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沈從文被稱作是“三十年代最后一個浪漫派”,《邊城》也被批評家譽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純凈的一個小說文本”。沈從文用田園牧歌的筆調(diào)營建一座“希臘”小廟,人性的光輝和湘西的風情融為一體,現(xiàn)實和虛構(gòu)被作家用龐大的想象力籠在一起,并賦予這座“邊城、濃烈的主觀個人色彩和理想的寓意。
浪漫主義起源于十八世紀的歐洲,迄今尚沒有被廣為接納的標準定義。韋勒克在他的《關(guān)于文學(xué)史上的浪漫主義概念》一文中指出:“浪漫主義不應(yīng)該確定為某種單一的觀念;它也不是由多種觀念構(gòu)成的某種單一復(fù)合體,而是一個非常松散的某種概念的復(fù)合體。而這種復(fù)合體主要有三個中心詞組成:想象力(imagination)、自然(nature)和象征(symbol)[或神話(myth)]?!敝袊睦寺髁x發(fā)生于“五四”文學(xué)革命之后,文的自覺喚起了人的自覺,人的情感被極大的解放出來。朱光潛把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特征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浪漫主義最突出的而且也最本質(zhì)的特征是它的主觀性?!浯?,浪漫運動中有一個‘回到中世紀的口號……特別重視中世紀民間文學(xué)。第三,浪漫主義運動中還有一個‘回到自然的口號。對城市腐化的詛咒和對大自然的頌歌?!?/p>
本文借助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這樣一部極具田園浪漫主義特色的中篇,來分析湘西人的古樸民風,和淳樸、真摯的人性美,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理想國”似的小說世界中感受沈從文作為一位心懷人類,民族和國家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所彰顯的赤子之心。
一、個人主觀色彩的投射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純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直黃狗”。這是小說《邊城》的開頭。“單純”二字無疑是留給讀者最直接的感覺,這也是整個邊城世界的基調(diào)。所謂的“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正是此類誠實天真的平凡世界和不問緣由將生命扛在肩上的古樸山民?!哆叧恰分?,自然景色,民風習俗,男女老幼皆有一種和諧單純之意流出,減少了整個作品中肉的成分,增加靈的氣息。樸素的景色中可見信仰,行文也就有了一種散文詩的效果。沈從文從來不忘強調(diào)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首先自然是對自己文章獨特審美風格的一種別稱,鄉(xiāng)下人自然要寫鄉(xiāng)下事,自然要有鄉(xiāng)下樸素的味道。《邊城》中寫景敘事抒情的樸素手法正是他“鄉(xiāng)下人”審美心態(tài)的一種體現(xiàn)。“鄉(xiāng)下人”在那個年代就等于是“邊緣人”,“邊緣人”的一個重要地盤就是自然,自然地書寫原始風貌也是浪漫主義者永遠的趣味。那些手法在沈從文這里不再有技術(shù)的成分,更像是沈從文自己“道”的演繹,是他本心的書寫。
在《從文自傳》中,我們幾乎可以看見另一個邊城,另一個茶峒?!澳抢锿练说拿Q不習慣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nóng)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人人皆很高興承擔官府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zhí)行巫術(shù)者。一切事保持一種純樸習慣,遵從古禮……城鄉(xiāng)不缺少勇敢忠誠適于理想的士兵,與溫柔耐勞適于家庭的農(nóng)夫。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煽诘牟孙垼诜淇橙丝谥?,出熱情優(yōu)美的歌聲?!