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偉
在讀鄢然若干的小說與戲劇之外,近期又讀到她的散文集《半是藏雪,半是川土》(沈陽出版社2013年版),清晰展現(xiàn)出另一值得關注的文學空間。在此散文集之中有《圣山之戀》一篇,最末一句話——“這時,灼熱的陽光正流連在青樸山上”。正是由這一句出發(fā),我們將從整體上審視這一部散文集,并將之作為這篇評論的標題。因為,我們認為這句看似不經意的話,切入到了鄢然散文的某種核心與特質。
這與散文集《半是藏雪,半是川土》的內容題材相關,全書分為三輯,分別為“藏行者漫記”、“游戲者雜記”和“閱讀者手記”。這樣的安排關乎鄢然的生活經歷:
我的青春我的好年華都是在西藏度過的,但我人生的最后歸宿將是有著天府之國之稱的川西平原。我是從成都進藏的,我也早已從西藏回到了當初的出發(fā)地。人生就像是畫圓。如果說人生是在畫圓,圓周的兩個一半對應的便是我的兩個半圓:四川與西藏。
于是,在西藏與四川的結構性時空轉換之中,我們看到“這時,灼熱的陽光正流連在青樸山上”——它帶給鄢然散文的某種整體的氛圍與質地。青樸山——這一西藏圣山——的陽光長久地留在了鄢然的內心,并不斷灼燒,成為其包括散文在內的諸多文學樣式的內在性構成。可以說,即便是那些與西藏無關的題材,西藏也成為一個明顯“缺席的在場”。讓我們再細味這一句之中的“這時”一詞,說明“灼熱的陽光”在此刻仍然地照耀與眷顧鄢然,并不因為時光的荏苒而成為“那時”。雖然,她已經回到、工作與生活在了成都無數(shù)年,西藏圣山的陽光仍是在內心普照。亦如鄢然的感慨:“我情思悠悠的藏雪呵,最終都會化在我如今生存的川土上……”
鄢然西藏經歷與體驗的核心是青春與生命意識。因為青春的充盈,西藏成為她生命的承載,也成為日后不斷回眸鮮活明媚而又區(qū)別日常生活的空間存在。在《此情悠悠》、《澤當:我生命的驛站》兩篇散文之中,我們伴隨著20世紀80年代初一位初入西藏工作少女的眼睛,打量著這一陌生的世界:有對父輩“老西藏”的沉思,其中無言而博大父愛的彌散;有“師傅父親和作為徒弟的大頭”的故事;有對最初工作地點的牧歌式描繪;有對曾經同事朋友的經歷與“趣事”的津津樂道;還有年輕的心對愛情的渴望……在這些并不算十分復雜的往事敘述之中,一種回憶的基調使得曾經的西藏生活具有了生命力,進而顯示出特有的魅力。這正是散文的當行本色,現(xiàn)在與過去構成了一種心理時間,并融會無間而隨意出入,顯示出鄢然散文語言樸實流暢而搖曳多姿。這些散文篇章符合教科書上關于散文哪怕是最為嚴格的定義,無疑也是散文集《半是藏雪,半是川土》之中最為迷人的部分。
我們忘不了在西藏之中,那一個叫“澤當”的小鎮(zhèn)。它曾經安慰了最初帶著“被放逐”而充滿失望心情的少女:
用了5分鐘的時間,我和父親就逛完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實在是太小了。奇怪的是外貌簡單的小鎮(zhèn)在落日的余暉下彌漫著神奇的氣氛,使我產生了進入格林童話世界的感覺。至今我也不明白,那種神奇是來自于小鎮(zhèn)上穿藏裝的人們,還是在街道兩旁嬉戲玩耍的“藍精靈”。躺臥在群山懷抱中的小鎮(zhèn)靜靜地以她的撲朔迷離迷住了我,不知不覺掃去了我的凄涼,我開始朝著陌生的人們微笑,我的笑容令父親開心。
或者是澤當鎮(zhèn)上令人印象深刻的“鐵皮房”:
在當時的條件下,幾乎所有的單位造房都是用白鐵皮代替瓦片蓋房頂,用黃土石塊建房身。所以造出來的這種鐵皮房,既不是藏式的,也不是傳統(tǒng)的漢式瓦房。白天在陽光的照射下,這些鐵皮房的房頂泛著一片銀光,從遠處看平地腹心的澤當鎮(zhèn),倒是好不耀目、奪目。
這樣的奇情異彩構成了鄢然記憶深處感性西藏的底色,這樣的描寫自然也有著她西藏生活的基礎。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其實“西藏”何嘗不是鄢然心靈的折射與產物,長久地超時空地傳流出來,進入文學,為自己的青春與生命鍍上炫目的色彩,賦予過去生活以同質的意義。這樣,我們看到了一幕——即便是那“破舊不堪荒涼無比的小鎮(zhèn)”,也成為了“格林童話世界”,同樣是陽光在不斷閃耀。所以,當鄢然感慨“舊日的澤當,已被今天要漂亮得多、現(xiàn)代得多的澤當鎮(zhèn)取代,因此,我再也不能走進我熟悉的那個小鎮(zhèn)了,除非在夢里,在記憶之中”,我們想說的,即便是在過去,可能也并不存在那種“舊日的澤當”,它可能只是鄢然一段青春與生命的彌補性想象,從那一抹陽光開始,在其內心與文學之中存在,并無窮地彌漫,幻生出了若許的奇情異彩,而與現(xiàn)實似無太大的關系。
鄢然與西藏的青春相遇似乎同樣也注定她將只是一個西藏的過客——這樣的話或許顯得比較極端與殘酷。同在《澤當:我生命的驛站》之中的一段話,我們想可能更為接近真實:
那時候我們是那樣的年輕,體會不到澤當鎮(zhèn)的魅力,對那些充滿著濃郁文化與歷史底蘊的民間故事是那樣的漫不經心。與我們相反的是,古老的澤當,卻總是吸引著拉薩的文化人到此憑吊,尋找西藏文化的根、西藏歷史的夢。在澤當鎮(zhèn)生活的那兩三年里,要不是我跟隨著從拉薩來的作家、詩人們爬上了貢布山,參觀了獼猴洞,還有雍布拉康和昌珠寺,到今天,我的遺憾會更深,我在小鎮(zhèn)的生活,會更平淡無奇。
鄢然的“西藏”,一方面是由民間故事、文化人的憑吊以及日后由概念性的“西藏文化”、“西藏歷史”構成,另一方面則是平淡無奇的小鎮(zhèn)生活。但是,二者在年輕的心里并不矛盾,在不斷重疊,相互映照生輝,都成為了一種時光之中的感性的空間“現(xiàn)實”。
很重要的是,我們還想說明的是“文學”在鄢然西藏生活之中扮演的角色,“文學”帶給她西藏體驗的意義。我們相信這也是她西藏體驗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當然,這也與她后來調到西藏人民出版社有密切的關系。例如,在《有關“麻風村”的零散記憶》一文中,重點談及的馬原的《虛構》,以及自己作責編出版馬原的《西海無帆船》一書。在《成長中的記憶》一篇之中,鄢然還以其散文之中較為罕見的鄭重筆調寫道:“西藏人民出版社作為我西藏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組成了我的人生符號中最神秘最神圣的一個代碼,成為我永不消失的西藏情結,是我已經寫作并將永遠寫作下去的動力。”可以說,更多的是在一種精神世界之中,在文學的無限生長之中,與西藏的某種氛圍產生了契合與想象——這也是一種較為個人性的體驗。
可作旁證的是,當鄢然離開西藏之后,再回到西藏舊日的工作與生活過的地方,就在散文集《半是藏雪,半是川土》之中留下了不少的圖片,而圖片的說明文字多為解釋這是在西藏的某地,不少的就自然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聯(lián)系了起來。茲舉兩例:
站在羊卓雍湖前,一切恍然如夢。三十多年前,我還在西藏山南地委秘書科工作時,曾隨地委張副書記、高秘書長等到浪卡子縣了解農牧業(yè)生產情況,那時在羊湖邊上,可沒有立這個碑,更沒有一輛接一輛的旅游車。而是有許多飛禽在湖邊活蹦亂跳,我曾在短篇小說《不僅僅是挽歌》中寫到逮小野鴨的情節(jié),可不是虛構,而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事。
這是作者在其短篇小說《白面具中拉姆的情愛之靈》中曾寫到的藏王墓所在地的留影。藏王墓位于西藏山南地區(qū)瓊結縣境內,是西藏保存下來規(guī)模最大的王陵,吐蕃王朝時期第29代贊普至第40代(末代)贊普、大臣及王妃和赫赫有名的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都葬于此。
不管是從西藏的某一地域想到了自己的小說,抑或相反,西藏在相當程度上存在于鄢然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紙上與現(xiàn)實之中的西藏相互顯現(xiàn),難以分辨?!拔鞑亍钡男蜗蟪蔀榱僳橙辉诂F(xiàn)實之中以文字構筑與創(chuàng)造的一個世界,讓你無法區(qū)分舞與舞者。
在西藏書寫之外,散文集《半是藏雪,半是川土》以更多的篇幅展現(xiàn)了鄢然在成都的工作與生活,即是第二輯“游戲者雜言”。散文書寫題材的轉變,不僅在于地域空間的變化,更表明在心態(tài)之上。在告別了青春之后,生活就是生活,無法躲藏。在四川,褪去了昔日的西藏光環(huán),基本上沒有了如同西藏那樣的奇幻故事,鄢然和我們一樣,努力工作,重視家庭,思考著身邊的社會,乃至于有暇之中愉快地閱讀書籍——一個更為成熟與熱愛生活的鄢然向我們走來。大略而言,成都時期的鄢然散文在內容方面有在四川各地采風的感受、對日常生活的咀嚼與感悟、對自己關注的戲劇發(fā)展情況的思索、還有作為閱讀者暢游西方小說名著的心得。是否可以這樣說,這些就是成都帶給鄢然的全部,所面對的世界完全與鄢然沒有了距離,一切以文字平實地匯入到了散文,散文就是她生活的本身,于此同時也消失了西藏題材散文的那一種奇情異彩。
接著,讓我們追尋鄢然留下的“川土”足跡。如有論者的看法:“個體日常生活的空間,即‘他的空間’只能由他自己個人來經歷,不可由其他人來代勞;而且,正是這種空間經歷構成他自己的空間?!蔽覀儼l(fā)現(xiàn),“四川”的空間,或是鄢然面對蒼溪縣生態(tài)庭院建設的示范村的感受:
一種羨慕伴隨著驚訝油然而生:但見沃野田疇,農作物長勢喜人;錯落有致的川北農家小園,翠綠掩映;幽徑小道,宛如玉帶飄落在鋪天蓋地的綠色中;庭院內,蝶拂花梢,花紅燦爛。放眼看去,蒼溪雪梨、獼猴桃新品種紅陽果、脆香甜柚等果林環(huán)繞四周。一片蔥蘢,香飄四溢。
或是在成都近郊的洛帶古鎮(zhèn)的遐想:
老街是陳舊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坑坑洼洼,留下了時間的皺褶、年輪的印痕。載客的三輪車在路上奔跑著,濺起了一股股醬色的泥水。腳下凹凸不平,我們穿著高跟鞋,深一腳淺一步,感受著細雨中那透著明末清初建筑風格的瓦舍房廊,想象著這個社區(qū)家園的建造者和他們的祖先在漫長遷徙路上奔走的情景,便有了一種敬佩和感動。
