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蘇媚
內(nèi)觀(Vipassana)是印度最古老的自我觀察技巧之一,在長久失傳之后,兩千五百多年前被釋迦牟尼佛重新發(fā)現(xiàn),主張透過觀察自身來凈化身心。
在印度的禪修中心,每天靜坐11小時是件相當普遍的事。早上4點起床,星辰猶在,每個人都像幽魂一樣慢慢飄進大廳。落座,開始觀察呼吸——我的禪修老師葛印卡說,每次呼吸都不一樣,長短深淺各有不同,有的急促,有的緩慢,有的溫暖,有的微涼。盤腿靜坐,你會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想非常困難,觀呼吸的時候,沒幾秒鐘,心就像拴不住的野馬一樣自己撒腿跑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它已經(jīng)跑開,抓回來,繼續(xù)觀呼吸,如此循環(huán)往復,慢慢練習“定”。
比起內(nèi)觀本身,我更享受的是禪修中心靜默的氣氛、小憩的美好、就餐時人人獨坐的酷勁兒、把別人當成空氣而不會被認為是無禮。這是一個沒有廢話也用不著虛偽的世界,語言被消減到最低程度,我感覺到了一種懷揣隱身草的自由——他人無法干擾我。
瑜伽是幫助修行的一種方式,在大自然中和自己的身體獨處,愉悅的感受層出不窮,充滿了未知的驚喜。
三天的觀息法后,進入了正式的內(nèi)觀法。練習內(nèi)觀的初始,將注意力慢慢推及到全身上下,一股熱流從頭頂開始,流淌到全身每一個細胞,猶如福澤遍灑大地。觀察頭部,頭部消失,觀察手,手消失,觀察全身,全身都消融不見,我被這樣的消失感引發(fā)的自由深深吸引了。作為身體的我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觀照”存在著。類似這樣的愉悅感受總是層出不窮地出現(xiàn),好像身體充滿了無緣無故的驚喜,然而刻意去尋找的話又是錯誤的追求,只能聽任它自然發(fā)生。發(fā)生是一件美好的事,就像花朵以它自己的意志注定要綻放一樣。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歸零的過程,帶領(lǐng)你回歸最本真的狀態(tài)。
除了內(nèi)觀,倒立也是一種幫助修行的瑜伽方式。我學會的第一個動作是肩倒立犁式,這個很容易,引發(fā)我深思的是印度人對倒立哲學的思索。那些顛覆性的東西,讓人反省自己的人生,思考世界的意義。學習倒立,最終不是為了完成那個顛倒的體位,而是人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與追尋。
在印度晃的時日久了,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我對那些飄蕩在印度這個天然道場的嬉皮老外和“尋道”的白種人已經(jīng)有了某種程度的厭倦,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故事,迫切地想要展現(xiàn)自己的深度,而我只想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一個人的風景。
有人問我去沒去過拉瑪玉如(Lamarulu),說那里非常棒,景致猶如月球表面。而且拉瑪玉如有一個山洞,據(jù)說公元10世紀時,西藏偉大的精神領(lǐng)袖那羅帕(Naropa)曾在那里潛修悟道。
去拉瑪玉如的路途非常辛苦。車上擠滿了人,連車頂都堆滿了。糟糕的江邊懸崖路,一路掀起連天塵霧,所有人都灰頭土臉的。慢吞吞地行駛了6個小時,終于在傍晚時分抵達目的地。
我在車上、旅館、街上、村口四次見到艾里斯,被他的頻繁閃現(xiàn)給說服了,索性坐下來聽故事。
艾里斯白發(fā)蒼蒼,眼神有些狡黠,本身是法國人,但說起英語來卻喜歡用一些冷僻的詞語。這一次聽到的故事與之前的有所不同,艾里斯并不是那種普通的背包客,他也不尋道,他已經(jīng)找到答案并為之心安了。
艾里斯說:“我要推薦一個人給你,拉瑪那·馬哈希(Sri Ramana Maharshi),他是一位印度的悟道者,曾經(jīng)寫過一本書,Who Am I ,一共回答了28個問題。你去找他的這本書,那里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艾里斯,請告訴我,關(guān)于Who am I,你的答案是什么?”