边@種場景與《邊城》中隨處可沽酒,兵士只以每天的號角聲宣布自己的存在,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位置上安然處之等的場景是何其的相似。這是童年生活的地方在文學(xué)中的浮現(xiàn)。其實單純故事往往是伴隨著憂郁的,就像孩童,他們的眼睛是最干凈無瑕的,但是他們看到的世界卻很少能被人妥當?shù)慕忉尅?偸堑貌坏揭粋€自己信服的回答,這樣的世界滿是未知,存身與其中,每天活蹦亂跳是逃避憂郁的最好方法。沈從文幼時的一場大病,廁身行伍看盡頭落的記憶,以及“北漂”的慘痛經(jīng)歷,這些種種都參與形成了沈從文的憂郁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投射在《邊城》里就是翠翠以及翠翠母親的悲劇愛情故事,也因此而形成了《邊城》中挽歌意味。這種背景的設(shè)置在小說《三三》中也看得見,主人公三三與翠翠無比相像。
《邊城》中的主觀性和個人性除了這種個人經(jīng)歷參與到小說的情節(jié)創(chuàng)作,個人氣質(zhì)滲透進小說的格調(diào)意味之外,小說中的理想主義色彩也是沈氏獨有的標簽。夏志清說沈從文是很少的對古中國古文化有很虔誠態(tài)度的作家之一。“神性”在沈從文心中是他文學(xué)理想的極致,是他所塑造的湘西理想世界的賴以存在的基本屬性。而“神即自然”,是指神存在于一切自然萬物中,而不是人造的世界。這是沈從文建立湘西世界基礎(chǔ)的基石。主人公翠翠就是沈從文一生堅持的理想,他從不退縮地去追尋去塑造那個理想的女子,那個完美的生命形態(tài)。翠翠就是沈從文,她的單純無機心正合沈從文的人格魅力。小說沈從文個人色彩的投射主要是沈從文審美態(tài)度,憂郁氣質(zhì)和文學(xué)理想的投射,“邊城”世界和其中存在的古風人物,無一不是沈從文所夢寐以求的。沈從文是個單純而堅持的人:“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想澈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三三,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動得很……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的眼睛濕到什么樣子!”細細品味這幾句話,讀者就能發(fā)現(xiàn)沈從文就是這樣一個懷著愛與美,自然而單純的文人。一顆文心,就是一部《邊城》,就是一個最本質(zhì)的沈從文。
二、想象力的飛翔
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對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三人推崇備至,其原因也說得很明白:他們能夠以自己足夠的天分加上強大的想象力,不顧及時代的福利,不傳承感時憂國的傳統(tǒng),專心于人類心靈的問題。而想象力正是浪漫主義的一個翅膀,中國的浪漫主義往往具有強烈的抒情性和個人色彩,但是想象力則處在一種壓抑的狀態(tài),與沈氏同時代的左翼作家蔣光慈就用時代的要求代替了個人的想象。想象力之不興的背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人性的壓制。夏志清將中國作家想象力的缺少歸咎于中國人的宗教觀,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如陳思和說:他們走的是文化界的士大夫道路。儒家力量的強大可見一斑,甚至能在中西文化交匯中,發(fā)揮同化外來文明的作用。新文學(xué)中魯迅和郁達夫所帶來的懺悔意識也被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改造成一種打折的“懺悔的人”。相比較而言,沈從文在《邊城》中顯露的浪漫才能就顯得獨樹一幟。他的想象也正是來源于有幸存活下來的兒時天性:“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邊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jīng)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endprint
