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敏
【摘 要】意大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和張藝謀電影的故事模式有較多相似之處,這種模式具有“尋找”式中心事件、危機感不太強烈的懸念、單一線索、單向進展等特征,電影語言注重“在路上”場景的營造;張藝謀電影對這種模式有所發(fā)展、改造,故事的結(jié)局更加圓滿,表現(xiàn)出二者不同的審美走向。
【關(guān)鍵詞】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 張藝謀電影 “尋找”模式
在電影《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剛問世的時候,不少人就注意到了張藝謀對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借鑒,“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亮閃閃的生活之輪,‘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幻景,‘物質(zhì)現(xiàn)實的復原等等,似乎所有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寫實主義的美學原則都可以在《秋菊打官司》中找到”①,人們談論較多的是非職業(yè)演員、紀實攝影、即興表演等因素的汲取,但是,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對張藝謀影響極大的另一點卻無人提及,即故事模式。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代表作《偷自行車的人》存在著“一個人持續(xù)尋找”的故事模式,張藝謀的很多電影作品都有這個模式的影子。
一、故事模式的相似與差異
1、《偷自行車的人》的故事模式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重視表現(xiàn)社會問題和普通人生活的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在意大利產(chǎn)生了,它“把對真實性的追求視作電影藝術(shù)的生命,現(xiàn)場實拍、松散的情節(jié)、非職業(yè)演員、中遠景的大量使用和對長鏡頭的偏愛等等,無不體現(xiàn)著他們的這一美學訴求”②。
作為該流派的經(jīng)典作品,德·西卡導演的電影《偷自行車的人》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羅馬工人里奇失業(yè)兩年后終于獲得一份張貼海報的工作,但這份工作需要一輛自行車,妻子想方設法把先前當?shù)舻淖孕熊囑H了回來,沒想到,上班第一天他的自行車就被偷走了。里奇和兒子布魯諾在羅馬尋找了一天,也沒能找到丟失的自行車,絕望之中,里奇心理崩潰,突然決定去偷一輛自行車,他的行為被發(fā)現(xiàn)了,遭到毆打和辱罵,在兒子求情下才免受牢獄之災。
在影片中,里奇和兒子尋找自行車的過程約占65%的篇幅,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時而暴雨中,時而烈日下,在或泥濘破敗、或人流擁擠、或狹窄、或?qū)掗煹母鞣N街道上奔跑、追逐、搜尋。由此,《偷自行車的人》表現(xiàn)出一種可稱為“尋找”的故事模式。這種模式的基本情節(jié)和敘事特點是:主人公一人或兩個人合作執(zhí)著地尋找著極度渴望的某種東西,一直在路上奔波;影片人物關(guān)系簡單、線索單一,一個懸念貫穿始終,沒有橫生的枝杈和紛繁的頭緒。
其實,作為擅長表現(xiàn)活動過程的電影,很多影片都是展現(xiàn)一個有懸念的動作過程,形成了一些模式,如好萊塢電影的偵探片模式、“追逐”的模式、 “救助”的模式等。但和當時的好萊塢電影相比,《偷自行車的人》的故事模式具備這樣一些特點:
(1)中心事件為對某種東西的“尋找”。事件的危險性不是很大,不是戰(zhàn)爭、血案、天災人禍,不會牽扯生死,懸念的危機感不那么強烈,但對主人公來說卻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由此展現(xiàn)出豐富、真實的社會狀況。
一輛自行車,價格并不昂貴,但對失業(yè)工人里奇來說,有了它就可以尊嚴體面地工作和生活,失去了,就少了生活的希望和歡樂。這輛自行車凸顯出二戰(zhàn)后意大利普通人生活的艱辛和社會的黑暗。電影用尋找自行車串起當時意大利底層社會的各種畫面:黑車市場、饑民充斥的教堂、地下妓院、貧民區(qū)等,通過一個事件進行廣泛深入的社會批判。
