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妹
南宋姜夔,不僅是文學家、詩學理論家,還是書法家、音樂家。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一生歷經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雖然終身未仕、人生坎坷,但其學問才情甚高。詩詞皆通,深知音律。宋代文士禪風日盛,其創(chuàng)作中也滲透著悅禪參禪的意蘊。其詩追求“理高妙,意高妙,想高妙,自然高妙”的境界,力求空靈自賞,韻味悠長。其詞的成就顯著,地位尤為稱贊。范成大曾語評其“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笔恰扒蹇铡痹~派的代表人物。詞韻之間的“無我”之態(tài)達到了意念空靈自如的境界。因為其所處的時代是佛教發(fā)展的成熟期,也是宋代文士禪悅之氣風行之時,在蘇軾、黃庭堅等文人和禪士的熏陶和影響下,姜夔的創(chuàng)作中佛禪之思不予言表,禪意悠長。佛禪中的“無我”的思想,使他的詩詞無論從哲學上還是藝術上而言,都達到了一個至高的境界,形成了極為優(yōu)美深邃的意蘊。
一、姜夔詩詞滲透的佛禪“無我”
“我,梵語Atma,原意為呼吸、氣息之義,后來演變?yōu)樯?、身體、我、自我、精神、靈魂和主宰等義?!薄盁o我”梵語Anatman。原是佛教教義,也稱非我、非身。三法印之一。其在梵文中既可做名詞,也可以做形容詞。有兩種含義:一為不是我;二為沒有我。佛教根據緣起理論,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沒有獨立的、實在的自體,即沒有一個常一主宰的“自我”(靈魂)的存在,此即人無我;法無我(法空)則認為一切法都由種種因緣和合而生,不斷變遷,沒有常恒的主宰者。
而姜夔最初學江西詩派,篤信黃庭堅,至“居數年一語噤不敢吐”的地步。后又學晚唐詩人陸龜蒙,除了講究措辭技法外,韻味上追求“高妙”,散發(fā)“無我”之念。宋代詩人不同于唐代詩人,或多或少都展現了一下哲學味道。那種情緒上的觸發(fā)不多,主要還是理性靜觀。佛禪中的“靜觀”是清靜內心超越主體去體味外界的一種方式。六祖《壇經》般若品云:“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虛空能含萬物色像。”詩人在佛禪的禪定中,超越眼里看到的,超越自我,放飛心靈,達到“無我”之態(tài)。詩與禪的往往是結合的,直感心靈、無我自性,把自然的山水陽光的本意用“無我”的禪意表達。姜夔的詞講究格律、音節(jié)和諧,詞風婉約清勁。韓經太先生曾在論述兩宋詞風遞變時,指出“北宋詞多側重于抒情,而且其感情之波蕩多來自客觀外物的觸動”,即“緣于感受而求意象之寫真”,南宋詞“強調對主觀心志的抒寫”,即“系于思緒而求意念之空靈”,這種傾向“在白石詞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姜夔的詩詞體現了清本性,放空思緒,禪定自性,用“無我”和空靈自由的藝術審美。字里行間寫了“空”,是在整個意境的營造上凸顯了“空靈”的狀態(tài)。禪宗講究明心見性,由空而靈。
如其詞《慶宮春》中,“山寒天迥,雪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錯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作者悠然自得超脫塵世的禪悅之氣撲面而來。
詞的上闋寫傍晚時景,景象與氣氛使其進入對以往的記憶。寥寥幾筆就開始思緒。下闋開頭仍在遙想當年在采香徑中的賞心樂事?!熬菩巡ㄟh”又回到現實。融入這詞人的感悟和清靜之心。孤寂愁苦中體味往時的快樂。“惟有闌干,伴人一霎兩句飽含凄涼,情味深厚??侦`的蘊藉,都滲著“無我”的禪味。
類似的還有《暗香》、《疏影》在空靈的禪悅之風下,展現出姜夔無求無欲的淡薄之心?!栋迪恪罚骸芭f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開始憶以往來詠梅,給人以空間感。然后又“何遜而今漸老”的現實,詞人獨居寂寞,隱喻懷才不遇。再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弊詈蠡氐浆F實。詞中勾勒的情景,讓人浮想聯翩。在詩意的境界里,透著禪意冥然,脫俗淡泊名利。《疏影》里用“梅花女神”和駕鶴仙去的典故,梅花是代表不屈不撓、堅強不屈的精神和頑強意志和超凡脫俗的孤傲。上闋里的花開“幽獨”無人欣賞,下闋花落“等慈時、重覓幽香,已人小窗橫幅”,再到“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金屋”道出了懷才不遇等惋惜的幽怨。姜夔將自己的失落放在了心靈的解脫上,借著梅來尋幽解慮,緩解人生不快,用清凈之心慰藉,禪的“無我”使其遠離塵世之憂,平靜地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
