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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返鄉(xiāng)

2014-09-24 13:58施偉
西湖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爹殺人

施偉

Q

我別著一把長劍在街市找尋下手的目標(biāo)。

江湖上流行一種說法:初級殺手別一把劍,中級殺手別兩把劍。

別三把或者三把以上劍的則是賣劍的小商販(高級殺手倒是不別劍的,他們飛花摘葉即可奪人性命,手中無劍,胸中有劍——憑的就一股殺氣)。

我是初級的,在殺手界混了整整十年,難得有了一次重返總部學(xué)院深造的機會,導(dǎo)師向我布置了作業(yè):殺一個人,期限一個月。

殺什么人?

自己找。

W

我們當(dāng)殺手的大都從小被送進殺人機構(gòu)學(xué)藝。一開始先學(xué)砍葫蘆、切黃瓜、劈西瓜,然后刺木人。演練廳里有一個制作精巧的木人,身上用朱鉛寫滿蠅頭小楷,全是人體部位的名稱。有的部位一劍刺下就會致命,有的不會致命,假若刺它不死,它就會作出反擊。甚至,刺著不該刺的部位還噴你一大口污水,或者放一個響屁。殺手出手必奪人命,不允許給對方有還手機會,且務(wù)求干凈利落,被噴一口污水或者噴一個響屁,都算失手。我們導(dǎo)師說:假若被殺者大叫一聲方才倒地,你便面臨泄露行跡的可能。

在校期間,我的長劍不知讓多少葫蘆、黃瓜和西瓜身首異處;在木人身上千百萬次模擬過“讓人連‘吱的一聲都來不及叫出便轟然倒地”的情景。然后,又在導(dǎo)師手把手地教導(dǎo)下在真人身上做試驗。這種試驗成本很高,每次皆需大活人一“頭”。最初被殺者要流好多血,灑得地板和我白色的工作服上都是,他們的死狀七零八碎,面部扭曲、眼珠子凸出,真是慘不忍睹,很不堪恭維。慢慢地殺多了,就好多了:一個個安詳?shù)赝V购粑?,甚至向我致以甜蜜的微笑,宛若即將入睡的嬰兒。在這種試驗中我充分體會到一種藝術(shù)——我們的導(dǎo)師說:殺人絕對是一種藝術(shù),不然幾與屠夫同矣——一劍刺下去在手上的感覺首先是軟綿綿的進入,緊接著便有破帛裂錦的聲響傳出,被殺者的體溫從冰涼的鐵劍導(dǎo)過來,此時便可將劍尖就勢一攪,使他的內(nèi)臟更大面積受創(chuàng)……徐徐拔出后紅色的液體順著劍脊上的血槽汩汩流出,我掏出白絲巾優(yōu)雅地揩去。他的身軀倒下,靈魂冉冉升起……

我殺人的技藝已達到無可挑剔的程度,便可以畢業(yè)了。領(lǐng)到一本雕板水印的“初級證書”(中級的燙銀,高級的燙金),有了這本證書便能從機構(gòu)的總部承接殺人業(yè)務(wù)。十年間,我殺了數(shù)以百計“單”的人,但他們皆是面目模糊的。因為這是從總部承接過來的,我無權(quán)過問被殺者的身份,只管把工作做好,領(lǐng)取應(yīng)得的那份傭金。他們當(dāng)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當(dāng)然有長得好看的,也有極其丑陋的,我一概不管,將他們放倒,剁下項上人頭便可交差。就這樣對于被殺者我一概模糊,以至于如今想要詳細(xì)描述都沒辦法。但從中得到的傭金足以讓我養(yǎng)家糊口:買了一棟不錯的小房子,娶妻生子,過世上安逸的日子。甚至還養(yǎng)了一匹馬,好騎著到更遠(yuǎn)處去殺人,我的業(yè)務(wù)至少覆蓋了長江以南七八個中小型城市。我手中的劍也不再是初出道時的那把破鐵劍,早就換成了名貴的寶劍。殺手喜歡用長劍的原因是劍號稱短兵之祖,雙面開刃可割可劈可截可刺,最利于近身搏擊——殺手做的是暗殺工作,總不好明火執(zhí)仗操著狼牙棒過去把人腦袋砸個稀爛吧?且長劍也是書生們雅好佩掛在身的飾品,他們手無縛雞之力,佩把長劍無非增添神采假作英武之姿,這和粗人們喜歡手執(zhí)紙扇上書“I haveculture”三個大字同理。所以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別著長劍走過來,他可能是書生也可能是殺手,誰也分不清——直到被捅死了,對方才察覺他的身份,可是這已經(jīng)太晚了。后來的后來,書生們不再佩劍,改在上衣口袋上插支鋼筆,殺手才不敢別著長劍公然上街去了。倒是捉妖的道長們把劍插在肩頭招搖過市,但一看就知道是虛張聲勢——木頭刻成的。我現(xiàn)在最常用的是一把“龍淵劍”,其長三尺,通體冰紋隱隱,寒光襲人,削鐵如泥,削泥如豆腐,削豆腐如無物,這把劍花去了我五十兩紋銀,不過我覺得物有所值。我喜歡收藏寶劍!自從殺人掙到錢后,除去家常開銷,不打牌不飲酒不逛勾欄院亦無其他嗜好,我就喜歡買寶劍。我還收藏有:古書上記載“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越之劍”的吳越古劍,“湛湛然黑色也”的湛盧劍,飾有北斗七星圖案的七星劍,細(xì)長的魚腸劍,深夜常在匣中作龍虎嘯的龍虎劍,劍首鑲綠玉的玉頭劍,雙劍合一的雌雄劍,官方軍中專用的“奪命龍”,刃上有鋸齒的“齒鋏”,唐代詩人李白佩戴過的“腰品”短劍,裝有彈簧按鈕藏匿袖筒的袖里劍,淬毒傷人即死的“化學(xué)藥物劍”,等等。但是有這么多寶劍我也只能交換著用用!因我是初級殺手,只允許別一把劍。有時,我在家中偷偷別上兩把劍攬鏡自照,可神氣了,感覺非常棒!我那雙小兒女拍著手齊聲贊曰:爹爹好帥哦!我老婆則笑罵道:別臭美!有本事上街去。我知道擅自別上兩把劍冒充中級殺手必將受到機構(gòu)的處罰,我老婆說這話叫我很傷自尊。因此我多方托人找關(guān)系,再次進入學(xué)院深造,希冀考到一本燙銀的“中級證書”。聽過我這番闡述讀者們應(yīng)不難理解:別一把劍對殺手來說只算混到一碗飯吃,是一種沒出息的體現(xiàn);別兩把劍才是一種身份的象征。當(dāng)然,高手們是不別劍的,譬如我們的導(dǎo)師,我就親眼見過他用餐時以手中筷子輕易地將一個人殺死——那是一種至高境界,我自是不敢妄求修煉得成。

