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駢文與說理——以中古議論文為中心的考察
劉寧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駢文是否適合說理,不可一概而論,需要深入議論文體制進行分析。中古議論文有兩個主要傳統(tǒng):一、理論性論理之文;二、實用性議事之文。兩個傳統(tǒng)體制不同,與駢儷的結合方式也不同,回答駢文與說理的關系,需要對兩個傳統(tǒng)做綜合的觀察。
駢文 說理 論理文 議事文 孫梅
駢文是否適合說理,前人有不同的意見,章太炎在《文學略說》中明確提出:“敘事者,止宜用散,議論者,駢散各有所宜?!睂O梅在《四六叢話》中則提到駢文不宜議論的意見,這類意見認為,以駢文著論,是“工用所短”。如何理解駢文和說理的關系,是理解駢文表現(xiàn)功能的重要問題,也是反思駢文是否形式主義的重要角度。對于這個內容豐富的問題,本文嘗試從中古議論文的體制出發(fā),做出一些思考。
一
孫梅在《四六叢話》中,比較詳細地記敘了對駢文不宜議論的批評,所謂:“今體之文,尤工箋奏;詞林之選,雅善頌銘。占辭著刻楮之能,敘事美貫珠之目。質緣文而見巧,情會景以呈奇尚已?!蛭牟奢饬?,枝葉橫生,此駢體之長也?!裟嗣⒀砸栽逅?,責奧義于腴詞,以妃青媲白之文,求辨博縱橫之用。譬之蟻封奔騁,佩玉走趨,舌本閑強,恐類文家之吃;筆端繁擁,終滋腹笥之貧,固難以作致其情,工用所短也?!逼浯罅x是說,以藻飾刻畫為能的駢文,不適合辨博縱橫的議論。
但孫梅緊接著以大量例證,反駁了這一看法,他指出建安七子以下,駢體之論,云蒸霞蔚,“論屈百家,文包異采”,其中《典論》、《詩品》、《文心雕龍》、《史通》堪稱“論說之精華,四六之能事”,此外單篇論文,也多駢儷華章,所謂“其他若《非有》之軼群,《四子》之大雅,《博弈》、《養(yǎng)生》之俊邁,《辨命》、《勞生》之奇?zhèn)ァ6稄V絕交》一篇,云譎波詭,度越數(shù)子。此皆藝苑之瓊瑤,詞林所膾炙。與夫匡劉經術,韓柳文豪,西晉老莊,北宋策判,固將驤首而振劇驂,不甘垂翅而同退鷁也?!?/p>
孫梅援引眾作,固然很有說服力,但對駢文何以能產生議論佳作的原因,則解釋得頗為簡單,其文云:“盤根錯節(jié),利器斯呈;染渙游睢,錦章自顯。化剛為柔,百煉有以致其精;以難而易,累丸所以喻其至?!逼湟馐钦f,以駢文議論,可以更多推敲鍛煉,表達也可以更為精致,這個解釋顯然太過籠統(tǒng),富于藻飾、講求推敲,是駢文的基本特點,這個特點,為什么有時成為議論的牽絆,而有時又成為議論的助益?孫梅并沒有解釋個中的原因。今天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回到中國古代議論文的內在體制來進行分析。
敘事、議論、抒情這種對文章表達功能的三分法,是近代才有的觀念,按照今人的議論概念,古人許多文體都包含議論的內容,但從整體上看,中古時期的議論表達,主要有兩個傳統(tǒng),其一是理論化的論理傳統(tǒng),其二是實用化的議事傳統(tǒng)。前者的主要代表是學理化的子學論著和論文,后者則包括針對現(xiàn)實問題的策議、書檄、奏疏等。這兩個傳統(tǒng)在中古時期,都與駢文相結合,但結合的方式并不相同。論理傳統(tǒng)與駢文的表現(xiàn)體制有相當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因此中古時期產生了大量傳誦千古的駢儷論理文;實用化的議事之文,也大量吸收駢儷,并因此增強了藻飾,強化了表現(xiàn)效果。但值得注意的是,議事之文在篇法上與駢文的均衡性存在某種矛盾,因此與駢文的結合受到一定限制,后人對駢文不適合議論的看法,也多來自議事之文與駢儷的某些不協(xié)調。
在進入討論之前,需要首先說明本文所說的“中古”,是指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而文中所說的“駢文”,是指駢儷之文。在歷史上,“駢文”這一名稱在清代才出現(xiàn),在本文所討論的中古時期,雖然駢儷化十分盛行,但當時并無“駢文”之稱。清人的“駢文”概念,包含了駢體自覺的復雜內涵,而本文所運用的“駢文”概念,則只是取語言上與散體相對,以駢儷為主的“駢儷之文”這一最基本的含義。
二
