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

在我國，影響最廣泛的兩部工具書《現(xiàn)代漢語詞典》與《辭?！肥沁@樣對詩定義的：“文學體裁的一種，通過有節(jié)奏、韻律的語言反映生活，抒發(fā)情感?！薄拔膶W的一大類別，它高度集中地反映社會生活，飽含著作者豐富的思想和情感，富于想象，語言凝練而形象性強，具有節(jié)奏韻律，一般排列成行。”這樣的概括看上去無可厚非，然而細細想來，兩個大同小異的解釋，卻很難讓人明白“什么是詩”：“語言凝練而形象性強”顯然不是詩所獨有，《古文觀止》里的那些膾炙人口的散文，哪篇不是“語言凝練而形象性強”？詩確實是“有節(jié)奏、韻律的語言”，然而在中國古代散文中，“有節(jié)奏、韻律的語言”，隨處可見。像漢賦、六朝的駢文，那節(jié)奏與韻律是每個誦讀者都能感同身受的。至于“反映生活，抒發(fā)情感”——還有不反映生活、不抒發(fā)情感的文學？這種說法雖然沒有錯，但能說明什么呢？

于是看來，所謂定義僅僅是“正確的”，遠遠不夠，它很可能說到了事物“正確的”共性，卻并未道出具體事物獨有的特性——這才是定義最不可或缺的意義。不難看出，沒有比用共性對事物、現(xiàn)象進行定義更省心省事的了。然而用共性定義，往往是不說大家都知道的廢話，給人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這樣說不是批評撰寫上述工具書的編者在給詩定義時“省心省事”了，而是指出像《詞典》、《辭?！愤@樣權威的工具書，在表述詩的定義時，怎么能避開詩的特性。

探討詩的特性，需要撇開文學的共性，從詩與其它文學體裁的差異中認真辨析，才可能發(fā)現(xiàn)其它體裁文學所缺的、唯獨詩才有的特點。這要從人類為什么寫詩談起。

眾所周知，人人都有思想情感需要表達的欲望，這是人的天性。人之所以要寫詩，主要原因是，當平常的語言文字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時，便想到了用詩一吐為快，因為詩含有一種音樂性可以彌補語言文字的不足。其中的道理十分平常：常言道，“男愁唱，女愁哭”，其實都是“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時，男女各自采取的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男人的“唱”，可能是一支歌曲，也可能是一段戲曲唱腔，更多的可能是，在愁緒中亨出的一種“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的聲音，不過這聲音聽起來大都是順耳的。男人的愁緒在這種順耳的“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中變得明晰起來，于是心情頓時痛快了許多。女人易“哭”是天性。但“哭”畢竟是一種勞力的行為，即便是“天塌下來了”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哭”，由于受體力的限制，“哭”聲不可能老是停留在強烈的高音區(qū)，它會不由自主地滑向低音區(qū)，以便繼續(xù)“哭”。何況“哭”也是一種思想情感的傾訴，凡是傾訴都想打動人，所以“哭”的聲音至少在“哭”者自身聽起來是不能刺耳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哭”便在高低、強弱、快慢、長短中呈現(xiàn)出一種很有音樂感的聲調(diào)，所以有人發(fā)現(xiàn)寡婦喪夫的哭聲很是順耳，可以記譜。據(jù)說樂曲《寡婦哭墳》就是從民間寡婦的哭聲那里移植加工出來的。實際上“男愁唱，女愁哭”，是人在“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時，不自覺地采用了音樂的方式。因為音樂在表達人的思想情感上有著神奇的全能功用，人類千差萬別的各種情感，都可以在音樂那里得到表達。聽一首歌詞的念白，與聽歌詞進入曲調(diào)中的唱腔，給人的感受大不一樣，其藝術效果有著天壤的差別。所以，音樂有著人類共同喜歡的情感魅力，這是不言而喻的。

詩在遠古時期是與音樂、舞蹈三位一體的，這種“三位一體”是先人表達思想情感的重要方式。隨著人類的進步，詩從其中脫離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表達思想情感的藝術形式，但仍保留著音樂的特性，于是便有了語言歷經(jīng)千百年進化出的最能“淋漓盡致地表達思想情感”的文字形式——詩，所以音樂性是構成詩的本質(zhì)要素之一。

