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平
(湖北科技學院教育學院 湖北 咸寧 437100)
在新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先生的諸多作品之中,長篇小說《蛙》的異質性惹人注意。這部小說一改莫言往日汪洋恣肆,瑰麗磅薄的文風,轉而呈現(xiàn)出嚴肅內斂的面貌,以一種平靜中見波瀾的方式,演繹“講故事的人”的抱負和情懷。這也難怪,作為一部向建國六十周年獻禮的作品,莫言對這部號稱“醞釀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的小說所寄予的厚望也是可以想見的,正如小說封面勒口所寫的:“本書獻給:經歷過計劃生育年代和在計劃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萬萬讀者”,由此,他出人意料地將筆觸伸向了“波瀾起伏的生育史”,以“生育”這個話題來貫穿了整個共和國的歷史?,F(xiàn)在看來,《蛙》的意義突出地表現(xiàn)在,它一方面寫的是歷史和現(xiàn)實,從文化革命到計劃生育,以及當下目迷五色的生活,呈現(xiàn)了極為廣闊的現(xiàn)實空間;但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小說,觸及了時下非常流行的生命政治的理論話題,彰顯出既敏感又微妙的深意。
眾所周知,自八十年來啟蒙主義敘述以來,中國作家往往將創(chuàng)作聚焦對準反人道的國共內戰(zhàn)、建國后的大饑荒和文革的殘酷暴力之上,以求在對這些“惡魔性因素”的歷史控訴中獲得某種主體性的位置。但莫言的《蛙》卻講述了當代史上一個更為晚近的話題,這就是“計劃生育”。圍繞生育的話題,來梳理并貫穿六十年來的當代史。生育無疑是當代中國的“大事件”,圍繞生育,前三十年以“人多力量大”相號召掀起了一股生育高峰,而后三十年則以“只生一個好”的政策開創(chuàng)了生育管制的歷史。當然從長遠來看,作為基本國策的計劃生育,在中國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作為解決不斷增長的人口和日益減少的資源之間矛盾的有效手段,計劃生育在控制人口出生率方面具有巨大的歷史功績,當然其政策帶來的殘酷性也是有目共睹的。一方面是人口的不斷膨脹,另一方面又是生育權的持續(xù)剝奪,這種兩難的處境,使得計劃生育政策成為一個異常復雜和尖銳的問題。
計劃生育也是多年以來,在文學領域內隱而不彰的話題。從毛澤東時代后期,到新時期,甚至一直延續(xù)至今,“計劃生育”都是飽受爭議的一項政策,尤其是在海外,更是廣受詬病。因為在西方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視野看來,每一個體都應有權支配自己的身體,而生育權作為這種生命政治和生命權利的一部分,也是任何人都不可剝奪的。而且另一方面每一個生命都是神圣的,這其中也包括尚未出生的生命,所以“墮胎”也是西方一個富有爭議的倫理話題。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計劃生育”及其所連帶的一些讓人不寒而栗的災難性事件,毫無疑問地被視為對生命權力的踐踏,而圍繞“計劃生育”展開的一種??率降摹叭氨O(jiān)獄”的社會監(jiān)督模式,也被當作當代中國威權社會的一個佐證,也就是說,從一種絕對的人道主義,或是生命政治的角度來看,“計劃生育”幾乎成為了紅色恐怖、共產專制的一部分。
生命政治的議題,是一個普世的議題。莫言通過小說《蛙》中對生命政治理論的演繹,成功地將計劃生育的話題與國際流行議題結合了起來,從而將中國的問題國際化。作為一位在國際范圍內擁有廣泛穩(wěn)定讀者群的作者,這樣的舉措也是必不可少的,作為一個國際性的小說家,每一部新作都勢必引起世界范圍內的讀者的注意。由此,將極具中國特色的中國故事,用普世化的語言方式講述出來,才是他慣用的手法。當然在《蛙》中,莫言并沒有對其簡單地“妖魔化”,而一味控訴,而是對生命,對歷史,有一種更復雜更深沉的思考。
