樣都是不存在的。技術是社會建構的產物,技術的產生、存在抑或未來的發(fā)展必然溶于特定的社會場景之中,反映多元的利益、價值、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互動與整合,并承載著社會對效率、公平、正義等普遍價值的追求。在此意義上,技術不僅應當反映自身的內在規(guī)律,更應該廣泛體現技術運用所牽涉的利益相關者之間相互競爭、相互沖突的要求、立場和觀點,通過各種角色形式,如策動者和受害者,生產者和消費者等共同界定風險的內涵,而那種完全依托技術手段以“客觀”研究和看待技術風險的斷言,既難以解釋技術風險的恒在與加劇,又將導致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抵牾與沖突。
表1 “黃金大米”事件進程一覽表
注:選擇人民網、新華網等網站的相關報道對這一事件進行全程回顧。
在“黃金大米”事件中,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分歧與斷裂,透過專家系統(tǒng)對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堅定維護與社會輿論、普通大眾的擔憂情緒深刻反映出來。事件曝光之后,媒體和網絡紛紛站出來質疑事件的“真相”,人民日報更是罕見的連續(xù)跟蹤報道,透過《“黃金大米試驗”疑云調查》《為何關注“黃金大米”》《科學試驗應守規(guī)范》《“黃金大米試驗”疑云揭開》《記住“黃金大米”風波的教訓》等十余篇稿件表達對此事的關注。整個事件的輿論焦點也隨著不斷的質疑——澄清——再質疑而發(fā)生變化,由最初的“為什么讓中國兒童做人體試驗?”“為什么叫停的試驗能死灰復燃?”轉到“是否進行了試驗?”“家長、學生是否知情?”,進而在調查結論公布以后發(fā)出“‘無害’何需隱瞞!知情權和人格尊嚴豈容漠視!科學精神怎能違背!”的三聲嘆息。其中,令人感慨的情景在于,透過央視的采訪,人們看到了家長的無奈:“我的孩子這樣說:‘媽媽,如果真的沒有小孩兒生的話,我們自己去領養(yǎng)一個’。這么大的小孩子都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們做家長的怎么去理解?”*此處采訪源自于2012年12月9日央視《新聞調查》。網民們則以感同身受的情感體驗闡發(fā)了自己對潛在技術風險的擔憂:在不清楚其后果的情況下,應當假定有害,而不是拿自己民族的命根子做試驗,這是違背做人基本道德底線的;那些人干嘛不自己吃?去讓自己的孩子做試驗??!如今誰還能保護我們不做小白鼠?一些人甚至開始懷疑“這只是冰山一角”,擔心基因改造將會慢慢的毀掉中國下一代*此處網友的態(tài)度來自于網易發(fā)起的話題“黃金大米試驗”疑云調查http:∥focus.news.163.com/12/0905/09/8AKMJ4Q200011SM9.html,2012-09-5/2013-10-8。。
面對洶涌的社會“民意”,專家系統(tǒng)的態(tài)度與社會大眾的情感之間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技術專家們仍然固守著一種“客觀理性”的姿態(tài)分析和看待整個事件,并試圖從“試驗有益”“風險可控”“公眾非理性”等角度為“黃金大米”事件找尋科學辯護的“正當理由”。有專家就認為黃金大米“具有足夠的價值”,因為“在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維生素A缺乏的現象很普遍。在某些地區(qū),缺乏維生素A的兒童甚至多達10%”,而“‘黃金大米’就是這樣一個試圖用科學的力量,拯救無數兒童生命和健康的人道主義計劃?!盵12]另外一些專家則認為“黃金大米”的風險其實是很低的,“2000年,第一代“黃金大米”問世以來,“黃金水稻”對環(huán)境、對生物安全、對人類健康等方面的影響已經被充分地研究。2009年又在美國做過前期人體試驗”[13],因此,其風險仍然處在可控范圍之內。而社會大眾的擔憂在專家看來只不過是對科學的“無知”和情感的“非理性”表達而已:“聯(lián)合國去年的調查顯示,我國公民的科學素質普及率僅4%,由于政府對公眾科普宣傳的投入不足,造成老百姓對轉基因技術缺乏了解,因無知而恐俱?!盵14]
