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

1944年10月1日，廣西北流人、人稱國學大家的陳柱（1891—1944）因中風在上海與世長辭，年僅54歲，過早地結(jié)束了自己學術(shù)的一生，也成為一時間學界的巨痛。

陳柱，據(jù)張京華、王玉清所著《陳柱學術(shù)年譜》說，一名繩孔，字柱尊，號守玄。他雖出生于官宦世家，但至其父陳開禎時，家道業(yè)已中落。陳柱16歲以前，或讀書于家，或游學于外，弱冠時欲參與民國之際的社會革命，后因黨爭和內(nèi)戰(zhàn)，棄政務(wù)學，曾留學日本，歸國后“考入南洋大學電機系學習。因以文學見長，遂改攻文學”。此后讀書益富，著述甚夥。曾受聘于大夏大學、暨南大學、光華大學、上海交通大學教授，50歲時任南京中央大學校長。30多年間，“著述九十余種，議論遍及經(jīng)史子集四部”。

1937年，陳柱47歲時，所著《中國散文史》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成為我國二十世紀第一部中國散文史著作。他在1936年11月所寫的自序中對本書的寫法有四點說明，“一、所述各人履歷，多據(jù)史傳，并書明某傳，然亦有節(jié)省太多者則書名從略。二、文學史最重闡明源流，本書有因源以及流者，亦有因流而溯源者。三、所論各家之文，貴有例證，而例證尤忌割截，古之美文一經(jīng)割截，則其美全失，如割截美人之口鼻以論其美也。故本篇除篇幅太長不得不節(jié)錄者外，所錄皆全篇文字?！痹谶@三種寫法中，第一種說明書中所收錄作者履歷的歷史依據(jù)，強調(diào)各有所據(jù)而非空穴來風。第三種寫法同時是選文的原則，注重任何文章之美都有必要作整體觀，局部美的概括和論說只具有局部的意義，并不能以之取代全體。但對于長篇文字“不得不”節(jié)錄當然是可以理解的“無奈”。

不過，陳柱在《中國散文史》中常常以作家的一篇或數(shù)篇散文論其散文成就或風貌，如他論莊子散文，只節(jié)錄了《齊物論》的“天籟”和《養(yǎng)生主》的“庖丁解牛”，論述韓愈之文只取了《答李翊書》和《畫記》，論述柳宗元只取了《臨江之麋》和《游黃溪記》，論述歐陽修之文只取了《有美堂記》，論述蘇軾之文只取了《超然臺記》。雖然不排除陳柱所論中有選文相當全面的，如論述李斯之文，取其《諫逐客書》、《秦瑯邪刻石》和《論督責書》，這對于傳世之文并不多的李斯是很難得的。而前面提到的莊子、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是散文史上或說文學史上公認的散文大家，著述之豐人所共知。陳柱所選的這些篇目是否可以代表他們散文的成就或風貌？多少讓人心存疑惑。當然這也是散文史寫作的一種處理方法，陳柱有意識運用這種方法讓讀者借一斑以窺全豹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極有可能導致批評的主觀性。

這樣，陳柱《中國散文史》的寫作方法最應該注意其二的因源及流、因流溯源。在中國古代散文總體的框架中，他在序言中提到了兩個“時代”都關(guān)乎古代散文的源流。

一則是從“文體”論說的，說我國的散文可以分為“六時代”。在這里他把散文的文體統(tǒng)歸為駢體與散體，從而有虞夏至秦漢的駢散未分時代，兩漢的駢文漸成時代，漢魏之際的駢文漸盛時代，六朝與初唐之際的駢文極盛時代，唐宋兩朝的古文極盛時代，明清的八股文極盛時代。就此而言，他的文體劃分相當粗放，自漢魏之際的曹丕文分八體說產(chǎn)生之后，文體的分類就散文而言日趨細致，這在西晉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南朝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蕭統(tǒng)的《昭明文選》、明代吳訥的《文章辨體序說》、徐師曾的《文體明辯序說》等著述中都可以看到。但陳柱不究散文各種文體的差異，避免了論述上的煩雜，卻會導致批評中論斷的模糊。