孫梅在《四六叢話》中為論證駢文適宜著論,主要援引的例證是曹丕《典論》、鐘嶸《詩品》、劉勰《文心雕龍》、劉知幾《史通》,以及中古時期著名的單篇論文,例如《博弈論》、《養(yǎng)生論》、《辨命論》、《勞生論》、《廣絕交論》等,這些都是理論化的論著、論文;至于實用化的議事之文,則僅僅提到“陳、阮”之書檄。顯然,中古的論理文,是駢文說理最突出的代表。為什么這些論理文成為駢文說理佳作的淵藪?這就要回到論理文的內在表現(xiàn)體制來思考。
中古的子學論著,與先秦諸子有密切的聯(lián)系,其中《荀子》的影響最值得關注。在先秦散文的發(fā)展中,《荀子》在專題論文寫作上的成就十分突出。在散文史的研究中,荀韓之專論被視為先秦論說文成熟的標志而被等量齊觀,但從對秦漢以后理論化子書的影響來看,《荀子》的影響又遠在《韓非子》之上?!盾髯印藩毺氐摹凹x”式行文格局,對中古子學論著影響頗多,而這也是與駢文的均衡性章法內在接近的地方。
《荀子》成書的情況比較復雜,據(jù)考證,《荀子》三十二篇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荀子親手所著,共二十二篇:《勸學》、《修身》、《不茍》、《榮辱》、《非相》、《非十二子》、《王制》、《富國》、《王霸》、《君道》、《臣道》、《致士》、《天論》、《正論》、《禮論》、《樂論》、《解蔽》、《正名》、《性惡》、《君子》、《成相》、《賦》;第二類屬于荀子弟子記錄的荀子言行,包括《儒效》、《議兵》、《強國》、《大略》、《仲尼》;第三類是荀子所整理、纂集的一些資料,其中也插入弟子之作,包括《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堯問》五篇??梢?,其中荀子親自創(chuàng)作的篇章,除《成相》、《賦》是韻文體,其他都是說理文的形式,而且篇題也是荀子親自擬定,這是自覺寫作的專題論文,我們觀察《荀子》之專論的特點,主要是依照《勸學》、《修身》、《不茍》、《榮辱》、《非相》、《非十二子》、《王制》、《富國》、《王霸》、《君道》、《臣道》、《致士》、《天論》、《正論》、《禮論》、《樂論》、《解蔽》、《正名》、《性惡》、《君子》這二十篇來討論。
這些篇章,往往是圍繞篇題的論點,匯萃眾多之修身規(guī)范,所羅列的規(guī)范之間,并無鮮明的遞進推衍關系,而是表現(xiàn)為一種平行、綜合的結構,形成一種“集義”的格局。后世讀者期待于議論文的縱橫起伏、層層深入,在荀子這些專論中是難以看到的?!盾髯印沸形娜鄙俨?,與這種“集義”格局,有直接的關系。
《勸學》一篇談到了有關“學”的多方面內容,而每一方面都歸結為君子之行為規(guī)則: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土,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
“君子慎其所立”;
“君子結于一”;
“君子如響”;
“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
“君子貴其全”。
全文就是在對這一系列君子立身規(guī)范的說明論證中,連綴完成對于“勸學”主旨的論述。這些規(guī)范或者說明“學”的重要,或者說明君子當如何“學”,與中心論點之間,仿佛輪運輻輳、點染烘托,而彼此并不存在明顯的推進深化關系。
《不茍》亦是匯總君子立身之規(guī)范而成:
“君子行不貴茍難,說不貴茍察,名不貴茍傳,唯其當之為貴”;
“君子易知而難狎”;
“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
“君子寬而不僈……”
“君子崇人之德、揚人之美”;
“君子大心則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jié)”;
“君子治治,非治亂也”;
“君子絜其辯而同焉者合矣”;
“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
“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
類似的結構還體現(xiàn)在《修身》篇中,全文羅列陳述士人修身之道,讀來好似一篇修身守則的總匯。
《荀子》討論政道的篇章《富國》、《王霸》、《王制》、《君道》、《臣道》、《致士》,則是圍繞篇題,匯萃為政治國之措施,全篇也缺少縱深推衍的結構,例如《王霸》篇圍繞“王霸”討論了如下一些論題:
“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
“善擇者制人,不善擇者人制之”;
“國無禮則不正”;
“明君者,必將先治其國,然后百樂得其中”;