“孩子,其實你不要去想答案這件事。不需要答案,因為本身并沒有問題。你非要問我的話,那么我可以告訴你,我就是這個宇宙?!?/p>
雖然艾里斯并沒有實際修行,但他全盤接受了悟道者的思維方式,深深地潛入了自己的身心,打通了內(nèi)在的關(guān)節(jié),達到了圓融。他甚至并不贊成禪修,他說,不要去觸碰任何東西,禪修也是觸碰,不要觸碰,你就是這個完整的宇宙。你完整,就不需要提問,也不需要答案。
半年之后,我真的去拜訪了拉瑪那·馬哈希的道場,并動手翻譯了他的Who Am I ,他成為我最喜愛的印度圣人。
后來,每次想到法國老頭艾里斯,我都對自己說,不要輕視你所遇見的每個人,他們出現(xiàn)在你面前,即使本身不是月亮,也是指出月亮所在方向的手指。坐下來,聆聽他們說話。
Ved Niketan Asharm是瑞詩凱詩最可愛的道場,單人間的房費才兩美金,住滿五天的話,可以每天免費上兩節(jié)瑜伽課,早八點,晚四點。
我在這里結(jié)識了日本人湯姆和齊藤美慧。湯姆拿的是加拿大護照,一頭卷毛亂發(fā),多才多藝,每天傍晚都在恒河邊打太極,還會針灸、按摩,瑜伽功力也很不錯,特別精通倒立,肩倒立,頭倒立,倒立著走兩步……簡直是歐陽峰的弟子。他以前是做理療師的,現(xiàn)在給自己放悠長假期。齊藤美慧是個美女,可以直接扔進日本偶像劇里的那種美。
湯姆的前半生以婚姻失敗告終。他在加拿大娶了一個意大利女人,因為女方劈腿而離婚,男小三是湯姆兒子的跆拳道老師,韓國人。更狗血的是,湯姆辛苦工作買下來的房子,離婚后一人一半,可是意大利女人把韓國情人帶回來住,湯姆受不了這種折磨,主動讓出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自己跑到印度來了。
我說你個笨蛋,你不能把房子賣給她嗎,為什么要送給她呢,那都是你多年工作的積蓄??!
湯姆撓撓頭說,沒有辦法,因為兒子啊,兒子始終是我的。
湯姆真是個善良的家伙,他對現(xiàn)在擁有的自由生活頗為滿意,半年待在印度,簽證期滿后就去斯里蘭卡或者尼泊爾,然后再辦簽證回到印度。這一次他已經(jīng)在瑞詩凱詩住了四個月,是Ved Niketan Asharm的資深住客。
上帝會保佑所有被傷害過的善良的人,會保佑所有甘心退讓不搶不爭的人,也會保佑所有舍棄身家一心追尋內(nèi)心平靜的人,是這樣吧。
我和齊藤美慧情投意合,她也參加過內(nèi)觀修行,所以我們除了聊“她在泰國曼谷工作的丈夫會不會有外遇”外,還經(jīng)常聊起禪修。
我嚇唬她說,曼谷花天酒地,泰國男人又少,泰妹泡起老外來很有些手法。美慧微微一笑:“我相信他不會濫用他的自由?!?/p>
信任著對方,尊重并理解對方的自由,也許才是最好的愛情之道吧。
任何事情都有種子,有時候甚至只是別人的一句話,就會成為種子。我之所以開始禪修,也是因為在旅程中邂逅了這枚種子。
人類成長的法門有千萬種,有的人是通過結(jié)婚生子,有的人是因為重大挫折,有的人是一場重疾幡然醒悟。而我,我的成長是因為旅行。
很多時候,人是從逆境中成長起來的。咬著牙,哭著爬,一步一個腳印,把委屈與痛苦都和淚飲下去。這些年的旅途中,我踩過很多雷。我知道它們已經(jīng)血肉模糊,成為我的一部分。比如剛剛出國門的時候,曾經(jīng)因為不會英文被摩托車車夫拿著菜刀勒索,就坐在路邊號啕大哭。深夜到達一個陌生地方找不到旅館還被狗追的經(jīng)歷也很凄涼。更不要說,曾經(jīng)在印度感染痢疾,發(fā)燒燒得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了,不得不爬出房門求別人幫忙。
這些經(jīng)歷都不是白白砸在身上的,每一樁都告訴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我一點點地學習起來,學會英文,學會問路,學會挑選異國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學會不再把自己隨意扔在困境中,即使身處險地,也要把意志磨煉得更為堅硬,你不知道將來還要經(jīng)歷什么,要有一顆足夠強大的心去應(yīng)對未知的風雨。
除了堅強,我在禪修之旅中學會的,還有“柔軟”。必須學會溫柔與慈悲,因為自己所承受過的所有痛楚,都不特別,在世界上其他角落,有很多人和你受著同樣的苦,憐憫他人,就是憐憫自己。我很喜歡的印度先哲奧修(Osho)曾經(jīng)說:“生命的永恒法則之一,就是不論我們給予什么,都會回到我們身上。整個世界不過是個回音?!?/p>
