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連春+姜廣平
關(guān)于白連春:
白連春,四川瀘州人。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北京文學(xué)》雜志編輯,詩人。作品曾獲《詩刊》和《中國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 白連春是個吃過苦的作家,從小被父母遺棄,上學(xué)后又被老師逼得投江。以后參軍回來,到北京的魯迅文學(xué)院打工,受到汪曾祺關(guān)照。1997年,《星星》詩刊組織全國讀者投票選出最好的詩歌,白連春得了第一名。他的小說《拯救父親》發(fā)表后,先后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
導(dǎo)語:
白連春筆下出現(xiàn)最多的是農(nóng)民。他寫《逆光勞作》,寫《拯救父親》,都是寫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寫他們的憂傷和夢想。他寫露宿街頭的農(nóng)民,寫當建筑工人的農(nóng)民,寫賣菜的婦女,寫撿垃圾的老人與乞討的孩子,他還寫農(nóng)村的風(fēng)物和景致。有評論者說,他是那種和泥土、和在泥土上生長的事物有著切近關(guān)系的詩人。白連春自己說,我寫的東西既不傳統(tǒng),也不現(xiàn)代,也沒有什么技巧。那是直接來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傾訴。
白連春表示,自己不在乎別人如何稱呼他,只在乎寫什么,怎么寫。他始終將自己定位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打工者”,“當寫作的時候,我不是一個作家,也不是一個詩人,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在白連春看來,文學(xué)和宗教一樣,好的文字是教人“善”的,有愛在里面。一篇文章里有沒有愛,有多少愛,有怎樣的愛,可以看出一個作家的水平。愛就如同鹽,已經(jīng)放在菜里了,看不見更摸不著,必須親口嘗才知道。愛放在文字里,會不知不覺改變文字的味道。他說,他的一切文字里面都是有愛的?!拔沂且粋€小人物,一個名字注定要被遺忘,一個身體死后注定要腐爛的人?;钪皇俏业哪康?,我的目的是愛著,忍受著,寫著,為了報答當初父母生下我,為了對得起將來的死亡?!?/p>
一
姜廣平(以下簡稱姜):我們還是從詩歌說起吧!雖然,在詩歌面前,我還真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所幸,我與食指等詩人都有過接觸,也與國內(nèi)很多詩人是朋友。做評論時,有時手癢,也曾寫過一兩篇詩歌評論。這樣,我就覺得,我們應(yīng)該還能構(gòu)成對話關(guān)系。
白連春(以下簡稱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被稱為詩人了,不管自己承認與否。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我是生來就是詩人呢,還是后來通過努力寫詩才成為詩人的?為什么我會這樣?因為很多時候,即使在生活中,我的血總是很熱,我的心總跳得很快,我的情感總是控制不住。比如,我看見一個老農(nóng)在侍候莊稼,我肯定會跑到他的身邊,陪他一會兒,和他說說話,稱贊他的莊稼好,當我不得不轉(zhuǎn)身離開,我肯定會突然淚流滿面,我肯定想這個侍候莊稼的老農(nóng)是我的父親多好,我肯定愛他,我肯定盼望從此永遠守著他。再比如,我看見一只孤單的螞蟻,我總是要彎下腰,我甚至要坐下來,說,我累了要休息一會兒,實際上,這,只是我想多看看這只螞蟻的一個借口。再比如,我看見一棵樹,大地之上的一棵樹,無論什么樹,小樹,大樹,有葉子無葉子,有果實無果實,開沒開花,我都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貼近身體,摸摸,抱抱,聞聞,親親,靠靠,我多么情愿留下來和這棵樹在一起,我多么企求自己是另一棵樹。再比如,我看見一棵草,我就想立刻躺在這棵草的下面。我不是做作,我天性如此。所以,我忍不住想詩人是天生的。
姜:你說的這種情形,其實古時候的孟子也曾說到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還有,恩足以及禽獸……大詩人與大作家,看來都是懷有憐憫之心的。
白:我為我被生成詩人高興,哪怕我永遠無名,哪怕沒有一個人懂我,哪怕我還活著就已經(jīng)被這個繁華的權(quán)力和金錢的世界徹底拋棄了。
我從沒有想過要當別的。
姜:《一顆漢字的淚水——白連春詩歌自選集》被人稱為是一部苦難的詩集,一部愛的詩集,一部在巨大的不幸面前永不投降的詩集。
白:這部詩集總的說來就兩個意象,一漢字,二淚水,我把二者加在一起成為一顆漢字的淚水。在我之前,據(jù)我所知:從來沒有詩人和作家這樣為漢字和淚水寫過任何作品。這部詩集要表達的遠不止我個人的生活,根本就是整個人類的濃縮,至少是中國人吧,所以要有不屈不撓的愛的品質(zhì),其次是對一切黑暗苦難不公平不正義和不幸的抗議。當然,作為一部詩集,里面的每一首,單獨來說,實際上是既沒有思想也沒有藝術(shù)的,她只是我心靈深處的最微妙的情感。我為自己能夠為漢字寫一部詩集自豪。這自豪是發(fā)自我的內(nèi)心的。這就是詩人的好處。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秘密的幸福。在寫作這部詩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幸福我生在中國。我幸福我用漢字寫作。我更幸福我一邊在臉上流滿淚水一邊站在電腦前敲打鍵盤,而屏幕上顯示出來的,正是,全是,我想要的漢字。
再次感謝我的祖先為我創(chuàng)造了漢字。這些漢字,這所有漢字,我一個人的漢字。
我為漢字死,更為漢字生,一生一生又一生。
姜:這是一種可敬的母語情懷。這讓人感動。你自己如何評價這部詩集呢?
白:我如何評價這部詩集?我不知道她好還是不好,她好和不好我不管,反正里面的每一首詩每一枚漢字都是我的心。
無論別人認為她好與不好,她都是我的心,她只是我白連春一個人的心。
姜:讀這本書時,我最大的感覺是,你是一個真的人,是一個認真的人。這年頭,像你這樣執(zhí)著而認真的人,確實真的成了“稀有品種”了。
白:你太表揚我了。我只是在寫作的時候認真。在生活中,我是一個極其馬虎的人,馬虎到甚至近于愚蠢。我常常想:為什么我白連春等于白癡?為什么我個人的生活中總是出現(xiàn)這樣那樣如此多的令我不能解決的麻煩?究竟是生活太麻煩還是我自己太麻煩?
我唯一能做的是:在寫作的時候,尤其在寫詩的時候,盡可能不說謊。
我不逃避現(xiàn)實,我永遠站在人民一邊。
我不靠謊言生活,我要大聲說出祖國和人民正在經(jīng)歷什么。
因為,這不是別人的祖國,不是別人的人民,這祖國,這人民,全部,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的,我白連春一個人的。
我至死都要愛他們,都要把他們緊緊抱在懷里。我白天愛他們,抱著他們,黑夜,我睡著了,仍舊不放開他們。我做夢也要夢見他們。他們是我在人間唯一真正擁有的,唯一使我能夠被稱為詩人的。
我死了,化成泥土,也要任憑他們踩踏。
姜:另一方面,我又發(fā)現(xiàn),你是一個被放逐的人。而放逐你的,恰恰可能是你自己。不知道我這樣的說法對不對。當然,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所處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也有著很多可詬病與詛咒的地方。我們能夠安慰自己的,可能正如狄更斯所言:這是一個最好的世界,這也是一個最糟的世界。
白:放逐,且是自己放逐自己。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說我。也許是吧。因為我未參加任何圈子,也未獲過真正的獎,就是說,實際上,我并未被大多數(shù)人承認,更未被世界承認。
很好。為什么說很好?因為真理從來不在大多數(shù)人手里,因為世界從來不等于人民,更不等于祖國。照我看:這個世界因為糟糕,所以好。其實,我們目前所處的世界并非我們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在我的祖國,人民還生活在和平之中。在和平中,平淡地活著,這最簡單的要求,現(xiàn)在已經(jīng)最難實現(xiàn)了。我看見除了我的祖國,世界上到處都在打仗。
為和平干杯。
為我們都還活著干杯。
為人民干杯,至少為中國人民干杯。
姜:這是不是你刻意建立的自身與世界的關(guān)系呢?或者說,你發(fā)現(xiàn)了你與世界,應(yīng)該是以這樣的關(guān)系方式相互依存著。委實,我也覺得,一個真正的作家,其實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建立好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而這關(guān)系,究竟是何種關(guān)系,又因具體的作家而相異了。
白:刻意建立自身與世界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從來沒有刻意建立過與世界的關(guān)系。我只是,我從來都是,我一直以來就是,站在泥土一邊,站在莊稼一邊,站在于泥土上侍候莊稼的人一邊,我無法選擇。這是根本不容我選擇的。因為,從開始到結(jié)束,我都是泥土的一捧,我都是莊稼的一片葉子,我都是那在泥土上侍候莊稼的人額上汗珠中的一顆。如果你恰巧看見我閃爍,告訴你吧,并不是我的光芒,那侍候莊稼的人是宇宙的太陽。我沒有光芒,我也是需要被照亮的人。
我是泥土的一捧,誰不尊敬泥土,我反對誰。這容不得我自己。
我是莊稼的一片葉子,誰損毀莊稼,我反對誰。這同樣容不得我自己。
我是那在泥土上侍候莊稼的人額上汗珠中的一顆,誰不把那在泥土上侍候莊稼的人當人,我誓死反對誰。這,更加,容不得我自己。
當然,誰反過來,我就擁抱誰,雖然我的擁抱微不足道。真的我的擁抱微不足道嗎?
