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建國,黃麗娟
(閩江學院歷史學系,福建福州 350108)
福州民間文化心理淺析*
——從方言熟語歌謠的視角
房建國,黃麗娟
(閩江學院歷史學系,福建福州 350108)
福州的方言熟語歌謠是閩都歷史文化的結(jié)晶。在學術(shù)界對福州方言的傳統(tǒng)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從人生觀、處世觀和家庭觀三個方面入手,分析福州方言熟語歌謠中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以挖掘出其背后所反映的民間文化心理。
福州;方言;熟語;歌謠;文化心理
方言是一種語言的地方變體,在語音、詞匯、語法上各有特點,是語言分化的結(jié)果。熟語一般指語言中定型的詞組或句子,主要包括成語、諺語、俗語、歇后語等。歌謠則主要包括民歌和民謠。方言熟語歌謠是一個地方文化遺產(chǎn)的結(jié)晶,包含著當?shù)厝嗣竦纳詈蜕a(chǎn)經(jīng)驗、社會習俗、道德觀念等等,具有較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目前學術(shù)界主要是從兩大角度去研究福州方言,一是從純粹的語言學的角度去解析福州方言[1,2],二是對福州方言熟語歌謠進行搜集、整理和分類[3,4]。筆者認為這兩個角度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我們將福州方言熟語歌謠置于地方民俗文化的背景之下,考察這一段時期內(nèi)福州熟語的變化,而后分析其背后所反映的民間文化心理,這將是研究福州方言的一個較為新穎的視角。本文即是在這一思路的指引下所進行的粗淺的嘗試。
閩都方言——福州方言是漢語的一種方言,也是閩方言的重要一支。作為“閩都”的福州歷來是福建的政治文化中心,而以馬尾港為代表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和以臺江為代表的傳統(tǒng)商業(yè)貿(mào)易重鎮(zhèn),又形成了閩東北地區(qū)的商業(yè)經(jīng)濟貿(mào)易中心。因此,福州話在閩東方言區(qū)中作為代表方言具有較高聲望[5]。
福州方言的基礎應該是古閩越族的語言,此外古吳語、古楚語、上古漢語和中古漢語也明顯地留存于福州話中。近300年來,福州話無論是在語音的聲韻母、音變規(guī)律、字音的變讀方面,還是在詞匯方面都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但這種變化又是極其緩慢的。就福州話的外部關(guān)系而言,由于福州處于福建省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地位,它對周圍小方言的影響是很大的,它本身又擁有較大的穩(wěn)固性,這在南方諸方言中是不多見的,也是令人注目的[6]。
在福州方言中有著大量的熟語。熟語歌謠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凝聚了人民群眾的生活智慧、勞動經(jīng)驗、社會習俗和情感體驗,在民俗學、語言學、文藝學、社會學等學科上都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7]。1870年由福州美華書局出版的《福州方言拼音字典》(The Alphabetic Dictionary in the Foochow Dialect)共收錄了928個福州話的基本音節(jié),有字的“目”8,311條,寫不出漢字的“目”1,242條,附在各字目下的詞語共3萬多條。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陳澤平搜集整理了這本字典中的851條福州熟語,然后將這些熟語分為四類(如表1):甲:目前仍為福州話中的通用詞;乙:歷史詞或舊詞,只有少數(shù)中老年人能懂;丙:已徹底退出交際,絕大多數(shù)今天的福州人完全陌生的詞;?。喝源嬖谟诂F(xiàn)在的福州話中,但其含義已與舊意完全不同。這種統(tǒng)計能夠反映出一百多年以來福州熟語的變化情況(見表1)。
表1[8]
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三字組”熟語目前的通用率高達63%,“四字組”的通用率也將近50%,只有字數(shù)較多的熟語消亡率較為明顯,但通用率仍接近三分之一。因此福州方言中熟語的生命力是比較旺盛的。這種生命力和穩(wěn)固性還體現(xiàn)在300年前所編的福州方言的韻書《戚林八音》,至今還被閩劇藝人用作合轍押韻的依據(jù)。而即便是40多年來全國通告的社會稱謂“同志”、“解放軍同志”,在福州話還要換說成新造的方言詞“依志”、“依解哥”[9]。