我想要成為那樣的人:堅強地去消化自己身上的苦難,而對于他人的苦難,則把心放得很柔軟,可以低下來頭,而不是轉(zhuǎn)過頭去。這是一門很深奧很高尚的成長功課,我還在努力琢磨,苦苦求索。消化掉自私、傲慢、冷漠,是多么漫長的過程啊,可是,人如果不成長,那就像種子不發(fā)芽、花兒不開放一樣糟糕。長大沒有意義,成長,才是與生俱來的命題。
百年大佛前靜坐,回想自己的旅程,除了學會堅強,還學會了柔軟。這是一場向內(nèi)的行走。
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禪修道場,不過如今佛教在印度較為式微。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專門寫過一本《朝圣:到印度圣地做什么》的書,很值得一讀。
印度北部的瓦拉納西、瑞詩凱詩都是圣人云集的地方,特麗莎媽媽的仁愛教會也很有意義。南印度,推薦拉瑪那·瑪哈西的道場,以及印度現(xiàn)代哲學家奧羅賓多在本地治里的道場、擁抱媽媽精舍、賽爸爸精舍。
國內(nèi)也有很好的修行地,內(nèi)觀禪修(Vipassana Meditation)在福建、廣州、沈陽都有分部,西雙版納的曼聽寺是緬甸的帕奧禪林(Pa-Auk Forest Monastery)在國內(nèi)的分支。
對于修行來說,上師非常重要?,F(xiàn)在各種靈性課程參差不齊,真假難辨。我的辨識方式是,法是無價的,一般收費昂貴的肯定動機不純。我接觸到的靈性課程都是事后自行捐贈的,即使真的要收費,也只是支付住宿膳食的基本開支而已。
尼泊爾、斯里蘭卡、泰國也是很好的禪修選擇,很多寺廟都很棒,有種讓人心安的氣氛。清邁有很多可以參加禪修課的寺廟,比如朗奔寺、鐘通寺、素貼寺、松德寺、悟孟寺。
參加內(nèi)觀禪修,修行期間通常要嚴格遵守五戒:不殺害任何生命;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服用煙酒、毒品。學員必須遵守“神圣的靜默”——身體、言語及意念的靜默,禁止任何形式上的溝通,手勢、手語、寫便條等等都不被允許。
在印度遇到過哪些新鮮的修行方式?這些方式是否讓你禪修的境界有所提升?
在印度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拜訪各個道場(精舍)。走到什么境界,這個對我來說好像不是很重要。我很隨遇而安,不會苛求自己。
大多數(shù)時候,我就是想看看修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曾經(jīng)做過些什么,比如去參觀圣人冥想的山洞等等。緬甸是另外一個朝圣地,帕奧禪林非常著名,像一所修行大學一樣。孫倫的道場也不錯。我對泰國森林派的禪修也挺有興趣,泰國圣人阿姜查就是森林派的。好多中國人去過泰國美豐頌那邊的森林禪院,很美,雖說是禪院,打理得像五星級度假村,簡直可以在那里打高爾夫。
去過那么多地方,嘗試了很多禪修方式,你覺得最適合自己的是什么?
比起精進禪修,我更喜歡印度人所說的“禪修太難了,以至于可以慢慢來”。非常美的一句話。生活得安詳即是禪。禪不是在那里打坐、念咒、觀想,禪就隱藏在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禪就是微物之神,每個當下,都是禪。
我遇見很多尋常生活里的印度人,奶茶小販,三輪車夫,旅館服務(wù)生……似乎毫不起眼,行事風格卻從容淡定,一副修著生活禪的樣子,不急不躁,也不貪求,覺得目前的一切都剛剛好,沒有什么需要斗爭的;隨遇而安,對生活里發(fā)生的每一件微小的美好的事充滿感激。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每天喝著奶茶就覺得心情舒暢,而不是懷著“我要去巴黎喝昂貴咖啡”的野心,每天給自己抽上好幾鞭。
接下來的禪修之路會去哪里?
如果你沒有地方要去,那么你就到達了。我在泰國清邁住了一年多了,沒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也沒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現(xiàn)在就很好。我相信每個人出生時都帶著張地圖的,你將會去哪里一早就注定了。禪修之路,就是每個當下,如果我能夠把剎那看得更仔細,那么,我就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