姜:有人謂,“白連春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活著的、用生命寫詩的詩人。他的詩歌無限向下,深入大地,找到骨頭。詩歌意象層層遞進,像一臺顯微鏡看見單體細胞,看見染色體。詩歌的想象空間無限大,大到生命和宇宙。他與海子的方向正好相反:海子詩歌無限向上,深入太空,找到上帝。因此可以說白連春與海子殊途同歸,這也注定了這個‘只想抱緊自己骨頭回家的瀘州人會與海子一樣,成為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詩人?!边@話又讓我想到一點,看來,作家與世界的關(guān)系,有時候是表現(xiàn)為作家對這個世界投入的程度或深入的深度,當然,也可以說,是一個作家熱愛這個世界的程度。
白:這一段談話似乎是前一段的深入。在此,我必須指出:我個人,我自己,從未把白連春和海子比。海子已經(jīng)是故人已經(jīng)是經(jīng)典。我只能向海子致敬。我永遠向海子致敬。說到大地,說到骨頭,是的,我承認,我曾在不止一首詩中寫過,我寫我在被無情挖掘開的大地之下尋找我祖先的骨頭,我要把我祖先的骨頭,全部,重新埋在我的胸膛里,重新埋在我的詩里。在此,我還必須指出:一個不尊重祖先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一個不尊重土地的民族同樣沒有希望。一個不尊重人民的民族更加沒有希望。
我的另一部詩集《在一棵草的根下》中,這類詩作更多,這種土地情結(jié)更重,這些對祖先的情懷更加無法釋放。毫不夸張地說,我收入這部詩集里的詩,字字血淚。然而,一個真詩人的聲音再血淚,也是十分渺小的。因為詩壇,因為文壇,從來都是功利的,從來都是可以被某些人拿來隨便亂用的。某些人吐口痰,他們說是好詩;某些人撒泡尿,他們說是好詩;某些人拉坨屎,他們更加說是好詩。他們給這些好詩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獎。真詩都被這些所謂“好詩”淹沒了,就像大地上有生命力的草,從來都被裝滿垃圾的巨大的歷史車輪,碾壓著,呼嘯而過,一樣。然而,野火燒不盡的是草,垃圾車輪壓不死的同樣是草。
當我們完全消滅了土地,消滅了莊稼,消滅了草,消滅了祖先,消滅了真詩,我們所有人都將無家可歸。到那時,我們縱然還剩下骨頭,我們縱然還可以抱緊自己的骨頭,但是,已經(jīng)沒有家讓我們回了。
大地之上,全是鋼筋水泥玻璃和塑料,我們的血肉之軀,無處可逃。
人啊,你該往何處去?
姜:這里,我們又勢必發(fā)現(xiàn)一個文學(xué)與世界的關(guān)系。在你看來,文學(xué)與世界究竟存在著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
白:文學(xué)與世界沒有關(guān)系,因為所有文學(xué)都是世界,因為全部世界都是文學(xué)。文學(xué)就是反映世界的。文學(xué)即世界本身。世界是白的,文學(xué)就是白的;世界是黑的,文學(xué)就是黑的;世界是和平的,文學(xué)就是和平的;世界是幸福的,文學(xué)就是幸福的。世界等于文學(xué),文學(xué)等于世界。至少,我白連春的文學(xué)等于我白連春的世界,全部都等于。別人的如何,我不了解,不發(fā)表意見。
姜:看來,在你這里,文學(xué)與世界完全是一回事。
白:這樣說,是不是我把文學(xué)和世界混凝成一體了?就像曾經(jīng)有人形容我:分不清詩歌和生活的界線。詩歌和生活有界線嗎?文學(xué)和世界有界線嗎?
文學(xué)和世界從來都不是對立的。如果有人把文學(xué)和世界對立起來,硬要厘清文學(xué)和世界究竟什么關(guān)系。我以為:這是一個錯的命題。
文學(xué)和世界是這樣的關(guān)系,哪里有世界哪里就有文學(xué),就像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反抗。世界即文學(xué),所以叫世界文學(xué)。打幾個人們見慣的比喻:世界是鏡子,文學(xué)是影像;世界是籠子,文學(xué)是豹子;世界是水,文學(xué)是月;世界是花,文學(xué)是香;世界是道路,文學(xué)是腳??;世界是燈,文學(xué)是光……懶得再比喻了。很多時候作家的寫作跟不上世界的發(fā)展和變化,小說遠不如生活殘酷、陰險和繁復(fù)。
實際情況是:文學(xué)的表達力比生活低,低得多。許多生活中真實發(fā)生過的事件,作家卻無力把這些事件照實寫出來。另外,許多真實歷史成為禁區(qū)。為什么成為禁區(qū)?
有關(guān)部門不準作家寫。
作家誰寫誰倒霉。
流放作家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
二
姜:現(xiàn)在,我們具體地說說你的小說吧。先說《拯救父親》。讀過這篇小說的人,一定看出了這部小說極強的紀實性?;蛘咧卑椎卣f,這篇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父親的生活,再現(xiàn)了農(nóng)民的生活,再現(xiàn)了父親的兒子們那種激情、無奈、憤懣……你在寫作的時候,如前所說,是想寫出作品中涉及的人們對生活對世界的那種關(guān)系吧?
白:《拯救父親》這篇小說,先有真實的故事,至少,小說里面父親的故事在生活中千真萬確是發(fā)生過的。整個大地之上的農(nóng)民,他們,不是我們的父親就是我們的母親。每天,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不幸,數(shù)不清。其中許多都無法進入作家的視角,或者說,作家都視而不見。我不是一個有使命感的作家,我不是一個自以為偉大的作家,在我寫作的時候,我唯一做的,只是,盡可能地還原生活的真實。
姜:關(guān)于還原之說,我一直是非常認同的。有一段時間,也就是我在開始進入文學(xué)寫作的時候,我就認為,在我們的文學(xué)寫作中,還原應(yīng)該是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的。就是到現(xiàn)在,我仍然覺得,文學(xué)的主要工作與方式還是還原。作家的使命之一,就是將世界的本真還原給我們的讀者。
白:如果我能還原生活真實的千分之一,我就很滿意了。我寫作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至少三十年了吧,這樣的滿意還很少。我很羞愧,面對大地,面對農(nóng)民,面對我們的父親母親,我常常無地自容。我不配做他們的孩子。我不配被稱為詩人和作家。在他們面前,我只不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罷了。
姜:說到關(guān)系,就肯定想到角色,在讀你的作品時,我突然想到一點,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這個世界上扮演著一種角色,同時,這個世界,也似乎要求我們?nèi)グ缪菀环N角色。這里的關(guān)系,似乎又有點復(fù)雜了。就以我說吧,有時候,我似乎也沒有找到我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也無從知道自己必須要成為一個什么角色。
白:世界,生活和我。我懂得:沒有我,世界照樣進步,生活的滾滾洪流照樣一日繼續(xù)一日。我來到世界是偶然的嗎?不。我來到世界是必然的嗎?也不。我只是想:作為人一生,有限得很,我能留下點什么?垃圾。垃圾。是只有垃圾,還是除了垃圾之外,還有點別的,比如讓某人愉快的東西?讓某人想起來會心一笑的東西?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必須成為一個角色的話,我想成為一個朋友:一個失眠者的朋友,一個失戀者的朋友,一個失敗者的朋友,一個孤獨者的朋友,一個窮困者的朋友,一個被侮辱者的朋友,一個農(nóng)民的朋友,一個工人的朋友……我特別想成為一個孩子的朋友。
可惜今生,我都找不到這種機會了,我是指成為一個孩子——我自己孩子的——朋友。
姜:你自己孩子的朋友,這又回到《拯救父親》的主旨上了。父子關(guān)系,其實也是文學(xué)關(guān)系中的重要內(nèi)容。這是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繞不過去的一種關(guān)系。所以,從《拯救父親》說開去的話,我們發(fā)現(xiàn),文學(xué)有時候在這個世界上所起的作用,可能真的微乎其微。
白:世界太過于強大,生活太過于強盛,文學(xué)就顯得異常蒼白。這里的世界和生活實際上都是被操縱的。說到底,古人說得好,苛政猛于虎。當苛政猛于虎,文學(xué)的作用,僅僅是,知音賞。如果連知音都不賞,那,文學(xué)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和必要了。作家的寫作只是為政治服務(wù)的話,我寧可不做作家,我任何書都不讀。我寫作的時候從來不管政治。什么領(lǐng)導(dǎo),什么偉人,什么世界和政黨,全被我忘記了。我心里只有人,莊稼和土地。
姜:說到此,我們就都會想起一首古人的詩: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白:文學(xué)的力量被這位古人形容得多么準確。
姜:關(guān)于《拯救父親》,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這里的周連國,詩人谷禾,你將這個真實的人物身上所發(fā)生的事情搬到了作品中,這一方面需要一個作家的勇氣,另一方面,你是尊重了生活的真實呢還是尊重了文學(xué)的真實?你又是如何處理這兩方面的關(guān)系的呢?