姜夔在《徵招》詞序中自謂“越中山水幽遠,予數上下西興錢清間,襟抱清曠”。在和《王秘書游水樂洞》“解衣吟寂寞,攜酒上崔嵬”。其實在奇山秀水中尋所謂的趣味,進入“無我”之境,在異鄉(xiāng)為客,是漂流者,“客途今倦矣”“漂零客,淚沾衣”絕非悲情,是心靈的體驗。為了從苦難的現實中獲得暫時的超脫,讓精神上有歸屬感,這也恰恰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現實。從“無我”與空靈中,尋找心性自如的藝術境界,獨具禪心自性。
“空無”謂一切事物都沒有自性?!盁o我”字意為忘我,舍棄主體。其實這都是與禪宗思想一致的。姜夔追求“清空,用和諧的音律和技巧詮釋“野云孤飛,去留無跡”風格。其故人張炎在他的《詞源·清空》中提出他對白石詞的見解:“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币环N不舍客觀存在的“有”,又將超越一切在精神乃至更高的審美境界中展現出“無”,貼近自然、體味周圍的深意,是自身的思維結構和人格不斷在逆境中堅定,是自己的心平靜。所以評價他“清瘦邈遠而兼有空靈之致”。姜夔的詩詞有禪之精神,滲透“無我”之神韻,使他的作品更有禪悅之風和人性的魅力。
二、“無我”之說與姜夔詩詞空靈之美
“無我”之說的理論基礎是“緣起論”。釋迦牟尼的“緣起說”,所謂“緣起”即因緣而起?!熬墶敝敢蚓?;“起”則是指事物因為有了因緣才能夠產生,佛教經常用“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這一偈頌來表示緣起論的基本內容。可以說緣起論是釋迦牟尼全部學說的理論基礎。
由于對禪“無我”之靜的追求,姜夔對周圍事物景色也就更加平穩(wěn)自然,其人生格調也就更加灑脫超然?!拔ㄓ写笞匀徊攀亲罡咝问降挠篮悖娙税焉觎`精氣人格理智乃至全部感覺都融入自然造化之中,而在對自然外物的直感中、移情中獲得永恒的樂觀。在自然界生生滅滅的運動節(jié)律中,蘊含著詩人對于人事變遷和仕途窮通的泰然處之的態(tài)度。無論物興物衰物生物滅,心態(tài)始終平穩(wěn)平衡平靜平淡,彌漫著安祥靜穆、閑適優(yōu)游的氣氛,有限的自我突破了它的硬殼,進入了時空無限的境界。”所以,陳匪石《宋詞舉》作評道:“淡淡說景,而寥落無人之感見于言外。就合肥之地當時視為邊城者觀之,且寓意極深。神味雋永,意境超妙,耐人三日思?!眅ndprint
自我情感流露的《淡黃柳》:“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幢M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鄙祥牎翱粘恰?、“寒惻惻”清冷孤僻的幾筆,把寂寞凄涼傾灑而出。下闋里愁思更濃,“強攜酒”、“怕梨花落”本能喜歡去做的事情也平添了許多憂慮。使人讀了心曠神怡,空靈之美躍然紙上。
再如《揚州慢》一首表現家國之痛的寫實之作?!扒r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讓我們感受作者的悵然若失?!斑^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薄皾u黃昏、清角吹寒”感嘆今日的荒涼,并且追憶以前的繁華?!安ㄐ氖?,冷月無聲?!边€是不斷勾勒著景象,空泛而具體,每一句都寂淡綿長。憂國憂民的情感寫得如此悠遠,空靈感撲面而來。詞前有序,告之寫作的時間、地點、景象以及內心感受。但養(yǎng)麥、廢池、喬木、紅藥還是覺得寒冷凄涼。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弊阋姸U之“無我”之說,讓其寫出凄冷之美,朦朧之美。在表達方式上是含蓄的,但并不妨礙他表達對國家的無限傷感。使讀者通過自己的審美觀欣賞體味其內容,情感才會濃郁,了解主題更深刻。從沉思中領略姜夔詞的空靈之美。