(2)單一線索、單向的情節(jié)進展。好萊塢電影的“追逐”、“救助”動作,往往設計兩條甚至多條線索,交叉進展,戲劇性強,緊張曲折,如《一個國家的誕生》、《黨同伐異》、《一夜風流》、《羅馬假日》等。
《偷自行車的人》故事呈現(xiàn)為單一線索、單向線性結(jié)構(gòu)。它沒有倒敘、閃回等藝術(shù)手法,沒有設置意外頻生、糾葛多重的情節(jié),造成扣人心弦、不斷加碼的懸念,而是維持一個中心懸念,按照生活流程自然推進。影片圍繞自行車形成一個情節(jié)鏈:贖車—丟車—尋車—偷車,中心懸念為“自行車能否找到”,所有的事件都與自行車的得失相關(guān),沒有第二條線索。
2、張藝謀某些電影的故事模式
張藝謀不少電影同樣表現(xiàn)為“尋找”式中心事件、危機感不是很強的懸念,以及單一線索、單向線性演進的特色,典型影片為《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
《秋菊打官司》:農(nóng)婦秋菊尋找平等和尊嚴。秋菊為丈夫被村長踢傷的事情先告到鄉(xiāng)里,得到了村長賠償?shù)?00元錢,但沒有得到真正的歉意。她便多次上訪到縣、市有關(guān)部門,執(zhí)著的行動路程中,陪伴她的只有未成年的妹妹。這種人物關(guān)系和《偷自行車的人》中里奇和兒子布魯諾構(gòu)成的人物關(guān)系如出一轍,但妹妹僅僅是秋菊的陪襯,沒有像布魯諾那樣表現(xiàn)出父子之間的情感張力,沒有營造出更豐富的表現(xiàn)空間。
《一個都不能少》:代課教師魏敏芝尋找退學打工的學生。為了實現(xiàn)“學生一個都不少”才能得到50元代課費的承諾,農(nóng)村小學12歲的女代課教師魏敏芝獨自去城里尋找打工的學生張慧科,經(jīng)歷千辛萬苦終于找到。
還有一些影片基本遵從這種模式,略有發(fā)展和變化,如:
《我的父親母親》:山村少女“母親”尋找愛情。《有話好好說》:趙小帥尋找愛情和老張尋找“有話好好說”的相處之道。《幸福時光》:老趙尋找愛情和盲女尋找親情?!肚Ю镒邌悟T》:一個日本父親尋找和兒子的情感溝通。
3、故事不同的審美走向
和《偷自行車的人》通過事件進行社會批判不同,張藝謀影片突出的是主人公的個性,他們特別的頑強、善良、責任心等品格使事情有了美好的結(jié)局。
《偷自行車的人》是一出典型的社會悲劇,里奇沒有找到自行車,人生信念受到摧殘。影片開頭,里奇從一群失業(yè)者中被叫出來接受工作;結(jié)尾,一個漸漸拉出的長鏡頭,父子倆的身影從大到小淹沒在漫漫人群里,開頭和結(jié)尾的影像形成了自然、巧妙的照應關(guān)系,起到深刻的隱喻作用——里奇只是當時意大利普通人的一個代表,他的悲劇顯示出社會的普遍衰敗、制度的癱瘓無力。
而上述張藝謀的這些電影中,主人公要找的東西基本都找到了,結(jié)局較為圓滿,有些問題雖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但主人公靠意志完成了自我超越,引起了社會的關(guān)注,也許會引發(fā)社會某些規(guī)章制度的改進。這源于個性的力量,也映射出時代的進步。這些電影溫情脈脈,是喜劇意味濃厚的正劇。
從悲劇到喜劇,兩位導演的作品顯示出不同的審美追求:前者是社會悲歌,后者是個性化人物頌歌;前者希望以悲劇達到社會的警醒和震撼,后者希望以喜劇彰顯社會矛盾中人生的希望。
二、電影語言的相似與差異
作為“尋找”主題的視覺化呈現(xiàn),“在路上”場景成為抒情表意的重點,德·西卡和張藝謀都重視其刻繪,但兩者各有特色。
1、《偷自行車的人》“在路上”場景的生活化追求
《偷自行車的人》中,為尋找自行車,里奇父子在羅馬市內(nèi)不斷奔走和追逐,構(gòu)成了多個“在路上”的場景,但它們絕不是可以忽視的過場,而是被細筆描繪的重要段落。
“在路上”的場景并非只有奔跑和追逐的動作,它通過豐富的細節(jié)表現(xiàn)出生活的本真感。如布魯諾奔跑避雨摔了一跤、過馬路遇到汽車后退躲閃、尋找中在街頭小便等動作細節(jié),此外還有一些情感細節(jié),如:和小偷有關(guān)系的老人在教堂逃掉后,布魯諾對同樣貧苦的老人心生憐憫,問父親:你干嘛不讓他喝湯?父親十分惱火,打了他一巴掌。這些細節(jié)都逼真地刻畫出成人與兒童的體格和心理差別、父子心靈的碰撞。“在路上”場景既突出了尋找過程的曲折,也豐富了父子倆的性格和情感表現(xiàn),使得電影富于生活的質(zhì)感。
2、張藝謀電影“在路上”場景的象征化追求
張藝謀電影中也有大量的“在路上”場景,但他更多追求的是這些場景的象征意味。電影中,“在路上”場景常作為貫串性段落反復出現(xiàn)。他采用幾乎同樣內(nèi)容、同樣構(gòu)圖和景別的鏡頭表現(xiàn)主人公不同時間的奔走尋找,用場景的重復強調(diào)主人公行動的執(zhí)著和目標的堅定,這些場景是人物性格、情感和影片主題的象征性呈現(xiàn)。
《秋菊打官司》中,秋菊幾次上訪,都是先用小車拉辣椒到鎮(zhèn)上賣得路費,然后坐拖拉機到鄉(xiāng)里、坐機動三輪車到縣里,再坐上大巴到市里,每次上訪之路的前幾個鏡頭幾乎完全一樣,逐次增加一段新的行程,伴隨著旋律相同的音樂。這種有意、單調(diào)的重復,象征著主人公簡單而頑強的
