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湘懷 李夫澤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 湖南 婁底 417000)
葉夢是湖南著名女作家,益陽人,其散文以對女性生命體驗和女性生命意識的執(zhí)著探求而著稱于文壇,劉錫慶教授更是在《文藝報》上盛贊其散文標志著舊散文的結束,新散文的開始?!侗榈匚罪L》是葉夢創(chuàng)作的一部以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為主要內容的散文集,自出版后獲得了廣泛好評。而自其姐妹篇《鄉(xiāng)土的背景》面世后,葉夢更是成為了益陽的文化符號。其實,仔細品讀,《鄉(xiāng)土的背景》雖然也寫了一些普通人的故事,但重點突出的是益陽的文化名人,從中我們更能看到的是益陽地域文化的清晰脈絡。但一位作家的存在背景,絕不僅僅是這些。筆者認為,其舊作《遍地巫風》更能讓人接近作者靈魂的真實?!侗榈匚罪L》主要是以葉夢故鄉(xiāng)益陽的風土人情作為題材,通過對各行各業(yè)小人物的淋漓盡致地刻畫以及益陽獨特的風情的生動描繪展現(xiàn)了巫城益陽人的精神、靈魂,呈現(xiàn)出巫城益陽的原生態(tài)之美,而在這種呈現(xiàn)中作者的精神、靈魂也都融入了其中,從中我們或許可以看到更真實的葉夢。正如葉夢自己所說:“三里橋是我的故土,是養(yǎng)育我生命和靈魂的地方”。故本文試圖從鄉(xiāng)土敘事的角度來分析這部作品集在藝術上的一些特點,以期能更完整的呈現(xiàn)葉夢寫作思考的背景。
語言是作家表達的載體,往往最突出地體現(xiàn)著作家的藝術風格,《遍地巫風》鄉(xiāng)土敘事的一大表現(xiàn)就是作者大量的引入了家鄉(xiāng)益陽的方言俚語,文風生動自在。在作品中,各種益陽的方言俚語和現(xiàn)代白話文結合在一起,形象生動地展現(xiàn)著作者存在的背景:如滿老倌、顫婆婆、鯰魚子堂客、卜瞎子、細伢子;如“拍拍滿滿”(“一進門只見正洗著的毛毛拍拍滿滿一腳盆”、“飛快”(“她常從我家門前過,挑一擔紙傘走得飛快”)、“嘰滑(一踩上嘰滑的黃泥路面便膽戰(zhàn)心驚)”等等;如“捏”、“點”:“滿老倌像一尊神一樣坐在爛棉絮當中,手上捏著一把分票子,蘸著口水一張一張地點”、再如“氛”:“劉寶,氛一盤故事啰”。
我們知道,方言很多時候具有普通話所不具備的表現(xiàn)力,它可以讓作者所描寫的人物、故事更具有鮮活性、生動性。像滿老倌蘸著口水數(shù)錢的情景,一個“捏”字,一個“點”字,真是用絕了,換成任何的動詞都描繪不出滿老倌數(shù)錢時的那種嚴肅、認真、小心翼翼,還帶點滿足的神態(tài)和心理,沒辦法讓讀者感受到這種用方言傳達出來的如身臨其境、親眼目睹般的效果;而剛出生的嬰兒放在盆子里用“拍拍滿滿一腳盆”來形容所具有的情景表現(xiàn)力就更不是我們的普通話簡單幾個字可以具備的了,因為“拍拍滿滿”這四個字用在這里不僅寫出了孩子之大、之結實,同時還透露著一種動人的歡喜之情;再如方言里的“飛快”它不僅僅是傳達出了速度很快的意思,在表現(xiàn)上還給人一種充滿力量、充滿生氣的感覺,非常符合一雙大腳從街面上風風地響過去的描寫;而寫劉不難的蠻勁:“是鐵打的都磨融了呢!劉不難真是扮得蠻”更絕,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劉不難的堅強、隱忍、擔當以及鄰居們對她的贊美、佩服表達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方言作為作家表達的載體,它不僅傳達的是他想要表達的主旨,它同時也向外傳達著一方文化的特質、精神。