“論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
“唯誠能是求”;
“國在上偏而國安,在下偏而國?!?;
“上莫不致愛其下而制之以禮”;
“分定”;
“用國者,得百姓之力者富”;
“朝廷必將隆禮義而審貴賤”。
這些內容,都是圍繞君王當注重禮法,以及如何推行禮法之治之為政方式的討論,彼此之間并沒有相互遞進推衍之關系。
《荀子》行文的“集義”格局,造成了平行與均衡的章法與文氣,劉師培評蔡邕“文章之重規(guī)疊矩,則又胎息于荀子《禮論》、《樂論》,故雖明白顯露,而文章自然含蘊不盡,文能含蘊則氣自厚矣。”劉師培對蔡文“重規(guī)疊距”的分析,看到了其與《荀子》的胎息關系。
《荀子》對中古時期的論理文,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而中古時期的議事文,則更多地淵源于《韓非子》、《戰(zhàn)國策》等先秦著作。
《韓非子》今存五十五篇,大部分出自韓非本人,其中有三十五篇是專題論文,包括《難言》、《愛臣》、《主道》、《有度》、《二柄》、《揚權》、《八奸》、《十過》、《孤憤》、《說難》、《和氏》、《奸劫弒臣》、《亡征》、《三守》、《備內》、《南面》、《飾邪》、《觀行》、《安危》、《守道》、《用人》、《功名》、《大體》、《說疑》、《詭使》、《忠孝》、《人主》、《飭令》、《心度》、《制分》、《五蠹》、《顯學》、《六反》、《八說》、《八經》。
《韓非子》之文與呈奏君王的上書有更為密切的聯(lián)系,其文體近于“策”。陳奇猷云:“《難言篇》為韓非上韓王書,《難言篇》稱臣非者二,稱大王者二,末云‘愿大王熟察之’,是上書體裁可征?!睍械摹墩f難》則特別討論了策士進言游說的艱難。因此,理解《韓非子》專論之特色,需充分考慮其“上書”、“進策”的特點。
與荀子之文不同的是,《韓非子》的專論篇章,在章法上更多離合變化,行文更具鋒芒與波瀾,完全不同于“集義”的散緩,例如《二柄》,全篇先總論“刑德”之于君王的重要,所謂“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然后再分別從“刑”、“德”兩端分別加以論述:言“刑”則云“人主將欲禁奸,則審合刑名”,言“德”則云“人主有二患:任賢,則臣將乘于賢以劫其君;妄舉,則事沮不勝”。從篇法上看,開篇總論一段極言刑德之重要,充分渲染,氣勢奪人,而其下從“刑”“德”兩端分論,又波瀾更勝。論述之中,或頓挫回轉,或推衍遞進,例如其開篇一段:
“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則不然,所惡則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愛則能得之其主而賞之。今人主非使賞罰之威利出于己也,聽其臣而行其賞罰,則一國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歸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p>
文中“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已然將核心的觀點推出,其下“故世之奸臣則不然”一句,文義陡然為一頓挫,以下數(shù)句,再從反面論證人主失去“二柄”的巨大危害。一正一反,文氣更勝于前,形成跌宕之勢。
文中還善于通過援引史證,對論點進行申述,其排宕的氣勢,更強化了文意遞進的效果。例如《二柄》開篇正反申述核心論點,本已富有跌宕遞進的效果,其下更緊接著以比喻和援引史證將論證更形強化:
“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則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則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簡公見弒。子罕謂宋君曰:“夫慶賞賜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者,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庇谑撬尉潭雍庇弥仕尉娊?。”
在比喻與史證之后,文章再次總結核心論點:
“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弒,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則是世主之危甚于簡公、宋君也。故劫殺擁蔽之主,兼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則未嘗有也?!敝档米⒁獾氖?,對核心論點的總結,其實到“故今世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則是世主之危甚于簡公、宋君也”這一句,從文意上已十分完美,但其下又從反面再次申說,這并沒有帶給人冗贅的感覺,反而增強了論證的氣勢,這正是韓非之文富于波瀾,氣勢騰躍的地方。
《荀子》之文的“集義”與《韓非子》之文的錯綜變化,是后世論理之文與議事之文行文結構差異的重要淵源,也是觀察駢文與說理如何結合的重要切入點。無論是《荀子》,還是《韓非子》,都具有許多排句偶語。對先秦文獻中排句偶語的鉤稽,是駢文史學者認識駢文起源的重要視角,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排句偶語對駢文研究的意義,也許并不單單止于對駢文起源的說明,其在先秦不同文獻中的運用情況,更有助于理解后世駢文的表現(xiàn)功能。
姜書閣先生沿襲《文心雕龍》而以“麗辭”稱之,《荀子》之“麗辭”,與《韓非子》之“麗辭,其表現(xiàn)多有不同。
《荀子》之文,經常出現(xiàn)一偶一義,連偶成段的現(xiàn)象,文義的展開十分均衡,例如: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蹞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边@一段從開始連用九組偶句,中間只插入個別單句,每組偶句,都從一個新角度,以新的句式論證“君子結于一”的道理。這種結構不同于以相同句式構成的排比句,其文義隨一層層的偶句在變化中延伸,又如: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p>
這一段中的單句更少,更鮮明地體現(xiàn)出一偶一義,連偶成段的特點。
《韓非子》對“麗辭”的運用,與《荀子》多有不同,首先,由于篇法富于變化,因此沒有形成一偶一義的結構,而是經常出現(xiàn)散句,并且將偶句包含在散句之中,例如: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p>
這一段,有非常典型的偶句,例如: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
“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
除了這兩個典型偶句之外,其他句子從基本結構來看,則為散句:
“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p>
“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p>
“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
“是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這些散句的運用,使行文跌宕轉折,與《荀子》一偶一義,連偶成段的行文方式極為不同。
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散句的內部,包含偶對的因素,例如第一句中的“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第二句中的“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這種“散中之偶”在《韓非子》中非常常見,例如:
“則法術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愛之親、習故之澤也;”這樣的偶對,與一偶一義,自為起訖的偶句,其表現(xiàn)效果頗為不同,從某種意義上講,由于它們被包裹在散句的句法之中,因此是對散句語勢的增強。
《韓非子》對偶句的運用,還大量以排比的形式來展開,例如《孤憤》:
“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新旅與習故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反主意與同好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輕賤與貴重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一口與一國爭,其數(shù)不勝也?!?/p>