所有想要評定中級職稱的殺手皆須到機構(gòu)回爐深造,通過考核方才取得資格。這次考核的命題是:殺一個人。殺人對殺手來說易如反掌,然而,又是一個難題。我說過,十年初級殺手生涯中我從總部接單殺了數(shù)以百計的人,殺得得心應(yīng)手:有好些人在睡夢中被我以利劍抹斷脖子,當(dāng)我提著人頭回總部交差時,他的身軀猶留在自家床上渾如無事般地蹬被子呢;還有些人在路上走著走著,我迎上去打了個招呼,他以為碰上熟人“哎”地應(yīng)了一聲,我手中的長劍已刺入他身體里又迅速拔出,他傻傻地盯著胸前那個極小的孔眼,血一點點沁出,宛若嬌艷的花朵緩緩綻放,這才知道自己被謀殺了,也只好欣然地死去了。殺一個人對我來說簡單得就像當(dāng)初學(xué)藝時砍一枚葫蘆,切一條黃瓜,劈一個西瓜,或者刺那個看似精巧其實呆頭呆腦的木頭人。也因為太容易了,才使得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在接單時注意一下面貌特征,譬如臉上有顆黑痣或頭頂有撮紅毛什么的,不至于要殺湯姆錯殺了彼特而徒勞無功。至于該人的政治面貌、社會背景、學(xué)歷、出身以及為何有人花錢要讓他死,我無從得知。他們留給我的印象亦如葫蘆、黃瓜、西瓜和木頭人一般面目不清。所以現(xiàn)在學(xué)院讓我自己找一個人殺死,我真想不起要殺的人長什么模樣而不知該殺誰好,深感苦惱!

E

天氣如此晴好,大街上人來人往,抱雞趕集的農(nóng)婦、擔(dān)柴的樵夫、獐頭鼠目的市儈、挎刀的衙役、提著籃子賣水果的小商販、穿著漂洗發(fā)白的青衣的館生、插著滿頭假花的老嫗、騎馬的公子、乘轎的名門女眷、額角貼膏藥踩倒鞋跟的街溜子,等等等等——這些人都可以是我要殺的人,也可能不是我要殺的人,我無法把握自己的感覺。左邊的人向我迎面走來,右邊的人背朝我離去,我和他們一一擦肩而過,仿佛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到底誰才是我要殺的人呢?這滿世界的人,竟沒有一個是讓我來殺的?!有時我都想直接把那該死的出這道難題的導(dǎo)師殺了算了,但他殺人的手段已出神入化,哪容得我有出手的機會呢。曾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很早很早的年代(大概是大禹治水之時,或者后翌射日那些年),殺手藝成之日大都是出其不意地殺了導(dǎo)師祭劍的,也借此揚名天下。而后來導(dǎo)師們都被殺怕了,皆留下一手絕活以求自保,你再想殺他就比登天還難了。

我在苦苦思索中碰上了熟人,他是丐幫弟子楊小拐。楊小拐是一名專業(yè)的并且極其敬業(yè)的乞丐,他腿腳一點毛病也沒有,卻拄著拐杖沿街乞討。但是此時已是下班時間,他把拐杖扛在肩上飛快地奔跑。應(yīng)該討到了不少銅板吧,他正趕往勾欄院找相好的小麗姑娘去。有關(guān)我這位朋友的趣事我可以說出不少,其中較為經(jīng)典的一件是:某個生意不景氣的日子,他沒討到多少錢卻淫興甚濃,就到勾欄院向老鴇婆要求打折,打五折。老鴇婆被纏得沒辦法,只好說:五折就五折,但只準(zhǔn)進去半截。楊小拐嘴上同意這個條件,做的時候小麗卻在房間里叫:媽媽,媽媽,他全部進去了。楊小拐卻有他自己的道理:說好的半截,是下半截。就此你便能看出,他這個人雖是乞丐,但挺有思想的,不是常人所能及的。至少他做什么事都那么自信、胸有成竹。比方說,他現(xiàn)階段所追求的目標(biāo)是討到更多的錢,能時不時與心儀的姑娘嫖上一夜,為此他腿腳利索而堅持拄拐乞討。我當(dāng)街把他攔下,向他討教誰是我所要殺的人。

殺那最該死的人??!

誰是該死的人?

世上沒有天生就該死的人!而是,有人想要他去死,那么他就是該死的。

……哦,可是,沒有人花錢請我去殺哪個,而我必須去殺一個人。

那么,要讓人去死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

沒錯,這說明你已經(jīng)迷失了自我。

楊小拐見我半信半疑的,又問我晚上睡覺能否夢見自己的模樣——不能只是模糊的概念,得瞧清楚自己臉龐才算。好比城門頭張貼的緝拿逃犯的懸賞通告那樣,能一眼瞧出那頭像就是自己!要有那種心頭陡然被觸動的感覺。

我說:恐怕辦不到!我從未曾在夢中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模樣。我都很少夢見自己。僅有幾次夢見了——似是而非的,又像自己又像別人的樣子,就老覺得是夢中那人夢見了我。

哦,那你百分之一百五是迷失了自我,把自己都給弄丟了?。?/p>

怎樣才能找到我自己?

