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39歲的劉金榮站在馬寨鎮(zhèn)一家大藥房的門前,拿著一臺半舊的國產(chǎn)手機打電話。她微胖、敦實,扎著馬尾,穿一條暗藍(lán)色的連衣裙,在被摩托車卷起的塵土中瞇著眼睛。街道兩旁的人們努力吆喝著麻辣燙和冰激凌,四周充斥著高音喇叭的叫賣聲。
過去十余年間,她由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婦女,在數(shù)年半信半疑之后,終于被拉攏進(jìn)入全能神教會,聚會、禱告、傳福音,甚至一度“官”至“教會帶領(lǐng)”。
劉金榮高中畢業(yè),丈夫是高級電焊工,家里有一棟六層小樓,其中五層租出去變成了賓館。她受過教育,也并不缺錢。至今,她仍然試圖反思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被拉入到那個組織嚴(yán)密、紀(jì)律嚴(yán)格、又確實給她帶來過精神安慰的團(tuán)體中去。但想來想去,似乎只有懊惱。
“咦,騙人嘞。”劉金榮不斷用濃重的河南話說道。
如今,她成了“神家的叛徒”。
她拒絕、嘲諷、不屑一顧;他們親近、討好、百般拉攏——“那是第一個打動我的人”。
14年前,劉金榮25歲,剛剛結(jié)婚。丈夫和公公祖輩信奉天主,平時沒任何儀式,但每年都要過圣誕節(jié)。只有婆婆有些不同,在信奉一些無法說清的東西。
劉金榮并不感到奇怪。在這個鄭州西南角的中原農(nóng)村,人們總會愿意信相一些神神鬼鬼的人和事。劉金榮婚前,也曾半認(rèn)真半稀松地信過一個叫“見證主”的組織——劉金榮說不清楚具體教義,只知道是個根據(jù)《圣經(jīng)》變異的地方小型宗教組織;她周圍的親戚中,還有不少人信仰一個叫卞玉梅的女人——一個靠戲法和跳大神為生的當(dāng)?shù)厝恕?/p>
但劉金榮說,那些都是生活中的調(diào)劑,她從未當(dāng)真。直到遇到了白麗。
白麗給劉金榮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斑?,那長得可不咋地?!倍嗄旰螅@個性格驕傲的女人撇著嘴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就是那手指頭可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人?!?/p>
白麗是劉金榮婆婆的“客人”,聽口音,來自外地。她自稱隨丈夫調(diào)動來到鄭州,丈夫到鄭州來當(dāng)某地稅務(wù)局局長。
初次見面那天,劉金榮剛從一個“見證主”的聚會上回家。白麗見了她,自來熟地問:“你干啥去了?”
“參加聚會?!眲⒔饦s回答。
“太好了,真是神的安排?!卑惻d奮地說,“我想來傳福音,在家一個月都不敢來,我想你是新媳婦啊,肯定會不愿意啊。”白麗親熱地問,“那你覺得你信得好不好?”
“不好??渝X的?!眲⒔饦s氣哼哼地說。她雖然把這種聚會當(dāng)做一種消遣,但很厭煩其中的規(guī)矩和直白討要錢財?shù)淖龇ā?/p>
白麗在劉金榮家住了一個星期。從第一天開始,她就不停地幫劉金榮洗衣服、收拾屋子。干活間隙,或念叨《圣經(jīng)》里的事情,或突然講一個故事,比如“諾亞造方舟”“洪水滅世”之類。
劉金榮聽得煩,頂了一句,“你說信神有啥好?我聽說,人家打你左臉,你還得把右臉給他。人家要你外衣,你還得把內(nèi)衣給人家。我可不是這樣脾氣!”
白麗聽了,竟然很高興。她對劉金榮說,“那是恩典時代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進(jìn)入了國度時代。神這次來,是獅子性格,很威嚴(yán)。有人打你左臉,你就打他左臉,還要打他右臉。他要你外衣,你不但能要他外衣,還能把他內(nèi)衣都扒了。要欺負(fù)你,沒門!”
劉金榮覺得這樣的闡釋很新鮮?!澳銈冃诺倪@是個啥?”
白麗回答:“全能神?!?/p>
這也是劉金榮第一次知道這個名詞。
住到第三天,白麗送了她一本書,叫《羔羊翻開小書卷》,里面是些簡單易懂的《圣經(jīng)》故事。沒事的時候,劉金榮也翻一翻,“也就當(dāng)個故事書看看”。
一周后,白麗要走了。離開前,留給她一本稍厚的書。晚上納涼時,劉金榮隨手翻了一下,就把書扔了?!袄锩嬲f,神的道成肉身是個女性,這太荒誕了?!倍嗄旰?,她回憶當(dāng)時的想法。但婆婆勸她“要信一信”,見她懶得搭理,還為她把書撿了回來。
劉金榮身體一直不好,婚后就辭去了土地所化驗員的工作,跟著在工廠做電氣焊工人的丈夫當(dāng)學(xué)徒。每天學(xué)徒后回家,有些無聊,她很想找點事做,可找來找去,只看到婆婆領(lǐng)回家里的一群信神的人,把飯吃得精光。劉金榮討厭這些人。
白麗離開后,又來了一個叫宋偉的女人,說辭和白麗相差無幾,基本是世上一切都是“神”在安排。宋偉見面就管她喊“姐”。“看著比我還老呢,還喊我姐。”劉金榮不搭理她。
宋偉說,“人家來是受神的美意。要不是神的差派,你這么看不起人,誰還來呢?”
