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中午喝了點酒,就把車給朋友開了,我坐副駕駛。
我們相約到西郊一家“農(nóng)家樂”吃魚。說是農(nóng)家樂,其實就是沿水塘蓋了一排茅房一樣的小屋,每個小屋里盤一座炕,炕上擺著桌椅板凳。屋內(nèi)的墻上貼著五六十年代的舊報紙,對我們來說,這懷舊懷得過頭了。
朋友是當(dāng)?shù)赝林?,爺爺?shù)臓敔斁褪翘旖蛉?,對?dāng)?shù)亻T兒清,地界兒也熟。他開車,我放心。
沒想到,剛拐出鄉(xiāng)村小道,在通往市區(qū)的丁字路口,就出事了。
丁字路口的路燈壞了,或者根本就沒亮過。朋友拐彎時,也沒有減速的意思。我剛喊了聲“小心”,一輛直行的卡車就從后面撞上來了。
酒一下子醒了。下車看了看,車后備箱被強吻得嘴歪眼斜。
開卡車的是個外地司機。他是直行,按道理拐彎該讓直行。但他又是追尾,按道理他負(fù)全責(zé)。掰扯了半天,也分不清責(zé)任,于是報警。
三個人躲在路邊樹蔭下等警察。朋友讓了顆煙給卡車司機,司機接著抽了。朋友的意思是,讓卡車司機掏兩千私了得了,卡車司機只愿出一千,意思是,我們也有責(zé)任。雙方還算和氣,但警察久等不來。
一顆煙功夫,朋友說:騎驢的來了。
警察沒到,騎驢的倒先到了。
騎驢的不是騎著驢來的,是騎著一輛二八大梁破自行車來的。
黑黑胖胖的,本地口音,挺普通、挺熱情的一個小伙子。把自行車往樹蔭下一支,沒跟我們過話,直奔車禍現(xiàn)場,圍著兩輛車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把我朋友叫過去,兩個人嘰咕了半天。
我問朋友:什么意思?朋友說,騎驢的,專門負(fù)責(zé)這一塊兒,交給他辦得了。
騎驢的把卡車司機叫到另一邊。看得出來,他也有不和氣的時候,看不清表情,但能看清他時不時露出來的刺青。
過了一會兒,騎驢的招招手,朋友趕了過去。兩人說了幾句,朋友用手勢加口型向我比劃了一下:一——千——八——!
還算理想,沒有理由不成交。我和朋友都很滿意。
從騎驢的手中接過錢來,鉆進車?yán)飫傄?,警車來了?/p>
警察下來看了看現(xiàn)場,把雙方司機叫到一起,問,商量得怎么樣了?騎驢的不失時機湊上前去,遞了顆煙給警察,警察擺擺手,說,工作呢。沒接。
都商量妥了。也沒出人命,也沒酒駕,雙方簽個字,走吧。
回來的路上,我跟朋友說,要是卡車司機肯出一千五,我就能接受。結(jié)果他還多出了三百。
朋友撇撇嘴,知道他最后出多少嗎?我問,多少?兩千四。
這我就不理解了。朋友說,他一外地司機,經(jīng)常在這條路上過,讓他出兩千四,他敢不出嗎?
不是有警察嗎?
朋友嘿嘿笑了。你呀,就是讀書讀多了。
騎驢的,其實就是中間人,隔著買家騙賣家,隔著賣家騙買家,在買賣雙方不知情的情況下,賺取差價。哏兒都人民為其起了個略帶鄙視的名稱:騎驢。
但我總覺得,靠騎驢解決問題,總不是個辦法。是我讀書太多的緣故嗎?前兩天讀以賽亞·伯林的談話錄《未完的對話》,來自波蘭的訪問者貝阿塔對他說,她在國內(nèi)遇到的很多事讓她感到困惑,比如人們普遍愛說謊、欺詐、不守規(guī)矩、行為粗鄙、強權(quán)政治等等。
“如果在一個正常的、民主的國家里生活,在理論上,可以享受誠實——誠實也是一種奢侈啊?!辈謪s對貝阿塔說,你的道德敏感性未免太強了,這樣怎么在社會上混啊?!澳阆胍總€人都盡可能行為優(yōu)雅,他們不會那樣的,”他重述了歌德的名言:“‘扭曲的人性之材,絕然造不出任何筆直的東西,你認(rèn)為扭曲之材可以扳直,辦不到啊?!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