這個,這個……不如到鄉(xiāng)下找找,到你生身之地去找吧……

假若楊小拐不以乞討為生的話,我想世上將多出一位偉大的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和尼采都比不上他偉大。他說這話的時候意味深長且神情凝重的樣子極有哲學(xué)家的派頭。

后來(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楊小拐其實是嫌我膩歪有意搪塞我,但我當(dāng)時信以為真,收拾行囊騎馬返鄉(xiāng)去了,途中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小插曲:在路畔的小樹林碰上一位想上吊自殺的姑娘,我在第一時間揮劍斬斷繩子將她救了下來。我問她為什么想死,她說失戀了,哭著把繩子接好又吊了上去,我又把她弄了下來。如此反復(fù)多次——我說過我的劍很快,僅須一揮而過便讓她想死死不成。姑娘生氣了,說人家想死,你什么人啊這般多事。我告訴她,我是殺手,正想找個人殺殺。既然你這么想死,那就不要自殺了,讓我用劍刺死你吧。這樣一來既成全了你的夙愿,又照顧到我的業(yè)務(wù)。但她不答應(yīng),她說她恨死自己了,恨自己太傻了才被那男人騙了,才被人始亂終棄了,她必須親手把自己弄死!她說,她從小酷愛詩詞歌賦,對“花間派”詞客特別著迷,而那貌似高尚的家伙正好利用這點把她玩了又不想負(fù)責(zé)任。她講完自殺的原因后卻不想死了,說是讓我這一打岔竟沒了興致。便把繩子收好且待日后想死的時候再死。我請求她到時務(wù)必考慮一下能否讓我代勞。她說,再說吧。我邀請她同行。她一時沒什么事可做,也就跟我隨便走走。

就這樣這位名叫小剪的姑娘和我一同走上了返鄉(xiāng)之路,去尋找一個我要殺的人,或者說尋找殺人的感覺。當(dāng)然,最最重要的還是找回“自我”!

R

我的故鄉(xiāng)在遙遠(yuǎn)的北方。

我記得小時候堆雪人、滾雪球和打雪仗都是頂有趣的事。但有一個家伙老是欺負(fù)我。他常常拿雪團從我領(lǐng)口放進去,雪化后我冷得直打哆嗦。他還擅長狡辯,有一回我倆爭辯天空到底有多高,我說兩捆稻草接起來也夠不著,他說兩捆稻草接起來完全夠得著。他說:不信你瞧遠(yuǎn)處的雪山快刺著藍天了,人只需站在山頂上伸手即可摸著天空。這個觀點我不能茍同,我知道那是視覺上的偏差。但他容不得我不同意,便捉住我的手臂使勁扭,把它扭到后背上去,還直往上推,我便被摁倒在雪地上頭插進雪堆里,他以武力逼迫我承認(rèn)兩捆稻草接起來就夠得著天空的謬論。這家伙眼睛鼓出嘴唇薄利,脖頸上積著老厚的一層污垢,在當(dāng)時就看得出長大后準(zhǔn)是狠辣兇殘之輩,而那時他比我大,我打不過他,只得咬牙強忍住,任由他恣意欺侮。我發(fā)誓:總有一天要殺了他。而后來我學(xué)藝有成,倒把這事給忘了,這時走在返鄉(xiāng)路上才慢慢想起??斓酱蹇跁r,我想不急著回家吧,先把那人殺了再說。經(jīng)打聽知道他開了個小雜貨店,我們徑直就奔那去了。這天雪下得好大,小店早早就下鋪板打烊了。我們拍門時里面有人問:誰呀?我回答:過路的,雪太大行不了路,想進去歇歇腳。店里人開門讓我們進去,這才看清有好些村民聚集在此賭錢呢。村民們盡日勞作,難得大雪天出不了門也沒啥娛樂的,就玩兩個錢沽酒喝。他們個個身形粗鄙臉膛黝黑,我竟認(rèn)不清哪個是小時候欺負(fù)我的壞小子。

我問:店家呢?

這時擠在稻草墊上賭錢的人群里有個小銼子“哎”了一聲,他站起身來央身畔的人代他賭兩圈,說:過路的行人吧?俺家不是開客棧的,但您不妨歇歇腳待雪小點再趕路。他端出兩張凳子用袖子拂了拂才請我和小剪坐。他甚是恭敬,大概是見我穿著織錦緞袍還佩著鑲鉆的寶劍,小剪穿著蘇繡綢裙還披著貂皮坎肩,門外系著高大的黃膘寶馬鞍勒光鮮華麗,錯認(rèn)為是外地有錢的白領(lǐng)書生攜帶家眷出游來了。不常接觸到上等人的他竟有些羞慚,說話老低著頭,眼睛都不敢同我們對視。我細(xì)細(xì)端詳著這闊別多年的故人:他個頭羸弱;頭發(fā)枯槁好比荒草;臉盤肥腫;嘴唇也是肥厚的,不像小時候那樣薄薄的,緊抿著也讓人覺得一出口就是尖刻的話。這令我實在難以把他和小時候那張狂的小子聯(lián)想到一起。但我分明聽見別人喊他的名字李志國。

——李志國,快要輸了,你自己來吧。

他向那人哎了一聲,卻不急著去,還為我們倒了兩碗濁酒,他怯生生地說:沒什么好招待,客人對付著暖暖身子吧。小剪不愿意喝他的酒,她看到他拿油污的袖子擦那粗瓷大碗。她打聽方便的地方,李志國喊來他癡肥的渾家領(lǐng)她去茅房。我問他收成可好?他倒真把我當(dāng)成貴客了,竟一一告訴我打了幾擔(dān)麥子和多少高粱,養(yǎng)了多少頭羊多少只雞鵝等等。兒子念私塾快畢業(yè)了,女兒許配給張屠夫家當(dāng)兒媳婦。說著說著小剪已撒尿回來,我看雪小了許多就說:多有打擾,我們走了。我給李志國一大錠銀子,他不敢收,他說:殺了我也不敢收這么多。我執(zhí)意讓他收,他千恩萬謝后才放進袖筒里,又說了好些感激的話。他確實認(rèn)不出我是小時候被他用雪團塞進衣領(lǐng)里,又被扭著手臂強迫承認(rèn)藍天比雪山高不了一丁點的王老七,如今在外頭靠著一手殺人的好本事掙到大錢,搖身一變成了出手闊綽的大貴客。我也不想告訴他這些,這樣他會后悔當(dāng)初不該塞我雪團,亦必將承認(rèn)藍天確比雪山高出很多很多,多么沒趣呀,您說呢?