二則是從文學發(fā)展的態(tài)勢論說的，他稱為“文學者治化學術(shù)之華實也”，以此為基點，然后說我國的文學可以分為“七時代”。即夏商至周初，為治化而文學的時代；春秋，由治化時代漸變?yōu)閷W術(shù)時代；戰(zhàn)國，為學術(shù)而文學的時代；秦代，反文化時代；兩漢，學術(shù)時代漸變?yōu)槲膶W時代；漢魏之后，為文學而文學時代；明清，八股為文學時代。他所說的“治化”當是社會教化，這七個時代前四者不是文學而是對社會教化與學術(shù)的追求在客觀上產(chǎn)生的文學效果。與文體論的時代說相較，前者，中國古代社會從始至終是一個文學的社會，其各個時代的差異關(guān)鍵在于文體是駢還是散，或是駢散合一。但在后者，古代社會就不是一個純粹的文學社會，因?qū)W術(shù)而文學，蘊含了文學的不自覺到自覺。

陳柱顯然知道二者之間的不吻合，繼而在后者的述說之后補充道：“此秦以前之文，為治化學術(shù)而文學，所以奇偶皆備而不能分也。迨后則人力之巧漸加，天然之妙漸減，兩漢之世，則已漸趨尚文學，故駢儷之文漸多，而奇樸之氣日少矣?！彪S之還說到漢魏之后的駢文如日中天，韓柳之文是為文學而文學，韓柳之后是駢散二體角勝。從而把文學的發(fā)展與文體的發(fā)展結(jié)合在一起了。這種結(jié)合后者實際上依從于前者，把后者與前者在時代劃分上的不吻合歸于一體，達到完全的吻合。

陳柱散文發(fā)展的時代論是很有意味的，寧俊紅女士就其“時代”的線索歸納了兩點：“第一，這條線索的提出是以各個時代文化氛圍的變遷為基礎(chǔ)的，體現(xiàn)了陳柱對散文史發(fā)展外部規(guī)律的思考?！薄暗诙?，在陳柱寫作《中國散文史》的時代，文學史觀的主流是進化論……而陳柱散文史研究卻表現(xiàn)出尊古的傾向，以戰(zhàn)國諸子的文章為典范和標準進行追源溯流的敘述，‘諸子之文，其源既遠，其流亦長?！保▽幙〖t《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散文卷》）這兩點很值得思考。

所謂以“以各個時代文化氛圍的變遷為基礎(chǔ)”可以說是史書撰述遵循“時序”的通則，無論哪一種歷史的構(gòu)成或史書的撰述，都必然要貫穿時光之流，而在我國古代這一時光之流的貫穿伴隨著朝代的更替，作為基礎(chǔ)的時代文化氛圍的變遷，只是自然的顯現(xiàn)，而“陳柱對散文史發(fā)展外部規(guī)律的思考”的自覺，也是自然的。散文作家在不同的時代氛圍中，因不同的影響而具備不同的學養(yǎng)與性情，因之有與時代變遷相攜而行的“散文變遷”，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說的“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

然而，陳柱的散文史觀是不是與一時的“文學進化論”相悖，說散文不是在進化而是古勝于今？在這里，所謂“諸子之文，其源既遠，其流亦長”只是文學源流論的一般規(guī)則，而陳柱在梳理古代散文的發(fā)展時，從治化學術(shù)到文學，就文學本身而言仍然是“進化”的，但這里存在復雜的情況，即他對文學有“體”與“質(zhì)”之分，并說“為文學而文學，故文學之體甚尊，而文學之質(zhì)乃日衰矣。何謂文學之質(zhì)，學術(shù)是也”（陳柱《中國散文史》，以下未注明出處者均同此）。那么，陳柱所說的散文是為文學之文學還是為學術(shù)之文學？在他的述說中，文學的發(fā)展是因?qū)W術(shù)而文學，終至為文學而文學，這是他說的“文體甚尊”所在；而文學之質(zhì)是“學術(shù)”，這學術(shù)在戰(zhàn)國以前勝于文學，而學術(shù)最充分體現(xiàn)的是諸子之文，這些文章雖有不同的文學特性，在根本上是重思想而輕文學，墨子的重質(zhì)輕文即是最富代表性的表達。于是可以說，陳柱說散文在發(fā)展過程中“體”勝而“質(zhì)”衰，是散文的思想性削弱了。