《蛙》中集中塑造了姑姑這樣一個鄉(xiāng)村女醫(yī)生的典型。這是一個內涵復雜的人物形象,既是農村中先進的現(xiàn)代醫(yī)學的代表,又是現(xiàn)代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表征。這種雙重特質決定了這是一個帶有“寓言”意義的人物。一方面她作為一個助產士,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作為先進接生技術的掌握者,是對傳統(tǒng)的“接生婆”某種進步的體現(xiàn),或者說在一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視野里體現(xiàn)了某種現(xiàn)代性,因此也是生命權利的一種張揚和保護。但另一方面,她作為一位“老左”,革命理想的堅定捍衛(wèi)者(也可以說是“共產主義的愚忠分子”),在“計劃生育”實施的年代,她又扮演了生命權利踐踏者的角色。姑姑形象從正面走向反面,實際上也是當代歷史,或者說社會主義的現(xiàn)代性從正面走向反面的過程。社會主義挽救民族于危亡,建立了獨立的民族國家,為個體生命的安放建構了一個場所(避免了個體生命的流離失所),這種現(xiàn)代性恰恰體現(xiàn)在對個體生命的保護之上,然而緊接著,社會主義實踐又以歷史合理性的名義,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從而也展開了對個體生命的殘酷剝奪,毫不留情地扼殺。就像“計劃生育”的歷史目的所展示,為了未來人口的有效管理,未來人們生命權利的呵護,需要對現(xiàn)階段人們的生命予以踐踏,而社會主義的歷史實踐,也需要以這種歷史的合目的性,通過指向共產主義的“烏托邦遠景”將現(xiàn)代性激進化,來克服現(xiàn)實的某種焦慮和不安。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姑姑”所掌管的生殺予奪的權力,實際上都是在現(xiàn)代性的名義上展開的,以現(xiàn)代性為名,我給予了你生命,同樣以現(xiàn)代性的名義,我也可以剝奪你的生命,這是“姑姑”從頗為強悍地,成活率極高的“接生”、“助產”,到毫不留情地“引產”、“墮胎”,雙手沾滿鮮血的殺戮這一曲折故事的最大邏輯支撐。
無論如何,“計劃生育”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代性技術實踐,它其實類似于??乱饬x上的社會“治理術”,“治理被定義為處理事情的正確方式——不是為了導向公共善的形式(如法學家的文本所言),而是為了一種對每一項有待治理的事情來說都‘便利’的目的。這意味著多種特定的目標:比如,治理必須保證盡可能大量的財富被生產出來,必須保證給人民提供了足夠的謀生手段,必須保證人口的增殖,等等?!倍诟?驴磥?,“人口似乎超越所有其他東西,成為治理的最終目的”?!叭丝谑切枰闹黧w,欲望(aspiration)的主體,但同時也是治理手中的對象,面對治理,人口知道自身想要什么,但對治理對它所做的一切一無所知。存在于每一個組成人口的個人意識層次的利益(interest),還有被認為屬于整個人口利益的利益(不管構成人口的每個個人的特定利益和欲望是什么),這就是人口治理的新目標和根本手段:一種新藝術,或在某種程度上一系列絕對新穎的手法和技術,誕生了。”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再來看“計劃生育”,以及圍繞它展開的一系列話語形式,這些包括助產、接生、避孕、結扎、人流、引產等等,這些無疑都是現(xiàn)代的技術形式,都是服務于人口治理的。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主權和國家利益,以國家和整個社會為思考出發(fā)點的社會主義政權,必然將人口治理和國家安全,即安全、人口、治理這三個要素結合在一起思考。因此,從一種國家主義的層面來看,“計劃生育”的偉大意義是不容抹殺的,通過國家的組織,根本的目的是要使得每一個人的生活更有意義,生命更有價值,所謂“控制人口數(shù)量,提高人口質量”。實踐也證明,計劃生育三十年中國整整少生了四億多人,無論是對中國,還是對世界,這都是一個巨大的貢獻。然而,從個體生命政治的角度來看,國家主義的“計劃生育”所包含的生命戕害又是觸目驚心的,小說中寫到的“喝藥不奪瓶,上吊不搶繩”,其實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甚至是農村大墻上赤裸裸的標語,而圍繞“計劃生育”展開的拆房、打人、罰款的事件更是屢見不鮮的事實。因此,如何更為復雜辯證地看待計劃生育的方式,也應該是我們更為復雜辯證地看待社會主義歷史的方式,也是我們如何復雜地看待現(xiàn)代性本身的方式。