白:這事你一說就復(fù)雜了,其實,很簡單,周連國即詩人谷禾,給我講他父親的故事。聽后,我說,連國,我要把這事寫成小說,你不反對吧?不反對。周連國回答。于是,我說,好,那,我就在小說里用你和你父親的真名。有意思的是:周連國叫周連國,我叫白連春,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中間那個字都是連字,拋開姓,他叫連國,我叫連春,我們不想成為兄弟都不可能。
姜:這倒是一種暗合與巧合了??磥磉@個世界,還真的跟人開著很大的玩笑。劉震云說過,為什么我的眼里飽含淚水,是因為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白:開個玩笑,連國加連春等于中國的春天。這個玩笑是不是太大了?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不管,反正,我喜歡“加”字。朋友們都知道我喜歡“加”字?!段液湍慵釉谝黄稹罚以缒陮懙囊皇自?,其實不是我詩歌中最好的,被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在中央電視臺新年新詩會上朗誦過。
我喜歡我祖先為我創(chuàng)造的每一個字。
所有漢字。
姜:看來,漢字與人的命運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什么樣的字,與什么樣的人,是有緣分的。
白:話說回來,一篇小說或一首詩,對于一個作家或一個詩人,都是有緣分的,不是任何作家和詩人可以處理得來的。好小說,好詩,根本就是在那里放著的,一直在等待作家和詩人動筆,不是某個作家和某個詩人寫作出來的。你在對的時間寫出了一篇對的小說,你成功了。你在對的時間寫出了一篇錯的小說,你失敗了。你在錯的時間寫出了一篇對的小說,你照樣要失敗。為什么?緣分沒到。
當然,在緣分來到前,一個作家和詩人,要做足準備工作。
姜:《母親萬歲》這篇小說,充滿了詩性。但這里的詩性,卻非常沉重,非常凄涼。在這一部小說里,你寫到失去土地的母親,寫到一只母雞,寫到長江邊兒子的那座城市,寫到了兒子、兒媳、孫子與母親的關(guān)系,最后寫母親從樓頂上墜樓而死。這無疑是一個悲情故事,是寫“丟失”或“遺忘”的主題的。這篇小說的寫作動機,你能為我們談一談嗎?
白:是的,每首詩,每篇小說,其作者都是有動機的。究竟什么原因促動我寫這樣一篇關(guān)于母親的小說?明明是一個母親自殺的故事,偏偏要取名叫《母親萬歲》,不是自欺欺人嗎?在這篇小說里,我只是寫這個故事發(fā)生在長江邊上的一座城市。故事里的母親、兒子、兒媳、孫子等人物都是沒有名字的。為什么不給小說里的人物取個名字?因為這是一個極其普通普遍的故事,里面的人物不需要名字都可以完成。就是說,到了今天,我們嫌棄母親,我們遺棄母親,逼迫母親最后不得不自殺,已經(jīng)是很司空見慣的事了。新聞里這樣的真實案件很多。在此,我要決絕地說,那些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愛的人,不配“人”這個漢字,豬狗都不如,禽獸都不如。
很多人都不要自己的母親了,使年老的母親不得不自殺,說明一個世界集體道德淪喪。這,本身就是凄涼的沉重的。再不改善,人類離毀滅就不遠了。
愛,讓我們先從愛自己年老的多病的貧窮的母親開始吧。
不要再讓哺育了我們的母親自殺了。
救救我們的母親吧。
救救我們的父親吧。
還有,救救我們的孩子吧。
救救“人”這個漢字吧。
姜:看來,《母親萬歲》首先是一個關(guān)于拯救的故事。說到失去土地,我曾經(jīng)想過,這是一種關(guān)系的缺失,農(nóng)民與土地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農(nóng)民沒有了土地,就勢必成為一種漂浮的狀態(tài)。這里的疼痛,坦率說,當代作家們一直在努力書寫著,但將土地移到樓頂?shù)倪@一令人心疼的努力,應(yīng)該說是第一次出現(xiàn)。趙本夫的《無土?xí)r代》曾經(jīng)別出心裁地寫過讓城市的街心花園都長上了麥子。應(yīng)該說,趙本夫,白連春,都是在土地上摸爬滾打過的,才能有這樣的神來之筆。
白:趙本夫的情況我不了解,至于我,決不是什么神來之筆。把泥巴搬運到樓頂,我看到很多人做過,我本人也親自做過。這叫什么?這叫先有生活后有文學(xué)。這叫文學(xué)來自于生活。土地都被開發(fā)商開發(fā)了,農(nóng)民都住進了樓房。小區(qū)的地面寧可長滿雜草也不準種菜,今天農(nóng)民種上,明天就被物業(yè)拔了。更別說到城市的街心花園種麥子了。要真到城市街心花園種麥子,早被城管和警察抓幾百上千回了。命都丟了,還種什么麥子?所以說,趙本夫的是神來之筆,我的不是。我記得,在我之后,作家羅偉章也曾寫過在樓頂上種莊稼的故事。如果一個世界,農(nóng)民真的只能在樓頂上種莊稼,我們設(shè)想一下:這個世界還能存在多久?縱然這個世界的經(jīng)濟如何發(fā)達,樓房修得如何遼闊和雄偉。
姜:正是在閱讀你的作品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遺憾的現(xiàn)象,我們的評論家同行,可能過多地關(guān)注了你的詩,而對你的小說作品沒有給予更多的關(guān)注。
白:你這樣一說,仿佛評論家真的過多關(guān)注了我的詩歌似的。其實,對于我的詩歌的評論不過寥若晨星的幾篇,我自己收集到的不超過五篇。而對于我的小說的評論,怎么說呢,也是少之又少。還好,我在寫作之前就有自知,我不是為評論家寫作的。我為誰寫作?說我為人民寫作,太大了,也太故意拔高自己了,不怕你笑話,從來,我都是為我自己寫作的。一首詩,不寫我難受;一篇小說,不寫我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寫了。我的心要我寫。我的靈魂要我寫。寫好之后,我才想到給最好的朋友看,希圖得到這最好朋友的表揚,即所謂知音賞。然后,才投稿,如果發(fā)表了,就算了,如果沒有發(fā)表,也就算了。
姜:說到底,寫小說也好,寫詩歌也好,其實都是自己的事。首先是為自己寫的,為自己的良心寫的。
白:我的詩歌寫成了,我的小說寫成了,我已經(jīng)釋放完了,我已經(jīng)在寫作的過程中得到想要的快樂了。
如果發(fā)表了,那,是給我意外的驚喜,如果還得到了稿費,更是意外的驚喜,喜上加喜。至于獲獎,乖乖,我從來沒有夢想過。獎,和我無關(guān)。
我還活著,我還愛著,我還寫著,這,就是上帝給我的最大的獎。
姜:我們繼續(xù)說拯救土地的話題。像《泥土火焰》這樣的作品寫到了掠奪,起于掠奪土地,終于掠奪生命。惟歌生民病。主題是非常重大的。
白:掠奪。在我的小說里可是沒有這個詞的。這篇小說和我別的小說類似,也是寫土地被無情地占據(jù),農(nóng)民先是喪失土地最后喪失生存機會的故事。如果你仔細讀過我的全部詩歌和小說,將會發(fā)現(xiàn):這是我一貫的主題。地球這顆星球是由土地構(gòu)成的。歷史上的戰(zhàn)爭也幾乎由土地引起。沒有土地,人怎么活命?這是一個用腳趾頭都可以想的問題,偏偏我們的世界不往這方面考慮。莊稼,土地,農(nóng)民,是人類永恒的主題。莊稼的痛就是土地的痛,土地的痛就是農(nóng)民的痛,而農(nóng)民的痛實際上是整個人類的痛。世界如此龐大,怎么就沒有一顆明白腦袋?要我一個小小的詩人操心。在這個關(guān)系到民族存亡的時刻,連詩人都不站在莊稼一邊,都不站在土地一邊,都不站在農(nóng)民一邊。這一邊,眼看著,就要被歲月那架無情的機器給消滅了。當“這一邊”真的被消滅,地球就毀了,人類不再存在,我更加不再存在。這樣一個主題大嗎?說大,關(guān)聯(lián)著整個地球;說小,只因為我想活著。
姜:這篇小說是一篇典型的苦難敘事的作品??磥恚c其他篇什一樣,你也顯示了你與其他作家的巨大不同。別人是將文學(xué)投入到人生,你則是將人生完全地投入到文學(xué)。我不太知道這篇小說在社會上的反響。你不妨為我們談一談這方面的情況。
白:《泥土火焰》是我個人生命中最珍貴的文字之一,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全部真實。人物和故事都生長發(fā)生在我的出生地,同《母親萬歲》一樣,都在長江邊上。一些人物早已去世,一些人物現(xiàn)在還活著。長江是我的詩歌和小說永遠無法躲避的主題。這篇小說,我用盡了我所有的文學(xué)和人生知識,發(fā)表起來很困難,更不要說在社會上有反響了。在四川就開始寫,到了北京后又接著寫。寫好后放了很久,投了多家雜志都無法發(fā)表。一個機會終于來了,我的一個朋友,和我一樣漂在北京的易水,去了《青年文學(xué)》做編輯,需要稿子。他找到我,我就給了易水這篇到處都無法發(fā)表的小說。易水要去了我的小說,沒多久就離開了《青年文學(xué)》。那段時間,我還擔心這篇小說最終發(fā)表不出來,后來,還是發(fā)表了,2001年第10期,責任編輯署的是易水和柳宗宣的名。發(fā)表時,編輯把題目改成了《火焰》。發(fā)表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guān)注。出書時,我又恢復(fù)成為《泥土火焰》。為了這篇小說,我哭過無數(shù)回,淚水差不多都可以流成另外一條長江了。寫的時候哭,修改的時候哭,修改一次哭一次,再修改一次又哭一次,修改好了讀,還哭,過了很久,每次翻來讀,照樣哭。噢,必須指出:我哭不是矯情,更不是控訴。我哭是由于我的心太軟了。我哭是由于生活太硬了。我太軟的心沒有辦法不被太硬的生活碰傷。
說實話,這篇小說能夠發(fā)表,真的要感謝易水。不知道易水現(xiàn)在何處,做著什么工作,日子過得是否如意?易水是個好朋友,我很想念。易水先前搞文學(xué),后來不搞了。
柳宗宣的詩和散文一直很棒,他的生活很穩(wěn)定,可以說豐富。我不擔憂柳宗宣。
姜:你這里有文本的創(chuàng)新,你先寫了下部。這里的文本創(chuàng)新,應(yīng)該不是倒敘那么簡單地把下部先呈示給讀者吧?因為,在我們讀者,其實并不管你哪一個部分先開始。而且,從小說敘事角度講,從哪里開始敘事,都是可以的。你這樣安排的意圖是什么呢?