劉金榮還是不理。但這些人對她極為客氣,看得出是費盡心思討她好,她也不太好意思生硬地把她們攆走。
很快,劉金榮懷孕了。她回娘家安胎,直到兒子出生,才又回來。為了避免和“神家”信眾接觸,劉金榮每天把自己反鎖在屋里,逗兒子玩。但有一天,她忘了鎖門,一抬頭,有個女人已經(jīng)站在了屋里。那個女人沒說話,直接唱起歌來。
“就是用流行調(diào)兒唱神的詞兒。具體是啥調(diào)子,我給忘了,但是特別好聽。”劉金榮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當(dāng)時就想,咦,這人長得這么丑,可唱歌這么好聽?!?/p>
劉金榮有點嘲諷地說,“你們神家人才挺多啊,你長得這樣,還唱得挺好?!?/p>
“我以前五音不全,就因為信了神,神賜了我這么好的音?!睂Ψ揭妱⒔饦s有興趣,很高興,“以前來的人都給你讀書啊讀書,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你喜歡唱歌。你就是離神太遠(yuǎn)了,但是神還是不愿意拋棄你。這都一年多了,你把神拒之門外,神得多傷心啊。”
幾年后,劉金榮終于被拉進(jìn)了全能神教會,她才知道,這種策略叫“摸底”:摸清發(fā)展對象的好惡,對癥出招——他愛吃肉,就給他買二斤;喜歡打麻將,就陪他打三天,只要他能信神。
但當(dāng)時,劉金榮只是被歌聲吸引了。迄今,她也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但她一直記得這個人,“那是第一個打動我的人。”
讀書、抄寫、光碟和“弟兄姊妹”;“征戰(zhàn)撒旦”和實用主義——“真的開始有點相信了”。
接觸全能神一年多以來,劉金榮第一次對這個群體有了一點點興趣。那個對她唱歌的人便說要帶著她去參加“聚會”。
劉金榮對這種活動并不陌生。實際上,在她婆婆家經(jīng)常舉辦的就是一種“聚會”。聚會上,信徒們會輪流讀“經(jīng)書”,再一起討論近期信神的心得和疑問。教會的負(fù)責(zé)人一般會對負(fù)責(zé)接待聚會的家庭先做一番考查,住所須較為寬敞,且家人不能反對,而且要具備一定的經(jīng)濟(jì)條件,能為信眾提供吃喝用度。
劉金榮被唱歌的女人說服,一起去參加聚會。出門前,一直對她冷淡的婆婆主動提出幫她照看孩子,她因此十分開心。
但劉金榮沒有真的被帶往聚會地點,而是在馬路上遛彎。一路上,唱歌的女人反復(fù)對她講,“我們都是神的兒女,能來到神的面前,可不容易,以后要常去聚會。”就這樣一直聊了兩個小時。
分手時,對方給了劉金榮一份“問題答案”,并說,“你寫字這么好,能不能把問題答案幫著大家抄抄?”劉金榮高中畢業(yè),在當(dāng)?shù)厮闶菍W(xué)歷不低。
“問題答案”的內(nèi)容,是對全能神教義的宣講,以通俗易懂的問答形式呈現(xiàn)。比如,提問:全能神既然是耶穌的再來,為什么不顯神跡奇事呢?答復(fù):全能神就是耶穌的再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類似的問題被印刷為一本書,共100問,512頁,免費發(fā)放給教徒。
劉金榮拿到的只有十幾頁紙。唱歌女人要求她用復(fù)寫紙抄一式三份。多年之后,劉金榮反思說,如果當(dāng)時只要她抄一份,她可能會胡亂應(yīng)付,但是用復(fù)寫紙抄三份,下筆必須十分用力,才可能三份都清晰,無形中使她減慢了抄寫的速度,也在潛意識里開始閱讀理解紙上的內(nèi)容。
從被動地聽故事,到讀書、聽歌,到主動抄寫,劉金榮毫無意識地一步步進(jìn)入了“神”的領(lǐng)地。
幾天后,一個二十出頭、名叫小雙的女孩來到她家,收她抄寫的文書,還給她帶來了一張光碟,講的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故事,外國片子,中文配音。等到她深入全能神教會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光盤在信徒中散布很廣,由于對光碟的大量需求,甚至有些賣影碟的小販還做起了這類生意,大量復(fù)制,賣給信徒,每張一元。
不過那時,劉金榮還是第一次接觸。她好奇地看了。里面的配音很像那種拿腔作調(diào)的劣質(zhì)譯制片。她一邊看,小雙一邊在一旁為她講解,“地上的人盼著神來,神造天造地造萬物,但神來了,地上的官民不容他,還把他釘在十字架上?!?/p>
劉金榮回了一句,“那都是騙人的嘞?!?/p>
小雙沒有反駁她,反而開始和劉金榮拉家常。其實,按照“神家”的規(guī)矩,傳福音時不允許拉家常,只能說“神話書”里的內(nèi)容。但年輕的小雙似乎沒那么教條,她告訴劉金榮:她一家四口都信神,她原本在工廠上班時處了個對象,快要結(jié)婚了,最終被媽媽攪黃了,現(xiàn)在跟著家里人到處傳福音。劉金榮聽著,覺得小雙有點可憐。
幾天后,另外一個女孩又來找劉金榮,一見面,就“數(shù)落”她,“聽說就你問題多。人家一群人都信了,你咋那多問題?”她說要帶劉金榮去見一個人,“上面派了一個信神信得可好的人來,你有啥問題你問她?!?/p>
劉金榮閑著沒事,便想看看這個“信得可好”的人是否有更高的能耐,就跟著去了。聚會地點就在不遠(yuǎn)的隔壁村,到了門口,一個人熱情地招呼,“來了姊妹。”劉金榮雖然一直對全能神的教義充滿鄙夷,卻很喜歡這個教里信徒一律互稱“弟兄姊妹”,覺得“可親”。
當(dāng)時,屋里已經(jīng)坐著兩位老人,傳教的婦女正在講解“神借用人來與撒旦征戰(zhàn)”。劉金榮坐在一邊聽了兩句,嘲諷的毛病就犯了,接了一句,“咦,那撒旦多厲害,神都斗不過,人還斗得過嘞?”
