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由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蘇州大學文學院、上海九久讀書人文化公司、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文藝爭鳴》雜志社共同主辦的“閻連科創(chuàng)作研討會”,于2014年3月29日在復旦大學舉行。會上,來自國內(nèi)各地和臺灣地區(qū)的近50位知名學者、專家、評論家們,多角度、多層面地對閻連科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充分的學理探討。這次會議就閻連科三十多年的文學寫作進行了整體的學術探討與定位。專家們分別對閻連科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炸裂志》給予了具體的研究和分析。
與會的不少專家學者梳理和回顧了閻連科三十年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對于他近些年來的創(chuàng)作,學者和評論家們敏銳地捕捉到作家突破性的轉變。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陳思和表示,他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關注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感覺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變化很大。陳思和指出,閻連科早期的小說寫出了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信念,如果今天在當代文學史上要選一批最優(yōu)秀的作品,其中就少不了閻連科的《年月日》。在中國人普遍感到失望、絕望的時候,在知識分子最脆弱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農(nóng)民作家閻連科,在《年月日》里把中華民族的底層的深層力量寫得這么好,他給了我們信心,這個信心在于民間,在于普通的老百姓身上。另一個讓人震撼的作品就是《耙耬天歌》,小說寫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一個一無所有的農(nóng)村老太婆,是如何用血肉之軀來換得了生存的尊嚴。如果說閻連科的《年月日》寫出了人的生的堅強,《耙耬天歌》則寫出了愛的偉大。五四以來,作家對中國的底層雖然說了很多好話,如勞動人民最偉大,貧下中農(nóng)最光榮,但真正用筆寫出底層的不多。閻連科寫出了底層人民生存狀態(tài)和對底層生活的信念。這種信念是偉大的,了不起的,靠這種信念,盡管我們國家、民族遭受了各種各樣的災難,但是我們的民族沒有衰亡下去,這就是我們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的力量。但在《堅硬如水》后,閻連科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轉變,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上都增加了一個元素,就是改革開放以后被急劇膨脹起來的欲望。閻連科后來的小說基本上都是在物欲、權欲、性欲三者之中攪和。閻連科把欲望寫得淋漓盡致,欲望怎么成為人性的異化、背叛,他在這個意義上闡述得非常充分。但這種欲望不是正面的,比如有些作家寫物欲,寫資本主義的原始發(fā)展,寫出了雄心勃勃的資本主義英雄。而閻連科筆下都是反諷的,他一方面把主人公寫成英雄,另一方面寫成惡魔,而其中對欲望的鞭策和痛恨要超過他對欲望的贊美。他在暴露時代的瘋狂性,批判欲望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可怕,但19世紀以來雨果、巴爾扎克都寫這個主題,寫到最后還是告訴你“畢竟東流去”,時代還是要往前走。閻連科對生命欲望感受到了,對生命的堅強感受到了,對整個人類發(fā)展中的力量還是沒有感受到。他被現(xiàn)實的瘋狂性和內(nèi)心的憤怒壓倒了。在《炸裂志》里面,看不見尤四婆、種玉米老漢這樣的中流砥柱,這樣的民間的人物。不管這個時代多瘋狂,我們社會靠自己的勞動、真誠、勤奮工作的人,還是大多數(shù)。如果不是沒有社會大批的底層的人,靠自己的良知、勞動在勤懇工作,不是他們拉住了時代這匹瘋狂的野馬,這匹野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陳思和教授的發(fā)言引起了與會者的廣泛共鳴。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程光煒將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分為《年月日》等“寫實三部曲”、《受活》《堅硬如水》《日光流年》“后合作化三部曲”和《風雅頌》《四書》《炸裂志》“心靈三部曲”三個階段。程光煒認為,閻連科在早期的寫實階段,給人的感覺是河南地方作家,寫實功底好,生活氣息濃厚,但已顯示出走向全國的氣象?!昂蠛献骰≌f,三部曲,非常飽滿、強烈,可以說是閻連科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潮。在“合作化三部曲”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發(fā)現(xiàn)就是“惡魔”的力量。因為閻連科、莫言他們那一代作家是合作化的受害者,小說的荒誕性其實就是批判性?!昂蠛献骰≌f”讓人感到那個時代的受害者終于站起來了,有書寫能力了,終于以自己的方式去否定那段歷史。而到了“心靈三部曲”閻連科則走得太快了,他的“神實主義”表明閻連科真的是想走自己的路,甚至帶有很大的實驗性。