值得反思的是,專家系統(tǒng)聲稱的“客觀”、“理性”、“科學”的辯解真的無懈可擊嗎?社會大眾的憤慨情緒難道只是“非理性”的感情用事?一方面,眾所周知的是,任何科學試驗都無法保證技術應用完全可控和絕對安全,因為基于概率陳述框架的不牢靠的猜想性假設已經在事實上實際發(fā)生,諸如切爾諾貝利事故、福島核電站事故所反駁,自然也無法解釋和說明未來災難發(fā)生的潛在可能性。因此,“在事關全人類生死存亡的巨大風險和災難面前,沒有一個人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專家。”[15]另一方面,仔細的審視和分析社會大眾的憤慨情緒亦可以清晰的發(fā)現,在諸多批評和憤者的言辭之下,透出的不是一時激憤,而是激情表達下的社會理性。其實,社會的理性反思之網是有效存在的,冀圖對技術理性發(fā)起挑戰(zhàn)的激情之維涉及到許多能給技術專家?guī)碛幸饬x、多角度、多層次的社會性反思,提出了一系列有關技術與社會關系的深層次問題,并不是如技術專家所輕描的“公眾非理性”那樣簡單。如在媒體評論中提到的焦點問題:研究是不是應該以人為本(技術與人、社會的關系)?黃金大米試驗踩了哪些紅線(技術與道德、法律關系)?轉基因食品是否真的安全(風險的技術界定與社會感知的關系)?等等。
顯然,在“黃金大米”事件中,專家體系并未能理性地面對“民憤”并彌合他們與社會公眾之間的認知偏差,相反,卻進一步拉大了兩者之間的距離,激化了相互矛盾,從而破壞了本應有的信任關系,最終使得技術專家與社會公眾朝著尖銳對立的方向相向而行。可以想象的情景是,如果這種局面得不到有效改善,未來在關于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公共討論中,技術專家越是堅稱轉基因食品安全、可靠,社會公眾就越是擔心可能存在的不可測風險,于是要求完全禁止轉基因食品的呼聲就越高。而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技術專家群體就會愈發(fā)感覺普通民眾“無知”“非理性”“違背常理”,越是呼吁政府盡快出臺政策支持對轉基因食品的推廣和應用。雙方在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都只能聽到自己的回聲,根本無法達成共識,而唯一“變得清晰的是在處理文明的危險可能性的問題上科學理性和社會理性之間的斷裂和缺口?!盵16]
透過事件起因、進程的分析、解讀,“黃金大米”事件呈現出來的是裹挾著利益因素的技術理性思維對人的行為的深層宰制、對社會結構的侵蝕滲透。進而言之,是工具理性的極度膨脹產生了一種不受約束的技術濫用的可能性,使可能的風險和危機降臨到社會中。檢視與規(guī)約技術理性之途既不能如非理性主義所主張的那樣,在意志情感和本能沖動中走到理性對立面,亦不能如后現代主義一般,對理性進行徹底批判和解構,使之走向“碎片化”“多元化”,而只能透過社會的審視與反思,“對科學危機的理解有賴于某種關于當前社會狀況的正確理論,因為,作為一種社會功能,科學反映著當前的社會矛盾?!盵17]
而從社會視域的觀察、解讀、審視,離不開對中國國情所深深嵌入的特殊現實背景與制度環(huán)境的深入認識。處在“壓縮現代化”階段的中國,一方面迫切需要技術的昌明、現代文明的深入促進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多重現代性的共時性困境,既賦予技術進步以正當性、必要性,又引發(fā)技術風險的滋生蔓延,卻未充分預留風險管理制度化的時間周期。因此,當下中國自身的結構,剛剛起步的現代化旅程和融入風險全球化的共同趨向為技術理性單向度發(fā)展、技術風險的放大提供了條件。所以,在風險社會的時代背景之下,尋求規(guī)制技術理性泛濫的守則與方法在路徑選擇上不應囿于理性概念的純粹思辨,而應將目光投向技術的“副產品”——風險之上,將技術袪魅過程視為技術收益與風險的再平衡,透過社會風險意識啟蒙、公共對話與道德法治規(guī)約,促使技術角色的合理回歸,彌合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深深裂痕。
技術理性泛濫的癥結在于工業(yè)社會的生產邏輯,而其解困之旅的起點則在于透過現代風險問題的確認和討論使風險成為一種社會結構性品質,從而觸發(fā)人們對于技術和現代性的深入反思。工業(yè)社會是與技術為伍并最終為技術征服的社會形態(tài),在這一形態(tài)中,技術理性逐漸與經濟理性結盟并夾雜著“文明”、“進步”、“現代化”的樂觀情緒成為支配整個社會的權威解釋,不僅左右著人的思維,亦主導著社會的話語權,最終形成了讓技術力量幾乎不受約束的試驗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由此,因技術運用潛藏的風險威脅逐步釋放到社會中,“人類日益生活在文明的火山口上”[16],風險社會成為人類不得不面對的生存際遇。