傳教的女人大概沒有思想準(zhǔn)備,一時接不上話,便黑著臉出去了。很快,帶路的姑娘把劉金榮叫了出去,“你總提古怪的問題,你自己不信還影響人家兩個老人信?!?/p>
劉金榮被轟走了。
之后一段時間,再沒人來找她傳福音,但家中仍然有大批“神家”的人出出進(jìn)進(jìn)。婆婆每天要么是在家做飯給“神家”的人吃,要么是在家吃過飯就出去“聚會”,對兒媳和孫子幾乎不聞不問。
劉金榮開始心生不滿。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村,媳婦生了兒子,婆婆會把兒媳捧得很高,對孫子也百般呵護(hù),但劉金榮在婆家卻全無此待遇。她丈夫雖然是廠里電氣焊的一把好手,得了優(yōu)秀工人獎,但老實木訥,不愛說話,最大的愛好就是釣魚,對于家中往來的人們從不多嘴過問,也不關(guān)心婆媳之間的別扭事兒。劉金榮開始覺得生活苦悶,又無處訴說。
幾個月后,又一個“姊妹”找到了劉金榮。
那個女人對她說,“聽其他弟兄姊妹講,你唱歌也好,寫字也好,可為啥這么傷神的心呢?今天神又提示我,讓我來到你身邊,你還是得來到神面前?!?/p>
劉金榮頂了回去,“我不信,你看我婆子信神那樣,也不管看孩兒?!?/p>
來者看出了劉金榮的煩惱,對她說,“你婆子不好,就是因為你離神太遠(yuǎn)。你得讓神去改變她。你要是離神近了,神讓她給咱看孩兒,她不得讓干啥干啥?!?/p>
劉金榮聯(lián)想到,她第一次被人帶出去準(zhǔn)備參加聚會時,婆婆確實主動提出過幫她帶孩子——或許這真是神的作用?劉金榮第一次覺得,信神可能真會對她產(chǎn)生些實際的作用。
這個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之后一周都住在她家,反復(fù)向她宣講“神有大能”,從超越俗世的“神將滅世”,到最實用主義的“信神可以調(diào)節(jié)她和婆婆的矛盾”,劉金榮也終于明白了,究竟“全能神”都有什么能耐。
那是2004年年底。不久,印度洋海嘯爆發(fā),洪水滔天,房屋垮塌,尸體四處漂浮。在劉金榮與一系列“神家”人士接觸的過程中,這次自然災(zāi)難被宣講為“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征兆;“神的工作”——召喚更多信徒來到神面前——即將結(jié)束;一旦神不再工作,便是世界末日之時,屆時將只有三分之一人類能夠存活,只有信神,才能獲得生存下來的資格。
災(zāi)難景象被刻成光盤在信徒中廣泛傳播。劉金榮也被帶去看了很多這樣的光盤。“看得多了,確實覺得世界末日可能真的會來,要不咋有這么大的災(zāi)難?”
對于災(zāi)難的恐懼、現(xiàn)實生活中的婆媳矛盾、以及對于剛滿三歲的兒子的擔(dān)心,在這個29歲的已婚家庭婦女內(nèi)心形成了某種奇異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從前聽過、抄寫過的“諾亞方舟”“撒旦耶穌”等故事突然從她內(nèi)心深處浮了上來,她開始有種感覺,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安全感,有點無依無傍。
“那是2004年年底,真的開始有點相信了?!彼f。
帶新人、帶小排、教會帶領(lǐng)……升職與罷黜——“這么多人的生命,你說丟就丟了?”