白:小說取名《泥土火焰》,既然泥土與火焰,她們本身都是從下部開始的,所以小說也從下部開始。下部白色,最后又以下部結(jié)束,還為白色。中部依次為紅色、黃色或紫色。然后上部,黑色和灰色;正中間頂部無色。開始的下部有兩個小故事,一河灘地,二石頭開花。中部依次有四個小故事,一耳垂,二牛,三蠶房里的燈,四桃花。然后上部一個小故事,長滿苔蘚的石頭。正中間的頂部還是一個小故事,星星是稻的種子。再接下來是上部,三個小故事,一小土耗子,二吃土的手,三推土機。再接下來的中部,還是三個小故事,一我們貧窮,但是純潔;二問題;三病。最后下部一個小故事,槍斃。整篇小說結(jié)束。這時,又恰是整篇小說的開始,因為泥土和火焰都是從下部開始的,而我作為作者,客觀存在的寫作,也是從下部開始的。所以,這篇小說其實是一個循環(huán),一個泥土形狀和火焰形狀的圓。
姜:小說其實是圓形結(jié)構(gòu)。但是,進而言之,在談到小說的結(jié)構(gòu)時,我曾經(jīng)就作家朱輝的小長篇《白駒》作過探討,我認為,小說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是圓形的結(jié)構(gòu)。我的“文學(xué)有機本體論”認為,小說結(jié)構(gòu)就是圓形的。它從哪里開始,都是完全可以的。
白:整篇小說的講述由兩個“我”展開,一個“我”就是我自己——詩人白連春,另一個“我”是老農(nóng)民楊五老漢,中間再穿插第三人稱的講述。整篇小說的基本故事是兩場戰(zhàn)爭,一、幾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也好解放戰(zhàn)爭也罷;二、幾十年后的土地戰(zhàn)爭。何謂土地戰(zhàn)爭?就是開發(fā)商瘋狂占領(lǐng)土地,把土地原本的主人農(nóng)民變得無家可歸的戰(zhàn)爭。兩場戰(zhàn)爭同樣殘酷,同樣鮮血淋漓。小說正中間的頂部為無色,有“我”與兩場戰(zhàn)爭的參與者、受害者楊五老漢,楊五老漢對詩人白連春的講述,此地此刻,有我有你,老農(nóng)民直接面對詩人說,是傾訴,不是控訴。
姜:為什么說是傾訴不是控訴?
白:因為故事里有無限的愛。這個小故事的主人公楊五老漢甚至對詩人白連春說“生命的規(guī)律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愛”。他還說:“生命就是生命,它不受任何非生命的東西的駕馭。誰也無權(quán)支配和改變生命。誰能命令一棵松樹立刻死掉?誰能把一棵白菜變成一塊石頭,或者一只綠翅膀的鳥?誰硬要這么做,誰就將制造一場災(zāi)難。我們經(jīng)歷的災(zāi)難已經(jīng)不少了。每天,我們的地球都在低語和傾訴。我們的地球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作為一個農(nóng)民,我的責任就是保護好我的土地(它是我們的地球的一部分),我要讓我的土地長滿莊稼?!?/p>
姜:這里的無限的愛,我們可以理解為大愛了。這才是大愛。
白:這篇小說里有一則小故事,名為《星星是稻的種子》,內(nèi)文包含了我早年的一首完整的詩作《稻》。我覺得,這首詩是整篇小說的核心,在此,請允許我將此詩移植到這里。因為稻同樣可以作為這篇對話的核心,稻不僅是這篇對話的核心,而且還是整個地球和整個人類的核心。我這樣說,沒有人會反對吧?至少天天吃稻的人不該反對。
稻
稻是一粒很小的東西
拿在手里很輕
放到牙上才能嚼碎
泥土的黃內(nèi)緊緊包裹著
心靈的白
稻的殼是父親的汗和母親的淚
照耀了我一生
稻的核是兒子的夢和女兒的歌
燃燒了我一生
稻是一粒很小的東西
一座又苦又咸的海,濃縮
在一片葉子上
為了稻的熟
我一次次俯下身
成了卑賤且貧困的一群
爬在地上
愛了一生
姜:這篇小說繼續(xù)了你小說寫作中的詩性風(fēng)格。我們現(xiàn)在索性將一個問題提到前面來談吧:在小說里,洋溢的詩性,會不會虐殺掉小說之美呢?當然,我的這一問,確實顯得非常幼稚。我們讀過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讀過歌德的書,應(yīng)該說,詩性之美與小說之美,是并行不悖的。但我為什么要問及這一點,你肯定也非常明白,現(xiàn)在,還有誰能有這樣的耐心,去品味詩中的情趣與美感呢?這個快節(jié)奏的年代,有誰還能夠沉下心來領(lǐng)受這樣的詩美呢?
白:這個問題實際上涉及到我為誰寫作。我說過,我不為任何別人寫作,我從來都是為我自己寫作。寫作是我心靈的需要,是自我滿足。是不是我太自私了?無論我寫詩還是寫小說,當我開始寫,我就忘了整個世界,全心全意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只是,把這首詩和這篇小說寫到我認為的最好。我不管詩性之美還是小說之美,這些,我都不懂。我所有的文字全部來自我的心靈,來自我的情感自然流動。當我開始寫,我只有心靈,我只是一個情感動物。所以,我才不管什么快節(jié)奏的年代呢,讓快節(jié)奏的年代在我的寫作中見鬼去吧。我就是要慢下來,我就是要一個人阻擋年代快速前進的車輪,至少在我的詩中和小說中。我相信,凡是愿意讀我文字的讀者都是有心靈和情感的。
姜:為什么會這樣肯定?
白:為什么我這樣肯定?因為我的心靈就是你的心靈就是他的心靈,就是整個人類的心靈。同樣,我的情感也是。
當然,話說回來,小說過多地沉浸在詩中,不是成功之舉。我的小說也不是都這樣。我的小說也有純粹講故事的。我有一篇小說《天堂》,由于故事太直接太尖銳,太缺乏詩意,人人都能夠一讀就可以隨意按自己的理由歪曲,發(fā)表后,就被自以為是“革命”的革命者舉報,遭禁了。其實,那只不過是一篇關(guān)注農(nóng)民生存的小說。說到底,一篇小說能反動到哪里呢?能反動到何等地步呢?
姜:是啊,一篇小說之輕,與一個世界之重,其實是不對等的。
白:一個世界真的有必要禁止一篇小說嗎?禁止了一篇小說,農(nóng)民的生存問題就得到解決了嗎?如果世界真的解決了農(nóng)民的問題,打死我我也心甘情愿,打死我我也不寫作了。誰有權(quán)規(guī)定別人是反動的?誰肯定自己就是革命的?到了今天,“革命”這個詞和“反動”這個詞,都需要我們重新認識。多年以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反動也好,革命也罷,可能都不過是垃圾,都會被時間無情地淘汰。誰革命?誰反動?站在造反者一邊就革命?站在農(nóng)民一邊就反動?那么,我情愿一生反動。
扯遠了???,詩人就這毛病??刂撇蛔∽约旱难?,總是像大海和群山一樣,沸騰。所以歷朝的運動,都是詩人先遭殃。
即使懂得自己會先遭殃,我仍舊愿意做詩人。
你拿我怎么辦呢?
大不了,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吧?你真要打死我嗎?