小剪姑娘扯了扯我的衣服,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我沒有理會。

出來后,小剪問我:不殺他?

我說:不想殺,沒感覺。

T

我?guī)е〖艄媚锷衔壹胰ァ?/p>

小時候住的茅草房竟然一點也沒變,歪歪斜斜的,二十年前看著快要倒了,此時卻還沒有倒。暮色降臨,從煙囪里徐徐冒出白煙,很濃的白煙,應(yīng)該是麥?;蛘呤硖贂竦貌粔蚋砂伞赣H在做晚飯了。我推開木門,老爹蹲在椅子上吸煙,頭也不抬就說:你回來了。仿佛我不是出門二十載這才頭一遭回來,而是剛剛下地回來呢。母親做好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雜菜燴端上來,給我裝了一碗也給小剪姑娘裝了一碗。她只看了看我?guī)Щ貋淼墓媚?,也不?xì)看她二十年不見已長大成人的兒子。我真奇怪我同小時候比應(yīng)該變了不少樣子,但二老竟能清楚地認(rèn)得(李志國就認(rèn)不出我)。甚至對于我的突然回來他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就這樣我們坐在油燈下圍著桌子一起吃飯。我走的時候老爹已是滿頭白發(fā)像一座雪山,母親也因腰椎病佝僂得像一張犁耙。如今依然是皚皚的雪山和彎彎的犁耙,他們倒是一點也沒變。老爹是村莊里最沒本事的男人,他是地道的農(nóng)民,但從沒種出過像樣的莊稼來。他有一塊奇怪的土地:假若春天時播下一斗種,秋天只能收成一升糧——收獲的還不如播下的種子多!一年四季我們家唯有靠野菜充饑,我小時候摔破了膝蓋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綠油油的汁液。我那該死的老爹很固執(zhí),依然春種秋收。借他種子的人實在看不下去,說:王石頭,你也別再忙活了。干脆把麥種煮給孩子們吃吧,還落個實在!他誰的建議也不聽,迄今已欠人上百石的麥種。值得欣慰的是老爹在他的土地上年年欠收,在母親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卻收獲甚豐。老爹和母親總共生了七個子女,但這七個子女他一個也沒辦法養(yǎng)育得好好的。我大哥四歲時染上時癥,沒錢醫(yī)治夭折了;二哥給人當(dāng)了上門女婿;三哥賣給了人販子;四姐淪落青樓為娼;五哥當(dāng)兵吃糧;六姐嫁給山賊做了壓寨夫人;我是老七,從小被送進殺人機構(gòu),當(dāng)時就簽了生死契。因此我可憐的老爹快八十了還躬耕于顆粒無收的田畝間,母親則挎著竹籃子上山采野菜。畢業(yè)后做成第一筆業(yè)務(wù),我就分出傭金的一部分寄給他們,但二老又把它退回了,老爹在附信上說:這錢染有血腥,我們不要。老爹就是這么矛盾,既然將我送入殺人機構(gòu)自然清楚我一輩子注定以殺人為業(yè),但卻不愿意花我殺人掙來的錢。同理,他們也不愿意吃二哥從他老丈人家?guī)淼墓茸?,不愿意花四姐賣身掙到的錢,五哥節(jié)省下來的軍餉和六姐夫搶來的財帛。據(jù)我所知,三哥被賣到一個大戶人家,成年后帶著羊羔美酒回來相認(rèn),這倔強的老頭竟將他拒之門外。母親跟著他一輩子沒享過福,活著只是受罪,腰上的痼疾一直沒錢醫(yī)治,我相信她必將帶著疼痛進入棺材,到時則須打一口拱形的棺材方能裝下她彎曲的身軀。

母親忘情地看著我?guī)Щ貋淼墓媚?,甚至把臉湊到人家姑娘的跟前,弄得小剪很不好意思。大概誤以為這就是她兒媳婦了吧。我說:媽,這可不是您兒媳婦。您的兒媳婦在城里,還給您生了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哩。母親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她說:這么俏麗的姑娘到底是誰呀,怎么就跟著我兒你呢?我不好意思告訴她這是我路上救下的萍水相逢的女子,日后也可能是我要殺的對象。我想了想說,她是我秘書。老爹笑了,說:什么世道啊,殺手也有秘書。

小剪姑娘從沒吃過用十三種野菜煮成一鍋的雜菜燴,感覺蠻新奇風(fēng)味蠻獨特的,裝了一碗又一碗,“叭嘰叭嘰”吃得挺歡的。我小時候吃怕了,一點胃口也沒有,把吃不下的大半碗全倒在她碗里,她說:謝謝。老爹和母親也吃飽了,沒事聊起我小時候的事情:老七從小愛哭,有一回自己拿木頭刻著小人偶玩,賣油條的趙二麻子看著有趣,就把每個都捏起來瞧瞧。誰知當(dāng)晚木偶的腦袋全讓老鼠噬掉了,第二天哭了一早上。小剪問,老鼠怎么會吃木偶腦袋呢?母親笑得滿臉皺紋:趙二麻子手上的油沾在木偶上,老鼠饞唄。他們還說起我養(yǎng)的一條小狗叫咪咪,狗起著貓的名字,特別通人性,讓我那貪吃的三叔宰殺了,我也是哭個不休。我聽著呵呵一笑:有這事嗎?真的,我都記不太清了,感覺很遙遠(yuǎn)很陌生,同時也很乏味。

我借過老爹的旱煙袋悶悶地抽了起來。老爹問,在城里碰上啥難題了?