他們讓她“帶新人”。
“帶新人”是個職務(wù)。在全能神的系統(tǒng)中,職務(wù)由低到高分為帶新人、帶小排、教會帶領(lǐng)、小區(qū)帶領(lǐng)、區(qū)辦事員以及牧區(qū)主管——神把人看作羔羊,羔羊生活的地方就是“牧區(qū)”。在“帶領(lǐng)”這個職位下,還分為副帶領(lǐng)、生活執(zhí)事、福音執(zhí)事、福音專職等更具體的細(xì)分職務(wù)。多年之后,劉金榮才知道,小區(qū)帶領(lǐng)以上的職務(wù),每月有30元補貼。
劉金榮聽人提起過全能神教的創(chuàng)辦人趙維山和女基督。但在基層聚會中,很少有人提及他們。他們唯一的信奉,只有“神”——一個“有大能”、能興起災(zāi)禍、能保佑人類的存在。
教會內(nèi)部層級明晰,紀(jì)律嚴(yán)明,教徒通常只能和“弟兄姊妹”見面,最多和自己的上一級溝通。在劉金榮信“全能神”的十余年間,她接觸過最高層級的人員是區(qū)辦事員,“兩次”。當(dāng)時,區(qū)辦事員來這里“視察”各聚會點,教會決定征用劉金榮的電摩托車,由劉金榮當(dāng)司機,陪同區(qū)辦事員視察。
因此,劉金榮剛剛表示出“有點兒相信”的傾向,就立即被委派了“帶新人”的職位,在教會內(nèi)部其實有些罕見。
后來她才知道,有一段時間,“神家”的“弟兄姊妹”把她稱為“雞肋”:她高中畢業(yè),能寫、會算、唱得好,在當(dāng)?shù)厮汶y得的人才;但多次拉攏她而不得,反而被她冷嘲熱諷,可又舍不得放棄。因此,在她剛表示出些興趣后,立即讓她去“帶新人”,也是促進(jìn)她快速融入組織的手段之一。
劉金榮此時尚未完全相信所謂的“神話”。甚至,她也一度懷疑過全能神教的性質(zhì)?!爱?dāng)時媒體上還不時批一批法輪功,我也想過全能神會不會也是個邪教。但也就那么一想。”她說。不過,在長時間、高密度的災(zāi)難宣講影響下,劉金榮無法做到完全自信了,內(nèi)心里也產(chǎn)生了一絲恐懼:“心里總是犯嘀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災(zāi)難來了,真可保護(hù)我呢?!?/p>
于是,她還是去了。開始帶新人。開始定期參加聚會。她成了“系統(tǒng)”中的一環(huán)。
所謂“帶新人”,就是帶上神話書籍,到那些可能信神的人家,給他們讀書,解釋故事,宣讀來到“神”面前的種種益處。
劉金榮讀書的對象多是不識字的老人,以及無事可做的留守婦女?!皨D女能占到98%?!彼龑Α吨袊侣勚芸饭浪?。他們很少主動發(fā)展男性,因為男性被認(rèn)為應(yīng)主要承擔(dān)掙錢養(yǎng)家的義務(wù),參加此類“聚會”會被人笑話,也會影響組織形象。
教會極為重視組織形象。因此,對傳教對象和傳教內(nèi)容都有明確的要求:不能傳教給智障、長得丑陋、身患絕癥的人?!吨袊侣勚芸帆@得的一份2012年11月15日下發(fā)的《三號工作安排》中,就有此類明確要求:決不能給仇恨真理的無神論魔鬼,邪教的魔頭、惡人、邪靈傳福音。
為維護(hù)教會形象,信徒在日常生活中也必須十分注意穿著打扮,要大方得體,女性最好略施淡妝;對劉金榮這類有些文化的信徒,教會鼓勵他們寫“見證文章”(類似信教的心得體會),由上層有選擇地發(fā)表在內(nèi)部書刊上。
劉金榮開始每天帶著《羔羊翻開小書卷》,走家串戶去讀故事。這是全能神教里的一個初級讀本,里面是些簡單的故事,就像幾年前,那些“姊妹”給她讀的那樣。
她也開始去“弟兄姊妹”家聚會。每周兩次,不是一、三,就是二、四,時間一般定在下午。因為周末時會有別的家人在,不方便。這也是教會的規(guī)定。
劉金榮很快證明了自己這個“雞肋”的才能。兩個月后,她被晉升為“教會帶領(lǐng)”,手下管著十來個人,負(fù)責(zé)組織監(jiān)督信徒們聚會、讀書?!吧殹焙?,她的教會生活又增加了跟上級再學(xué)習(xí),比如跟著“小區(qū)帶領(lǐng)”學(xué)唱歌跳舞,以及如何更好地傳福音,一去就是一整天。
劉金榮性格開朗,聰明,讀的書多,生性帶了驕傲氣,不愿意服從約束,從一開始,就與紀(jì)律嚴(yán)明的教會生活格格不入。
比如,教會要求,出去傳福音之前要在神面前“立心志”,“其實就是發(fā)毒誓,今天如果傳不成,自己就會咋樣咋樣?!眲⒔饦s很反感,從來沒做過;定期參加聚會,聚會時還不能聊家常,只能聊神話書中的故事,她也很快就厭煩了;一去一整天的向上級學(xué)習(xí),她只去了一天,就不想再去了,“無聊又耽誤時間”。
她開始想重歸正常人的生活,去上班。
結(jié)婚之后,劉金榮就沒再正經(jīng)工作過。跟著丈夫?qū)W了兩天電氣焊,沒有堅持下去;去過餃子廠,不愿上夜班又辭了;偶爾到醫(yī)院做做護(hù)工。當(dāng)時,她丈夫月薪達(dá)四五千元,雖不是大富大貴,也能衣食無憂。
劉金榮所在的鎮(zhèn)子叫馬寨,垂掛在鄭州市西南角,轄區(qū)總面積30.4平方公里,轄13個行政村。鎮(zhèn)子雖小,但由于靠近鄭州市,城鎮(zhèn)化的腳步很早就到達(dá)了這里。2007年,劉金榮居住的楊寨村撤村建社區(qū)。
不少村民從拆遷中獲得了積蓄,鎮(zhèn)上招商引資,新建的“重點產(chǎn)業(yè)聚集區(qū)”有很多工廠,只要愿意,找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不是難事。
但除此之外,鎮(zhèn)上鮮有像樣的公共文化生活。整個城鎮(zhèn),就是一個巨大的市場,臨街房屋全部被改造成商店或飯館兒,在高音喇叭的襯托下,賣著廉價衣物、小食品或燴面。烈日下,男人們站在路邊,把T恤卷到胸口,用粗壯的手指拍打著肥碩的肚子,姑娘們穿著翠綠、粉紅或者橘黃色的衣裙,踏過布滿痰跡和煙蒂的街道,滿街的“蹦蹦車”上,貼滿了男科和婦科醫(yī)院的廣告。
這里沒有書店、電影院或者茶館咖啡館。一年多前,才開始有人組織以爬山、旅游為主的“快樂戶外”活動。即使神勇無敵的廣場舞,也只在兩年前才剛剛抵達(dá)這里。
“我回想一遍,如果我有一份正經(jīng)工作一直做下去,絕對不會去信這個?!倍嗄旰螅龑Α吨袊侣勚芸房偨Y(jié),“絕大多數(shù)信這個的,都是這個情況:本地人,有飯吃,不愿意吃苦掙錢,閑著沒事?!?/p>
但在教會里浸淫了一段時間,對災(zāi)難的恐懼漸漸消退后,劉金榮再次厭倦了。一次聚會時,她當(dāng)眾宣布,她通過招工進(jìn)了一家工廠,她要去做口罩,不再來了。
“你是教會帶領(lǐng),那么多人的生命,你說丟就丟了?”上級問她,“你要是不信了,撒旦就把人的命都擄去了,你對得起誰?”