在此情形下,引導技術祛魅的一個關鍵問題在于如何透過社會風險意識啟蒙褪去技術的“進步”光環(huán),使對技術的考量不僅僅停留在經濟社會效益基礎之上,而是綜合的關心技術收益與風險兩個方面,促使人們在作出技術決策時首先考慮未來可能的風險因素。這正如風險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怂?,在風險社會,我們不再僅僅關心利用自然或者將人類從傳統(tǒng)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這樣的問題,而是也要并主要地關注技術——經濟發(fā)展本身產生的問題。當它們日益全球化,并成為公眾批判和科學審查的主題時,它們就從默默無聞的小角落中走了出來,在社會和政治辯論中獲得了核心的重要性。以這種方式,科學對真理和啟蒙的吁求解神秘化了。結果,科學文明使自己服從于一種動搖了它的基礎和自我概念的公開傳播的批判言論之中[16]。
另一方面,并不平坦的規(guī)約之途也依賴于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和解,從尖銳對立到溝通對話再到重建共識、良好協(xié)作。事實上,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是相互包容、相輔相成的,社會理性呈現的是社會的倫理要求和價值意義,技術理性則體現了現代性工具和手段的作用;技術理性本就歸屬于社會理性范疇,社會理性也需要借助技術理性之維來理解生活世界。也就是說,“對工業(yè)發(fā)展風險的科學關懷,事實上依賴于社會期望和價值判斷,就像對風險的社會感知依賴于科學的論證一樣”[16]。然而,“黃金大米”事件讓人們看到的恰恰不是關系的融洽,而是關系僵化引發(fā)的沖突和斷裂。專家系統(tǒng)試圖用“純粹的科學知識”說服社會大眾接受其主張,卻又“高傲”的不愿傾聽對方的言辭。這無疑將促使原本就缺乏信任的社會運作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并將導致新的“人為”科學危機和社會危機。幸運的是,面對社會整體乃至全球風險的巨大威脅,風險社會始終存在著尋求雙方和解的致思路向,諸多的對話形式,如社會討論、公共交流與異議合作將成為實現和解的關鍵一環(huán)。威廉斯曾經指出:“人類最大的危機是理解的危機,而對于這一危機的解決,最重要的途徑就在于人與人之間的觀念、信息、態(tài)度的傳遞和交流與溝通。”[18]因此,從根本上說彌合技術理性與社會理性之間斷裂與沖突的路徑在于有效的風險溝通。這既需要政府、媒體營造一個寬松的公共對話環(huán)境,又需要專家體系從換位思考的角度真正考慮公眾的擔憂,還需要民眾的理性表達,從而使政府、媒體、專家體系、社會公眾的利益訴求在廣泛的公共討論和社會意見表達中得以呈現,使轉基因食品安全問題成為一個社會議題,并賦予公眾在充分信息公開和風險評估基礎之上自愿選擇轉基因食品的權利。
同時,技術理性的規(guī)約也依賴于將社會的內在法則——道德與法律延伸到科學研究的基礎之中,使以責任為核心的倫理規(guī)定與法律約束成為技術活動主體不可逾越的紅線。科研人員是技術理性的承載者和實踐者,也是技術風險的管理者和控制者,亦是技術恐慌和災難的制造者?!翱茖W主體的價值偏差或道德?lián)u擺,是科技在人文精神層次上產生風險的根源?!盵19]在面對技術目標多樣性選擇與現實利益的誘導之時,技術應用者常常會為了滿足一己私利而采取放任或刻意推動的方式,任由技術朝向不合理的方向發(fā)展,從而導致類似“黃金大米”事件的違規(guī)失范行為的頻頻發(fā)生。在這種情形下,需要做的不是放棄對技術行為的社會規(guī)約,而是相反,應以責任為內核重塑這種機制,并將技術行為置于社會的監(jiān)督之下。這一方面離不開對技術專家群體責任的強調。在風險社會中,技術專家將不得不背負起艱巨的社會責任。“我們對自己進行自愿的責任限制,不允許我們己經變得如此巨大的力量最終摧毀我們自己(或者我們的后代)?!盵20]這就意味著在社會道德期許之下,技術專家們應當自覺的將社會道德要求轉換為自身的道德需要,以嚴謹而負責任的態(tài)度把握研究方向、規(guī)范技術應用行為,推動技術風險責任判斷由事后的補救轉向事前的預防。另一方面,除了道德的軟約束之外,也需要運用法律規(guī)制手段對技術主體及其實踐活動進行管控。在未來的技術法律規(guī)范建構中,應進一步明確技術活動的管理規(guī)則,包括技術活動主體的權利和義務,科研項目的設立、合并和管理程序,國外科研經費的接受和使用規(guī)則等;進一步完善倫理審查機制,構建利益沖突情況下倫理審查回避制度,嘗試設立獨立審查機構以避免倫理審查的形式化;明確對未成年人進行人體試驗的實體和程序要件,突出保護受試主體的知情權等等??傊?,需要通過這一系列的措施,明晰道德賞罰和強化法律責任追究促使技術風險內在化,督促技術行為決策者、執(zhí)行者更為小心謹慎地從事技術活動,以抑制技術應用可能產生的負面效應。