以上這些構(gòu)成陳柱最基本的散文理念，在他的《中國散文史》中，最重的還是依據(jù)駢、散二體立論的散文流變。有意思的是，他從天地生物的奇偶來審視散文的駢散。在他之前，清代李兆洛有為文的奇偶說，只是陳柱更為明白地表示本書中“論文筆之駢散，則多用奇偶之誼”。同時，要先予以說明的是，陳柱論文深受其師陳石遺（衍）、唐蔚芝（文治）先生的影響，在本書中，動輒引二師之論以為論。尤以引述陳石遺之論為多。而陳石遺也是散文的流變論者，如他在《石遺室論文》中說：“前《出師表》中段，的是三國時文字，上變漢京之樸茂，下開六朝之雋爽。其氣韻稍能辨之者?！薄疤瞥辛?，文皆駢儷。至韓、柳諸家出，始相率為散體文。號稱起衰復古?！薄皻W公敘事長于層累鋪張，多學漢人晁錯《貴粟重農(nóng)疏》、淮南王安《諫伐閩越書》、班孟堅《漢書》各傳而濟之以太史公傳贊之抑揚動蕩?！狈泊说鹊龋梢婈愂z的古代散文批評重流變之一斑。

陳柱在《中國散文史》中因源溯流與因流及源，當是秉承陳石遺之論而來的。這不是偶然的，寧俊紅女士說：“這種研究方法并不是陳柱獨有的，20世紀前半葉，以‘某某文之淵源為格式研究古代散文的發(fā)展有著相當?shù)钠毡樾浴保▽幙〖t《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散文卷》），她提到章學誠、胡懷琛、錢基博等人論文時對源流的關(guān)注以及對陳柱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但章、胡、錢以及陳石遺都沒有散文專史，而陳柱把這一思想運用于《中國散文史》的撰述，全面地展示自己的散文流變觀，也使之成為該書的一個重要特色。當然如果要把這話說開去，南朝詩評家鐘嶸論詩人及其詩好用“其源出于某某”的筆法，當是文學因源及流論者的前驅(qū)。

以流變審視古代散文的發(fā)展，陳柱很注意散文之源，在這一點上，他有很審慎的態(tài)度。在“為治化而文學時代之散文”一章里，開篇便說：“為文學史者，或多溯源上古，始自羲、軒。吾則以謂文獻無征，不如從略?！蔽膶W溯源而及上古是自然的，上古的神話常被人視為文學的源頭，陳柱卻將它輕輕撇過了，稱“文獻無征”。文獻無征而不言，倒讓人想到孔子說的：“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也。”（《論語·八佾》）以及孔子與弟子子路作“正名”辯時說的“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論語·子路》）。不強不知以為知是可取的撰述立場，但這并沒有影響他隨后對散文流變——主要是具體篇章前承后繼關(guān)系的論斷，這當然與他的時代論結(jié)合在一起。

陳柱在引述了陳石遺的《尚書》是中國第一部古史也是第一部古文之后說了一句：“后代文體，皆原于六經(jīng)，而《尚書》為尤備矣。非古人好為如此之文，故發(fā)明如此之文體也。實治化所有，故遂不得不有此等之文體耳?！薄渡袝纷詽h儒之后人稱“書經(jīng)”，為六經(jīng)之一。在他這一論斷中，有兩個基本點，其一是六經(jīng)尤其是《尚書》是文體之源，自然也就是文學之源。其二是《尚書》的產(chǎn)生是時代“治化”的結(jié)果，換言之，沒有這樣一個時代即無《尚書》。這是文學與時代的關(guān)系，是通常認為的散文史得以產(chǎn)生的外部規(guī)律。這一思想貫穿了全書，他無論說到哪一時代的散文，都會自覺地將散文與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

而他在這里為古代散文溯源當更有意義，他把這一總體的思想又落實在具體的篇章中，譬如他說：“古代治化之文，不外記事、記言二科。夏代之文，記事之最工者，莫若《禹貢》，記言之工者，莫如《甘誓》?！彼f的《禹貢》、《甘誓》見于今傳《尚書》的“虞夏之書”。這里有一個應該注意的問題就是“虞夏之書”的可靠性。人們早疑“虞夏之書”為戰(zhàn)國時人偽托，《尚書》“比較可信的只是商周之書”（郭預衡《中國散文史》）。陳柱也注意到了，他依從西漢以前人的意見，相信《夏書》為真，故論說紀水的《禹貢》，說它“實后世一切地理書、水道志之所本，而未有及其工麗者”；說《甘誓》“為后世誓師文之祖”，“其后湯之伐夏作《湯誓》，武王伐紂作《牧誓》，均效其體”。