姜:說笑了,哪能呢。你是我們的好詩人、好小說家。與之相關(guān)的問題是,你現(xiàn)在還寫詩吧?你在寫詩時,與在寫小說時的感覺是怎么樣的呢?詩歌,我覺得追求的是一種意境之美,一種語言的凝練之美;而小說,我一向認為是一種如水的品質(zhì),它要能夠讓讀者沉浸其中,從而悟出小說的真諦。
白:我當然寫詩了。作為天生的詩人,我沒有辦法不一直寫詩到死。我只是寫詩累了,作為休息才寫小說的。寫詩是我的正餐,寫小說是我的茶點。
在我看來,寫詩和寫小說區(qū)別不是很大,因為都是來自我的心靈需要,還因為寫詩和寫小說時,我都是站著的。很早以前,我就站著寫了。硬要說詩和小說的不同,我認為詩是百米沖刺,小說是萬米競走;詩是做愛,小說是談情;詩是大海,小說是天空;詩是糧食,小說是蔬菜;詩是陽光,小說是空氣……還有,我認為真正好的小說除了故事外都應(yīng)當有一顆詩的內(nèi)核。沒有詩核的小說如同一張廢紙。
姜:這樣區(qū)別與認識詩跟小說,確實非常到位,也非常準確。當然,更非常形象。
白:我甚至相信:當初,我的祖先創(chuàng)造漢字時,每一枚漢字都是按照寫詩的標準創(chuàng)造的。就是說,我相信每一枚漢字里都有詩,因為,每一枚漢字都有屬于自己的心靈,不容玷污,不許損毀。誰玷污了漢字,誰損毀了漢字,最后,那被玷污的被損毀的,只能是他自己。
姜:看來,我們定位你首先是做小說的,確實是錯了。
白:其實,很多時候,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寫詩還是在寫小說。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不清楚自己是誰:詩人白連春?農(nóng)民白連春?流浪者白連春?被禁者白連春?
姜:也許,每一個真正的作家,都會有這樣的恍惚。
白:若我燃燒,任我灰燼。
若我死了,等我腐爛。
若我侍候莊稼,給我一地球土地讓我流汗,給我十億人民讓我養(yǎng)育。
若我飛,埋下你的臉,看我如何把露珠吻上你的睫毛……
三
姜:我們的對話中都能有這詩意的存在。真好?!短煊卸嚅L地有多久》不一樣了,徹底拋開了詩味,寫了一個天長地久的愛情故事。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這里的賬可能算錯了。小說的結(jié)尾,顧小月成了一個七十多歲的女人,然而,改革開放三十年,作為小姐的顧小月,或者作為二奶的顧小月,她的青春時代應(yīng)該往前推五十年吧?這里的賬,是不是你故意賣出的破綻呢?
白:小說的結(jié)局不是在今天,而是在不知道哪一天的明天,因為小說的結(jié)局太完美了。這樣完美的結(jié)局,在今天絕對是不被允許存在的。所以在這篇小說里,實際上是沒有時間的賬的,雖然表面上是按照時間順序?qū)懙?,真正深入其中讀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在這篇小說里,時間是消散了的,像湖面美麗的水紋終究被風(fēng)帶走了。故事結(jié)束,小說并未結(jié)束,心靈之旅在合攏書之后才開始。這篇小說表面上沒有詩,實實在在還是一首詩。
姜:為什么說它還是詩?
白:因為這樣的愛情故事,在當前的人間不被允許存在,根本,只是一個理想,一個夢想,所以才叫《天有多長地有多久》。
天有多長地有多久?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誰能回答?除了上帝。
這篇小說的意思,或者說,這首詩的意思,是:愛無限。
姜: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一個大作家的內(nèi)心是那樣的浩浩茫茫與莽莽蒼蒼。上一次是在與畢飛宇對話時感受到的這一點。這次與你對話,我再次感受到了這一點。這篇作品,看來你是非常偏愛的,你用它的題目做了書名。在我看來,這篇作品主要以時間為小標題來標示一種似水流年與天長地久。從這一點上看,這應(yīng)該是一部長篇小說的篇幅,你卻處理成了中篇。在此,我就想問一點:你在寫作長篇《在黑暗中擁抱》、《上帝不在家》時,有沒有考慮過將《天有多長地有多久》寫成長篇呢?這一問也可以這樣說:在寫作這篇小說時,你有沒有考慮過把它處理成長篇?
白:我本詩人,寫長篇小說實在太累了,單是語言我就承受不起。何況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如果沒有經(jīng)得起時光磨練的故事細節(jié)和人生知識,早晚被淹沒算是好的,成為垃圾也有可能?!短煊卸嚅L地有多久》單一個愛情故事,處理成長篇太薄弱了,還得添加次要人物和許多背景環(huán)境的枝枝葉葉,比如像《霍亂時期的愛情》、《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赫索格》、《呼嘯山莊》。這樣,這篇小說勢必繁雜。這是我不情愿的。我樂意這篇小說就是,只是,干干凈凈的愛情故事。
姜:原來這里深藏著一個詩人,呵,一個小說家的“謀略”。
白:我寫作,不管詩,還是小說,更不管短篇中篇或是長篇,都不刻意按照技術(shù)層面去寫,而是只求符合我心靈的需要。技術(shù)上來講,這篇小說的材料可以寫成長篇。我這一生寫過兩部長篇,夠了。也許因為懶,也許因為長篇更難發(fā)表,也許因為完成長篇會讓我更多的夜晚睡不著,也許更因為長篇擁有更多的生活和更多的歷史,反正,我不準備再寫長篇。我從不認為寫長篇小說的作家優(yōu)越,雖然他們比別的作家更容易獲獎更容易成為世界作家。
姜:這也是一個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在你這里,我們感動的是,你確實在為我們這個世界提供一個作家的可能性。
白:很多時候,面對長篇小說,縱然是閱讀,我都會恐慌。全世界每年不知道要生產(chǎn)出多少部長篇,其中幾部是真正可以讓人靜下來讀的小說呢?我們的時代不需要作家,作家太多了;需要讀者,讀者太少了。很多時候我都懷疑:作家比讀者多。還有多少人真正在讀書呢?很多作家,自從成為作家后就不再讀書了。
現(xiàn)在,我寧愿花更多時間去讀小小說。很多小小說,其心靈的容量足以裝下一部長篇小說。休士的小小說《感謝您,太太!》,博爾赫斯的小小說《死人的對話》,屠格涅夫的小小說《白菜湯》和托爾斯泰的小小說《太貴了》都令我震驚,說實話,許多長篇小說還起不到這個作用。這些小小說是珍珠,是金子,而許多長篇小說,只是垃圾,是廢墟。
今后,我要向大師們學(xué)習(xí)寫作小小說。
姜:我發(fā)現(xiàn)了一點,你在寫作中,一直將自己放在一個非常卑微的角度上。這種姿態(tài),是一種敬畏的姿態(tài)。當然,也就有了悲天憫人的心態(tài)。坦率說,縱觀目前中國文壇,有著敬畏之心與悲天憫人之情的作家委實太少了。真正的作家應(yīng)該是懷有敬畏之心與悲天憫人的柔軟的。
白:是的,這個世界太堅硬;作家都不柔軟,就再沒有人柔軟了。我不知道我把自己放在了非常卑微的角度上。這不是我刻意要放的。這是不知不覺的,也許,這恰巧就是心靈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對于我是難以抗拒的。為什么這種姿態(tài)我難以抗拒?因為我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什么,要獲得什么,我只想通過我的筆說出某些被精致隱藏起來的真相,同時,我也不想說教,我不是道德家,我僅僅是選擇了一個立場,即前面說過的:站在泥土一邊,站在莊稼一邊,站在農(nóng)民一邊,還有,加上站在漢字一邊,具體說,站在父親一邊,站在母親一邊,站在孩子一邊,站在蕓蕓眾生一邊??傊沂菚r刻準備著站在這一龐大的默默無聞的人和物一邊的。
我雖然站在他們一邊,并不代表他們,我沒有資格代表別人,我唯一可以代表的就是我自己。其實,不是我選擇了站在他們一邊,真正的原因是:我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中的一分子。我不得不站在他們一邊。我不站在他們一邊就是對他們無情的背叛。還有一個我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原因是:我只有站在他們一邊,這樣,我受到的傷害損毀侮辱才會減少,甚至減少到零。他們是善良的一群。他們是從不傷害人損毀人侮辱人的一群。他們不僅不傷害我不損毀我不侮辱我,他們還會保護我。他們是我的保護者。他們是我的樂園。他們是我的心靈。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他們是如何深入我的肉體,深入我的骨髓,最終成為我的心靈的。
現(xiàn)在我要問你:在今天,一個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如何活下去?一個還有土地可以種植的農(nóng)民又如何活下去?一個農(nóng)民老了如何活下去?一個父親如何活下去?一個母親如何活下去?一個孩子如何活下去?特別是那些,那許多,那無數(shù)留守父親母親和兒童們,他們究竟該如何活下去?
誰真正懂得他們?誰照亮他們黑暗中悲壯的掙扎?誰和他們一起哭泣?