上海外國語大學社科部教授宋炳輝指出,面對當下三十年,現(xiàn)實本身的語境已發(fā)生變化,這些變化不光是中國本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話語,包括文學話語也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世界的語境已帶入到我們的文化話語間。閻連科的轉型,是關注到了我們文化語境的轉換。如果排斥這樣一種世界語境,很多話語也是不接地氣的。閻連科后面一個時期的探索,他的反諷達到夸張的這種方式,是和現(xiàn)實接了地氣。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郜元寶認為,閻連科他一直有“野心”,在寫地方小事情時就瞄準中國了。當代中國作家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后總想跳一下,想挑戰(zhàn)自己,不再只是把握“耙耬山脈”了,而是中國。一個作家生活的積累和聚的氣有一定的量,適合在某一個空間釋放出來比較好。所以,在小說中營造一個合適的地方非常重要。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光東認為,閻連科前期的作品,如《年月日》、《日光流年》,不管寫得如何殘酷,作家對生命,世界還是信任的。但到了《堅硬如水》、《受活》時,閻連科與世界的關系變得很緊張,他對這個世界的變化很焦慮,似乎不再信任這個物欲貪婪的世界。到了《風雅頌》和《炸裂志》這兩部作品,閻連科轉而開始用荒誕的方式去反諷這個世界的黑暗的狀態(tài),試圖抽象出這個世界本質性的東西來,這點就接近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品。
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黃發(fā)有認為在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中,對土地的情感以及土地在他寫作當中的意義,是非常值得重視的。閻連科的早期作品和近期作品,在情感的態(tài)度上有明顯不同。早期作品里的人物,來自泥土,回歸泥土,想象力像莊稼的種子一樣,落入土地后才能生根發(fā)芽。如《年月日》里面有很感傷的情懷,感傷里有無奈,展現(xiàn)了閻連科對土地深深的眷戀。而最近他的幾個長篇小說和早期作品相比,里面的人物、包括敘述者和土地的距離越來越疏遠。作家的情感找不到一種附著物,找不到可以寄托的地方。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認為,閻連科是一位創(chuàng)作非常豐富和強大的作家,他像一座山又像一座森林,像一條河流又像一片土地,是一個非常豐富復雜的作家,是真正有歷史高度的作家。世界文學發(fā)展至今,從19世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到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再到中國文革后的三十年文學,閻連科都有他的高度。如果不在這個意義上去理解他,就不能看清閻連科的高度和價值。也不能看清楚中國文學的意義和價值。閻代表的高度是中國文學達到的高度,閻連科以及當代作家群體把中國文學的高原攏起來了,中國文學才能在世界文學上有一席之地。閻連科的一些中短篇小說,放在世界文學的中短篇小說中都是非常強大結實的,不論是對人精神的穿透,對中國人生存的穿透,都是了不起的,可與契訶夫、莫泊桑等相媲美。閻連科的《受活》寫出了柳鷹雀這個極端了不起的人物,在后社會主義階段,在共產(chǎn)國際后冷戰(zhàn)時期,對它最有力的書寫就是《受活》?!端臅贰ⅰ墩阎尽范际怯袣v史高度的作品?!端臅肥撬麑χR分子歷史慘痛的重新的責問,《炸裂志》企圖在歷史的高度上寫三十年的中國歷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閻連科是非常有勇氣有膽量的作家。endprint
《文藝爭鳴》主編王雙龍認為,閻連科是當下中國的一個重要作家,他創(chuàng)作的關鍵詞是尊嚴,他一直為爭取人類的尊嚴而寫作,關鍵詞的背后是作家對這個時代的擔當,是正義、激情和勇氣。閻連科為尊嚴,為人類的尊嚴寫作,豐富了中國當代文學。今天我們只能稱閻連科是一個重要作家,還不能稱是偉大作家,因為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寫出更好的作品來證明自己,而偉大作家都是要時間和歷史的檢驗來證明的。