這里，因為《尚書·夏書》的真?zhèn)我恢贝嬖跔幾h，陳柱的《禹貢》、《甘誓》為“某某文之祖”說自然有些問題，但它反映的陳柱散文史撰述探究源流的方法仍然是有意義的。況且類似的表述在其散文史中俯拾皆是呢！又如他說：“孟子之文富有古文化，為后世之古文家之祖；荀卿之文富有駢文化，為后世駢文家之祖。韓昌黎之抑揚頓挫學孟子，而句句奇語重則法荀卿。”“所世學《莊子》之文者，唯蘇子瞻最得其旨，如《赤壁賦》、《超然臺記》等是也；近世之張裕釗亦力追之?！敝T如此類，不一而足。這種探源及流的撰述方法，當然不是陳柱首創(chuàng)，西晉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南朝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都好作源流考，但是陳柱是首先將它用于古代散文史的系統(tǒng)撰述的。

在這一過程中，陳柱關(guān)注的有四個方面，即散文之體、散文之法、散文之風及散文之變，而四者常常是相互交融的。

就散文之體言，陳柱的散文史如前所述有兩個基本點，即駢體與散體。他常依此作論故為常態(tài)，但更多地審視散文之體在歷史進程中的對應關(guān)系。如上述說《湯誓》、《牧誓》效《甘誓》之體。又如他說：“李斯既學荀卿帝王之術(shù)，而荀卿擅長文學，工辭賦，其散文亦多對偶，為后世駢文之祖。故李斯之文辭亦甚華麗，為后世駢文之宗?！彼谡f荀子之文時，以其《勸學篇》為例，說李斯則以《諫逐客書》為例，以見二者駢體的風采。但這并不純粹是文體的問題，即使不言對偶，其華麗之說就是文風所在。陳柱在這里看到了時代性和地域性，說這是秦以前的楚之風，并以秦時李斯在《秦瑯邪刻石》、《論督責書》表現(xiàn)出來的渾厚或質(zhì)樸相較，說明文風的變化。

就散文之法言，陳柱曾說：“后世論古文最重義法，文之義法實從史法而生?！彼@里的“文”說的是古文，古文的義法從史法來，這史法從他散文史一再表述來看，是《尚書》、《史記》以及《漢書》之法。而它們的“義法”影響的不限于陳柱所說的唐宋古文，還有駢文。如他在論說西晉潘岳、陸機之文時，以潘岳的《閑居賦序》和陸機的《吊魏武帝文序》為例，說道：“此兩文抑塞悲怨，言愈斂而情愈張，其文法純從太史公來；文情之烈，亦后人所難到也?！憋@然，這文法不光是文章作法，而有作家因自身遭遇產(chǎn)生的情感表現(xiàn)，從而使所寫之文有了獨特的情韻，成為散文風格的有機組成部分。

就散文之風言，陳柱所論與時代相系最為密切。如他說：“明自開國之初，劉基、宋濂文尚豪縱。其后文字獄屢興，士氣亦漸萎靡。永樂、成化之間，楊士奇、楊榮、楊溥之徒，所作號稱臺閣體，益逶迤緩懦?！笔狼橐嗉疵袂?，世風影響文風，社會生活如斯，文風因之的變異是必然的事情。且與陳柱散文史的“時代”論相一致。不過，更需要在這里說的是散文之風的多樣性以及在因襲中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

他曾在論說沈約之文時，列舉了沈約的《難范縝神滅論》、《修竹彈甘蔗文》和《宋書·謝靈運傳論》，認為：“《難神滅論》專主乎理勝，言貴精刻，無取乎華辭，故宜乎筆也；《彈甘蔗文》，乃寓意抒情之作，味貴深長，不宜過于質(zhì)直，故宜乎文也。至于《靈運傳論》，意在論文，直抒胸臆，故貴乎文筆之間也?！鄙蚣s之時，時人好以文、筆論文，因此陳柱據(jù)文筆之說品沈約之文，說沈約之文有三種風格，批評不當一概斥六朝文為“靡麗”。又如他說韓愈之文有三類，即文從字順之文、怪奇聱牙之文及質(zhì)樸的實用之文。這些仁智之見，意味著陳柱論文所重的文本個性。而同一作家在不同的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不同文風，既構(gòu)成了該作家散文風格的豐富，也有助于對散文風格的全面認識。