我說:沒什么。學(xué)院下任務(wù)叫我殺一個人,沒說好殺哪個,自己找一時又找不著。

老爹沉思了良久,說:我和你媽你看哪個合適,挑一個吧。

什么?我嚇了一大跳,搞不懂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

老爹說:殺一個頂任務(wù)啊!

一聽能成為兒子宰殺的對象,母親居然也歡呼了起來。她說:殺我吧!殺我!老七你可得想想媽生你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是的,母親懷我的時候正值麥子收成的季節(jié),我在她肚里足足待了十一個月,因此未能趕在農(nóng)忙之前分娩,恰好那天她挑著一大擔(dān)老爹種的麩多粒小的麥子,一不小心摔倒了,同時我也哇哇墜地,降生于這苦難的人世。母親從此落下了腰椎病。母親有權(quán)利說她這一身的疼痛是我給她帶來的,我有義務(wù)把她殺了,讓她早早解脫!

老爹雖說不敢明著跟母親爭搶,嘴里卻嘟噥道:俺這一輩子生而無用死不足惜,難得有個機會派上用場,老太婆還要來爭搶……老爹挺委屈的!二老互不相讓,仿佛讓當(dāng)殺手的兒子殺死是什么莫大的榮耀。他們居然說:就好比你三叔家的小孩剛學(xué)會駕馬車,你三叔三嬸也是搶著坐上馬車讓你堂哥帶著風(fēng)光地周游全村。

這一切是我來之前未曾預(yù)料到的,讓我一下子措手不及了,不知怎么辦才好。

倒是小剪姑娘一片聰明,替我想了個招,她婉言哄勸二老說:叔叔阿姨,不是您兒子不想殺你們,而是總部有規(guī)定——凡殺自己親人者視為作弊。打個比方,您兒子去考取功名,您二老偷偷送上答案能行嗎?

聽她這么一說,二老徹底失望了。難得有個機會為兒子作出犧牲,又這樣不成了,他們很不甘心,但又不敢違反上面的規(guī)定。看著老人家挺可憐的——可憐極了!我心里充滿了哀傷,這哀傷也不知從哪來的。我腦海中陡然出現(xiàn)一片豐收后荒涼如同太古的麥田,超強印象的感覺,好比有一道映像將之投放進來。是的,那是我降生的那片土地,也是老爹耕作了數(shù)十年的田野,據(jù)說那也是我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我問老爹說:咱家那塊地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其實也不用打聽,還能怎么樣呢?誰不知道那是一塊奇怪的土地:假若春天時播下一斗種,秋天只能收成一升糧——收獲的還不如播下的種子多!

地被朝廷征用了啊。

爹爹和母親異口同聲地回答道,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那樣一塊貧瘠的破地朝廷居然征用它。簡直是把嫫母、無鹽、鳳姐、芙蓉姐姐等歷代網(wǎng)絡(luò)丑女送去充當(dāng)宮女。老爹對那塊土地有感情,他說,都是那狗貪官造成的。我問道,朝廷征去做什么用呢?難道說,要投入物力人力來改良它?

老爹說:不是的,不是的,他們把它圈起來。圈起來讓它荒著,什么也不種,他們把它命名為“夢田”。

夢田?

對,當(dāng)今圣上,那個剛剛登基不久的、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有天晚上突然夢見自己穿著一身白衣白褲站在曠野之中哭泣。于是降旨詔告天下,尋找那片夢中的曠野,各省各縣皆要全力應(yīng)付。說真的,夢中的曠野哪可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對應(yīng)?虛報了就是欺君之罪,無形中自己的轄區(qū)還少了稅收,長江沿岸南北二十四省三百多個縣治沒有一個地方官愿意當(dāng)傻子,偏偏咱們這里出了個狗貪官……

老爹恨得直磨牙。他說,本縣現(xiàn)任的那人原是捐來的官,沒有什么真本事,只會奉承上面,拍馬溜須,欺壓良民,搜刮錢財。就拿這“夢田工程”來說,他不僅討好了小皇帝,自己還落下不少好處。明明是一塊麥田,為了對應(yīng)皇帝夢境里的油菜花地,他還特地跑去東南沿海從海盜手中高價買來一年四季開花的油菜種子,筑起了高墻,冬天下雪了還要在墻外架上火盆保暖,人工飼養(yǎng)螢火蟲和皇帝夢中所見的一條綠斑夜光眼的四腳蛇。費了不少錢哪!這錢一部分是朝廷撥下來的,不夠他就從地方上募捐,夢田捐啦,夢田管理費啦,夢田附加稅啦,夢田發(fā)展基金啦,一大堆!費盡心思,巧立名目地亂收費,每家每戶還得抽出人丁輪流看護這個他一手炮制出來的虛假工程。勞民傷財!他得到朝廷的獎勵,百姓卻苦不堪言。

這個晚上二老的情緒很不好,躺在床上老是在翻身,從他們房間傳來破竹床格格嘎嘎的響聲,同時夾雜著二老一身老骨頭格格嘎嘎的響聲。我躺在床上也睡不著,看來這次的考核我是絕對過不了關(guān)的,一輩子也只有別一把劍的命。半夜里小剪走過來推了推我——我家的房間不夠,她在我的房間里打地鋪,在床鋪和地鋪之間畫著一道紅線,以示分隔,但紅線中部有一小段綠色虛線,表示可以跨越。她說:老七,老七,何不連夜去把那狗貪官殺了,為民除害,也抵了你的任務(wù)!

