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雪國列車》被貼上科幻片、動作片、反技術主義、反烏托邦電影等標簽,其實都不確切。在這些標簽背后,作品隱藏了一個暴力革命的話語系統(tǒng)。通過對此革命話語的“末日”背景、話語邏輯及出現(xiàn)問題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了此革命話語的兩種結局。電影《雪國列車》并沒有給出一個解決循環(huán)革命的方法,影片貌似合理的革命話語實質(zhì)上只是一個革命的童話。革命話語的童話化將會在實踐中導致革命的循環(huán),在理論上誤導觀眾,加深階層之間的偏見,值得我們警惕。
[關鍵詞]《雪國列車》;革命話語;童話
2014年3月17日,《雪國列車》在國內(nèi)公映。該作品是電影生產(chǎn)國際化的又一產(chǎn)物,由韓、法、美三國合作完成:韓國導演奉俊昊執(zhí)導,劇本來自法國同名科幻漫畫,演員則大部分來自英語國家。影片2013年在國外上映之后,票房口碑俱佳。在國內(nèi)上映后,由于其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精彩的打斗場面及對技術的內(nèi)在批判,被國內(nèi)影視界定位為科幻片、動作片或反技術主義的作品。更有人因其作品中隱秘地對極權主義的批判,將其稱為反烏托邦電影。不過,如果我們仔細將《雪國列車》與其他類似電影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雪國列車》的科幻性不及《星戰(zhàn)》系列,動作性不及《生化危機》系列,反技術的色彩不及《黑客帝國》系列,至于將其稱為反烏托邦電影則更是謬見。烏托邦是對一個未來美好的世界的想象,而反烏托邦作品往往告訴我們未來理想國度(尤其是此國度的實質(zhì)是極權國家)的不可能。本片雖然有對極權統(tǒng)治的批判,但并沒有重點關注理想國度的幻滅(從始至終并沒有渲染列車國度的完美)。所以并不能算是反烏托邦。去除了這些標簽,《雪國列車》實質(zhì)上面向觀眾構造了一個關于革命的話語體系。當然,反抗和革命往往會成為商業(yè)片推銷自己的大義凜然的面具,容易激發(fā)觀眾對內(nèi)容的認同。然而遺憾的是,電影中的革命故事與其說是激發(fā)革命斗志的宣言,不如說只是一個革命的童話。
“童話”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兒童文學的一種體裁,通過豐富的想象、幻想和夸張來編寫適合于兒童欣賞的故事”。在《辭?!分械幕窘忉屖恰皟和膶W的一種,經(jīng)過想象、幻想和夸張來塑造藝術形象,反映生活,增進兒童性格的成長”。綜合起來大致可認為童話是針對兒童的富有想象力的文學創(chuàng)作。同時基于兒童的心理狀況,童話還必須加上第二點,那就是故事簡單。在童話中好人與壞人涇渭分明,情節(jié)上往往是好人戰(zhàn)勝壞人,世界最后復歸和平。為了簡單,童話創(chuàng)作也就必須從復雜的生活中抽取出簡單模式,讓兒童看到他能理解的內(nèi)容。電影《雪國列車》中構造的革命話語就是這樣一個童話。它包含很多大眾極易認同的內(nèi)容:對貧富差異的不平、對暴力革命的贊賞、對技術的警惕及對未來的想象,等等,內(nèi)容不可謂不豐富。然而這些看起來深刻的內(nèi)容實質(zhì)也是從復雜的現(xiàn)實中抽取出來的簡單表達,沒有涉及問題的復雜性。這種對革命的童話化處理,誤導了觀眾,導致了暴力傾向,加深了階層之間的偏見。下面我們具體來看看《雪國列車》革命童話的內(nèi)涵。
一、革命童話的末日背景
《雪國列車》將革命話語設置在末日背景并不是偶然。末日類題材之所以在當代藝術眾多題材中一枝獨秀,原因在于其故事背景的優(yōu)勢。末日類作品的故事往往發(fā)生在人類“末日”這一極端的人類生存境況。在這種境況下,以往掩蓋的,不明顯的社會沖突更容易被激發(fā)。另外,對末日的設想也可以迎合觀眾對未來的想象。將觀眾潛意識中的毀滅欲望釋放出來,使其日常的悲觀心理化為具體的未來。[1]作為宣揚人的自由的藝術,電影也必然要在末日中給人以希望。希望的給予往往是通過繼承末日之前的理想,于是,末日之前無法實現(xiàn)的“革命”就成為末日類作品中十分常見的內(nèi)容?!堆﹪熊嚒肪突谝粋€末日背景來談革命。未來幸存人類在一個永遠飛馳的列車上,尾車民眾不滿頭車的統(tǒng)治而揭竿而起進行暴力革命。作為商業(yè)片,科幻加動作再加一點政治,確實十分吸引眼球。從票房也能看到其受歡迎程度。然而如同其他此類影片一樣,電影對革命進行了童話化處理。下面我們看看影片講述的革命童話及問題。