這種復雜性在小說中表現(xiàn)為敘述者“我”在對“姑姑”的態(tài)度上的矛盾處。雖然說,小說是以客觀而略帶冷漠的筆法進行敘述,但這一展現(xiàn)卻是出之于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視角,這就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內在的張力。一方面是不帶感情的描寫,一方面是敘述者“我”的參與其中,情感和理智上的錯位,常令敘述者“我”處于一種游移不定之中。這種態(tài)度上的曖昧,正表明了作者對“計劃生育”所表征的“生命政治”的復雜態(tài)度。于焉不難看出“計劃生育”話語的復雜性的一面:其雖殘忍而充滿血腥,但并非毫無道理;其雖是一種針對個體的壓制,但于國家在特定時代的的發(fā)展卻是必不可少。
事實上,即使是在西方,“生命政治”的議題也一直以來備受“自由主義”的挑戰(zhàn)。??略赋觯骸斑@些問題(即生命政治的問題——引注)不能擺脫政治合理性的框架,在這個框架內,它們顯現(xiàn)和醞釀了其迫切性。在此,‘自由主義’進入了這個畫面。因為正是和自由主義相關,這些問題才開始具備一種挑戰(zhàn)的面貌。在一個急切地要求尊重法律
主體和確保個人進取的體制中,‘人口’這一現(xiàn)象,連同它的一些特定效應和問題,當如何解釋?人口,將以何種名義,根據(jù)哪些規(guī)則來對待?”在福柯看來,這種提出問題的方式其實是對真正問題的掩蓋。不論是“生命政治”,還是“自由主義”,都涉及“人口”的管理這一問題,其自柏拉圖以來即已存在。??乱运难芯吭噲D告訴我們,“自由主義”雖表現(xiàn)出對治理過度的批判,但其仍舊是“一種實踐”,要把自由主義當作“使治理實踐變得合理化的一種原則和方法?!边@樣來看,“計劃生命”與“自由主義”的對立并不像通常認為的那樣明顯,換言之,對于“計劃生育”的理解只有放在“人口”管理的框架內,而不是同自由主義對立的角度,只有這樣才能作出有效的闡釋。莫言以他的態(tài)度上的含混表明了這個問題本身的復雜性,因而也就不僅僅是道德上的簡單判斷所能打發(fā)得了的。
莫言的小說,很多都是以建國后的歷史作為背景,他的小說有很強的歷史感。這在《蛙》中仍舊如此。盡管他對建國后特別是“文革”前后的這段歷史念茲在茲,但他并不是要借敘述和想象的力量展開對歷史的批判。他是在借對歷史的敘述,達到同歷史的和解。這種意圖在他這部現(xiàn)實主義之作中仍有延續(xù),并沒有因為文體和風格的不同而有所改變。他的小說,與其說充滿歷史感和對歷史的尖銳批判,不如說暗含指向現(xiàn)實的反諷。這是閱讀莫言的小說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
如果說,莫言對“姑姑”形象的矛盾態(tài)度是作者對那段歷史的復雜態(tài)度的表征的話,一旦筆觸轉向現(xiàn)實時,他的態(tài)度則變得明朗起來,其小說所具有的批判性也于焉顯現(xiàn)。小說的后半部分,已從歷史回到了當下。小說表現(xiàn)的重心也明顯有所轉移。此時,飽含負罪感的姑姑已經產生了某種宗教般的皈依傾向,她依然痛苦地活著是要為自己的過往而贖罪,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實際上體現(xiàn)出了某種對當代歷史的超然姿態(tài),及其意欲達成歷史和解的意味。但是頗令人玩味的是,小說最后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生命政治化”的形式,即資本對個體生命權力的掌控,牛蛙公司,即“代孕中心”圍繞生殖、生育,生命的再造與重生,圍繞商業(yè)、利潤和資本的運作展開的對個體生命的重新侵占,頗為觸目驚心地反映了當下“新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生活。小說的現(xiàn)實指向性很強。