“我就對得起我自己?!眲⒔饦s生硬地回答。
但組織沒有放棄她。上班后,每天都有“姊妹”在工廠門口等她。有一次,還帶她去見了一個叫小童的大學(xué)生,說是“上面派來的”,為她答疑解惑,劉金榮把人家問得啞口無言后,得意地離開了。
如果一切順利,劉金榮本可以和全能神教會就此分道揚鑣。但幾天之后,工廠以偷東西為由將她開除了。她不承認(rèn)自己有過盜竊行為,“誰偷一次性口罩呢?就是給我婆子拿了點東西綁豆角架?!彼踔琳J(rèn)為,那可能是婆婆與人合謀為將她拉回神身邊而使用的伎倆。
在“神家”弟兄姊妹的努力下,劉金榮再次回到了“神面前”。但因為之前的行為,她被降職了,貶為“帶新人”。
一次,劉金榮去別人家里傳福音,為了使人信服,她在嚴(yán)寒中幫人家做牛食、喂牛。冷風(fēng)刺骨,她突然感到十分委屈。
“我雖然在農(nóng)村長大,但從小就沒干過這些粗活,現(xiàn)在為了傳福音,要幫陌生人喂牛,受苦受累沒人管,耽誤吃飯也沒人管……”她回憶說,那一刻,與婆婆之間的矛盾,丈夫?qū)λ鄲灥牟唤?,日常生活的百無聊賴,一下子全都涌了出來,感覺人生前景黯淡無光。
后來,劉金榮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弟兄姊妹”——最年長的70多歲,最年輕的還在上高中——大多都正處于各自的困境。人際關(guān)系不順、身體狀況不好,或者生活中遭遇依靠自己難以克服的逆境。他們大多無法從苦悶中自拔,將對神的歸順視為一種解決方案和安慰劑。神告訴他們,“現(xiàn)在受一點委屈,將來咱站在萬人之上,你就知道多榮耀”。
而一旦信神,他們便沉溺于精神安慰之中,遠(yuǎn)離世俗,現(xiàn)實中的問題更無法解決。他們變得貧窮且古怪,世人指點議論,他們感到孤立無援,只有教會的弟兄姊妹才面容親切,互相理解,于是便更深地依賴神明的扶助。在劉金榮的估算中,她接觸過的全能神信徒“能有千八百人”。
大概是為了挽救劉金榮,她回歸不久,上級給了她一本書,名叫《話在肉身顯現(xiàn)》。這本書是全能神最重要的文獻(xiàn),32開,1506頁,系統(tǒng)闡述了全能神的全部思想?!坝猩秵栴}想不開,神在這里都能告訴你。一星期后,我來拿書?!鄙霞墝λf,最后還加了一句,“按說,你以前的表現(xiàn)都不該給你這本書?!?/p>
這些書籍通常要求信徒用錫紙包裹。教會告訴他們,蛇(教會內(nèi)部指“警察”的暗語)會用儀器測出這些神話書籍,但用錫紙包裹后,儀器便失去了作用。劉金榮后來把這些書放在了一個膨化食品包裝袋中,包裝袋外表印著一頭賣萌的小牛。
實際上,借閱這本書本身就意味著對于信徒的信任。只有資深的虔誠信徒才有希望見到這部文獻(xiàn)。這是一種待遇。神家用這種方式暗示劉金榮,她再一次被信任了。一周后,上級問她,“看了嗎?”