“一根筋”性格。
《一個都不能少》中的“在路上”場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為“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魏敏芝在這條路上追趕高老師、追趕離開學校的學生明新紅和張慧科、走山路去城里找張慧科,這部分的場景比較富于象征意味,魏敏芝的執(zhí)著個性初見一斑。后半部分魏敏芝在城中尋找張慧科,在陌生的街道上不停奔波,遇到了各種困難,這部分的“在路上”場景更接近《偷自行車的人》的生活化表現(xiàn)。
《有話好好說》中趙小帥、老張的街頭行走,《幸福時光》中老趙牽著盲女孩走路等反復性的“在路上”場景,也有力地象征了人物個性和主題。
三、異同之間
1、共鳴的基礎
“或許,敘事是人類把握世界的一個基本途徑”③。從深層來看,對某種故事模式的偏愛表現(xiàn)出的其實是創(chuàng)作者穩(wěn)定的精神特征和追求。以上論及的張藝謀電影為其20世紀90年代初至21世紀初期的作品,這是中國當代社會最劇烈的變革時期,在經(jīng)濟改革、社會轉(zhuǎn)型時期,涌現(xiàn)了許多新的社會問題。作為第五代導演的代表,張藝謀一直在通過影像進行探索和思考,表現(xiàn)變革現(xiàn)實下的百姓生態(tài),尋找社會問題的解決之道。
因此,《偷自行車的人》“尋找”的中心意象、質(zhì)樸的寫實風格、對現(xiàn)實的凝眸深思,都讓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這才有了對該片靈活的汲取,成就了他一部部轟動一時的作品。
2、不同文化背景導致的美學追求差異
除了個性因素,兩位導演不同的美學追求源于各自不同的深層文化背景。
“中國最缺乏的是悲劇的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餮蟮奈膶W自從希臘的厄斯奇勒(Aeschylus),沙孚克里(Sophocles),虞里彼底(Euripides)時代即有深密的悲劇觀念?!雹?/p>
“在繪畫上,中國畫重神韻,西洋畫重形似?!雹輳埶囍\電影中的“在路上”場景,畫面多采用遠景,闊大的背景,簡潔的線條,只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個人的渺小和不甘屈服,在畫面的對比關(guān)系中強烈地凸顯出來;這種注重線條的表現(xiàn)力、重視象征和意境的風格與中國山水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張藝謀曾解釋過:“《我的父親母親》……在影片畫面構(gòu)圖上,……刪繁就簡、簡單、單純,達到一種很好的意境。這……實際上都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東西。”⑥
可以說,中國傳統(tǒng)文學藝術(shù)追求“大團圓”的美學趣味、中國畫追求寫意和象征的風格,對張藝謀的故事和影像設計都有著不可估量的潛在規(guī)范性,因此,他成就了和德·西卡不同的個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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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t.ifeng.com/special/gaige/news/d-
etail,2008-11-21
②史可揚:《影視美學教程》[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48
③大衛(wèi)·波德維爾、克莉絲汀·湯普森:《電影藝術(shù)》[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85
④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A].《胡適文萃》[C].作家出版社,1991:55
⑤豐子愷:《中國畫與西洋畫》[A].《豐子愷論藝術(shù)》[C].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
⑥李爾葳:《直面張藝謀》[M].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2:217
(作者: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院教育技術(shù)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編:姚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