方言中的熟語主要包括諺語、歇后語、慣用語等,常運用比喻、雙關(guān)、借代、夸張、對比、諧音等修辭手段。福州方言中的熟語與我國其他地區(qū)的方言一樣,蘊藏著十分豐富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其內(nèi)容涉及社會各階層的人生觀、處世觀、家庭觀等。下面本文將分專題對相關(guān)熟語進行梳理。
孔子被譽為“天縱之圣”,是儒家思想的奠基者。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天”的觀念是所有認識的基礎,它主宰著世間萬物及吉兇禍福。到了孟子時代,又發(fā)展成“天人合一”的觀念,并深深地影響到每個具體的人,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的天命觀。儒家的天命觀對福州人的影響有其非常實際的內(nèi)容,而福州方言熟語歌謠中有著數(shù)量眾多的關(guān)于人生觀的描述。
(一)命由天定和快樂生活
福州諺語有云:“未生儂(人),先生命(命運)”[10]。福州人認為,人這一生是富是貧、是苦是樂,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既然“天命不可違”,那么人就更應該重視生命,“乞食(乞丐)伓(不)過爛柴橋(木橋)”[10]。至于其他世俗的東西,則“生無帶來,死無帶去”[11],因為人就算生前再富有,也難逃“死去雙手只扌馬(握)兩拳頭”[11],而且“皇帝有錢,不買(買不到)萬萬歲”[10]。
既然生死富貴有命,那么在有限生命里,人應該怎樣生活?福州人認為,首先要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況是最重要的。歌謠《沒病就是仙》唱到:“大大豬頭謝蒼天,五帝不捉?jīng)]作愆。窮人沒病就是富,富人無病就是仙”[12]。其次,福州人認為人應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盡量做自己想做的事。熟語“活禮(著)若伓樂,死去硬核核(硬梆梆)”[10],意思就是活著就應該“及時行樂”,不然死后只剩一副僵硬的軀殼,一切都煙消云散失去意義。還有,福州人特別強調(diào)人要具備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所謂“封條總有蜀頓(一次)破”[10]、“有雞有雞米,有囝(孩子)有囝糧”[10],都寓意著一個樸素的哲理,就是注定的事總會發(fā)生。因此,即使遇到像“買臣媽十八敗”[10](買臣媽:傳統(tǒng)戲曲中人物朱買臣的妻子,與朱買臣離異后又連續(xù)改嫁十七次總是夫亡子夭,難脫厄運)這樣的遭遇的時候,也要坦然面對人生。
(二)樸素的唯物辯證法思想
福州人的方言中有著眾多蘊含著樸素辯證思維的“雋語”,幾乎形成了一部生動的哲學教材。
雖然如前所述,福州人認可“命由天定”,但福州人似乎并不甘心消極聽從命運的安排,福州人的性格中總能表現(xiàn)出一種“成事在天,謀事在人”[11]、“人事可以補天工”[13]的豪邁。他們在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中,逐漸認識到物質(zhì)活動是離不開實踐的,并總結(jié)出各種或失敗或成功的教訓及經(jīng)驗,如“不走萬里路,哪來鐵腳板”[13]、“豆腐渣上練不出腳力”[13]。在實踐過程中,要探清事物的本質(zhì),因為“天無二日,人無二理”[13]、“道理有八角,真理只一個”[13]。
此外,福州人還注意到了世間萬物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他們之間互相制約,互相影響。有的揭示了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如“一世做好事,百代揚名聲;一人做壞事,全族敗名聲”[13];有的指出了事物的因果關(guān)系,如“日頭彈(照射)晝(中午),大雨就遘(到)”[10];有的揭示了生活的現(xiàn)象:“冬天寒皮,春天寒骨”[10]、“清明谷雨,寒死老鼠”[10];有的則進一步指出了事物運動的發(fā)展變化,主張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蜀(一)時韭菜蜀(一)時蔥”[10]、“智者順時而謀,愚者逆理而動”[13]。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時常面對和處理個人與個人、個人與家庭、社會與家庭等諸多的社會人際關(guān)系。在這一方面福州方言熟語歌謠仍然可以給我們許多絲毫沒有過時的啟示。
(一)交友