這真是個不錯的想法。我倆躡手躡腳地開門出去,提劍上馬直奔縣城。

Y

縣衙門最好找了,我們這窮地方二十年來也沒多大變化??h令歐陽杰克一家子住在縣衙門后院的豪華宿舍里。我讓小剪在后門口等我,我一個人進去。她說,好的,她在院墻邊上堆個雪人,就等我提著貪官的狗頭出來,安到雪人脖子上當(dāng)它的腦袋。我說好吧,到時再蘸點鮮血在墻壁寫上“我來也”三個字,明天一早圍觀的民眾就會把縣令被暗殺,腦袋被鑲嵌在雪人身上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五湖四海去,總部便會知曉我已經(jīng)完成了作業(yè)。眾所周知,每名殺手殺人之后皆會留下一個自創(chuàng)的記號,以供總部質(zhì)檢人員檢驗——燕子啦、星形啦、三角形啦、異國文字的字母啦,等等,我則習(xí)慣寫上“我來也”,這并不怎么荒謬,我雖迷失了自我,但每次從總部接單都出自別人的決定,他們決定了我的行動,行動里的“我”代表另一個人的意愿,因此我毫無疑義地寫上這三個字,這里面的“我”也就是你或者他——那個花錢雇兇的人?,F(xiàn)在,“我”則是為民除害的“我”,可以這樣說。

作為職業(yè)殺手,我擅長飛檐走壁、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然而,在一個陌生的所在并不必像蹩腳武俠小說描述的,先要投石問路,還要隨便捉個人逼迫他或者她帶路。我們自有一套,在此稍微透露一點:所有官方修建的建筑物,它的坐向方位以及排列秩序都對應(yīng)著天上的星宿,這是建造師們的職業(yè)習(xí)慣,他們固執(zhí)地迷信著那個莫名的傳統(tǒng)——依據(jù)宇宙最高準(zhǔn)則乃是貞真吉祥的方案。這也為殺手們提供了方便,只要是晴朗的夜晚,抬頭看一看悠遠(yuǎn)深邃的星空,在閃耀著冷光的繁星中辨認(rèn)出其中某一個星座的位置,接著一一對應(yīng),按圖索驥,從不會出半點差池,精確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有宇宙星圖的導(dǎo)航,就算是皇宮大內(nèi)也出入自如,但是這個辦法在擠滿違章建筑、亂七八糟的貧民窟則用不上。當(dāng)然,殺人機構(gòu)入門的文化科里都有一門天文地理課,這是必修課,學(xué)員們皆需一一通過。我輕易就找到了歐陽杰克的睡房,他正同他的小妾行房,我鬼魅般地靠近,輕拍了他肩膀一下,畢竟第一次以自己的意愿殺人,我一改以往神不知鬼不覺的暗殺方式。以往,我不是自己意愿的主人,只算得上雇兇者殺人的一把刀,或者從他們、她們私人擁有的槍械里發(fā)出的一粒子彈。因此,沒必要讓死者看清我的真容。

那家伙嚇了一跳,滾下馬來,雙手緊緊捂在下陰。那小妾卻不知是被嚇過頭人傻掉了還是怎么的,竟以某種慣性持續(xù)之前的動作,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地扭動身軀,仿佛她在跳什么天竺風(fēng)情的舞蹈呢,又仿佛她是從壁虎身上掉落的那段尾巴,神經(jīng)尾稍里殘存的信息還夠她麻花式地扭動好大一會兒。我從案頭拿了一根粗如兒臂的龍鳳呈祥凸凹花紋的紅蠟燭扔給她,讓她到一邊自己玩去,莫要影響灑家殺人。

我讓歐陽縣令也不必捂住自己下陰,因我要割的不是他小弟弟的腦袋。他居然領(lǐng)會了我的這層意思,放開了那個部位,哆哆嗦嗦地用雙手去抱頭。因此我得以觀瞻小歐陽從一代偉人漸漸縮小到一個小逗號的全過程,人一緊張莫不如此,我由衷地感到悲哀,這悲哀并不單純由他引起。一種氣息仿佛籠罩了所有的時間和空間,一整個宇宙都是。

誰讓你來的?

我要殺的人向我提問。我感覺得到,從瀕臨死亡的人的大腦里飛速轉(zhuǎn)動而泄露出超大容量的信息(至少有上億個字節(jié)):一個個政敵,一個個情敵,緊接著是他曾經(jīng)作為盟友、后來被他陷害過的所謂的“兄弟”……

果然,從他嘴里不斷冒出一個個他所能猜到的個人或團伙的名字:戴維、鬼眼李、魏征、劉禹錫、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馬拉車夫司機、張三、路易14、慕容家族、村上春樹株式會社、蝴蝶幫、兄弟會、原始黨人、3A集團、罐頭食品維持俱樂部……

他每報出一個名字,我就傲慢地晃動一下手中的劍,表示不是的,看得出他舒了一口氣,然而想到另一個更恐怖的死對頭,馬上又陷入重重憂慮之中。可憐啊,可見政界比江湖還要險惡千萬倍。

沒有誰。我實話告訴你,我僅僅只是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

對!你貪贓枉法,搜刮錢財,欺壓百姓。我為民除害來了!

哈哈哈哈。

那家伙居然夸張地大笑了起來。我見他的小弟弟居然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且伴隨著笑聲一抖一抖的,他說:我身為朝廷命官,犯了錯自有朝廷治罪于我,當(dāng)然了老百姓可以檢舉我,上街貼大字報,上京告御狀亦未嘗不可。

原來,他們當(dāng)官怕的是政治暗殺,并不怎么把民憤當(dāng)一回事。或者說不相信為民除害這種事,像這種事早在上個愚人節(jié)和上上個愚人節(jié),已被他和他的同僚們拿來彼此惡搞過幾次,連一點兒新意都沒有了(不久之后,我在另一個場合遇著的另一個當(dāng)官的這樣告訴我)。

他接著說:但是,你不能以為民除害的借口來謀殺我,你以為你是誰?行俠仗義的大俠客嗎?告訴你,當(dāng)代再也沒有什么俠客了。只有流氓和混混,到大街小巷去看看吧,惡棍們打架斗毆無非是為了爭奪地盤,好收取更多保護費,再不就開妓院、開賭場,販賣鴉片走私毒品……是的,我聽從意大利來的探險家馬克波羅先生說,西班牙那邊還有個蒙面黑俠佐羅佐大俠,他是漢代名將衛(wèi)青的一員部將的后代,當(dāng)年衛(wèi)大將軍將匈奴驅(qū)逐到歐洲去,生怕他們會卷土重來,便派了他武藝高強的部將在那邊臥底監(jiān)督,佐羅是中國漢代游俠精神唯一傳承的歐化混血血統(tǒng)。你不會是從歐洲歸來的佐羅吧?你的英文名叫不叫作Zorro?