“百官不因,則業(yè)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士不因,則養(yǎng)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p>
這些排比句,以相同句式的不斷重復,強烈地推進行文氣勢,造成一種騰躍的章法,但在《荀子》之文中,則非常罕見,這也是《韓非子》運用偶句,在均衡性上,與《荀子》頗為不同的地方?!俄n非子》吸收偶句的方式,和《戰(zhàn)國策》多有近似,例如《秦策·蘇秦始將連橫》:
“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此段文中大量運用用排比,而且以散運駢,形成起伏跌宕的文氣,《戰(zhàn)國策》是策士之文,透過與《戰(zhàn)國策》接近,更可以看出《韓非子》之文吸收駢儷的獨特方式,與其類似“上書”、“進策”的議論體制,是有直接關系的。
總的來看,《荀子》之文是在均衡的篇法中吸收偶對,其偶句與均衡的篇法相協(xié)調,一偶一義,一偶一變,連偶成段;《韓非子》則是在錯綜變化的篇法中吸收偶對,偶對或者被吸收進散句,而增強散句之語勢,或以多句的排比形成飛騰的氣勢,因此從總的格局來看,《荀子》之文,更容易與偶句相協(xié)調,而《韓非子》變化的章法,則與偶對不無矛盾。
三
中古時期的議論文,其駢儷化因議論體制的不同而有所區(qū)別,理論性的論理之文,其體制受《荀子》影響較大,對駢儷的吸收頗為充分;實用性的議事之文,由于是針對實事進行討論,在議論的章法上更接近《韓非子》,文中更多保留散句,而且以散運駢的現(xiàn)象也比較常見。
如前所述,孫梅論證駢文宜于著論時,所列舉的例證,以子學論著、論文為主。中古時期的子學論著,多由專題論文構成,其行文的體制,十分接近《荀子》,其駢儷化也多采用一偶一義,連偶成段的方式,例如《抱樸子·暢玄》:
“夫玄道者,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得之者貴,不待黃鉞之威。體之者富,不須難得之貨。高不可登,深不可測。乘流光,策飛景,凌六虛,貫涵溶。出乎無上,入乎無下。經乎汗漫之門,游乎窈眇之野。逍遙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咽九華於云端,咀六氣於丹霞。俳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踐跚旋璣,此得之者也。”
中古時期的“論”,也多采用類似的駢儷體制,例如阮籍《樂論》:
“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昔者圣人之作樂也。將以順天地之性,體萬物之生也。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陰陽八風之聲,均黃鍾中和之律,開群生萬物之情氣。故律呂協(xié)則陰陽和,音聲適而萬物類,男女不易其所,君臣不犯其位,四海同其觀,九州一其節(jié),奏之圜丘而天神下,奏之方岳而地祗上。天地合其德則萬物合其生,刑賞不用而民自安矣?!蓖撟匀蝗纭哆_莊論》,也是類似的格局:
“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故萬物生焉。當其無外,誰謂異乎?當其有內,誰謂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濕。月東出,日西入,隨以相從,解而后合,升謂之陽,降謂之陰。在地謂之理,在天謂之文。蒸謂之雨,散謂之風;炎謂之火,凝謂之冰;形謂之石,象謂之星;朔謂之朝,晦謂之冥;通謂之川,回謂之淵;平謂之土,積謂之山。男女同位,山澤通氣,雷風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萬物經其常?!?/p>
實用性的議事之文,在駢儷之風流行的時代風氣里,仍然保留了更多散體因素,例如陳琳《檄豫州文》:
“左將軍領豫州刺史郡國相守: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故非常人所擬也。曩者強秦弱主,趙高執(zhí)柄,專制朝權,威福由己,時人迫脅,莫敢正言,終有望夷之敗,祖宗焚滅,污辱至今,永為世鑒。及臻呂后季年,產、祿專政,內兼二軍,外統(tǒng)梁、趙,擅斷萬機,決事省禁,下凌上替,海內寒心。于是絳侯、朱虛興兵奮怒,誅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王道興隆,光明顯融,此則大臣立權之明表也。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騰,與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
陳琳之檄文,受到孫梅的高度評價,認為是駢文議論的佳作,但從上引一段文字來看,其間非駢儷化的句子甚多,文中的偶句往往包含在散句之中,以散運駢。
西晉以下,隨著駢儷化程度的加深,議事之文也更趨工整,但其間的散句仍十分常見,以散運駢、排比等句法,仍所在多有,例如郭璞《省刑疏》:
“臣竊觀陛下貞明仁恕,體之自然,天假其祚,奄有區(qū)夏,啟重光于已昧,廓四祖之遐武,祥靈表瑞,人鬼獻謀,應天順時,殆不尚此。然陛下即位以來,中興之化未闡,雖躬綜萬機,勞逾日昃,玄澤未加于群生,聲教未被乎宇宙,臣主未寧于上,黔細未輯于下,《鴻雁》之詠不興,康衢之歌不作者,何也?杖道之情未著,而任刑之風先彰,經國之略未震,而軌物之跡屢遷。夫法令不一則人情惑,職次數(shù)改則覬覦生,官方不審則秕政作,懲勸不明則善惡渾,此有國者之所慎也。臣竊為陛下惜之?!?/p>
文中“然陛下即位以來”至“何也”,將駢句融化在散句之中,使行文頓挫起伏,“夫法令不一則人情惑”至“懲勸不明則善惡混”數(shù)句,則是頗具氣勢的排比,由此形成的章法,其起伏變化,與論理之文的均衡性,頗為不同。
議事之文與駢儷化的矛盾,還體現(xiàn)在其中難以回避的“敘事”內容。章太炎明確指出,駢文不宜敘事。這里所謂的“敘事”,是指對具體事實的記敘,而非在提煉事實基礎上形成的“事典”。具體的“敘事”,涉及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經過的具體介紹,很難以駢句出之。議事之文與論理之文的一大差異,就在于后者往往可以回避具體的“敘事”,僅以“事典”說理而已。
沈約為文,駢儷色彩很重,涉及具體事情的議事之文,也難以貫徹駢偶,例如其《奏彈王源》,言及王源惡行,則以散句出之。
“臣實儒品,謬掌天憲,雖埋輪之志,無屈權右,而狐鼠微物,亦蠹大猷。風聞東海王源,嫁女與富陽滿氏,源雖人品庸陋,胄實參華。曾祖雅,位登八命;祖少卿,內侍帷幄;父璿,升采儲闈,亦居清顯。源頻叨諸府戎禁,豫班通徹,而托姻結,唯利是求,玷辱流輩,莫斯為甚。源人身在遠,輒攝媒人劉嗣之到臺辯問,嗣之列稱吳郡滿璋之,相承云是高平舊族。寵奮胤胄,家計溫足,見托為息鸞覓婚。王源見告窮盡,即索璋之簿閥。見璋之任王國侍郎,鸞又為王慈吳郡正閤主簿。源父子因共詳議,判與為婚。璋之下錢五萬,以為聘禮。源先喪婦,又以所聘馀直納妾。如其所列,則與風聞符同。”
可見,議事之文和駢儷存在較多矛盾之處,中古時期的議事文,特別是朝廷奏疏之文,即使在駢儷風行的環(huán)境中,也不乏以散體為主者,例如西晉閻式《上疏定班位》:
“夫為國制法,勛尚仍舊,漢晉故事,惟太尉、大司馬執(zhí)兵,太傅、太保父兄之官,論道之職,司空司徒,掌五教九土之差。秦置丞相,總領萬機。漢武之末,越以大將軍統(tǒng)政。今國業(yè)初建,凡百未備,諸公大將,班位有差降,而競請施置,不與典故相應,宜立制度,以為楷式。”
議事與論理,在與駢文結合上的不同特點,從阮籍所寫《與晉王書薦盧播》與《答伏義書》的區(qū)別,可以看得很清楚。《與晉王書薦盧播》意在舉薦盧播,涉及具體情事,故行文時有散句:
“伏惟明公公侯,皇靈誕秀,九德光被,應期作輔,論道敷化,開辟四門,延納羽翼賢士,以贊雍熙。是以英俊之士愿排皇闥,策名委質,真薦之徒,輻輳大府;誠以鄧林、昆吾、翔鳳所棲;懸黎和肆,垂棘所集。伏見鄙州駕同郡盧播,年三十二,字景宣,少有才秀之異,長懷淑茂之量。眈道悅禮,仗義依仁。研精墳典,長堂睹奧。聰鑒物理,口通玄妙。貞固足以干事,忠敬足以肅朝,明斷足以質疑,機密足以應權,臨煩不惑,在急彌明?!?/p>
《答伏義書》則是抽象的論理之作,全文皆出以工整典雅的駢對:
“藉白:承音覽旨,有心翰跡。夫九蒼之高,迅羽不能尋其巔;四溟之深,幽鱗不能測其底;矧無毛分所能論哉!且玄云無定體,應龍不常儀;或朝濟夕卷,翕忽代興;或泥潛天飛,晨降宵升,舒體則八維不足以暢跡,促節(jié)則無間足以從容;是又瞽夫所不能瞻,瑣蟲所不能解也。然則弘修淵邈者,非近力所能究矣;靈變神化者,非局器所能察矣。何吾子之區(qū)區(qū)而吾真之務求乎!”