福州人認為“門書只是紙,友誼值千金”[11],同時在他們眼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11]。這兩句熟語雖然側(cè)重點不同,但共同強調(diào)的是個人交友結(jié)伴的對象非常重要。這就是所謂的“跟著好人學好樣,跟著惡犬學咬人”[11]。因此福州人在擇友的過程、方法上可謂“老謀深算”。首先,福州人講“面囝白澈澈,呆事做固搭(更甚)”[10]、“長衫重馬褂(指有錢人),尿壺無對掛”[10],這些熟語都是在表達同一個道理,就是任何時候都不能以貌取人。其次,與人打交道,不止要聽其言,更要觀其行,因為“婊子年年講十八,熏鬼日日講革”[10]、“扛棺材,張式款(裝腔作勢)”[10]、“雪中送炭是摯友,錦上添花一般人”[11]。
此外,福州人還很注重交友過程中的自我保護。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11]。而在如何維護人際關(guān)系方面,福州人認為,一要經(jīng)常換位思考,多為對方考慮,所謂“智者責自己,愚者怪他人”[11]、“垚沙看江口——模模著(看不清,此作馬虎,不計較)”(垚沙和江口都是閩侯縣地名,兩地距離稍遠,所以看過去“模模著”)。二要重“人情”,少與人爭執(zhí):“柴博(交換)炭,齊好看”[10]、“凡事先留人情,日后好相見”[11]。三要在適當?shù)臅r候做適當?shù)氖?、講適當?shù)脑挘骸俺鲩T看天色,理門看面色”[10]、“講話講理,吃乇(東西)吃味”[11],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量力擔擔,量腹吃水”[11]。而上述所有這一切“小心翼翼”的根源,在于“臺補不如原痕”,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旦有了裂痕,裂痕能夠彌補,關(guān)系一般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好了。
(二)鄰里相處
福州人認為“田園日日去,親戚淡淡行(疏淡地往來)”[10],“親戚姜母湯(姜湯,喻辛辣)”[10],而“金厝邊,銀鄉(xiāng)里”[10](厝邊:鄰居。鄉(xiāng)里:街坊。)這兩個意思結(jié)合起來,就是“遠親不如近鄰”,在你有困難的時候在你身邊的不是你的親人,而是身邊的鄰居,因此鄰里關(guān)系還是應該要處理好?!坝欣頍o理,勿會瞞(瞞不過)鄉(xiāng)里”[10]、“鑼掏過山去拍(意即不要在本鄉(xiāng)本土做對不起鄉(xiāng)里的事)”[10]。
受幾千年來宗法倫理的影響,中國人非常重視親情血緣。在這一點上福州人也不例外。福州人注重家庭和睦,集中體現(xiàn)在福州人喜歡在家庭范圍內(nèi)考慮個人得失,并在家庭的基礎上考察社會關(guān)系。
(一)婚姻關(guān)系
福州人認為“討勿會(不)著固呆食鄭(錯)藥”[10],意思是配偶找不對,比吃錯藥還嚴重。在許多婚俗歌謠中,我們也能夠清楚地感受到福州人民對于婚姻大事的慎重和美好祝愿。如《新郎挽髻歌》:“新郎官挽鬢挽得起,家業(yè)會做蓬蓬起;新郎官挽鬢挽得高,起大厝置好田年年高”[12]。
如前所述,福州人非常注重家庭和睦,在他們眼中,能否娶到一個好媳婦關(guān)系到一個家庭的興衰,所以就有了“討個不好親,不如做單身”[13]、“媳婦沒好貨,棺材打進厝”[13]。在處理婆媳關(guān)系方面,福州人對婆婆和媳婦都有期望。比如福州人認為當婆婆會被告誡“孝順諸娘囝(女兒)著天邊,不孝新婦著身邊”[10],而當媳婦的會被規(guī)勸“媳婦莫當別人子,臺家(婆婆)要當親生母”[13]、“堂上交椅輪流坐,媳婦有日做婆時”[13]??傊?,婆媳之間互相退讓才是長處之道,妯娌之間和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按蠹遥ㄆ牌牛┐簦腥账?;姆嬸呆,有日分”[13]、“兄嫂合得好,兄弟好到老”[13]。夫妻之間則不要因為一兩次的口角爭吵而耿耿于懷,“金富銀夫沒值結(jié)發(fā)夫”[13]、“夫妻恩愛,一世自在”[13],雙方要互相體諒,互相包容。
(二)子女教育
家庭關(guān)系處理妥當,子女的教育問題便隨之成為福州人關(guān)注的焦點。福州人對子女的要求是很嚴格的,經(jīng)常說“養(yǎng)囝不教,不如不養(yǎng)”[10]、“容貓上灶,容囝不孝”[10]。這些熟語都是提醒父母們教育孩子要從小開始,不可過分溺愛。而在教育的過程中,父母要多些耐心,“好鋼要經(jīng)三爐火,教子不厭千百回”[11]、“有錢客禮使,壞子細心喚”[13]。
孩子“孝”意識的培養(yǎng),集中體現(xiàn)在歌謠《千萬要記父母恩》:“唱首民歌勸于君,為人當報父母恩;父母恩情若不報,何顏來見老祖宗”[12]、“礱礱谷,谷礱礱,糠養(yǎng)豬,米養(yǎng)人;有谷養(yǎng)鴨母,鴨母生蛋還主人”[10]。在踐行孝道上,福州人認為父母以身作則也是非常重要的,“無好大,害禮細(兒女)”[10]、“孝順必生孝順囝,憐逆還生忤逆兒”[11]。而“抱的貓勿會咬鼠”[11]、“雞大飛過墻,囝大不由娘”[11]等等是在說,父母只要引導子女走上正途便可,不用過于操心,要適當放手。