不,我不是佐羅。

那你是誰?憑什么要謀殺我?你總得讓我死得明白吧,我有權(quán)向你提問!

我先問你一個,為什么要占用農(nóng)民田地興建形象工程,比方說,“夢田”——好大一個政績,從中撈取了不少好處吧?

你說“夢田”,好吧,讓我詳盡地告訴你,今年開春先皇光榮地駕崩了,你知道吧,當(dāng)今圣上才十二歲呢,哭哭啼啼不肯穿上龍袍坐上龍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也難怪,別的王子公主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御花園里的兒童樂園玩過山車,或者到京都大街的肯德基餐廳吃漢堡包,去旅游,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為什么自己要天未亮就起床早朝,半夜三更批閱奏折,累得半死不活呢?憑什么?!太后告訴他,因為他是上天派來的真龍?zhí)熳?。時間追溯到十三年前,當(dāng)時太后已快要六十歲了,尚未懷上先皇的龍種,急得跟什么似的,而先皇也著急呀,日理萬機之余還利用時間加班加點地要把那件事落實到位,一個晚上,七十多歲的先皇和快要六十歲的太后還一下一下地埋頭苦干,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精神啊,簡直是老牛拖著破車來參加環(huán)球旅行,何時才是個盡頭……就在那會兒,幾乎絕望了的太后躺在龍床上從窗戶里看出去,一顆流星正從天邊劃過緩緩地墜落,她及時許了一個愿:讓我懷孕啊!與此同時,先皇噴灑出他寶貴的也是最后的一滴。后來,據(jù)夜觀天象的天文官報告,那顆流星是一架來自火星的UFO飛碟。而太后許愿的意念正好指引失事的宇航員逃生,那名火星宇航員就是當(dāng)今圣上,他沿著太后的意念隨著先皇的精液進入人間的子宮,得以安全著陸。所以說,他是從火星來的真龍?zhí)熳?。皇上問,那他還能不能回他的火星故鄉(xiāng)去?太后告訴他,會的,但是要等待火星的UFO飛碟再次降臨地球,讓他先安心工作,稍安勿躁靜候佳音。從此,皇上每個晚上都做那個夢:穿著白衣白褲站在曠野之中等待火星UFO飛碟。為了讓辛勞了一天的皇上晚上做夢有個地方,難道說不該營建一個“夢田”——夢的棲息地?

好吧,建造“夢田”,行,那說說你自己的問題吧。

我?你是指我從中撈錢嗎?我承認(rèn)有這回事,不僅建造“夢田”,其他的任何一個工程我都從中拿回扣,而且一拿一大筆。但我得告訴你,我出生在一個商人家庭,商人——普天之下最辛苦、最冒險的一個行業(yè),也是最最敬業(yè)的一個階層,關(guān)于這方面我可以向你推薦一本書——假若你有閱讀的良好習(xí)慣的話——《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故事集,講到不少商人的故事,尤其是一個叫辛巴達的,連續(xù)七次參與遠(yuǎn)洋貿(mào)易的冒險投資!沒錯,社會上對他們評價不好,唯利是圖啦,熱衷于經(jīng)營啦什么的,可是商人沒田沒地沒槍沒炮,可以說真是窮得只剩下錢了,若不讓每一分投入都得到回報,何以為生呢?家父讓我從小就讀書,讀書的目的是當(dāng)官,當(dāng)官的目的就是撈錢!可是,我并不怎么會讀書,記得有一個晚上,我背誦一篇課文,背到四更天還沒背好,有個伺機入室行竊的梁上君子等得不耐煩,就現(xiàn)身大罵:這水平還讀什么書?!他替我背了出來,通篇一字不漏連帶標(biāo)點符號。唉,我念念念,念那么多遍,人家聽著聽著就記熟了。家父實在沒辦法,忍痛花了一大筆錢為我捐了個前程。你說我不設(shè)法撈回本錢能行嗎?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商人們一分一厘掙過來省出來的血汗錢嗎?!當(dāng)然,這樣做非常非常危險,很有可能要進監(jiān)獄。也就是說,我來自商人家庭,是個貪官,早晚要進監(jiān)獄的,這些我都明白,因此也心安理得?,F(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吧,憑什么半夜三更要來殺我?

我是“夢田”前主人家的小兒子!難道說,還不足以成為殺死你的理由?

哈,剛才跟你說過了,征用你家田地的目的是為了讓皇上白天安心工作晚上安然做夢。再說也不是白白征用,據(jù)調(diào)查你家老爹王石頭先生數(shù)十年投入一百多石種子,才收回十來斗空殼麥子,根本是個虧損狀態(tài),政府賠償五十斗麥子一點也不占他便宜。這等于幫你家卸下一個包袱!當(dāng)然了,你爹那老頑固總還要發(fā)發(fā)牢騷,他什么毛病你又不是不清楚。哦,你是老七?

王老七便是在下。

王老七,據(jù)說你從小被送進殺人機構(gòu),如今是一名殺手了吧?

是殺手,沒錯!

那我問你,殺手可以隨便殺人嗎?在沒有雇傭合同的情況下可以白白殺人?一位馬車司機沒事放空車四處游蕩,可以嗎?