蘇州大學文學院院長王堯指出,我們通常認為閻連科和現(xiàn)實之間有沖突,與社會間有緊張的關系。其實很長時間以來,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和我們的文學教育、文學史論述的關系也很緊張的。我們當代文學史的研究和論文基本不把閻連科放在主流論述里,我們也找不到一個位置恰如其分地表達對閻連科的理解,他其實是處于雙重的壓迫中。從閻連科的書法來看,他的鋼筆字很柔和,和人一樣,但他的書法完全是傳承揚州八怪金農(nóng)體的,用筆非常猛,他的鋼筆字就是散文,他的書法就是長篇小說。閻連科對現(xiàn)實其實是一個有大愛的人,不是說他不信任現(xiàn)實,而是現(xiàn)實的某些構成不信任閻連科。閻連很擅長思考,如果我們以19世紀文學主潮來看閻連科,他是一個叛逆者,如果以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派來看,我們對他所能用的詞只能是荒誕、魔幻。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所長陳眾議談到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時,將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定義為“新長篇”。他指出,閻連科完全沒有按照十九世紀的規(guī)范去做,他的小說更像是二十世紀一些重要作家的作品,閻連科的長篇小說有這樣一個特點:他往往是以意象的炸裂、爆發(fā),取代傳統(tǒng)意義上長篇小說的人物形象描寫。所以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看不到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物形象。他的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是群體化的,發(fā)散型的,我們看了他的小說以后,腦海里是一群蕓蕓眾生,我們看了后就覺得是寫我們自己,是寫所有的中國人。閻連科這點把握得特別好,但是他做出了重大的犧牲,就是沒有創(chuàng)造出祥林嫂、阿Q這樣讓過目不忘的人物形象,我們記住的人物是射線型的,輻射型的,能射到每一個人身上的群體化形象。同時,反諷是閻連科作品中的靈魂,他所有小說基本上是圍繞著一個意象,一個帶有極強反諷意蘊的意象,像原子裂變一樣,一點點地輻射。所以他的作品中找不到19世紀的那種敘事,也沒有人物性格的演變,糾葛,最后給出命運。他的人物命運是一開始就給出的,這幫人在地獄里、煉獄里掙扎,但是他們在悲當中要擠出一點笑,這個笑里面含有極大的諷刺意義。
談到閻連科小說的人物形象,中山大學教授郭冰茹認為《炸裂志》的人物形象不夠鮮明,孔家的幾個兄弟除了老四有點不一樣,前面三個孔家的兄弟性格都沒有明顯的差異和互補,故事缺乏生動鮮活的細節(jié)把小說支撐起來。作家主體的觀念性很強,滲透到小說文本中來,使得小說的人物缺乏了主體性,就變成作家呈現(xiàn)觀念的工具?!墩阎尽分械娜宋锒枷衲九家粯?,如果離開了作家強勢的概括性語言,人物都立不起來。
對此,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宏圖則有不同觀點,他指出,我們都是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的奴隸,之所以覺得閻連科小說中人物扁平化。因為我們完全是以19世紀的模式來衡量。小說之初,是一種非常自由的形式,經(jīng)過19世紀法國,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的模式之后,我們覺得人物一定是圓形的,性格一定要發(fā)展,人一定要和歷史緊密相聯(lián),一定要有人文情懷。這當然沒錯,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是人類文學文明的一個高峰,但同時小說重負很大。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比起來,19世紀的小說完全背上了沉重的包袱。閻連科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與20世紀的藝術趨向吻合,突破了現(xiàn)實主義的束縛。《炸裂志》的狂放的暴力式寫作,在某些程度上說好像很粗陋,但契合了我們心靈最深處的集體無意識。閻連科的小說給人感覺就是天馬行空,讓想象自由地飛翔。
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金理談到了閻連科小說中的兩類人物形象:惡魔性的人物和膽小的人。惡魔性的人物有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和恐怖的破壞性。不管是在革命年代還是改革年代,都像發(fā)動機一樣,如《炸裂志》里的孔明亮。另一類膽小的人,如《風雅頌》中的主人公楊科。金理認為,這類膽小的人沒有自我改變、覺醒的能力,而一個生性膽小怯懦的人,為什么會和現(xiàn)實構成劍拔弩張的態(tài)度,或許可以從作家的內(nèi)在來考察,閻連科的散文集《我與父輩》就是一部懺悔錄的自傳,“膽小的人”身上其實凝結著作家自己的體驗。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楊劍龍教授認為,當代作家中,閻連科是一個特別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他的作品里有一種對現(xiàn)代社會的執(zhí)意的批判精神,如果把他當成鄉(xiāng)土作家來看,從某種角度他是延續(xù)了魯迅的批判精神。