現(xiàn)在,某些世界的作為,某些開發(fā)商的作為,是禽獸也不曾干過的。
我說出這些,不是憑思想,不是憑藝術(shù),是憑感情。我是一個沒有思想頭腦和藝術(shù)細胞的人。
我堅信:感情遠比一切思想和一切藝術(shù)干凈、徹底和純粹。
這,就是我更多時候在寫詩的原因。詩是完全釋放感情,而小說則要控制感情。
姜:說到你的小說,《背叛》是繞不過去的。關(guān)于這篇廣為人知的小說,我們先談一些外圍的東西吧。首先,你是否想以背叛小說文本的方式來一次小說的寫作行為上的背叛?
白:老兄誤會了。我可沒有想過自己要背叛什么小說文本?!侗撑选愤@篇小說實際上十分傳統(tǒng),從頭到尾都是書信體,只不過,這是人類最后一個人,這個人在小說中就叫連春,你可以當他是我,也可以不,反正我用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他已經(jīng)死了三十年或者三百年了,然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人間一天,上帝不允許他離開。那時候的地球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沙子,到處都是沙子,除了沙子還是沙子。人類最后一個人連春,每天除了掃沙子,就是給上帝寫信,上帝回人類最后一個人的信。故事就這么簡單。
問題自己就出現(xiàn)了,為什么人類就只剩下最后一個人了?什么原因造成的?這人類最后一個人,他經(jīng)歷了什么?他如何生活?他又如何給上帝寫信?上帝,高高在上的上帝,又如何回復(fù)他的這些,這許多的信?這信的內(nèi)容都寫了些什么?
這些信,這些漢字,最終說明的是背叛的后果。這后果是人類最后一個人也死去三十年或者三百年了。
姜:看來,這里真的深藏著一種宇宙觀了。
白:誰背叛了誰?在這篇小說里,當然是人背叛了神,從一開始就是。所以,人的結(jié)局是不可避免的。人的所作所為,人的每一次作為,實際上,都是對神的背叛。人背叛神,同時,更是背叛人自己。
因為人是神造的。因為神是為人好的。因為人天生是有造反精神的。
造反有理,不是嗎?造反革命,不對嗎?
姜:這篇小說雖然很是引起了一次討論與爭鳴,但似乎現(xiàn)在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多希望有更多的人認識到這篇小說多維而深刻的主題,關(guān)心一下這《背叛》中所提到的我們丟失的初心。
白:十分感謝《飛天》雜志發(fā)表這篇小說,并且組織了評論家的很多討論和爭鳴。在我這一生中再沒有哪一家雜志對我這樣好了。
至于你說的多維而深刻的主題,丟失的初心,我反倒有些緊張了。因為這些在我寫作的開始,我都是沒有考慮的。我只是憑著一股激情要反對世界把人民變成某架機器上的零碎部件,反對一切違背自然的行為。我是天生的詩人,對生活所知甚少,只知道:人是神造的,自然是神為人造的,若違背了,將有可怕的后果;這后果不是一場或幾場戰(zhàn)爭,不是死多少人,不是多少人無家可歸,而是直接導(dǎo)致人類最終毀滅。我們都知道:人類總有一天要毀滅,會毀滅。我只是將這時間放到這篇小說里了。所以,我給這篇小說設(shè)置的人物是人類最后一個人。
人類最后一個人,他的孤獨,他的寂寞,他的悲傷,他的絕望,是可想而知的。他把這些全都傾訴給了上帝。他的一生太復(fù)雜了,太被動了,有太多話可以傾訴,應(yīng)當傾訴。上帝始終耐心地聽著。上帝真好。上帝一直沒有遺棄這最后一個人,一直管他叫親愛的孩子,而且,上帝給他的回信永遠在清晨。清晨,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人類最后一個人,他的一生該多么漫長,漫長到無邊無際的地步。當他給上帝寫信,在他心里,他眼里,他筆下:真理和謊言,文學(xué)和生活,歷史和現(xiàn)實,革命和反革命,道德和偽道德,落后和先進,貧窮和富裕,都已經(jīng)很難區(qū)分了,也可以說無意義了。為什么很難區(qū)分?為什么無意義?因為時間太長了,把這一切混淆了,迷離了,彌散了。
只有好壞,只有善惡,只有忠奸,只有黑白,只有戰(zhàn)爭和平,沒有對錯。從來,人類就不靠對錯生活。地球是圓的,去羅馬的路有很多條,到達北京的辦法也數(shù)不清。八國聯(lián)軍到達北京的辦法和日本鬼子到達北京的辦法就不同。我這一生已經(jīng)多次去過北京了,每一次和上一次到達的辦法都有區(qū)別,無所謂對錯,只要到達了就行。
如果硬要說錯,不聽上帝的話,就是錯。
關(guān)鍵是有個別人,這樣的人不少,總自以為自己是上帝。人類的毀滅就是這些自以為是上帝的人帶來的。
沒有人可以自以為是上帝。上帝是自然。上帝是宇宙。上帝是靈魂。上帝從來不是某一個人,哪怕這個人再偉大。人自以為是上帝,就是對人自己同時也是對神最大的背叛。
復(fù)雜嗎?不。簡單嗎?不。
我在這篇小說的開篇引用的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論歷史》,似乎可以很形象地說明一些問題:
仿佛有人在遠處掀動被單,
這就是歷史:我們的現(xiàn)在。
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姜:除了主題多維而深刻之外,小說本身那種想象力異彩紛呈,確實令人佩服。你在小說中的想象力,可能與你的詩歌寫作有關(guān)。我于是發(fā)現(xiàn),《背叛》這一篇小說,同樣洋溢著一種詩性。雖然這種詩性帶著一種激越,一種傷感、絕望。真想問一下,你是在一種什么樣的靈感刺激下寫成這篇作品的?
白:所謂靈感,即我前面說到的緣分。一篇小說或一首詩,她本身就是存在著的,在時間和空間的某處,一直在等待著作家或詩人把她呈現(xiàn)出來。實際上,是這篇小說,不,不止這篇小說,我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是她們找到我的,不是我把她們寫出來的。她們本身在那里,恰巧被我遇見了。
當然,我一生在我的祖國之內(nèi)四處流浪,也一直在尋找我小說里的人物。同樣,我小說里的人物也在尋找我。我們遇上,一篇小說,就誕生了。
我的小說總是先有人物,然后這個人物告訴我他的故事。
他說,我寫,小說就成了。
不需要靈感。靈感是什么?我不懂。靈感被一些人說得十分微妙。我一直認為靈感是那些老師拿來蒙學(xué)生的,是騙人的。
小說和詩歌一樣,和別的文學(xué)作品一樣,需要的是生活,是作家在世界上不停地奔走,尋找他的人物。出于同樣的原因,這些小說里的人物,也在世界上不停地奔走,尋找可以把他們寫出來的作家。
靈感就是你在這樣奔走的時候,停下來,看一看身邊的人,愛一愛身邊的人,或許,這個人恰巧就是你的人物呢,是不是?