白石詞都是清空詞學審美理想的創(chuàng)作范例,展現出空靈之美?!栋藲w·湘中送胡德華》:“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保ㄤ貗场驈堉龠h》:“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泵枥L出的景色多為春日寒水泛舟,曠野朦朧煙雨,在清虛淡雅的畫面中灑脫脫俗的情懷展現出來,美的享受。陳廷焯對其評價甚高,他說:“聲情激越,筆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傷,真詞圣也。”
從抒發(fā)情感上,姜夔《詩說》認識其是“陶寫寂寞”。白石詞中《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高潔悠長,撰寫出蘊含有超塵絕俗空靈澄澈的靈境。眼前景色一筆帶過,或是略去,或是與景象相混來抒發(fā)與之相關的情意。如《鬲溪梅令》:“好花不與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贝嗽~實為懷念合肥情侶之作?!坝挚执猴L歸”“孤山”從含蓄地表達中推測出景色寫的是西湖,“浪粼粼”寫的是近景,“木蘭雙槳”寫的記憶中的景。眼前與往昔之景不在一個空間,作者靈心獨運,感懷往事,用“無心”的想象營造出撲朔迷離、如夢如幻般的空靈美境。再如《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上闋寫景,下闋抒懷古之情。整首詞景情結合,“無心”、“清苦”分別將雁之純然飄蕩與江南山峰之清寂寥落點筆勾勒,于無情之景物中散發(fā)出明凈悠淡的個人情衷,無怪前人贊其下字“誕妙”。詞人讓你在欣賞美景時去想象,體味高遠清幽的心境之美。因此,“無我”之說在姜夔作品里已經超越了以心逐物的局限,而上升到禪宗的無心自然的境界,讓人感受空靈之美。
三、姜夔佛禪思想之探源
佛教自傳入中國之后,由于受到中國古代經濟、政治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逐步走上了中國化的道路。隋唐之后,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融合,進一步演化為中國化的佛教。道釋文化并非作為歷史意義的南宋文化所專有,卻于地理意義的南宋文化尤見其發(fā)達,因為宋代的佛、道二教有顯見的地域分布特征。宋初,佛、道二教就尤盛于南方,南宋時,延續(xù)其緒,姜夔出生及活動的地域,有著深厚的宗教文化傳統(tǒng)。
從佛禪思想的影響看,姜夔生活的時代,正是宋代士人禪悅之氣風行時。由于當時國家民族災禍頗多,如何慰藉精神家園,越來越多的士人選擇到佛學中找尋。與禪僧交往盛行一時,開始奉佛參禪,做禪詩,學佛理,佛禪滲入在文人生活的各個領域,成為他們精神食糧和文化時尚。禪宗成為影響最大的佛教宗派,禪僧士大夫化,士大夫禪僧化是宋代文化現象的特點。同時,姜夔欽仰的文人前輩中有頗多與禪宗關系密切者,如蘇軾、黃庭堅、理學大師朱熹、歐陽修等。姜夔初年“三熏三沐師黃太史”,并以江西詩派瘦硬筆法入詞。再有,他在與時人禪士、禪僧的交往中,姜夔佛禪思想得到深層次的影響,禪悅之風被他漸漸接受并運用。他結交達官才俊也有談禪論佛的,如楊萬里,游歷寺院古剎,結交名僧居士,詩詞都入佛理。好友葛天民,初為僧,后又僧還俗,在姜夔的詞中交流甚多。葛天民《寄楊誠齋》云:“趙州禪在嘴皮邊,淵明詩寫胸中妙。”就這樣他或多或少都在被禪悅之風所熏陶。
在姜夔的詩詞集里,很難找到直接有關禪人禪頭的作品,其中的《喜遷鶯慢·功父新第落成》提到“居士,閑記取。高臥未成,且種松千樹。覓句堂深,寫經窗靜,他日任聽風雨?!薄熬邮俊敝傅氖桥f時出家人對在家信佛的人的泛稱。詞中居士潛心佛學,雖然仕途不順利,但仍可灑脫超然,讓心靈達到“無我”的境界。
臺灣學者傅樂成在《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一文中認為,“到宋,各派思想主流佛、遭、儒諸家,已趨融合,漸成一統(tǒng)之局,遂有民族文化本位的理學的產生,其文化精神及動態(tài)亦轉趨單純收斂?!睂τ诮缍裕袆e于僧侶之士和虔誠的宗教徒,對禪宗的淺析和悅悟是一點點融入生活的。這里淺析姜夔詩詞“無我”觀念與空靈的佛禪審美,以其藝術天賦和對佛學的深刻領悟,讓文學與宗教的結合方面做出有益的嘗試,將對禪悅之風的理論不露痕跡在文中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姜夔在仕途上不得志,需要依人而食,雖結交貴胄,但是他往往保持一種超脫平靜的“無我”心境觸摸靈魂,保持那種獨立不羈的人格,“清空”自如,不得不說展現出人生的大智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