沈從文用一支禿筆在自家小院的樹下,憑借一個敏感的大腦和心靈,借用小時候生長過的地方塑造了那個叫做“茶峒”的地方。這個地方放在中國的三十年代正是那個不知魏晉的桃花源地。他的小說勝在一個“境”字,無我之境、有我之境、造境、寫境……凡此種種在《邊城》中皆有例可循。純情的人物設(shè)置,古風的人事習俗,天然的自然景物,加上沈從文敏銳的體驗滲入和高超的抒情筆致,勉城》就是一個幻境,一個現(xiàn)實與夢幻相交織的幻境,此地純屬虛構(gòu)。但是那種召喚的力量和令人神往的特質(zhì)是實實在在的。它所召喚的對象不僅是中國人,也是全人類。所以我們也許不能用浪漫主義來標簽沈從文,他寫的不是西方的兩個多世紀的浪漫主義,而是中國的三千多年的浪漫,正如一位學(xué)者所言:終有一天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對沈從文的一切評價都顯得太低了,他是應(yīng)該與福樓拜等人齊名的作家。
但是沈從文的想象力并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而是內(nèi)斂于事物之中。他喜歡將自己想象出的美置于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實物之內(nèi),這種處理可以使她的想象更加的真實也更加的扎實,雖然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但他依然給人一種非常切實的真實感,這明顯體現(xiàn)在他對翠翠、三三、阿黑等小女孩的描寫中。那幾個美麗的女子每個人都被給予了沈從文式的天真純粹,但又不失女性所特有和應(yīng)有的美。這種內(nèi)斂的想象有時候還體現(xiàn)在一種“不語”的描寫之中。同樣是砍頭,魯迅寫的恐怖而豐富,有自我主體的滲入,用斷裂去表現(xiàn)意義的連續(xù)。而沈從文寫砍頭從沒有流露過恐懼,甚至是沒有情緒的白描,似是在敘述一件平淡無奇的小事:“小東西,怕不怕人頭,不怕就同我出去?!贝鹪唬骸安慌?,我想看看人頭?!薄爱敵趺刻毂貧⒁话僮笥?,每次殺五十個人時,行刑兵士還只是二十,看熱鬧的也不過是三十左右。有時衣也不剝,繩子也不捆綁,就那么跟著趕去的。常常聽說有被殺者站得稍遠一點,兵士以為是看熱鬧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殺的差不多全從向下捉來,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還有一直到了河灘被人吼著跪下時才明白將有什么新事,方大聲哭喊驚惶亂跑,劊子手隨即趕上前去那么一陣亂刀砍翻的?!本褪沁@種平淡的敘述,沒有讓什么其他的意義壓倒對故事本身的敘述,但也因此而賦予故事一種道德的褶皺。讓人們?nèi)ハ胂笊旧淼囊饬x和生命白帶的荒唐。
除此之外,沈從文的想象是在對比中存在的。他所描繪出的“茶峒”雖然也有自在自為的意義,但是更多的是作為一個與城市相對的鄉(xiāng)村體系存在。在對比中明確了沈從文所要傳達的、標榜和堅持的道德意義。也正因為這種對比,人們才會擇良木而棲,才會產(chǎn)生召喚的力量?!拔覑圻@種人,也尊敬這種人。這種人也許野一點,粗一點,但一切偉大事業(yè)偉大作品也就這種人有份。至于怕事、偷懶、不結(jié)實,缺少相當主見,凡事投機取巧媚世悅俗的人呢,我不習慣同這種人要好……老實說,我討厭這種城里人?!彼陨驈奈牡奈恼轮衅鋵嵱兄軡獾牡赖陆袒馕叮麖牟恢荚诮逃?,但一直在教育,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價值觀。這更加說明沈從文不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更不是一個崇古主義者,他沒有逃離社會,浪漫主義也有著自己的社會功利尺度。這又一次反駁了浪漫主義是貴族式的逃避的說法。
三、理想的光芒
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有三個關(guān)鍵詞:童心,生命,神性。其中,“神性”可以看作是沈從文所有創(chuàng)作的理想?yún)R接點。他所有的作品都在表現(xiàn)歌頌神性,用自己理想去激活他人的理想,進而可以脫去世俗的污穢達到神性成為最普遍的人性的理想之境,將希臘小廟變成人類的平常世界。湘西世界就是沈從文構(gòu)想的理想國的一個微型模型。這個模型解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魯迅對于愚昧的國民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是如果鐵屋中的人們覺醒了呢?“爭”了之后該怎樣呢?沈從文繼續(xù)了這個問題的思考。他用一個湘西向人們展現(xiàn)了人類發(fā)展的前途:褪去人性的丑惡,達到完整的神性,達到極致的真善美。