二十世紀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發(fā)展形成了兩種流派,一種是以魯迅為代表的批判鄉(xiāng)土,一種是沈從文廢名為代表的抒情鄉(xiāng)土。兩種流派延續(xù)到當代,山藥蛋派、陸文夫延續(xù)了魯迅的批判鄉(xiāng)土,荷花淀派、汪曾祺則延續(xù)了抒情鄉(xiāng)土。閻連科的批判精神具有魯迅精神的這種意味。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謝有順表示,上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以來,隨著信息的繁殖,以及海量信息的出現(xiàn),大多數(shù)民眾越來越相信媒介所告訴和塑造出來的現(xiàn)實,認為世界就是電視和報紙告訴我們的那個世界,而閻連科寫作的這種荒誕化、陌生化,有意和現(xiàn)實疏離,提醒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不是這樣的,并不是電視媒介告訴我們的現(xiàn)實就是真正的現(xiàn)實。閻連科大膽介入的政治寫作,政治話題,對當下比較敏感的話題的寫作,都包含著他的一種寫作的精神,這是閻連科寫作很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學昕認為,閻連科小說創(chuàng)作的美學形態(tài)是骨感。他的作品閱讀起來沒有太多的美感,無論是形式還是語言,整體上給人感覺不是一個很美感的形式,而是骨感和痛感。他對現(xiàn)實是警惕的、質疑的、憤懣的,一直貫穿他的寫作。而這可能源于他內(nèi)心之痛。閻連科很早宣稱自己的寫作是“拿頭撞墻的藝術”。閻連科重現(xiàn)實,沉入到現(xiàn)實。他寫作這個時代的巨大變異時,選擇了一種荒寒的寫作心態(tài)。這種荒涼的心境,是他對這個社會,對存在的理解。所以閻連科的小說二十年來,與現(xiàn)實一直是對視的。這也顯示了閻連科的寫作在當代文學史上的意義,他在無力的現(xiàn)實面前強烈表達了一種有力。endprint
中國人民大家文學院院長孫郁則談到了閻連科小說創(chuàng)作的語言問題。他指出,閻連科小說創(chuàng)作的詞語、書寫方式一直在發(fā)生著變化?!秷杂踩缢穼ξ母镎Z言的戲仿、反諷,和《日光流年》的肅殺、沉靜的風格有一些區(qū)別;《受活》里則有閻連科家鄉(xiāng)方言的味道,很接地氣,表達鄉(xiāng)村生活非常好;《四書》則是圣經(jīng)體和魯迅野草式的知識分子式的話語方法。到了《炸裂志》,他的語言又有變化。閻連科試圖在表現(xiàn)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時,尋找到不同的表達方式。他期待著閻連科“衰年變法”,60歲后能在語言上更接“地氣”。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李丹夢則試圖從中原文化的角度去闡釋閻連科的作品。她認為,在閻連科極具抒情化的、不加障礙、宣泄式的表達當中,顯現(xiàn)了很多中原文化的內(nèi)部的聲音,她稱之為“中國棄兒意識”,比如苦難的記憶,還有就是權力中心。河南曾是中國的中心,政治的中心,文化中心。這種中心的記憶和邏輯在閻連科的作品中有非常深刻的體現(xiàn),比如《受活》、《炸裂志》。閻連科可能非常深地表現(xiàn)了一種地方無意識和集體情感。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楊揚從作家的身份、小說觀念和文學觀念的問題等方面來研究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楊揚談到,閻連科的作品中寫什么,怎么寫,和他的身份有關。閻連科最重要的兩重身份是農(nóng)民和軍人,農(nóng)村和部隊里的經(jīng)歷在他的作品中打上了什么深的烙印。哪怕是《炸裂志》涉及了城市,底色還是河南農(nóng)村的底色,和他長期的生活,童年記憶有關。他對國家、民族、社會、政治的關注,和他在部隊的經(jīng)歷有關。從文學觀念上來說,批評家批評的一般尺度還是沿用了文學史上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包括我們對作品評價的觀察點:有沒有生動的人物,記憶明確的人物。像《炸裂志》里,人物確實很難記住,但或許若干年后,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講,這種美學的變化,或者代表一種新的變化。