事實上,就如“姑姑”的懺悔反被資本主義的商業(yè)所利用,敘述者“我”的懺悔其實也很有限并極富反諷意味?!肮霉谩痹诿曰脿顟B(tài)下想象并被制造出的一個個鮮活生動的泥娃娃形象,并不僅僅止于供“姑姑”懺悔,終還是成為市場上供人挑選膜拜的商品。而敘述者“我”對代孕媽媽陳眉的態(tài)度上的兩可和矛盾,也正表明敘述者“我”的虛偽?!拔摇彪m洞曉“代孕中心”的存在,但卻不管不顧,甚至縱容不孕的妻子找人替我“代孕”;“我”雖對陳眉代“我”懷孕有亂倫和違法的自責,但在心里卻極希望這樣一個孩子的降生;故而一面裝出立意要讓陳眉引產的決定,一旦時機成熟又以對個體生命的尊重來為自己開脫。在這里,針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實質上是以商業(yè)的邏輯表現(xiàn)出來;其與建國后中國社會主義實踐中以國家的名義實行計劃生育的邏輯這一行為,不同之處又表現(xiàn)在哪里?對于那段已逝的歷史,我們可以以國家的名義為個人的言行贖罪,可對于當下自己參與其中的現(xiàn)實,對于這一自己從中獲利的商業(yè)邏輯,敘述者又該如何評判呢?可見,敘述者雖然表現(xiàn)出批判現(xiàn)實的意識,但其實很虛弱。
莫言這部小說,從毛時代的“人多力量大”,到改革時代的“只生一個好”,再到當下富人“包二奶”、“生二胎”,圍繞“計劃生育”實施的三十多年當代史,既一以貫之地講述了莫言本人較為熱衷的生殖、生育的話題,又奇跡般地契合了當代歐洲非常流行的生命政治的理論熱潮。從??碌桨⒏时?,從動物權利到環(huán)保低碳,“生命政治”幾乎成了甚囂塵上的后現(xiàn)代倫理學的重要表征,也成了保守歐洲的最后價值觀的“救命稻草”。在這個意義上,莫言用“他者”的語言,講述中國的故事,也算是在用一種他人可以理解的方式“闡釋”中國,這算是他對“諾貝爾”的投懷送抱,或者至少是暗送秋波吧!
這一努力,在小說中則表現(xiàn)為虛構了一個并不存在的日本作家衫谷的存在?!锻堋返墓适轮鞲蓪嶋H上是寫給衫谷的五封信,小說則變成了夾帶在書信里面的“附件”,甚至在第五封信中,他還附帶了一個完整的話劇劇本;這雖是作者形式探索的一貫表現(xiàn),但卻實實在在透露出其內在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敘事人“我”萬足,小跑,或者“蝌蚪”,作為一位文學愛好者,通過給日本文學前輩衫谷義人寫信,以交談和傾訴的方式,牽出歷史過往和歷史中的人物、故事,他人的際遇和悲歡離合,歷史的沉重感和現(xiàn)實的滄桑感。這樣一種敘述及其缺席的“他者”式的存在,毋寧說正代表一種凝視和審慎的目光,他既是在審視“奇觀”“落后”的中國,也是在對知識分子“我”的拷問,而也正因為這一目光的存在,令敘述者“我”反躬自省,時刻不敢怠慢。在這里,衫谷的身份很重要,他的存在,實際上成為了敘述者“我”走向自我救贖的必要通道。救贖來自異域,而不是中國內部。如果從象征或寓言的角度再去解讀,這一自我救贖之路毋寧說可視之為面向西方世界的敞開。通向西方的救贖,與獲得西方的認可并最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之間的距離,雖不可以道里計,但卻是相通且能跨越的。莫言以他的獲獎這一事實,證明了這點。
〔1〕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2〕米歇爾·???治理術〔A〕.汪民安、陳永國主編.現(xiàn)代性基本讀本(上)〔C〕.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3〕米歇爾·???生命政治的誕生〔A〕.汪民安主編.福柯讀本〔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