隨便說一下,想象力是天生的,就像詩人是天生的,一樣。
好詩和好小說,也是天生的。
那些小說技巧,那些詩歌技巧,當你在寫作的時候,一定要徹底拋在一邊,不然,你就是另外一架機器。冷冰冰的機器。我們的世界機器已經(jīng)太多了。
寫作需要的是血,熱血,越熱的血越好,越熱的血越感人,熱到睡不著,熱到沸騰。寫作不需要冷冰冰的機器。
我反對機器。
姜:《背叛》這個中篇,應(yīng)該屬于中國當代中篇的里程碑之作。我這絕不是恭維。然而,在我們中國當代,文學(xué)生態(tài),已經(jīng)頗為不堪了,真正的好作品無法讓更多的讀者讀到,而一些善于“運動”的作家們,卻可以將一篇篇平庸的作品送到讀者面前。
白:謝謝老兄表揚,從來沒有誰說過我是里程碑。不知老兄和別的作家對話時,是不是也這樣說?我大約瀏覽了一下老兄在我之前對過話的作家,至少一百位了。我看見在我的前面有許多已經(jīng)是真正的大師了。我真應(yīng)該在和你對話前,把那些對話都復(fù)制下來好好讀一讀,免得自己開黃腔。
開黃腔,老兄懂嗎?四川話。說起四川話,我寫作時很少運用。許多時候我是刻意不用的。忘了早年看過哪位前輩作家說的,少用家鄉(xiāng)土話,多用普通話寫作,我以為他說得有道理,因為作家不是推廣家鄉(xiāng)土話的,作家沒有這個使命,說到底,其實作家沒有任何使命。作家寫作是作家自己的事,誰給的作家使命呢?作家沒有這個權(quán)力。當然,可以換一種說法,把使命說成是義務(wù)。然而無論哪種說法,縱然是義務(wù),我以為作家也沒有。
作家寫作,如果是小說,我想應(yīng)當提供的只是人性,而詩歌則是激情。如果一篇小說,在故事里或故事背后沒有人性,這小說無論運動得多好,都是平庸的,同樣,如果一首詩,里面不含激情,也無論運動得多好,照樣平庸。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人性,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人性。每個人的人性不同,每個世界的人性也不同?;蛟S,一個人在不同階段,他的人性也是不同的?;蛟S,一個世界在不同時期,它所容包的人性也是變化的。什么帶來的這不同?什么引起的這變化?如何不同?怎樣變化?作家要寫出這不同,要寫出這變化,照實寫呢,還是批判著寫,還是表揚著寫?這,反映了作家的立場。作家的寫作應(yīng)當揭示出不同變化的真相,而不是維護不同變化的謊言。然而什么為真相什么是謊言?需要作家自己辨察和判斷。在這辨察和判斷中,讀者可以讀出作家的心。因為這里面包含著善惡好壞黑白是非曲直。這善惡好壞黑白是非曲直是不容半點混淆的。
有時候為了寫出人性,作家必須動用方方面面的知識,宗教的,政治的,天文的,戰(zhàn)爭的,歷史的,現(xiàn)代的,城市的,鄉(xiāng)村的,等等。
我熱愛的美國詩人費羅斯特曾說過:“作者不流淚,讀者不流淚。作者不驚奇,讀者不驚奇?!蓖瑫r,他還說:“不管多么悲傷,不許憂傷,哀而不傷?!边@就涉及到作家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在小說里不能感情泛濫,在詩里也不能。
一篇作品完成了,高明的作家應(yīng)當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為平庸之作。
比平庸之作更可怕的是垃圾之作。我們今天的文壇被這些東西充滿了。為什么平庸之作和垃圾之作很多?因為這是一個權(quán)力和金錢的時代。
作家,歌頌權(quán)力者最終會得到權(quán)力,鉆營金錢者最終也會得到金錢,而這些和真正的寫作無關(guān)。
世界很大,遼闊無邊,應(yīng)當允許部分作家這樣。只是,我,不這樣。權(quán)力我喜歡嗎?喜歡。金錢我喜歡嗎?喜歡。喜歡歸喜歡,我不刻意追求,更不扭曲自己去得到。
姜:《背叛》的先鋒性是非常強烈的。我繼而讀到的《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在風(fēng)格上似乎與其有著很多接近。
白:《背叛》的故事發(fā)生在人類末日,全世界只剩下最后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三十年或者三百年了?!侗撑选穼懙氖俏磥?,而通篇都是回憶。《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寫的是過去,而故事發(fā)生在今天。今天的人如何回到過去?不是回憶,是行動。在這篇小說里,人物是要回到1969年去。為什么要回到1969年?因為,1969年的北京是我們的故鄉(xiāng)。1969年發(fā)生了什么?后來的許多年又發(fā)生了什么?我們能回去嗎?我們回去做什么?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跟風(fēng)的穿越故事。這篇小說我寫得很早,早到那時穿越還不流行。真正的好小說發(fā)表是十分困難的。等到我的這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穿越已經(jīng)登陸中國了。
為什么我寫了這樣一篇關(guān)于北京的小說?因為早年我熱血沖動,去了革命圣地延安,這次延安之旅,我碰到幾位從北京來到延安的知青。他們一直留在延安,再也無法回到北京了。他們的生活當然是很困苦的。他們理直氣壯地成了我這篇小說里的人物。然而,我的故事沒有直接寫他們,是寫他們都死了,他們的孩子,如何回到北京。他們回北京的愿望實現(xiàn)不了,要他們的孩子替他們實現(xiàn)。
每一個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他的一生都在想如何回到故鄉(xiāng)。然而,故鄉(xiāng)遠不是他離開時的故鄉(xiāng)了。就是說,無論他多么努力,他都是回不去的。作為作家我是清楚的,但是作為小說里的人物他是不清楚的,所以,他執(zhí)迷不悟地要回到故鄉(xiāng)。于是故事就出來了,小說就誕生了,作家和人物都無法逃避。
一系列問題于是也無法逃避:我們?yōu)槭裁匆x開故鄉(xiāng)?誰要我們離開故鄉(xiāng)的?我們離開后誰把我們的故鄉(xiāng)怎么了?換個更流行的說法:誰動了我們的故鄉(xiāng)?他怎么動的?他把我們的故鄉(xiāng)動成什么樣子了?這動了我們故鄉(xiāng)的人為什么要動我們的故鄉(xiāng)?憑什么他可以動我們的故鄉(xiāng)?
有些人的故鄉(xiāng)千年未變,有些人的故鄉(xiāng)短短幾年就面目全非了。
可笑的是,面目全非不叫面目全非,叫面目一新。什么是新?什么是舊?也許在你看來是新,在他看來恰巧是舊,也不是不可能。
你說到風(fēng)格,我倒不以為《背叛》和《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有多接近,你說她們接近,是指她們不像《拯救父親》和《母親萬歲》那樣寫實吧?其實,這兩篇小說,我仍舊是寫實的。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寫實的,包括我最近剛完成的《我死后那些事兒》。
姜:《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似乎與《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有相互嵌入的關(guān)系。或者說,《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也寫到了苦難。這篇小說,誠如你所言,它挑戰(zhàn)著所有讀者的想象力,挑戰(zhàn)著所有讀者內(nèi)心深處最為黑暗的地方。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很多評論家對這篇小說諱莫如深的地方。坦率說,像我,也只是用心在感覺這部作品中的黑暗、殘酷、無奈與痛苦的。
白:你提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僅是點到即止。這篇小說和我別的小說一樣,也是先有人物的。這篇小說里的人物是我的一個老師,叫王杰軍。這老師的形象和名字,我照樣搬進了小說,即小說里的祖父。小說里,那孫子實際上就是我,他的名字我都懶得改,就叫春兒。這篇小說,我可以肯定地說,是我們中國最早寫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的。2001年10月就發(fā)表在了《中國作家》上,還不早嗎?那時“留守”這個詞還未被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留守老人和一個留守兒童他們一天的故事,這一天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講這一天,農(nóng)民進城賣菜的遭遇。這一天,看看他們,那些高高在上的城市管理者們都對農(nóng)民做了什么?他們做的,前面已經(jīng)說過,是禽獸都不曾干過的。這些所謂的城市管理者們,他們禽獸不如。當然,現(xiàn)在的狀況已經(jīng)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這一點必須肯定。農(nóng)民進城不再受到像以前那么多的歧視了?,F(xiàn)在,我們把暫住證換成居住證了。說到底,即使今天,農(nóng)民和城市居民還是不一樣。這就是不公平。
至于老兄你說,評論家不評論我的小說《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我倒不以為然。為什么?因為我從來不是一個被評論家關(guān)注的作家。
經(jīng)你這樣一說,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是有那么一點黑暗、殘酷、無奈與痛苦,然而在我寫作的時候,我并未感受到這些。
在我寫作的時候,我唯一做的,就是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這個故事不普通,它是發(fā)生在離開北京的知青的孩子們身上的。
在孩子們身上,什么故事不能發(fā)生?
姜:《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有著極強的時空感與虔誠的宗教感,還有一種極為黑暗的罪惡感。這篇作品里出現(xiàn)的北京、外國人、信使、火車、1969等,似乎都有著極其厚重的內(nèi)涵,說它們是一系列符號,可能還真不很恰當。
白:在我的作品里,所有漢字都不代表符號。沒有一個漢字我是當符號來寫的。符號是死的東西,而所有漢字都是活生生的生命體,和人一樣,漢字的生命——甚至,肯定——比寫作的作家的生命還長久。
也許別人讀我的小說時,會把某些特定的文字當符號,這,是我沒有辦法的事。這些被當成符號的漢字,也可以說,她們都是有一些象征意義的。
至于兄說到這篇小說有黑暗的罪惡感,我不知道,也許,有黑暗的罪惡感的人,會讀出黑暗的罪惡感來吧?啊,我不是說老兄有黑暗的罪惡感。老兄的意思我懂,你是說我的小說揭示了一種黑暗的罪惡感。有黑暗的罪惡的不是讀者,而是產(chǎn)生這篇小說的時代。
說到時代,并不是所有時代我都不喜歡的。還是有我喜歡的時代。我喜歡沒有汽車的時代。我喜歡坐火車可以開窗的時代。那些時代,人們坐火車能夠呼吸到田野里的新鮮空氣,現(xiàn)在坐火車只能聞到臭烘烘的味道,進入車廂很久我的頭都痛。我完全相信我們目前的世界再沒有比火車更臭的東西了?;疖嚴锏某粑墩f到底是人散發(fā)的,臭的還是人??墒菫槭裁串斘以谠吧?,在大地上,行走,碰到任何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是聞不到臭味的呢?是什么把人變臭了呢?真的是現(xiàn)在的火車嗎?誰能告訴我?
在沒有汽車的時代,人們靠馬和毛驢出門遠行。真好。阿凡提騎毛驢。俠客們都騎馬。當然強盜們也騎馬。在俠和盜中間是俠盜,我覺得當一個俠盜很好。中國是否有俠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外國的俠盜叫羅賓漢。還有許多海盜實際上也是俠盜。
我堅信早年的李白是騎馬的,早年的杜甫則可能騎毛驢。為什么?因為杜甫沒有李白有錢,李白拿來喝酒的錢都比杜甫拿來吃飯的錢多,而且杜甫遠不如李白瀟灑。那個時代給杜甫的苦難太多了。杜甫一定不喜歡他所在的那個時代。
我聽說,就是現(xiàn)在,一個叫芬蘭的國家,應(yīng)該不是很小的國家吧,整個國家只有四輛公車。我還看見過紐約市市長,就是現(xiàn)在的,天天騎自行車上下班的照片。紐約市,比我家鄉(xiāng)的市不知大多少倍。也許紐約市市長上班就是坐在辦公室看報紙吧?不然,他怎么有那么多的精力騎自行車?