“看了,沒找到想要的?!彼亍?/p>
“你得向神禱告。”
下跪、祈禱與靈名,在世俗中消失,在神界中重生——末世要來了。
這是全能神教中為數(shù)不多的儀式。
全能神教沒有食物忌口,沒有入教禮,沒有固定教堂。但已經(jīng)擔(dān)當(dāng)過“教會帶領(lǐng)”的劉金榮竟然還未曾知道禱告的事。
“咋禱告?”劉金榮問。
“人不配見神。禱告時你得閉上眼。”對方說,“虔誠地跪在地上,要是嫌太硬,跪在床上也行,神也不要求你。只要你的心面向神靈,對神說,‘開啟我吧,讓我看見你的奧秘吧。”
劉金榮在一旁看著,笑得不行。
“神在那看著呢。你不怕遭懲罰嗎?”她被訓(xùn)斥了。
“就那瞬間,我突然有點害怕。本來咱就有點迷信嘛,什么神啊鬼啊的,她一說,我就老實了?!眲⒔饦s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但她還是不會做。對方說,“那你就答‘阿門?!?/p>
禱告了幾次之后,劉金榮才真的不笑了。
全能神的禱告和傳福音擁有一套自己的語言模式。比如,他們將讀經(jīng)書稱為“吃喝神話”,把在一起討論叫做“交通真理”,將“效果”說成“果效”,將詛咒稱為“咒詛”。這種方式利用詞匯倒置和通感修辭,將語言打造出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間離效果,既可以產(chǎn)生宗教感又不至于令中國本土受眾無法理解。對于生活在縣城和農(nóng)村的信眾來說,既抽離又家常,有著奇妙的吸引力。
禱告結(jié)束,上級批評劉金榮,“你都信了這么長時間了,連禱告都不會。禱告是神與人的另一種相通。你跟神說說心里話。你不能再背叛神了?!睂Ψ竭€告訴她,“只有禱告了,神才會記得你,祝福你,災(zāi)難來了,神才會知道你是誰。所以你還得起個靈名。”
劉金榮聽過周圍信徒們的靈名。為了顯示誠意,大家一度起的都是“忠心”“追隨”之類的名字。后來,教會要求信徒把靈名改得更世俗一些,于是很多人都改成了“劉×”,取滅世時“留”下的意思。但到底怎樣起名,也沒有固定的規(guī)范。
兩三天后,劉金榮在街上偶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孟宇之類的名字。這個熱愛唱歌的女人在頭腦中突然閃現(xiàn)出“夢雨”這兩個字。這更像十年前女孩們喜愛的QQ名,劉金榮決定以此作為靈名。
再去聚會時,她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大家。從此之后,世俗的劉金榮消失了,神家的夢雨出現(xiàn)了。
學(xué)會了禱告又有了靈名的夢雨不再拒絕傳福音和參加聚會。但她憑借自己的資深地位和文藝才能,保持著一種自由散漫的參與態(tài)度,想去就去,懶得去就躲一躲,中途又找過幾次工作,弟兄姊妹們沒人說她什么。
很快就到了2005年,劉金榮30歲。
那年年底,她在一家熱水器配件廠當(dāng)工人。但在大多數(shù)“姊妹”看來,在滅世即將到來時,還浪費時間去工作,屬于“撒旦的攪擾”,她需要被拯救。她們頻繁地來找她,劉金榮也頻繁地陷在聚會、糾纏的“姊妹”和流水線工作之間?!靶木挽o不下來?!彼貞洝?/p>
那一天去上班前,幾個姊妹來拉她一起去聚會。她推脫著,還是去上了班。但開車床時,沒有集中注意力,“嗖”地一下,她右手的食指被車床沖掉了。
工友們關(guān)切圍過來,但劉金榮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下午一定要去參加聚會。在被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她滿腦子都是曾經(jīng)聽到的不信神的報應(yīng)故事?!拔覈樀冒 N耶?dāng)時想,可能真的是神在管教我,在攔阻我。”
住院后,她一反常態(tài),每天禱告,不停地給周圍每個人傳福音,晚上不睡覺,領(lǐng)著同病房的人唱歌。很快就過年了。病情輕的都出院回家,整棟樓里只剩下劉金榮和另外兩個病房的兩個病人。她就大聲唱,好讓另外兩個人也能聽到。
不久,殘疾姊妹夢雨回歸聚會。她不再嘲諷“弟兄姊妹”,雖然,有時仍然會有些疑惑,但都存在心里,不再像以前那樣脫口而出;所有過去她不屑一顧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她都認(rèn)真去履行。曾經(jīng)叛逆驕傲的劉金榮,終于成了虔誠而忠實的信徒夢雨。
時間一點點過去,夢雨活躍在一個個聚會和傳福音活動中。2008年,發(fā)生在中國的大事不斷。先是拉薩發(fā)生暴力事件,之后是汶川大地震,緊接著又遭遇奧運圣火被搶奪。教會內(nèi)部開始把這些零散的事實串聯(lián)起來,以印證“神即將滅世”的預(yù)判。他們聲稱北京奧運肯定無法召開,中國要大亂。當(dāng)然,這都沒成事實。不過這并不重要,因為全能神所言的真正滅世是在2012年12月21日。信徒們都在為那一天做著準(zhǔn)備。
“盡本分”、制度、封閉空間與極度恐懼——癲狂與清醒,“我恨邪教。”劉金榮說。
劉金榮的墮入是從2011年下半年開始的。
在那之前,她雖然對全能神教會愈發(fā)親近,但仍沒有失去世俗的欲望。她保持著一個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終極夢想——蓋房。
劉金榮是個節(jié)儉的人,近乎吝嗇,這一切都是為了蓋房。他們已經(jīng)沒有土地可耕種,擁有一棟住房不但在村里有面子,更能帶來實惠的房租收入。劉金榮丈夫在工廠里的上司是她的姨夫,聽說她家要蓋房,還特意派了她丈夫幾次出差去香港,這樣可以拿到較高的補貼。這既是對家人的照顧,也是對這個每年都評為模范的員工的獎勵。
積蓄加上借貸,2010年時,房子終于建了起來。
其間,她的弟兄姊妹們常常登門拜訪,告訴她,“神馬上要結(jié)束工作了,災(zāi)難來了,要房子有什么用?”
