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權德輿流傳下來的作品中,現(xiàn)存贈序共計64篇,其中涉及宗族、姻親、父執(zhí)之作達21篇,占現(xiàn)存贈序的32%以上,從贈送對象來看頗為引人注目。這些贈序文包含對祖德的追述與闡揚、對親族故舊的懷念與感激、對歸隱長輩的贊美與撫慰、對初仕昆弟的勉勵與關懷等豐富內容。研究權德輿贈序中的親情表達,對于全面了解和還原這位中唐名相有積極的社會歷史意義。
關鍵詞:權德輿 贈序文 情親表達
一、權德輿贈序文創(chuàng)作概述
權德輿出入幕府多年,后久居臺閣,以才華名望執(zhí)文壇牛耳,頻繁的送往迎來,無數的詩酒餞別,促其創(chuàng)作并留下了大量的贈別序。權德輿現(xiàn)存贈別序共計64篇,其寫作時間基本集中于任幕府從事和掖垣閣僚這兩個時段,前者占了14篇,后者占了27篇,合計占現(xiàn)存別序作品的75%。與一般唱和序文不同的是,贈別序文因與一個特定的事由——送別有密切的關系,其內容除了介紹贈別事由,更直接關涉贈別之人。這就使得贈別序帶有自我表達的功能,其抒情言志色彩和人際交往功能也就豁然凸顯出來。這種抒情言志的意義在權德輿寫給親族故舊的贈序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晚年升任禮部侍郎以后,權德輿作贈別序的數量減少,考察其贈別的對象,不是地位相當的達官(如杜亞、袁滋),便是宗族親眷(如從兄潁、崔十七叔)。權德輿年幼喪父,一直仰賴于親族和父執(zhí)的照顧,故對宗族、姻親和父執(zhí)輩都懷有深厚的感情,而贈別序就常是他表達這份感情的一個載體。在寫給親友、父執(zhí)的贈別序中,有著對家風祖德的追述與闡揚,對親族故舊的懷念與感激,對歸隱長輩的贊美與撫慰以及對初仕昆弟的勉勵與關懷。
二、權德輿贈序文的親情表達
(一)權德輿成長經歷
在分析權德輿贈序中的親情表達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權德輿的成長經歷。
權德輿(758—818),字載之,少有才名,“公生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為詩”[1](P829)(韓愈《唐故相權公墓碑》),然而幼年失怙,“七歲而貞孝公(指權父皋)卒”,與母親的生計均仰仗親朋及先父故友照拂。據《舊唐書·權德輿傳》載:“初,皋卒,韓洄、王定為服朋友之喪,李華為其墓表?!盵2](P4002)權德輿在貞元十年(794)所寫的《祭韓祭酒文》中曾深情地追憶到:“顧惟小子,夙承先友,骨肉之契,歲寒愈久。爰自齠丱,深仁善誘,恤此殘生,均其所友。衣而食之,祿而仕之,闔門仰給,纖悉無遺。仁惻之道,曲盡其宜。”[3](P759)在其《唐故太子右庶子集賢院學士贈左散騎常侍王公(王定)神道碑銘》的序中稱“德輿昔在羈丱,獲見于公,無容之敬,嘗拜床下”[3](P231);其《叔父故朝散郎華州司士參軍府君墓志銘并序》中稱“小子齔歲而孤,夙承善誘”[3](P393)。而據權德輿為其親族所撰墓志載,其內外親族如其舅母丹陽縣尉李公夫人盧氏、姑姑桐廬縣垂柳君夫人權氏等,均在丹陽。則權皋卒于丹徒后,德輿無所依傍,移居丹陽后,包括叔父、姑舅在內的親族對德輿母子給予諸多照顧。因此,一直仰賴于親族和父執(zhí)照顧,后來又托庇于岳父崔造的權德輿對宗族、姻親和父執(zhí)輩都懷有深厚的感情,除了借詩歌、墓志、碑銘等抒發(fā)感激之情外,寫給親族、父執(zhí)輩的贈序也是他表達這份感情的又一個載體。
(二)權德輿贈序文的情感指向
1.對家風祖德的追述與闡揚
權氏家族曾經有著輝煌的歷史,祖上諸公的顯赫地位以及清白儒雅的家風,都是權德輿引以為豪之源。在《伏蒙十六叔寄示喜慶感懷三十韻因獻之》一詩中,權德輿在詩句注腳中對家族歷史進行了詳細敘述。韓愈《唐故相權公墓碑》對權氏世系及權德輿生平事跡交待得也較為詳盡:
權公,諱德輿,字載之。其本出自殷帝武丁。武丁之子降封于權。權,江漢間國也。周衰,入為權氏。楚滅徙秦,而居天水略陽。符秦之王中國,其臣有安丘公翼者,有大臣之言。后六世至平涼公文誕,為唐上庸太守、荊州大都督長史,焯有聲烈。平涼曾孫諱倕,贈尚書禮部郎中,以藝學與蘇源明相善,卒官羽林軍錄事參軍,于公為王父。郎中生贈太子太保諱皋,以忠孝致大名,去官,累以官征不起,追溢貞孝,是實生公。公在相位三年,其后以吏部尚書授節(jié)鎮(zhèn)山南,年六十以亮,贈尚書左仆射,謚文公。[3](P829)
權父雖然在德輿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但是因為其生前智拒安祿山而名重一時,深受世人景仰,當世之名士高適、顏真卿、李季卿、李華、柳識、韓洄、王定等皆傾慕其為人,這就為權氏一家在當時奠定了良好的社會地位,因此早慧的權德輿在成長的道路上并沒有因孤兒寡母而受到排擠,反而是在眾多親朋好友的特別照顧之中順利地長大成人。
良好的家風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權德輿給親族的許多贈序中都有對家風祖德的追述。如《送從兄潁游江西序》:“昔安邱敬公,以王佐之才,而運丁苻氏,故經綸大略,堙阨不振。如其乘時行道,可以財成家邦,豈止于相區(qū)區(qū)前秦,與王景略齊名而已。時軋道塞,從古以然。德輿與兄,實承安丘之遺烈,其后枝流,以食舊德,故兄能踐中行,蹈貞厲,守師氏之訓,修君子之詞,慤靜而用晦,誠謙以居約者,向二十年?!盵3](P578)通過借述祖德的形式,敦其睦親追遠的情懷?!斗钏蛷氖甯叭污蛾栃颉罚骸笆甯付塑舱\厚,退然自牧,博洽前載,不以沽名待價為心。德輿羈丱時,伏見從叔義興君、戶部君送別二序。自前秦安丘敬公,至周千金恭公而下,德善功烈,辨其昭穆。叔父承千金、廣川、清水三葉紹封之慶,其素履淑行,二叔父實詳言之?!盵3](P560)也是從追述祖德入手,進而贊揚叔父端懿誠厚、廉以潔己的高尚品格。這種對家族的自豪、對親人由衷的愛,在權德輿一生中的許多作品中都熱烈地反映出來。
2.對親族故舊的懷念與感激
大歷二年四月,權德輿父親權皋去世,這一年德輿年僅七歲,此后孤兒寡母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依靠親朋及父執(zhí)輩的照顧。凡與權皋交好唱和的文士,均是權德輿求學問道的師長。對于親族故舊的撫育提攜之情,權德輿心存感念,時時訴諸筆端。
在寫給親族故舊的贈序中,權德輿時常流露出對幼年生活的追憶與懷想。如《送薛十九丈授將作主簿分司東都序》:“丈人罷碭山尉之歲,德輿年既齔,寓居南徐。拜手之初,就傅未足以遜志,歌詩未足以類事,嬉於硯席,不知包羞。會離之際,亦命之賦,爾來向三十年矣?!?[3](P554)追憶幼年之時受教于薛十九丈的情形——薛十九丈的殷勤教誨,幼年德輿的童稚頑皮,栩栩如生,如在目前。而當時之事已過去三十年,可見在權德輿心中留下的印象之深。又《奉送韋十二丈長官赴任王屋序》:“猥以庸薄,累叨榮級,宴軷佐酒,恭聞話言。徵孩提而見愛,語中外以多感,拜手授簡,情如之何?”[3](P556)同樣敘述了孩提時受父執(zhí)輩韋十二丈的諸多提攜照顧,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受教于父執(zhí),權德輿也在親族的教導下繼承了世德家風?!短乒释ㄗh大夫梓州諸軍事梓州刺史上柱國權公文集序》:“德輿既齔而孤,莫知世德。逮志學之歲,距公之下世,年逾四紀。諮謀於諸父兄,故德善行義,不得其詳?!盵3](P519)并且受到中外族姻的提攜,如《送三從弟長孺擢第後歸徐州覲省序》:“暨吾早歲,亦將砥礪充賦,而先友過聽,遽以名聞,蓬茅之中,未筮而仕。既而中外族姻,有以前心見勉者,吾以為雖冗員解巾,亦君所命也?!盵3](P563)可見親族在權德輿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雖然過早的失去了父愛,然而父親清望的余蔭與家族的和睦,使得少年時期的權德輿并沒有失去親情,這可以視為其熱衷于親情表達的一個重要緣由。