她仍為自己生活中與“川土”的相遇而感動,思考所面對世界的現(xiàn)實與歷史,從中流露出一貫的人文關懷。那么,曾經的西藏呢,“一個密切相關但并不在‘此’的地點(旅游地、冒險地、初戀地、久別的故鄉(xiāng)等),它可以用記憶、照片、故事等表象方式在我們生活世界中重復,從而與當下的生存空間形成鮮明對照,但它無法與當下的日常生活相銜接,正是這種在別處、不可銜接,或者說某種烏托邦的形式對我們的生活形成了影響?!痹诖耍覀兿肫鹆恕饵S龍溪偶遇的西藏印跡》一篇,當在成都的黃龍溪偶遇“我在西藏工作時家居科委大院內的一個鄰居”之時:
我問他現(xiàn)在哪里工作,說自從我們這些鄰居從西藏內調回來后,各奔東西,都十六、七年了,一直不曾碰過面,怪想念的。我不好意思地問他的名字,他說他姓呂,我又自報了姓名,他這才弄清楚了我的身份,想起我們曾家住兩隔壁,笑著說他剛才把我當成他的另一個熟人了。
這仿佛就是與西藏關系的一種象征,既熟悉而又陌生,而更多的是遙遠,在曲折跌宕之中顯得富有張力。鄢然轉而融入到了在成都的工作與生活之中,開始了更為無意的為文,更為信筆信手地書寫瑣細的日常世界了。
在其中,鄢然還寫作了不少有關在當下社會之中戲劇存在情形的散文。既有對川劇藝術家崔光麗表演的高度褒揚,也有對川劇在市場經濟之下深深的喟嘆,更有義憤于在行政指令之下對戲劇發(fā)展帶來傷害的做法。我們讀到鄢然散文之中這樣的話:“我們的功夫都還用在了哪里?如果我們把這些財力、人力不是用在讓領導的滿意上,而是真正用在戲劇改革的刀刃上,情況會怎樣?”這里,我們看到一個憤憤不平的鄢然,與我們在這本散文集之中見到的那個性格溫潤的好女兒、好妻子、好員工的形象截然不同了,瞬間爆發(fā)出來的真性情頗令人矚目,也是極為可愛的。
在第三輯的“閱讀者手記”,我們看到鄢然“閱讀一批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的感悟與思考”。固然,這些散文篇章是在鄢然不斷向文學大師的致敬,同時何嘗不是一種對話,或許預示著鄢然散文乃至文學探索新的動向。我們關注著這些閱讀帶來的散文之中所采用的話語方式,隨舉兩例:
凱爾泰斯的悲觀是一種勇敢,這種勇敢能夠讓他平靜地面對從人類傷口里滲出的膿血,為人類的墮落作證。凱爾斯泰的這種勇敢和冷靜的悲觀主義,還有他為了存在而進行的孤獨中的“自殺性思考”,并持之以恒地用文字表述他的這種自殺性的“幸福”,造就了他的文學成就。
霍桑用《紅字》講述了在一個不合理的社會中人類無法避免的悲慘故事,這個故事關注的是人的靈魂,人類各色各樣的靈魂,而霍桑用人類最強烈的兩種情感——愛與恨,講述人的心靈中有關原罪、信仰、救贖、解脫直至升華的問題,完成了他對靈魂的訴說。
顯然,“人類”成為了關鍵詞,體現(xiàn)出一種對日常生活的觀念超越。由此,我們產生了聯(lián)想與展望,即是鄢然寫作四川生活散文的平實樸素,讓人大有原生態(tài)的感覺,但在另一方面,在與日常生活的日益趨同之中,鄢然是否應更為積極去追尋精神的向度,開拓出對日常生活的超越性空間,進而在其散文乃至文學之中展現(xiàn)人類的生存與靈魂——如同她在閱讀西方經典小說時的深深體會。最終,我們又想起“這時,灼熱的陽光正流連在青樸山上”這一句話來,可以說生命本體的體驗與感悟構成了鄢然“藏雪”與“川土”散文寫作的全部的出發(fā)點,因為無數(shù)巨大而閃耀的青樸山正迎面向我們走來,發(fā)出聲聲召喚,在生活的每一空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