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宜華
電影《狩獵》看得人陣陣寒意。并非由于北歐小鎮(zhèn)冬季的清冷蕭條,也不僅僅是對主人公受到無妄之災的同情唏噓,最讓我震驚的是,我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觀眾——我,或者無數(shù)被影片壓抑得難以喘息的觀眾,我們背脊的寒冷,是因為我們在電影里看到自己也具有與小鎮(zhèn)上大部分居民相似的劣根性,從眾而淺薄。倘若進入電影場景之中,恐怕我們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對盧卡斯進行合力的圍獵。
片頭歡快的音樂以及脫光了衣服冬泳和徹夜喝酒的男人們,仿佛呈現(xiàn)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小鎮(zhèn)生活景象。故事從小女孩克拉爾開始轉折,她獨自迷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幼兒園男老師盧卡斯送回家。第二天,盧卡斯聽到克拉爾的父母爭吵推諉送女兒上學的責任,于是再次將克拉爾送去幼兒園。缺少父母的接送,以及克拉爾哥哥對色情電影的沉溺和低俗言語,交待了小女孩的成長缺陷----被父母忽視的陪伴和教育。
缺乏家庭關愛的克拉爾,對善良溫暖的男老師輕而易舉地產(chǎn)生了依賴和情感轉移。它是純潔美好的,亦是敏感而脆不可擊的。當她送出的禮物被拒絕、她的親吻被否定時,她編造了一個殺傷力無法預期的謊言,盧卡斯一夜之間陷入性侵的丑聞中。
人們對這空穴來風的篤定信任,只因為孩子是不會撒謊的。純潔無辜的孩子,怎能描述出男性的生理特征,又怎么可能無故詆毀老師?盧卡斯的悲劇大幕由此拉開——被幼兒園辭退,被前妻誤解,被女友懷疑,被最好的朋友——克拉爾的父親憎恨,石頭砸碎窗戶扔進家中,狗被殘忍殺害,甚至連超市也禁止他的光顧。幼兒園里許多孩子編造了被他性侵的細節(jié),警察將他帶走。
事態(tài)如洪流般不可控制。盧卡斯在這人口稀少的小鎮(zhèn)中如同瘟疫,被人們的偏見、冷漠、指責、暴力而孤立和異化,沒有任何辯解的機會。即使法律無從將他定罪,人們依舊用自己的方式,將無辜的盧卡斯困入道德的藩籬,以輿論審判制裁他的生死。
盧卡斯在圣誕節(jié)教堂里終于爆發(fā)。在神慈愛圣潔的注視下,在天使般孩童唱著贊美詩的同時,他為這個無知的謊言引發(fā)的種種荒謬悲劇而不能抑制地呻吟、痛哭、質問,直到對克拉爾的父親揮拳相向。
這是整部影片中唯一讓我釋放壓抑和燥動的地方,盧卡斯的忍耐和理性始終令人無法宣泄。他那傷痕累累的臉上,眼睛像兩個空無一物的黑洞。這個絕望而孤獨的中年男人,攥緊的拳頭似乎落在我的身上,我為身處的信任危機的時代感到悲涼寒冷。
我們也可能成為小鎮(zhèn)上每一個給盧卡斯虛設牢籠的人。當我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粗魯?shù)厣鞆堈x時,或許對批判的熱忱高于對真相的關心。
電影的結尾意味深長。一年后,小鎮(zhèn)居民似乎不再對盧卡斯抱有強烈的惡意,一張張表面和解的臉在鏡頭里自然親切,寬容善意。然而在森林狩獵時,一支瞄準盧卡斯的步槍卻險些要了他的命。開槍的人是誰,導演并沒有交待,只是一個從樹影中倉促跑遠的模糊背影。砰的一聲槍響帶來警醒----偏見和仇恨依然存在,人性的邪惡從未消失,在成人圍獵的森林里,盧卡斯如麋鹿一樣防不勝防。
影片戛然而止,槍聲余音未了。最令人膽顫的事實是,殘忍的成人世界中,每一個試圖做道德裁決的人都有可能舉起手中的獵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