二、革命童話的邏輯及問題
電影的革命邏輯從隱射社會的列車開始。列車由于其本身的特性,自然分為尾車和頭車。電影將尾車幸存者與頭車幸存者進行了強烈的對比。尾車的幸存者革命的原因是因為其生存狀態(tài):衣衫襤褸,只靠蛋白質(zhì)塊(觀眾知道,蛋白質(zhì)塊用蟑螂生產(chǎn))維持生命,同時又受到頭車統(tǒng)治者的隨意擺布。人生而自由,自然就要尋求更多的權利。就如同他們說的那樣:要牛排。積極追求自由和平等確是人的本性,如果這種追求從合法的途徑無法獲得,自然就要進行暴力革命了。
聽起來義正詞嚴的革命邏輯——因為我們被壓迫和剝削,而統(tǒng)治者不勞而獲,生活奢靡,所以我們要革命,推翻這種不公正狀態(tài)——其實是虛假的話語圈套,是一個標準的童話故事。因為它故意忽略了下面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誰是“我們”?“我們”絕不是鼓動革命的人,而是社會的底層人民。這個“我們”往往由“底層階層”向“階級屬性”突進,被塑造為一個階級,一個被壓迫被剝削的階級。[2]然而,社會分為不勞而獲、窮奢極欲的統(tǒng)治階層和被壓迫被剝削的階級,這只是一個被想象出來的圖景。一個正常的社會總是存在一個數(shù)量上更加龐大的中間階層。這個中間階層對社會的感受是中立的,他們是社會的穩(wěn)定器。[3]然而,在底層看來,中間階層也是上層,也是他們仇視的對象,所以他們?nèi)缤瑑和菢樱话焉鐣w簡單劃分為我們和應該打到的他們,非此即彼。其實,階級極端對立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只會在無秩序的情況下存在。因為秩序即意味著平衡,而極端對立是不會平衡的。電影忽略了,或者說關于革命的童話都刻意忽略了中間階層的存在。那些鼓動下層去革命的人也刻意忽略中間階層,刻意夸大“我們”和“他們”的差異,只是為了自己從中漁利。
第二個問題:什么是“公正”?底層人民往往將社會公正理解為“平等”。尤其是法國大革命以來的現(xiàn)代政治思想,其強調(diào)的天賦人權,人生而平等總是被民眾誤以為是在現(xiàn)實中人人應該平等。其實大謬不然。中國歷史上的造反運動給我們展示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原來的統(tǒng)治者被打倒,原來的下層成為統(tǒng)治者,然后下層再革命,永無止境。從反對不公出發(fā)的革命最后總是導致無謂的流血犧牲。我們可以按照追求“公平”的革命邏輯,演繹革命成功之后的故事。比如人類的出行工具總是會有差異。就當代而言,有人擠公交車,有人乘坐豪華轎車。這時候某些人告訴擠公交車的民眾這是不公平的,鼓動民眾“均富貴”,承諾革命成功以后人人有豪華轎車坐。于是民眾跟著他們流血犧牲鬧革命,而且運氣很好成功了。那么革命承諾怎么落實?鼓動者成為統(tǒng)治者,發(fā)現(xiàn)不可能給所有人都提供豪華轎車。那么往往會有兩個結果:第一,革命領袖及領導層接受了被打倒階層的豪華轎車,他們自己坐。第二,革命領袖及領導層和大家一起擠公交。第一種情況顯然就是換湯不換藥。沒坐上豪華轎車的民眾有理由再革命。第二種情況,顯然又從結果否定了革命。革命前我們坐公交,革命后還是坐公交。更重要的是,隨著政權穩(wěn)固,經(jīng)濟發(fā)展,個人能力的不同慢慢顯現(xiàn)出來,總會有人有財力買豪華轎車,又會出現(xiàn)坐豪華轎車的人。那時候當然也會有坐公交車的人。那么這時候,按照以前的革命邏輯那就只能再革命??傊?,這樣的革命出現(xiàn)的兩個結果都必然導致再革命。革命不已的結果只能是經(jīng)濟停滯、生靈涂炭,這就是可怕的循環(huán)革命的怪圈。
三、革命童話的兩種結局