由于親朋故舊的多方照顧,幼年失怙的權德輿并沒有承受過多的苦難,對童年所生活過的丹陽、陽羨等地,權德輿時常流露出懷念與喜愛之情?!端驮購牡苌偾甯皾欀輩④娦颉罚骸跋胱詠O歲,僑居是邦,趨朝七年,束以紳佩,煙霞井田,如在目前。”[3](P562)《送義興袁少府赴官序》:“過江山水,陽羨居最,性質夷淡者,得之愈深。……追思童年,游寓茲地,煙潭云洞,杳窱靜深。邑中諸生,多業(yè)文者,亦清輝勝概之所發(fā)也?!盵3](P566)權德輿對清新幽靜的自然風光的喜愛源于童年的美好記憶,在仕宦顯達后那份恣意山水的情緣已然成為其內在的精神寄托。
3.對歸隱長輩的贊美與撫慰
權德輿先君權皋以隱德知名。覺察安祿山有異志,權皋于天寶十四年(755)詐死潛隱攜母南下避亂。玄宗在蜀聽說他的節(jié)行,甚為嘉賞,拜為評事御史。受家風的影響,權德輿常常流露出對隱逸的欽慕與渴望,其交游之人不乏隱士高僧。在詩歌中他以“振衣去朝市,賜告歸林泉”為仕人的終極理想,而這一隱逸思想也反映在權德輿寫給親族長輩的贈序中。
對于在宦海沉浮多年、人生閱歷豐富的長輩們,其贈序的落腳點常在“歸隱”。在寫給親族故舊的贈序中權德輿往往頌其隱德,進而表達對世風的批判:“大凡士之生世,有二道焉:其出也,宣其功緒,播其利澤,納忠服勞,以服天下;其處也,味道之腴,與古為徒,休影息跡,以閑身世。不如是者,細則牽於利欲,大則囿於得喪,識真者羞之?!盵3](P550)(《送韋起居老舅假滿歸蒿陽舊居序》)又“嚱夫!士能自審出處之宜而不惑者鮮矣。或圖於利欲,四顧滿志;或沒於黨類,不能自還。向非強志峻節(jié),曒然清厲,大圭不琢,獨鶴無侶。難乎哉!”[3](P553)(《奉送崔二十三丈諭德承恩致仕東歸舊山序》)表達出對“圖於利欲,沒於黨類”行為的貶斥鄙夷和對“循性蹈道,不遷於物”品德的贊美欣賞。同時,在此類贈序中權德輿還通過對隱逸環(huán)境的描摹與想象流露出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如《送韋起居老舅假滿歸蒿陽舊居序》中通過想象刻畫出老舅歸隱之后閑適自得的生活圖景,言語之中流露出對自由閑適的無限憧憬。這些議論和描寫都反映出權德輿對君子固窮、不營不忮的追求,這也是他對親人們的希望。
特別要提出來的一點是通過這些贈序我們可以窺見中唐士人隱逸心態(tài)的一些變化。它的產生預示著此時文人思想漸趨內斂,在出世入世的選擇上變得從容與圓滑?!端团_州崔錄事二十一丈赴官序》對貶謫長輩的撫慰之論:“又況琪樹風清,石橋月明,羽人仙子,仿佛如覿。遣有涉無,與境而勝,象外之歡,可勝既乎!今大君子主制河東諸侯,府多雋賢,且有雅知稚璋者,庸詎知今日謫越,不為異時之大來耶?”[3](P552)對于謫越的長輩,權德輿以吳越山水之樂予以撫慰。在這里權德輿還向我們傳達出仕隱進退之間的微妙關系:一時的仕途蹭蹬不必介懷,大可盡情享受清幽的隱逸生活,以自然山水為樂;歸隱也并非如此絕對,待異日時機到來,未必沒有更加發(fā)達的仕途前景?!端蛷木擞救刖┬颉分嘘P于“審時行道”的致仕之論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權德輿的仕隱觀念:“時有通塞,道有顯晦,審時行道,惟賢者能之。今王度清夷,紀律昭明,晏安迷邦,是為大謬。是舉也,得審時行道之宜矣。又何敢規(guī)?”[3](P579)“隱”在這里是一種對于道德境界的崇高的精神上的追求,為官則是對于詩人個體在社會當中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探求。這兩者在一定的時間里是互相沖突的、排斥的,然而權德輿通過審時度勢之道將思想上的追求與自我的實現(xiàn)結合了起來,從而實現(xiàn)了中唐士人圓融的“中隱”追求。