歐陽杰克咄咄逼人,一派義憤填膺的樣子,胯下那話兒竟勃然站立,戟指怒目的,仿佛要向誰追討個什么說法似地,看來他是氣得那個都直了。我啞口無言。他按了下床頭的一個隱形按鈕,床板徐徐掀起,躺在上面用龍鳳呈祥凸凹花紋的紅蠟燭做機械運動的小妾滾落地上,沒人喊停的情況下,她繼續(xù)進行,但是臉上的表情充滿了絕望。床板底下是一錠錠紋銀,黃金珠寶什么的,也有不少古玩字畫。歐陽杰克說:這是我歷年竭力搜刮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告訴你吧,我特別節(jié)儉,都舍不得穿著褲衩睡覺,在沒人看到光屁股的情況下何必增加磨耗!我從不打牌、飲酒,想唱歌也不上青樓去,就在自家陽臺上清唱,洗頭、泡腳都是在自己家里用自來水自己來,也不抽鴉片。更不打游戲——讓六名身材高矮不一的差役從矮到高按梯隊站立,一人頭頂擱一枚蘋果,拿箭來射,不,我從不這么干,這是一種高危游戲,不僅箭要射得有準(zhǔn)頭,力度還不好拿捏,假如用力太猛了,箭鏃穿過第一個差役頭上的蘋果,而后面那位的牙齒沒把它咬住,就會射穿過去中第三個人的咽喉,第三個人的脖子若是太細(xì),那就會射著第四個人的胸膛,第四個人的胸肌若是不夠發(fā)達,就會射著第五個人的肚皮,第五個人若不是啤酒肚的話,那就會射著第六個人的下陰,當(dāng)然,第六個若是女差役就好了,箭直接飛出去,打了一個通關(guān)!別的領(lǐng)導(dǎo)都這么干,而我在八小時之外,就以同我的小妾做愛來消磨漫長時光。你知道的,男女做愛是一項低能耗的游戲,什么也用不上,直接就拿對方的身體來玩,且能達到最高層次的快感。何樂而不為呢?好了,說了這么多,我只想告訴你,你既然是殺手,這些錢全都給你,雇你為我殺一個人。

殺誰?

出于職業(yè)習(xí)慣,我急忙問道。

殺死你自己。

我?自己?!……

至此,我知道遇上高手了。歐陽杰克絕對看出了我是一個迷失自我的人,他清楚我沒辦法找出哪個人是“我”,再多的錢也掙不來的。你看,世上所有的人:乞丐、農(nóng)夫、皇帝、商人、男人、女人……他們皆有一份自信、自足、自醒、自尊、自強不息,乃至自我犧牲的精神,就算是自卑、自討苦吃、自暴自棄或自以為是,如眼前這個自甘墮落的狗貪官,都還有恰如其分的“自我”??墒俏覅s仿佛是被遺棄了似的,找不著自己!

在世人的優(yōu)越感面前,我注定要一敗涂地。

歐陽杰克走到那個小妾身畔,輕輕地拿開龍鳳呈祥凸凹花紋的紅蠟燭,說,別浪費東西了,寶貝,這個是照明用的。然后,把他的放了進去,就當(dāng)我是透明的,不管也不顧,自己忙開了。在沒有背景配樂的狀態(tài)下,那對男女淋漓盡致的人體舞劇如同一場幻境魔戰(zhàn),上天堂,入地獄,渾似不在人間,他們痛苦地歡叫著,他們快樂地呻吟著,末日剛剛降臨,盛筵卻又開始。某個隱形的歌者以傳音入密的聲息驀然失控似地唱道:多么新鮮的傷口,撒上白糖,便是一頓豐盛的午餐……而作為一名尷尬的局外觀望者,我有一萬零一種尷尬。

我恍若置身于陌生的星球,一切的一切雖熙熙攘攘,卻又那樣的飄渺虛無。是的,我倒應(yīng)該慶幸我沒有“自我”,因為,假若有的話對我來說也是多余的!

小剪在院墻邊上堆的雪人的脖子上一冬天都沒有腦袋。

民眾們看到都說那是暗示貪官歐陽杰克的腦袋早晚會掉落,只有我知道不是那個意思,或者說暗示著更多更多,我也說不清。

U

這趟重返故里,我雖衣錦還鄉(xiāng),內(nèi)心卻空空蕩蕩的,既沒找著要殺的人也沒找著殺人的感覺。回到城市后,我果然不能通過考核,依然是碌碌無為的初級殺手,別著一把劍在街市里找尋下手的目標(biāo);有一個老婆帶著兩個小兒女過著世上最平庸的生活;有父母雙親在鄉(xiāng)下垂垂暮年,乏人贍養(yǎng);但猶能欣慰的是有了一個小情人,她的芳名叫:小剪——一個自殺未遂的大家閨秀,她倒是說了,假若她還想死,必定死在我手里。

離開故鄉(xiāng)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問老爹和母親:你們?yōu)槭裁匆挛遥课宜闶鞘裁茨??接下來我該怎么辦?

母親慈祥地看著我說:你這孩子怎么了?

我說:為什么要生下我?當(dāng)時,你們都生一大堆小孩了,生下哥哥和姐姐們都沒辦法養(yǎng)活他們,為什么還要生下我?!

老爹看了母親一眼說:你就跟老七實話實說吧。

那個晚上,蚊子非常多,咱家的蚊帳破了好幾個洞,至少有七八個,我起身打蚊子,把你老爹給吵醒了,他也起來幫忙打蚊子,蚊子太多了,打呀打呀打呀,怎么打也打不完,一晚上都睡不成呀……后來,后來,就有了你。老七,我的孩子!

原來,我是他們打蚊子才有了的??墒?,意義何在呢?!

有一天,我們的導(dǎo)師見我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同僚腰上別的雙劍看。他說:殺人很容易,下決心殺一個人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下決心殺死別人和下決心殺死自己的難度等同。也就是說,若能下決心殺死自己就能下決心殺死別人,能下決心殺死別人也能下決心殺死自己。不過,你早晚會擁有同時別兩把劍的資格的!不管是你殺了別人,還是你殺死自己,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導(dǎo)師說這話時的神情酷似貪婪狡詐的歐陽杰克,有一種煽惑人心的意味。我終于明白了:我是無意中被弄到世上來的,而這個世界又時時刻刻逼迫著我殺死自己。多么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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