生活中大部分人不識簡譜，更不用說五線譜了，所以一般人以為音樂是什么高深玄妙的東西。細究起來，一是有節(jié)奏，二是有起伏萬狀的變化，這便是音樂的全部奧秘。明白了音樂的這個“奧秘”，就會發(fā)現(xiàn)音樂是人類生活中的平?，F(xiàn)象，只是平日里人們并不在意，以為音樂屬于音樂家的“專利”，是供高貴階層欣賞的“陽春白雪”。所以，被一般人視為高深莫測的旋律不過是聲音的一種特殊運動，是變化中的聲調(diào)，只是這種聲調(diào)讓人聽起來舒服罷了。只要抓住節(jié)奏與旋律這個音樂的基本要素，“音樂是什么”便成了一個明白易曉的問題——是在高低、強弱、快慢、長短節(jié)奏變化中的旋律，這是一種和諧悅耳的聲音，是人類共同喜歡的聲音。

既然詩必須帶有音樂性，那么作詩就要首先考慮用相關手段營造出既能傳情達意，又能讓人聽了舒服的聲調(diào)，這是作詩與寫文章的根本不同。詩的這種不可或缺的情調(diào)都是在出聲的吟唱中體現(xiàn)出來的——所以中國文人普遍認為，詩詞不能朗誦只能吟唱，因為朗誦念不出詩中的音樂聲調(diào)，反而是對詩味的一種損害。通常見到的古典詩詞表演會上，演員那或抑揚頓挫、或低回婉轉的吟唱，類似歌唱家的歌聲，也有著絕妙的聽覺藝術效果。吟唱與朗誦的區(qū)別是明顯的：朗誦是一種高聲念白，并無音樂感；吟唱則不同，吟唱中所有的字詞都要隨著高低起伏的調(diào)子出現(xiàn)，從而使詩的語義融化在旋律中，合成為一種美妙動聽的“交響曲”，吟唱者在這一“交響曲”中全神貫注、聲情并茂，一副如醉如癡的樣子。聽者也在聞其聲的心領神會中漸入佳境。正因為這個原因，中國自古就有“聽詩”一說。實際上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審美意義上的聽覺藝術有著不可言傳的妙用，例如戲曲在明、清以后數(shù)百年間風靡大江南北，是深植于廟堂之上、江湖之遠中雅俗共賞的藝術，但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坊間百姓，人們都說聽戲，不說看戲。戲迷們都深有體會，只有“聽戲”才能領略戲曲旋律的萬種風情。有聽詩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詩的聲調(diào)與純音樂的聲調(diào)大不一樣，詩的聲調(diào)因融有語義的靈魂而更加渾厚多情、妙趣橫生，彌漫出一種出神入化的氛圍，洋溢著令人神魂迷醉、心魄震蕩的情調(diào)。

于是看來，詩的特性是一種富有音樂特點的情調(diào)，這是詩之所以在文學中“獨樹一幟”的根本原因。在文學天地里，只有詩才能——用語義、韻律、節(jié)奏、句式、字數(shù)等不可或缺的相關手段，營造出一種聲樂中的美感情調(diào)，這是語義與音樂共同造化的結果，是只有詩人才能實現(xiàn)的渾然天成。

通常所說的古典詩詞欣賞，主要是體會其中的情調(diào)給人帶來的審美享受，即人在詩詞涵有的情調(diào)中產(chǎn)生的美感。那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含蓄美，是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美，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美。誠然，詩詞情調(diào)給人的審美享受，是在欣賞者的感覺中出現(xiàn)的，而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由于人在感覺時的心情、興趣及審美水平不可能一樣，所以詩詞欣賞實際上是一種見仁見智，不會有統(tǒng)一的看法與結論。越是優(yōu)秀的詩詞，其情調(diào)越是有一種撲朔迷離中的魅力。

實際上，以情調(diào)見勝的中國古典詩詞不僅“不可以講解”，甚至是不可以再造的文學藝術絕唱。那是中國人在君主專制統(tǒng)治社會里，唯一可以暢通無阻的心靈橋梁；是歷代文人用單音節(jié)的古漢語，遵循著千百年摸索出的規(guī)則創(chuàng)造的藝術精品；是只有中國“封建社會”這樣的土壤才能生長出來的東方藝術瑰寶；是大千世界里一道五彩繽紛、氣象萬千的藝術風景。漫步在這道風景里，會為山河的壯麗驕傲；會為古人的智慧驚嘆；會為歷史的滄桑感懷；會為愛情的悲劇落淚；會為人生的苦難愴然……在這道風景里，蘊藏著無窮無盡的中國歷史文化信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