如何解決循環(huán)革命?列車統(tǒng)治者的解決方式是利用底層人民堅信的革命邏輯,來維護列車整體平衡。通過主角最后和獨裁者維爾福德的對話,觀眾知道了底層窮人的領袖吉列姆(老先知)其實是獨裁者維爾福德的合謀者。他們一起利用底層民眾的革命邏輯,讓底層民眾有了革命“工作”,不會無所事事自我毀滅(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中也有這樣的故事)。列車統(tǒng)治者通過可以控制的革命來消減人口,最終使列車的人口和資源達到平衡。聽起來很殘酷,實則是統(tǒng)治者必然的選擇。
還有一種解決方式則不是利用底層人民的定期革命來牟利,而是希望徹底解決這一問題。理論上的探索以德國哲學家康德為代表。他在《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一文中表達了其反對暴力革命的立場,強調(diào)啟蒙即是人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4]雖然當代理論界對啟蒙導致的理性至上進行了諸多批判,批評啟蒙導致工具理性的高揚,在打破專制神話的同時又確立了啟蒙的神話,等等。然而啟蒙自有其積極價值,比如破除革命童話。首先應改變大眾對“公平”的理解。公平絕不是平均分配。從列車的情況,其實也是從整個人類社會的情況看,物資永遠不可能完全平均的分配。在某一時刻總是有人占有的多,有人占有的少。就如同我們今天的火車和飛機分豪華艙、商務艙和經(jīng)濟艙一樣。這并不是不公平,而正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正常狀態(tài)。面對這種情況,我們要做的不是鼓吹暴力革命,幻想實現(xiàn)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人人平均占有物質(zhì)資料的童話。而是發(fā)展經(jīng)濟,提升社會整體財富。簡單來說,首先是承認差異,其次是努力提高整體水平。
然而,《雪國列車》向觀眾暗示了社會不公正,卻沒有給出一個解決革命輪回宿命的方法。最后車毀人亡只留下兩個孩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如果觀眾將電影的革命邏輯用來審視我們所處的社會(這是不可避免的),那首先是對復雜問題的極端簡化,也必將導致解決方式的簡單化。如果觀眾認同這種簡化的處理矛盾的方式,將會給當代社會問題的解決帶來災難。當然,對人而言,自由的活著比不自由的活著好。但對于自身的被壓迫,并不只是有暴力革命甚至同歸于盡一條路可以走。人類的歷史反復驗證:缺少政治智慧的暴力革命會陷入革命的宿命輪回。在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我們不應該永遠只是一個聽革命童話的孩子。當下最迫切的是破除革命童話,發(fā)展斗爭技巧。遺憾的是,包括《雪國列車》在內(nèi)的末日題材作品往往側重末日生存的殘酷,既不注重對末日境況下人性的挖掘,也不注重末日秩序的再造。在精彩的動作、炫目的特效等掩飾下,童話思維大行其道,潛移默化地影響觀眾,用審美快感代替了理性思考。
[參考文獻]
[1] 周斌.從現(xiàn)代電影看現(xiàn)代人的末日恐懼[J].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02).
[2] 黃科安.啟蒙·革命·規(guī)訓——“文藝大眾化”考論[J].文史哲,2012(03).
[3] 石慶環(huán).20世紀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結構變遷及其特征[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4).
[4] [美]詹姆斯·施密特,編.啟蒙運動與現(xiàn)代性——18世紀與20世紀的對話[M].徐向東,盧華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 陳海(1978— ),男,陜西西安人,陜西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yè)2012級在讀博士研究生,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媒介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