綜上所述,作為社會交際的重要工具,方言除了在日常生產(chǎn)、生活中發(fā)揮其特殊的語言交流功能之外,大多還具有豐富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但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使福州話的傳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和困境。近20多年來,福州市區(qū)出生的兒童一般以普通話為第一語言,而即便少部分年輕人能用福州話進行基本交流,他們能夠掌握的方言詞匯也遠遠不能與他們的祖輩甚至父輩相比[8],至于熟語歌謠,就更無從談起了。必須承認的是,一些富有哲理或帶有警示內(nèi)容的方言熟語,由于其符合廣大民眾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因而成為民間大眾為人處事的生活指南[5]。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操某種方言的人群所處的社會繼續(xù)存在,眾多的方言熟語就永遠都不會“過時”。方言熟語作為一種朗朗上口、幽默詼諧的載體,能夠使人在嬉笑中自然欣然地接受“大道理”,因此其傳承的價值不言而喻。
[1]梁玉璋.福州方言的一種構(gòu)詞方法[J].語言研究,1994,(2).
[2]陳澤平.福州方言的結(jié)構(gòu)助詞及其相關(guān)的句法結(jié)構(gòu)[J].語言研究,2001,(2).
[3]王海燕.連江(苔菉)方言漁業(yè)詞匯[J].引進與咨詢,2006,(8).
[4]祝敏青.福州方言熟語的修辭特點[J].方言,2005,(2).
[5]林蔚文.福建民俗[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
[6]福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福州市志(第8冊)[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0.
[7]陳澤平.閩語新探索[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
[8]陳澤平.19世紀以來的福州方言——傳教士福州土白文獻之語言學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9]薛菁.閩都文化述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10]陳澤平.福州方言熟語歌謠[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
[11]方炳桂.福州熟語[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12]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歌謠集成福建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歌謠集成·福建卷[M].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7.
[13]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福建卷編輯委員會.中國諺語集成·福建卷[M].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1.
(責任編校:簡子)
On the Cultural Psychology of Folk Culture in Fuzhou
FANG Jianguo,HUANG Lijuan
(Department of History,Minjiang University,F(xiàn)uzhou Fujian 350108,China)
Based on the traditional researchmethods of Fuzhou’s dialects,idioms and songs,this article probes into the connotation of Fuzhou’s folk culture,and analyzes its cultural psychology.
Fuzhou;dialect;idiom;songs;cultural psychology
G127
A
1008-4681(2014)06-0044-03
2014-09-04
福建省教育廳社科項目“改革開放以來的閩都文化研究綜述”,編號:JA11203S。
房建國(1981-),男,山東青島人,閩江學院歷史學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閩都歷史文化。黃麗娟(1990-),女,福建連江人,閩江學院歷史學系學生。研究方向:閩都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