但讓她煩惱的是另外的事情——盡本分。這是神家的另一個暗語,意思是交錢財。全能神內(nèi)部對于錢財?shù)氖諗坎⒉皇菑娭菩缘?,至少在劉金榮十幾年的經(jīng)驗中是如此。他們更善于通過一種感化的方式,讓信眾自覺交錢。
“人家有跑腿的,有搞接待的,你總得占一樣么?!眲⒔饦s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有時候就交個三十 、五十的。”
盡本分,教會內(nèi)部也有著嚴(yán)格的規(guī)定:必須有三人同時在場見證,交錢者還需自己書寫一份聲明,表示“盡本分”屬自愿。錢和聲明一同層層向上遞交。囿于制度設(shè)計和教會內(nèi)部營造的恐懼感,底層信徒一般不敢貪污。但偶爾也能聽到傳聞?!坝幸淮温犝f別的地方一個小區(qū)帶領(lǐng)卷了幾十萬跑了,教會讓大家一起禱告咒詛他。”劉金榮說。但她也說,那是她聽到的唯一一次。
普通本分之外,還有一種“特殊本分”——負(fù)責(zé)保管大量的教義書籍資料,以及接待教會高層管理者住宿。這通常由極其資深且信得過的教徒擔(dān)當(dāng)。由于這項工作的重要性,一個信徒承擔(dān)這項工作后,身份就被隱藏,很少再參加聚會。劉金榮說,她的婆婆如今就在盡這種特殊本分。
全能神教會還有嚴(yán)格的“轉(zhuǎn)會”制度。一個信眾若想從一個“牧區(qū)”轉(zhuǎn)往另一個“牧區(qū)”,手續(xù)極為繁瑣——其信徒身份由“路條”證明,但路條并不由“轉(zhuǎn)會者”自身攜帶,而是由轉(zhuǎn)出“牧區(qū)”的上層管理者,通過一個特殊的通道,轉(zhuǎn)交給轉(zhuǎn)入“牧區(qū)”的上層管理者。
保密要求非常嚴(yán)格,是全能神教會最重要的特點之一。比如,《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一份教會《工作安排》這樣寫道:“要防止總打電話、說話沒智慧讓人抓住把柄,被跟蹤追捕?!苯掏饺霑欢螘r間后,就會被告知:一旦被抓,不要牽連弟兄姊妹;如果要告密,就想想猶大;如果被釋放,必須有半年的隔離期,這段時間內(nèi)禁止去往任何弟兄姊妹家,在路上和弟兄姊妹相遇,也不能打招呼。
劉金榮沒遇到那些極端的情況,她在弟兄姊妹的“騷擾”中堅持守著自家房子的工地。
房子終于蓋好了。六層小樓,其中五層租出去開了家賓館,家里每年有三萬元房租收入。還賬也不著急,劉金榮松了口氣。姊妹來的次數(shù)更多了。劉金榮想了又想,拿出兩千塊錢,像樣地盡了一次本分。
沒有了迫近的生活目標(biāo),劉金榮更頻繁地參與聚會。到2011年時,教會內(nèi)部生活也明顯在向所謂的世界末日宣講傾斜。
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視頻資料成為主要內(nèi)容,與普通新聞報道不同,信徒們看到的大多是災(zāi)難慘狀的細(xì)節(jié)特寫,比如從垮塌的房屋下挖出的半截尸體。信徒們被要求密集地觀看這些影像,同時被灌輸“這就是末日來臨的前兆和將最終大面積降臨的景象”。不想變成這樣?那就虔誠地信神吧。
劉金榮說,全能神教會對于信徒有要求,凡信神者,不能讀神話書以外的任何書籍,不許看電視劇,只能看災(zāi)難類新聞。大量、高頻、殘忍的災(zāi)難視頻集錦,給信徒們的感官帶來極大刺激。許多人陷入不想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不敢不看的境地里。
全能神教的另一個重要規(guī)矩是:禁止信徒為紅白事隨禮?!叭藗兌际堑苄宙⒚茫环珠L幼尊卑,人不配感謝人,人只能感謝神。”教義中這樣說。教義還教給信徒一些如何拒絕參與紅白事的說法。
然而紅白喜事是農(nóng)村地區(qū)人際交往的主要途徑和場合,這項禁令幾乎隔絕了信徒與普通人交往的機會。無論是精神世界,還是現(xiàn)實生活,他們都被牢牢困在教會與教徒范圍內(nèi),既無法得知外面的信息,也無法與教會外的普通人交流,久而久之,這些信徒也被視為“神經(jīng)病”而被社會所疏遠(yuǎn)。
高密度的觀看災(zāi)難視頻后,劉金榮開始頻繁做噩夢?!懊刻於寄軌粢娢彝卵懒税??!彼貞?。即便回想,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種無助。她說一度想讓丈夫打自己,因為這樣,她就能有個正當(dāng)借口不再去參加聚會,不用再看那些視頻了。她也的確提過這樣的要求。信奉天主教、老實本分的丈夫當(dāng)然沒有答應(yīng)。
然而真正使劉金榮陷入癲狂的卻是她丈夫。2011年底,劉金榮的丈夫幫鄰居處理白事。放炮時不小心,一只眼睛被炸傷了。之前一度想逃避聚會的劉金榮蒙了。她隱約感到,丈夫受傷或許是和自己曾經(jīng)的那些想法有關(guān),或許就因為自己不夠虔誠,或許是自己沒盡夠本分……
劉金榮每天下意識地禱告,并許愿,只要丈夫不失明,她愿意盡三千元的本分。
丈夫沒有失明,但留下了經(jīng)常疼痛的后遺癥。不過劉金榮還是還了愿。