也就是說,當作家選擇用方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其實是選擇一種精神文化的釋放,他讓方言釋放出了許多被現(xiàn)代規(guī)范漢語所壓抑著的文化信息、精神。比如葉夢筆下的“收駭”婆婆以及她在收駭時嘴里所發(fā)出的“波瑟-波瑟”聲,再如“靈屋子”、“打時”等等,作者這樣一些原汁原味的方言俚語無疑更好的保存了這樣一些事物行為的神秘性,更好的呈現(xiàn)了地方文化的本色。
所以荒林是這么評價的:“我以為您的散文不是為方言而方言,做到了發(fā)現(xiàn)和激活民間話語,在場景和人物表現(xiàn)上,方言成為真正的血肉。”因為方言是我們最熟悉的語言,它陪伴了我們心靈成長的過程,塑造了我們的靈魂,涵養(yǎng)了使用它的每一個子民,我們用方言能最自由的表達自我。葉夢自己也如是說:“我因為是益陽人,覺得用益陽話講話和寫文章最為痛快,最為盡意?!彼f當她從普通話轉入益陽話的對話中的時候,那種感覺“就仿佛身上縛的多層麻索子一根根不解自散,舌頭突然靈活起來”,感覺益陽話使她“變成了一個鮮活的人”。
《遍地巫風》在寫巫城人物時,選擇上很有特點,不是平時我們所理解的日常生活中的主角,僅僅是些小人物而已,如走街串巷的販夫們。作者以自己的出生地——益陽城外的一條小街三里橋為中心,用精細的文筆,獨到的感悟為這些市井走卒們勾畫了一幅人物群像,這些人物形象一個個生動活潑地出現(xiàn)在葉夢存在的背景里。
像具有奇異功能的華家翁媽、西湖調里的女人等等:華家翁媽會收駭,就是幫助受了驚駭,丟失了魂魄的小孩,把他們丟了的魂魄給找回來;她還會打時:誰家丟了東西,她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詞,馬上就會知道東西丟在哪個位置。此外還有西湖調流行的地方所出現(xiàn)的異秉女子,她們有平常人一樣的生活,但同時還會一些近巫的法術,如沒學過醫(yī)卻會看病的益陽奇女。
再如善良純樸的劉寶、賀千歲:劉寶賣了幾十年黃泥巴,善良勤快、幫助人貼心帖意,不計報酬,受人喜愛。而有點駝的賀千歲則是一家粉店挑水打雜的人,他愛讀詩,替人解詩細致耐煩,他還愛吹口琴,并且會打復音;但他更愛幫人義務挑水,他替人挑水分文不收,只要大家的表揚就行,他稱之為“做好人好事”。
再看堅強而有韌性的劉不難、顫婆婆等:劉不難丈夫被劃了右派,為了養(yǎng)活一家老小,她一年四季手不離破蔑刀,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持續(xù)了二十年,終于熬到了丈夫平反,兒女長大參加工作,女人身上的潛質被發(fā)揮到了極致;而顫婆婆在丈夫被公安局關起來后,因崽女沒生活來源居然一級一級,一次又一次的上訪,從益陽三里橋一直上訪到長沙省革委,其中的堅韌堅持可見一斑。
其中最動人的當數(shù)滿老倌、紙扎匠曹伏保、渡船老倌。土地廟里的滿老倌穿著臟得發(fā)亮的沒有扣子的破棉襖,腰間系著粗草索,在水碼頭上撿別人丟下的魚內臟,不等煮熟,就用竹棍樣的筷子夾著吃,安然、自在,毫無乞丐的卑微;紙扎匠曹伏保吃陽間的飯,為陰間的人做事,自己雖一生貧困卻憑借著自己的心靈手巧扎出了一棟棟美麗精致的靈屋子,安慰了許多陽間的人,他總是扒著旱煙笑瞇瞇的看世界,淡定從容;渡船老倌總是悠然快活,他毫無顧忌地在大街上唱歌,喝點酒更加生猛有勁,帶給人一種宣泄的痛快。
更有接生婆曾喜娘、更夫何辟、卜瞎子、做包點的白案師、賣刷把的婆婆、草藥郎中廖茂爹、貓婆婆、麻石街上的各路西施等等,各行各業(yè),眾生百相,葉夢都一一描繪,用筆細致,角度獨特,飽含溫情。