可見,同一位作家,同一種體裁的創(chuàng)作,因其議論性質的不同,其駢儷化的程度也不同,這顯然是觀察駢文與說理之關系的一個有趣例證。
總的來看,議事之文可以靠駢儷增強文辭修飾,但其因實用目的而不能避免的敘事需要、因議論實事而來的曲折章法,都與駢文存在體制上的矛盾,在駢儷風行的環(huán)境中,這一矛盾可以被強勢的駢儷風氣所掩蓋,但當駢儷受到批評和質疑的時候,人們也往往首先關注到駢文與實用性議事目的的捍格,文風的駢散變革,也往往從實用性的議事文轉向散體開始。
論理與議事之文與駢儷結合的不同表現(xiàn),也是理解《文心雕龍》駢文說理特色的重要背景?!段男牡颀垺芬择壩恼f理,前人有不同的評價,清人葉燮譏之為“不能持論”(《原詩》),清人劉開贊其“至于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包眾有,華耀九光,則劉彥和之《文心雕龍》,殆觀止矣?!保ā杜c王子卿太守論駢體書》)于景祥先生辨析上述意見,對《文心雕龍》以駢文說理持肯定的態(tài)度,并從駢散兼用等方面,細致分析了其所取得的成就。
從本文所討論的論理、議事兩種議論體制的駢儷化背景來看,《文心雕龍》是論理之文的代表作,就其基本議論體制來講,是上承《荀子》而以平行均衡的章法為主,其中也吸收了以散運駢、使用排比、散體敘事等議事之文的行文之法,以造成文氣的流動,例如《征圣》: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于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征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跡貴文之征也。褒美子產,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征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p>
這一段文字以偶對開篇,緊接著以“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打破偶對,其下“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情欲信,辭欲巧”又嵌入散句,但總的來看,行文仍以駢儷工穩(wěn)為主,并沒有發(fā)展到議事之文起伏開闔的程度,保持了論理之文均衡的駢儷之美。
綜上所述,駢文是否適合說理,不可一概而論。論理之文與議事之文對駢儷不同的吸收方式,為駢文說理帶來豐富的形態(tài),而兩者的差異,仍然值得做更深入的思考。
Parallel Prose and Argumentative Writing:Focusing on Argumentative Writing in Medieval China
Liu N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Whether the parallel prose is good for argumentative writing depends on the argumentative style.There are 2 basic types of argumentative writing in medieval China:one is theoretical,the other is practical.Theoretical prose differs a lot from practical prose in its way to be written in parallel style.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rallel prose and argumentative writing is complex.
Parallel Prose;Argumentative Writing;Theoretical Writing;Practical Writing;Sun Mei
責任編輯:高文強
劉寧(1969—),女,江蘇江陰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唐宋詩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