此時,還發(fā)生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在經(jīng)歷了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和無法醫(yī)除的眼疾痛苦后,劉金榮的丈夫也開始接受“神的召喚”,從一名天主教徒轉(zhuǎn)為了全能神信徒。
那段日子,夫妻二人同為神家弟兄姊妹,劉金榮感到十分安心?!澳┤諄砼R時,我們?nèi)叶紩簧癖S印薄R欢?,她甚至開始喜歡參加聚會了。她在聚會中感到了一種溫暖的家庭感,沒有無聊的家長里短,沒有煩心的瑣事,沒有冷漠的丈夫、惡毒的婆婆、是非的妯娌和難纏的孩子,姊妹們帶來玉米和葡萄無償與大家分享,大家一起暢聊如何學(xué)習(xí)和見證神明。偶爾有人提起生活中與他人的矛盾,“神家”人也不搬弄是非,而是讓她去讀經(jīng)書,自我反省。這些平日里被瑣事所困的主婦們,在聚會的短暫時光里,在禱告和誦念中,得以暫時脫離庸常。某種程度上,她們?yōu)樽约簶?gòu)建了一個對抗殘酷現(xiàn)實的小“烏托邦”。
劉金榮也開始為2012年末世做準(zhǔn)備。她在家中放了一根很粗的繩子,又買來救生圈和游泳衣,認(rèn)真地對上小學(xué)的兒子說,“如果地震或者發(fā)洪水了,你就順著繩子趕緊跑。我沒事,神不會不管我?!眱鹤又活欀蛴螒颍緵]理這個神神道道的媽媽。
教會也開始做最后的工作安排,要求所有信徒對福音要“包片傳、包街傳、包村傳”。劉金榮遵從指令,每天早上出門,就下意識地禱告,“神有大能,神來開啟我吧,讓好人都來到你身邊?!彼€拿著災(zāi)難視頻的光碟,對自家房子的租戶、隔壁賣電腦的商家以及街上賣床罩的小販傳福音。
她一直吝嗇,但為了讓小販信神,她花了740塊錢買了一套被罩,又花了400多訂做了一套沙發(fā)罩??少I完東西之后,小販就再不理她了。
最恐懼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2012年12月20日晚上,為了躲避神滅世帶來的災(zāi)難,劉金榮和其他幾個姊妹跑到鎮(zhèn)上一所學(xué)校的操場上坐著等待。他們熱鬧地議論著:明天太陽就不再升起了,我們將是幸存的三分之一人類,到時該怎樣面對那個新世界?有人講起房屋坍塌時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有人提起了外星人和金字塔;也有人說,“今黑兒咱就坐在操場上,明天要塌就塌下來,不塌就去毬的?!?/p>
但深冬的黑夜,太冷了。很多人扛不住,陸續(xù)散了一些。劉金榮也回家了。她想,反正她是信神的,在家里也能夠得到保佑。雖然如此,還是有些莫名的擔(dān)憂。她就在僥幸與擔(dān)憂中、半睡半醒、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度過了這最為期待又最為恐懼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太陽正好好地掛在天上。
我被騙了!那一瞬間,劉金榮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曾對那套理論百般不屑,對那些信徒們百般嘲諷,但她最終還是一步步被誘進(jìn)了這個神秘的組織,不只信仰,還常禱告;不只禱告,還“盡本分”;不只“盡本分”,還傳福音;不只傳福音,還為了傳福音投人所好。
“我以前可心疼錢?!眲⒔饦s說,“我買啥東西都得給它殺到連本兒都掉,我竟然為了傳福音買了那么貴的床罩?!倍溉磺逍押?,她有些無法接受那樣的自己。
她決心不再相信那個“全能神”,她再沒去參加過聚會,沒和曾經(jīng)的“弟兄姊妹”打過招呼,甚至把自己的QQ名改為“恨邪教”——按照神家的邏輯,這是對神最惡毒的攻擊。
但是,她發(fā)現(xiàn)有一件事她卻無法挽回了——此時,她的丈夫比她更深地陷入全能神信仰中。這個曾經(jīng)的優(yōu)秀員工,變得消極怠工,一周三次請假去參加聚會,工資已經(jīng)被降到每月一千多元。
劉金榮反復(fù)向丈夫解釋全能神的騙局?!澳憧?,所謂的世界末日根本沒有。”
“神還沒有滅世,是因為神在給人‘試煉的時間,等待更多的人來到神的面前?!闭煞蚧鼐此?。
她阻撓丈夫去參加聚會,在馬路上攔住他,當(dāng)眾指著丈夫大喊:“這人是個邪教徒!”
丈夫再參加聚會便背著她偷偷去。
“他們的那種邏輯,咱說都說不通?!眲⒔饦s知道,以丈夫內(nèi)向木訥的性格,一旦被拉攏進(jìn)入教會內(nèi)部,注定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脫出來。他和曾經(jīng)的夢雨一樣,認(rèn)為自己的眼傷就是因為曾經(jīng)把神拒之門外,認(rèn)為通過教會通過神,他找到了一個溫暖安全的美麗新世界。
劉金榮無法勸回丈夫,不只如此,她已被丈夫視為“叛徒”和“撒旦”。如今,他們夫妻二人雖共處一樓,卻分居兩個房間,互不交流,形同陌路,人神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