乖乖,扯得太遠了。打住。
姜:新作《泥巴泥巴》里的“他”與“她”,可能倒是有著符號學(xué)的意味。而泥巴作為一種意象,似乎又讓人感覺到,你又開始回到詩性的追求上了。這是一篇雖然仍然充滿了痛苦,但是卻非常明亮的小說。
白:我最近的作品《泥巴泥巴》發(fā)表在《黃河文學(xué)》上。整篇小說什么都沒有寫,除了一個人對泥巴的愛。一篇單寫愛的小說,而且是一個人對泥巴的,肯定故事性不強,讀者很少?,F(xiàn)在,除了我小說里的人物和作為作者的我,誰還關(guān)心泥巴?
然而,沒有泥巴,我們的世界建筑在哪里?這篇小說的主題仍舊是反映土地問題和農(nóng)民問題的。這個問題只要我寫作就無法逃避。
我堅信:就像詩歌離開情感就不存在,小說離開人物就不存在,道德離開真話就不存在,高尚離開善良就不存在;世界離開了土地,照樣也不會存在。
對于這個問題的追根究底,任何時候,無論什么條件下,我都是不會妥協(xié)的,更不會投降。前面說了,我要一生,永生,站在泥土一邊,站在莊稼一邊,站在農(nóng)民一邊。
你說這篇小說明亮,也許吧,在我寫作的時候,我只想寫得干凈一些,干凈一些,再干凈一些。因為一個人對泥巴的愛,必須,自始至終,都像泥巴本身一樣,干凈。
全世界的物質(zhì)中,我以為泥巴最干凈。一個人在人間辛苦勤勞一生,死了,能夠埋進泥巴里是最幸福的事,是對這個人一生最大的獎勵。這,實際上,本來應(yīng)當是最低的要求,現(xiàn)在,對于普通人來說,都無法實現(xiàn)了。
因為,地球上,泥巴越來越少,就快沒有了。
不少人在活著時,就把墳地買好了,花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上千萬。這,是普通百姓無法辦到的。
四
姜:最后部分,我們花點時間談?wù)勛骷野走B春。有人說過,除了文學(xué),白連春一無所有。
白:朋友曾說我一無所有,其實不過是形容,夸大了,我并非一無所有。一我有單位,我的單位是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qū)文化館,領(lǐng)導(dǎo)對我很好,按月給我發(fā)著工資。工資不多不少,然而足夠衣食無憂。同時,我還在給《北京文學(xué)》打工,《北京文學(xué)》這家我早年在北京打工過的雜志,我離開了,回四川了,仍舊沒有開除我。除了領(lǐng)導(dǎo)對我的關(guān)心和照顧,我說不出別的理由。絕對不是因為我有才,比我有才的人數(shù)不清。絕對不是因為我有關(guān)系,比我關(guān)系深厚的人同樣數(shù)不清。這樣,我才可以靜下來寫作,寫詩歌寫小說,還有別的,比如逢年過節(jié),市里區(qū)里演出,我寫點串詞。串詞都是簡單的,歌頌的,一聽就懂的。二我有住的地方,雖然在我的出生地,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失去了土地和房子,但我仍舊有住處,我住著我二弟大女兒的房子,她的房子我出的裝修錢,算是租金。我沒有住在山洞里,我沒有浪跡天涯。我的出生地土地被占,房子被拆,所有人,包括警察,鄉(xiāng)政府職員,教師,遠嫁外省的女人,假結(jié)婚者,想盡辦法把戶口弄到了當?shù)氐男涡紊娜?,都得到了返還房,只有我一個詩人未得到。我曾威脅有關(guān)人員,到我五十歲還不賠我房就再次跳長江(我十五歲那年跳過一次),眼看我就五十歲了,我不真的跳,只是說說罷了。幸福生活我還沒過夠哩。三我有親人,我祖父祖母去世了,我父親去世了,我外婆去世了,我母親還活著,我還有幾個兄弟,關(guān)系不好不壞不痛不癢,真有事情來了誰也幫不上我的忙,還得自己扛著。我一直獨自生活。四我有很多朋友,其中不少朋友稱得上知音了,比如廣州的黃榮,四川的張宗政和鐘正林。五最重要,我有夢想,這夢想是我對幸福的渴望,我堅信自己總會幸福的,我堅信自己一直是幸福的。
姜:我在前面也說,別人是將文學(xué)投入人生,你是將人生投入文學(xué)。文學(xué)是你的全部。在這樣的年代,作出這樣的選擇,不唯需要勇氣,需要虔誠,需要決心,還需要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品質(zhì)。是一種什么品質(zhì),這是要你給我們說說的。
白:你說我將人生投入文學(xué)比較準確,因為絕對是由于文學(xué),我現(xiàn)在仍舊一個人,無妻無子,今后很長時間還會一個人,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文學(xué)上。
我有什么品質(zhì)?很難說。我不知道我具體有什么品質(zhì),也許就是不放棄,不妥協(xié),不投降吧?雖然物價飛漲,雖然別人都成雙成對妻子孩子一大家子,雖然街上汽車很多沒有一輛是我的,雖然我寫作幾十年仍舊名氣很小,甚至漸漸被遺忘了。
話說回來,這些,這一切,我擁有的和我沒有的,我不曾付出一丁點兒代價。
舉手之勞,甚至舉手之勞也不勞,差不多可以算是不勞而獲吧。想想自己竟然不勞而獲了如此多的珍寶,還不滿足,從我身上,就看出了人心之不足。我就感到自己很可恥,很無恥,很羞愧,很無地自容。
而且,我還有臉活著,每天都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祖國的空氣,每天早中晚都吃三頓我祖國農(nóng)民奉獻的糧食和蔬菜,很多比我小得多的人早死了。
像我這樣一個人,能有什么好品質(zhì)呢?
姜:你對自己的作品如何評價?
白:不說世界,單在今天的中國,最少有一百位作家的作品比我好很多。這些作家在我之前,你已經(jīng)和他們對話過了。
姜:我們都知道,你是一個病人。你覺得你身上的病痛,對你的寫作起了一種什么影響?對了,說到這里,我想問,真正影響你走向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的作家與作品是哪些?卡夫卡,或者,像陀斯妥耶夫斯基?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是中國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很多作品的風(fēng)格也非常接近。不知我這樣的判斷是不是到位而又合你的感覺?
白:全世界所有人都是病人,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病,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忘了什么時候,我在電視和報紙上先后看到:一個五歲女孩得了肝癌晚期,沒治了,只能等死。醫(yī)生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問女孩母親孩子平常愛吃什么?母親回答醫(yī)生,孩子愛吃三種食品:一方便面,二火腿腸,三可樂。就是這三種中國人民愛吃的食品使一個年僅五歲的女孩得了肝癌晚期??蓸穯??不可樂。我們的世界為什么不想想:究竟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到了今天人人都是病人?人有多少種病,我懶得舉例,我沒有這個義務(wù),我不是研究病的專家,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可是,我實在忍不住要問:那些專家,那無數(shù)的專家都干什么去了?拿著昂貴津貼的專家們,為什么不為了人民把好食品的關(guān),要讓人民吃了得數(shù)不清的???不說了,再說我要氣著自己了。我為什么拿別人的錯誤氣自己?
影響過我的作家數(shù)不清。中國的白居易、杜甫、李白、蘇東坡、李清照、蒲松齡、汪曾祺,外國的弗羅斯特、惠特曼、聶魯達、里爾克、葉賽寧、龐德、艾略特、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福克納、海明威、西蒙、薩特、杜拉斯、格里耶、莫泊桑、都德、契訶夫、納博科夫、高爾基……太多了,數(shù)不過來。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影響我最多最深的三個人,兩個老外一個祖先,一是法國畫家米勒,二是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三是沙張白,清朝詩人。
你稱我是中國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把我抬得太高了,會摔傷我的。俄羅斯作家偉大的很多,陀斯妥耶夫斯基我并無特別偏愛,記得讀過他四本書《罪與罰》、《白癡》、《地下室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相反,俄羅斯的蒲寧,我更喜歡。蒲寧把俄羅斯的鄉(xiāng)村寫得太絕了。也許我是從鄉(xiāng)村出來的吧。蒲寧的小說和詩,我能找到的都找來讀了。俄羅斯作家美國作家法國作家德國作家意大利作家甚至朝鮮作家,更多更重要的拉丁美洲作家,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無法磨滅的烙印,其中很多人已經(jīng)流淌進了我的血液中。
姜:最近在文學(xué)上有什么動作?
白:沒有特別安排,我是個隨意的人,遇到好題材就寫,遇不到就不寫。說到好題材,先打個廣告,我最近決定寫一篇對于我同樣十分重要的小說,題目叫《請告訴我我的父親究竟是誰?》,內(nèi)容是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尋找父親的故事。她要在死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從她記事起,她就在尋找她的父親。她找了一生,求了數(shù)不清的人,都沒有人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謎。因此,她自己也是個謎。她想破解這個謎,在她死前。
一個人活了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是不是很悲哀?這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
誰能告訴她她的父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