4.對初仕昆弟的勉勵與關懷
與寫給那些宦海沉浮的長輩們的別序不同,對于他的兄弟們,權德輿一向是保持著激勵鼓舞的態(tài)度,期待他們有所作為,不要計較眼前得失,爭取為國家效力。對于初仕的昆弟,權德輿往往以廉潔自愛敦之,勉勵其修身立德,以期長遠的發(fā)展。如《送三從弟況赴義興尉序》:“嘗與賢諸侯河東柳敬封、吳郡陸伯沖寓書往復,論取士之道,二君子言之頗詳。若況之所履,其吾與二君子之所欲求也。豈無多文之富耶?而況不耀;豈無趣捷之敏耶?而況不為。蓋質素者受采必固,平夷者遵道必遠,況之志其在茲乎?吾與況也,行以五彩衣裳侍朝夕膳,裘褐初解,綬黃甚新。彼陽羨有佳山水,玉潭東舍溪,南岳洞靈,仁祠仙觀,邑子鄉(xiāng)導,窮年勝賞。筮仕於斯,其樂如何?”[3](P565)又《送從兄南仲登科後歸汝州舊居序》中對于登科后暫時未被授予官職的堂兄,權德輿以“退而無慍,羸而不囂”予以寬慰,與一時的官運顯達相比,更強調淡然于得失、不遷于物的品格。勉勵堂兄修身立德,靜待時機,異日必將有所作為。
此外,在權德輿寫給將入幕任職昆弟的贈別序中顯現(xiàn)了中唐以后文人出仕的一個新動向。權德輿《送李十弟侍御赴嶺南序》云:“士君子之發(fā)令名,沽善價,鮮不由四鎮(zhèn)從事進者。”[3](P573)安史之亂以后,隨著藩鎮(zhèn)割據的形成,朝廷可授職官銳減,仕途愈形狹隘,士人不得不向幕府尋求發(fā)展的機會。由于權德輿本人有著未取科第而直接由幕府入仕的經歷,故而對文士入幕,他的贈序總是以信心和豪情相激勵。如《李十兄判官赴黔中序》:“今名卿賢大夫,繇參佐而升者十七八。蓋刷羽幕廷,而翰飛天朝,異日之濟否,視所從之輕重。故予內兄以黔巫之地,為夷途安流者,受署於中執(zhí)法王君故也。以王君之馨香望實,宜處清近久矣。惟天愛人,授茲一方,則兄之赴知已,誠可賀也?!盵3](P556)為李十兄描繪了一副入幕之后的宏偉藍圖。又《送李十二弟侍御赴成都序》中點明“掖垣侍從”選自“從事之賢者”,以此來激勵李十二弟。又《送再從弟少清赴潤州參軍序》中權德輿以一個兄長的口吻將入幕之后如何立身致用的道理向從弟娓娓道來,關愛體恤之情可見一斑。《送李十弟侍御赴嶺南序》甚至不無自負地現(xiàn)身說法,用自己成功的經歷,來激勵士人釋放沉淪消極之情,以豪邁昂揚的心態(tài)走向軍幕使府。
三、結語
總之,在權德輿寫給親友、父執(zhí)的贈別序中,包含了豐富的情感內容:對家風祖德的追述與闡揚;對親族故舊的懷念與感激;對歸隱長輩的贊美與撫慰以及對初仕昆弟的勉勵與關懷。與此同時,在權德輿的親故贈序中也反映出權氏仕進與歸隱的通融心態(tài)及中唐以后文人出仕的新動向,從而多角度多層次還原了權德輿早年的生活情況和家族氛圍,亦反映出權德輿的精神境界與道德追求,對于全面認識這一中唐名相,了解中唐士人的仕宦心態(tài)與仕宦現(xiàn)實有著特殊的文獻價值和歷史意義。
注釋:
[1][唐]韓愈:《唐故相權公墓碑》,轉引自[唐]權德輿撰,郭廣偉點校:《權德輿詩文集》附錄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2][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第12冊,卷一四八,中華書局,1975年版。
[3][唐]權德輿撰,郭廣偉點校:《權德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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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 上海 復旦大學中文系 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