現(xiàn)代都市社會,人心被物欲所激蕩,人情冷漠,人與人的隔閡越來越大,人們連認識自我心靈的時間都沒有了,哪里還有時間去關心注意他人?現(xiàn)代都市生活帶給人內心深深的異化和孤獨,此時此刻,作者選擇回歸鄉(xiāng)土。在她的筆下,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甚至“小人物”都活靈活現(xiàn)的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充滿感情,散發(fā)著光彩,一一為之展現(xiàn)葉夢存在的獨特背景——一個淳樸、自在而又有點神秘的世界,雖然沒有物質的富裕,甚至還帶著一種生活的心酸,但是卻能讓人感到安心和溫暖,這是作者的尋找溫情之旅。
楚地多巫,楚人歷來好神信鬼,葉夢在巫風盛行的益陽長大,自然深受其影響?!皬男∩钤谝骊枺谶@個每一腳都能踩著神話的地方,我的心靈得到神話的滋養(yǎng),那些致密的神話像一根看不見的絲,一匝一匝地纏繞于我的心靈?!保裨捁砉适潞B(yǎng)了葉夢細膩敏感的心靈,形成了其獨特的思維感覺方式。樓肇明先生提到其散文創(chuàng)作特點時,提出了“巫性思維”的概念,雖沒有具體定義,但強調了直覺感悟能力在這種思維中的重要性。劉錫慶教授對這種思維進行了具體的描繪:“所謂‘巫性思維’,具體說是不是有這樣幾方面的含義:內容的‘荒誕性’——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纏在一起,難解難分、撲朔迷離,不僅神、鬼有‘靈’,人和萬物也皆有‘靈’;構思的‘奇異性’——靈與肉可以時合時離,冥界和生界可以隨意游走,聯(lián)想極其自由,想象十分奇穎;語言的‘詭麗性’——寫‘現(xiàn)實’生活時語言可以平實、樸素,但一寫到‘理想’時語言立即變得華美、流麗、有光彩,一寫到怪異之處的語言又變得詭奇、飄逸,有巫氣,輕靈多變,姿態(tài)萬千?!辈⑶艺J為:“在湖南作家中最得‘巫’文化精神,最具‘巫性’思維、筆墨者,當推殘雪和葉夢。殘雪體現(xiàn)在小說上,葉夢則體現(xiàn)在散文上?!倍~夢的這樣一種巫性思維在《遍地巫風》里自然得到了的展現(xiàn)。
如《更夫何辟》里對失眠的夜晚的感受:“當黑夜的聲音安全沉寂,給人是一種陷入窒息的壓迫,我會沒有止境地往一個黑洞里跌落下去,靈魂陡做一種無力的掙扎”,但當更聲響起的時候:“我仿佛從深不見底的黑洞里爬出來”,“竹梆銅鑼的聲音像兩只溫柔有力的手,拽我走出黑暗的深淵,此刻我的心中充滿陽光”。語言帶給人的想象輕靈中包含著詭異,從黑夜到陽光的變化過程中,讀者仿佛也經(jīng)歷了一個掙扎的過程。再如《曾喜娘》:“我一想起她那雙男人式的骨節(jié)粗糙的大手,我一想起那雙大手曾托住我濕漉漉的胴體,我便會有一種疼痛的感覺,童年的幻夢于是重演:恍惚間她持一把剪,披散著滿頭白發(fā),瘋婆子一樣朝我撲過來?!痹谧髡叩倪@樣一種現(xiàn)實與虛幻的游走中,曾喜娘這樣一個白發(fā)飄揚、有著粗糙的大手大腳的老婦形象便定格在了讀者的心中,帶給人一種粗糙、恐怖的感覺,生動的展現(xiàn)了作者關于嬌嫩的嬰兒初臨人世剎那的疼痛想象。我們再來看《賣刷把的婆婆》中的這段話:“我非常無聊地數(shù)著街上的麻石去南貨店打醬油,猛然聽到:‘買刷把的啵!——呃!’這亢奮悠揚的長調猶如當頭棒喝,天空頓時明朗起來。那幾個音符個個帶著色彩,點染著天空,我的手指尖都察覺到了空氣的震顫。我使勁抱住醬油瓶。一個老女人從我面前走過去?!抑庇X:她就是童話中的那個老樹精?!痹谖覀兂H寺爜砗喓唵螁蔚囊痪溥汉嚷暡唤?jīng)意的在作者心頭千回百轉,讀者可以從作者這靈動飄逸,鏗鏘多彩的語言描寫中感受到這一聲吆喝在她心靈所產生的震撼?!拔业木駸o意中接受她吆喝的指引,她的生命力已滲入我的精神骨髓,我一聽到她唱,便沒來由地感到一種無拘無束的放浪的快活。”這樣一種自由詭異的思維方式總是跟一種神秘的直覺感悟聯(lián)系在一起,朦朧而又神秘,具有一種直達心靈的誘惑力,顯示出楚地風情對“瀟湘巫女”葉夢的獨特影響。