以此來讓人們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墮落處?!笔怪腥A民族“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二十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quán)利?!睂τ谝脏l(xiāng)村的單純?nèi)ブS刺都市的丑惡的解讀也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沈從文那樣的文人是不會讓簡單的諷刺和教化壓倒自己對故事的敘述和對人類的更高層次的思考的?!耙磺薪杂靡环N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在時間的流逝中,沈從文有一種深沉的歷史感,他像魯迅一樣有時為一種歷史的重復(fù)所恐懼,魯迅選擇用“反抗絕望”去打破這種死氣沉沉的循環(huán),沈從文則要用一個“理想國”去滌蕩那些死氣進而去營造神的世界。沈從文的出現(xiàn)彌補了反抗之后的空白,我們要去反抗絕望,要去追去覺醒,要去堅守啟蒙的陣地,因為這一切都是有益的,都不是虛無或蒼涼的,那惘惘的威脅,那無物之陣,可以用神性的偉大去擊破,人類的未來在于褪去繁華見真純。陳國恩認為沈從文在《邊城》中構(gòu)筑了一座人性的金字塔。并詳細解析了金字塔的內(nèi)容:自然頂端的是翠翠,她單純美麗善良,身上閃爍的是神性的風采。下一層是老船夫、攤送、楊馬兵,他們是道德典范,政治樸素,但都有自己商業(yè)化的一面。例如老船夫在一次還客人錢時曾多留了幾分,因為他記得那個客人喝過了他的茶,可見他并不是一個完全忘卻了金錢利益毫無心機的人。再則是河邊上吊腳樓里的妓女和水手了。他們?yōu)樯钏郏硇南喾蛛x,他們自由自己的生活方法,對于妓女來說,養(yǎng)活她們的是商人,但真正獲其芳心的則是居無定所,命系水上的真誠水手們,低賤的生意卻不辱沒其心靈的純潔和感情的醇厚。這三層人都是越往下人越多,越往下“人味”越濃。沈從文對每一層都是歡喜的,他不在判定個高下優(yōu)劣,正如前文所言,他愛著這湘西世界的一切,只是在這平凡的世界中他有著自己更高的理想,所以我們妄自給他的人物分出了等級,既是錯誤也是正確,翠翠是沈從文所最后要實現(xiàn)的生命形式,也是沈從文為我們所指出的我們的整個文明的出路?!暗胤浇y(tǒng)治者分數(shù)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zhí)行巫術(shù)的神的侍奉者”,這是沈從文的“理想國”。這是一幅藍圖,也是一幅舊圖。人類曾在某個時代的某個地方那么純樸那么“神”的活著。爾后,我們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文明浮沉,當一些隨文明而產(chǎn)生的渣滓開始泛起,當神性被丑惡所蒙蔽,我們慢慢失去了那份活的單純的榮耀的時候,我們太需要一座“邊城”,我們太需要一些“翠翠”了。正如梭羅所說:“人的力量還從未被衡量出來呢;我們不能根據(jù)已經(jīng)完成的事情去判斷它的力量。”這力量的激發(fā),法門就在于理想的指引。
結(jié)語
諾瓦利斯宣稱:“詩是精神表現(xiàn),是全部內(nèi)心世界的表現(xiàn)”,《邊城》中的個人色彩、想象力的飛翔和理想的光輝都是沈從文個人氣質(zhì)和赤子之心的文學(xué)表達?!哆叧恰分械睦寺髁x品質(zhì)固然遠不止論文所論述的三點:小說中流露出的回歸自然的傾向:“人固然產(chǎn)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規(guī)模的毀滅了人的生命”;主觀的情感表現(xiàn):沈從文在《短篇小說》中說過:“一切藝術(shù)都容許作者注入一種詩的抒情”;象征、虛構(gòu)等手法的使用,吳昌雄在《文學(xué)的反傳統(tǒng)——論現(xiàn)實主義》一文中提到:“浪漫主義文學(xué)強調(diào)情感抒發(fā)、夸張、怪誕、象征、夢幻、內(nèi)心獨白、多層次結(jié)構(gòu)等藝術(shù)手法和技巧”。這些浪漫主義特質(zhì)構(gòu)成了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浪漫主義大廈,湘西那古樸的民風給我們以親切,完美的人性讓我們向往,同時又體味著至美的人性背后所隱藏的生命的悲愴。《邊城》中的浪漫主義特質(zhì)也因作家深刻的思考和悲憫的情懷而更加顯得珍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