同時，他常在比較中審視散文風格，如說“韓氏之議論文出乎《孟子》，而習之之議論文則本乎《論語》；出乎《孟子》故浩氣流轉(zhuǎn)而氣勢雄奇，本乎《論語》則韻味雅淡而氣象雍容”，“習之”是韓愈侄婿兼弟子李翱的字，在韓愈門下好古人及古道而學古文。陳柱說他與韓愈為文各有所本導致文風不一，根本的是他們?yōu)槲牡脑搭^不一。陳柱這一批評，自覺將散文之體與散文之風聯(lián)系在一起，就文體之源起看文風之形成。于是，文風的差異自然受制于文體的差異。但在這樣的文風評說中，其間透出的是作家的精神氣質(zhì)，文風蘊含了人品。

不僅如此，他還將韓愈之文與柳宗元之文比較，說“子厚之文，論辨體多從韓非得來。山水記多從《水經(jīng)注》得來。其《封建論》足以與韓之《原道》相抗。其《辨列子》、《論語辨》等，足與韓之讀《儀禮》、《讀荀子》相抗。其《山水記》則遠勝于韓，而碑文則不及韓，然所為諸傳則又非韓所能及矣。若與人書札，則兩家俱有得于司馬子長，而韓則陽而動，柳則陰而靜，斯所以異耳。寓言文亦足以與韓相敵，而意或刻于韓?！蔽恼碌闹苯酉噍^，隨之有文風的比照，他認為的互有優(yōu)劣是一回事，而比較方法的運用在客觀上成為其散文史撰述的重要方法。

這種比較既見于他的評說，同時他還把同類的文章放在一起，稱之為“比讀”。如將蘇秦與張儀游說韓王之辭放在一起，“以蘇秦與張儀之言兩相比讀，則蘇秦為理直氣壯矣。而六國之君，竟不能久行秦之言而為張儀所賣，則人之不智，狃于目前之安樂，而忽于將來之巨禍，豈不哀哉？”又將司馬遷的《史記·游俠列傳序》和班固的《漢書·游俠列傳敘》放在一起，比讀之后說“兩家思想文派之不同如此”，同時又看到班固處在司馬遷之后，總會受司馬遷敘事風格的影響，這是很自然的。遺憾的是，陳柱在自己比讀并引導讀者比讀時，很少作詳盡的闡釋以見比讀對象在思想與風格上更為細密的差異，而需要讀者自己去悉心領(lǐng)悟。

在散文發(fā)展的源流中，陳柱有意識地注意到其流的整體性。先秦時期按學派審視作家群體或群體作家的文風因有很強的時代特征姑且不論，在兩漢以后的散文論述里，他常好言“派”，如說漢之散文可分為四派，即辭賦派、經(jīng)世派、經(jīng)術(shù)派和史學派，各派均有源于流，如說“辭賦派以司馬相如、揚雄為宗，其后流為駢文，后世古文家韓退之時或宗之；經(jīng)世派以賈誼、晁錯為魁，其流而為駢文者陸宣公為最，后世古文家三蘇等宗之”。這里只引用了陳柱對前兩派所論，就可以知道他探源溯流的撰述方法在“派”上的表現(xiàn)形式。不過，這樣的分類標準不太一致，像辭賦就文體論，經(jīng)世則說的是思想歸宿。

他又說到魏代散文，魏代散文分為悲壯派和清麗派。前者“魏武開之，陳思繼之，益以富麗；凡王粲、陳琳、吳質(zhì)之屬隨之，而皆望塵不及者也；凡六朝陸機、徐、庾等尚氣勢者均自此出”；后者“魏文倡之，凡阮籍、繁欽之徒隨之；凡六朝之潛氣內(nèi)轉(zhuǎn)，尚氣韻一派，均從此出”。而兩晉和南北朝，則有藻麗派、帖學派、自然派、論難派和寫景派。唐宋時期則有古文派、矯枉派、艱澀派、淺易派、道學派；明清則有復古派、獨立派、桐城派等。這樣一來，每一時期基本上都有縱向聯(lián)系的散文群體，難怪陳柱會說：“子桓文修飭安閑，與乃父之奮筆疾書，作風大別矣?！边@與上述魏武、魏文所開之文風相一致。

從上述來看，陳柱的《中國散文史》確為其后散文史的撰述開辟了道路，他重散文源流，以這一理念為指導，貫穿在該書中的散文時代說、駢散兩體說、散文流派說以及因源及流、因流探源等方法的運用，可以說是古代散文史研究的重要途徑，只是沒有引起后繼者的足夠注意。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行人雨霽入金陵，蕭寺疏鐘又遠聽。 五月潮聲方?jīng)坝?，六朝文物已凋零?春風玉燭留歌韻，落日青山立畫屏。 千古興亡堪一笑，買花載酒賞心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