當然,在風險時代尋求規(guī)制技術理性泛濫的守則與方法并不意味著徹底否定已有的技術成就及其未來發(fā)展,而是試圖用現代性反思的方式權衡技術風險與收益,在工具理性極度膨脹的當下依憑社會力量對其進行約束和制衡,并使以責任為核心的道德與法治規(guī)則延伸到科學工作的基礎之中,以重新審視和把握人與技術的復雜關系,最終使技術的角色合理回歸,使技術的存在與發(fā)展以人的存在和發(fā)展為前提和基礎。這既不是一味的悲觀,也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強調將一種具體的批判反省精神——風險意識注入到技術發(fā)展之中,使之成為未來技術活力噴涌的源泉和技術風險預防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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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FloodofTechnicalRationalityandRegulationinRiskEra——Rethinkon“GoldenRiceIncidentEvent”
WANG Chao1,LI Qi-wei2
1.Colleg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HunanUniversityofChineseMedicine,Changsha410208;2.SchoolofLaw,UniversityofSouthChina,Hengyang421001,China)
By analyzing causes and course of “Golden Rice event”,we point out the event is not just a new anomie case in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its roots should be the expansion of technical rationality towards one direction.It also reflects the differences and fracture between technical rationality and social rationality.In the risk society,the approach of restraining technical rationality should be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society instead of being confined to purely speculation of concept.We should improve risk awareness,public dialogue,and the rule of ethics and law to bring the role of technology to a reasonable position.
Golden rice incident event; technical rationality; anomie of scientific research;GM food
2014-01-04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2AZD071);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3CFX095)
王 超(1981—),女,湖南祁東人,湖南中醫(yī)藥大學人文社科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倫理學。E-mail:87133631@163.com
B82- 05
A
1672-0202(2014)02-01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