浙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姚曉雷則將閻連科多年來站在底層立場上堅持創(chuàng)作看作一種精神現(xiàn)象,并試圖分析這種精神現(xiàn)象是怎么形成的。姚曉雷認為,閻連科創(chuàng)作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形成,和建國初期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教育里的人生觀文學觀是密切相關的,實際上他可能是以一種逆反的方式,在我們這個時代,把那種方式重新發(fā)揮了。閻連科創(chuàng)作的精神起點,并非像眾多新時期作家一樣,是啟蒙話語、現(xiàn)代性、人道主義或民間道德等。他在精神層次上是一種社會主義時期的集體主義對文學的理想構成的潛意識。他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所受的教育是理想主義的教育,到改革開放后,他們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下與現(xiàn)實不和解。但在他的潛意識里,那種教育下人格體系已形成了。閻連科創(chuàng)作的幾個現(xiàn)象與五六十年代的文學是反向的。一個是群眾史觀,他重新塑造人民這個觀念,他筆下的《年月日》等小說里的主人公,有非常堅強的生命力,把意識形態(tài)的人民還原到民間式的人民;另一個是英雄人物,五六十年代小說里強調(diào)英雄人物,閻連科筆下的許多主人公如孔明亮等也是一種變異了的英雄,英雄的品質已不像過去純潔化,在新的時代增加了很多復雜的成分。
針對閻連科最新的長篇小說《炸裂志》,與會的專家學者們各抒己見。臺灣政治大學教授張?zhí)缅W認為,《炸裂志》里真實和荒謬的辯證關系,很吸引人。越真實就越荒謬,越荒謬就越真實?!墩阎尽防飳懥思易宥髟埂⒄味窢?、人性丑惡、選舉、賄選,其寫法,也許有點夸張、卡通式、狂歡式的寫法,但如果不用這種方法,而用老老實實寫的方式,是寫不出其中的奧妙的。這也許是傳統(tǒng)美學里講的“無理而妙”,越是無理的,越是妙的?!墩阎尽凡皇钦训牡胤街?,而是民主志,是改革開放以來整個三十年目睹怪現(xiàn)狀之集大成。小說最后,提到應該回到傳統(tǒng)、回到人性,一個象征政治的孔明亮的死去和象征軍事的孔明光離去,只剩下大哥孔明光生下雙胞胎,兒女雙全,孔家有了自己的后代,就是回到最原始最傳統(tǒng)的地方去。對比前面一大段混亂的狂歡式的寫法,其實作家還是想給人一點光亮和希望。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何言宏談到了閻連科寫作的“破壞性”的問題。他指出,我們這個時代就是一個破壞的時代。破壞性實際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美學。閻連科的破壞性寫作,和許多作家一樣,關注的還是中國現(xiàn)代和當代以來的歷史和現(xiàn)實,《炸裂志》就是以“炸裂”的方式表現(xiàn)這個時代和現(xiàn)實。炸裂意味著一種膨脹,瘋狂,呼嘯而來的,有沖擊力的,破壞性的炸裂,從而涉及我們這個時代復雜的主題?!墩阎尽穼χ袊F(xiàn)實有結構型把握的自覺:孔家四兄弟組成的權力結構,血緣、家族和現(xiàn)實的政治構成了這個巨大的炸裂空間,這部小說里呈現(xiàn)了家族結構,政治結構和性別結構。朱穎的復仇,則有家庭的復仇、血緣的復仇,性別的復仇。此外,小說對炸裂村人的精神書寫,讓人覺得所有炸裂村人是病態(tài)的,精神是無根的,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是動蕩不安,被權力的欲望,金錢的欲望充滿。炸裂由鄉(xiāng)村膨脹成都市的整個巨大的破壞過程,是伴隨著一種精神破壞而來的。小說結尾里的“哭墳”,則展現(xiàn)了閻連科在創(chuàng)作中留給我們一個問題:在巨大破壞已是過去和必然的同時,如何去建設和尋找某種價值觀。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授梁鴻認為,《炸裂志》的文體內(nèi)容結合比較好,閻連科用縣志這種科學的方式,寫炸裂這種非理性的、無規(guī)則的、突然爆發(fā)的形態(tài),用理性與非理性的反差,恰好把時代搖搖欲墜的狀態(tài)表現(xiàn)了出來??酌髁吝@個人物很符號化,但就是中國社會最最普通的人,當代社會中有很多這樣的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劉志榮則認為《炸裂志》的“點”抓得好,“炸裂”這個詞,寫出了當代三十年膨脹式的,有點失控的狀態(tài)。“志”的思想也很好,用地方志的形式寫一個小說,有概括三十年發(fā)展的雄心。如果小說按最初的設想,用地方志的形式寫下來的話會更好。
研討會上,與會的專家學者不僅從學術角度探討了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也回憶了與他的交往,對他忠厚仁義的人格魅力給予了贊賞。閻連科在發(fā)言中對與會人員表示了感謝,表示本次研討會讓他還有空間往后走,對自己是有很大幫助的。閻連科還于研討會當日下午在復旦大學做了名為《我對禁書和爭論的幾點看法》的演講,演講由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欒梅健主持。張新穎、張業(yè)松、馬文運、林建法、季進、徐國源、朱靜宇、張燕玲、周玉寧、黃平、何平、張立新、劉志權、謝波等專家學者,以及復旦大學的研究生也都在會上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和交流。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張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