葉夢本人話語不多、安靜溫和,但內心卻尤其熱烈浪漫、敏感多思,益陽的神話巫風中的神秘靈性自然最易進入其內心,成為她精神世界的獨特背景,這才有了她奇特詭異、靈動神秘的“巫性思維”。在對葉夢作品的閱讀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非常善于用方言或用很奇特的思維來描寫動作,展現(xiàn)物象,使得動作或者物象不僅有了具體可感的特點,而且還帶著一種神態(tài),一種心情,具有別樣的表現(xiàn)力,這其實跟她的這種“巫性思維”很有關系。
在葉夢的筆下,故鄉(xiāng)益陽就是一座巫城,她是這么寫的:“這座小城里的居民好像生命力都比較脆弱。他們的肉體和靈魂總在循環(huán)往復的時光圈中的某一階段上尋求一種庇護。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們會不顧一切地求助于某種神化了的行為和物質。我們崇拜這種物質(行為)的過程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有的純屬現(xiàn)代巫術?!彼杂羞@樣一句人盡皆知的話:“益陽人靠菩薩”,這個“菩薩”自然是對一切有靈物質的泛稱。正因為這樣一種地理環(huán)境背景,《遍地巫風》在寫人寫故事的過程中也相應地為讀者呈現(xiàn)了益陽神秘斑斕的民俗風情。
《收駭婆婆》寫“我”小小的靈魂如何在華家翁媽和外婆的手上傳遞:當“我”生病的時候,外婆會請華家翁媽為“我”收駭。華家翁媽端一碗水,把水滴彈到我的額上,兩拇指從“我”額中平著往兩邊抹開去,一邊抹,一邊念念有詞,突然蛾眉倒豎、雙目圓睜,大喊:“啵瑟——啵瑟”,眼中放出奇異的光彩?!栋偌颐佐昔巍穼懹脫岕昔蔚姆绞街委熜『⒌奶彀挴彛合扔懓偌颐祝缓笞鲆淮蠡@粑粑,擺在自己門口,讓鄰居來搶,粑粑搶光了,天皰瘡也就好了。此外還有奇特的正月十五女人們請瓢爾姑神的儀式,一只普通的舀水的木瓢居然成為了有靈氣的神。這樣一些充滿“巫”性的儀式活動無不讓人感受到益陽民俗風情的神秘奇特?!斗枷愕墓?jié)日》寫端午節(jié)給小孩帶菖蒲球串成的香串,帶布縫的香袋、彩色絲線結成的衛(wèi)生丸網(wǎng)袋,再加上元宵節(jié)的地花鼓、蚌殼舞、采蓮船表演,讓讀者仿佛看到了一個個神秘芳香,色彩斑斕的快樂日子。此外還有《歌鄉(xiāng)里的歌》,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歌。行江過湖的唱排歌,打漁的唱漁歌,結網(wǎng)的唱結網(wǎng)歌,打硪的會唱硪歌,連乞丐都唱充滿文氣的蓮花落,還有山歌子、罵歌子、十月懷胎歌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充滿生氣的歌和那些奇異的節(jié)日、儀式一起共同構成了巫城益陽遍地巫風的民俗風情特色,而這些都是葉夢創(chuàng)作思考的背景。
我們知道,民俗是一種地方精神文化的集中表現(xiàn),它雖然表現(xiàn)為一種外在的形式,但這種形式之中所包含的精神卻已深入這一民俗化地的人們的骨髓,時刻引導制約著他們的行為和思想?!懊袼滓坏┬纬?,就成為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語言、心理的一種基本力量,同時也是民眾習得、傳承和積累文化創(chuàng)造成果的一種重要方式?!彼匀~夢自己也這么說:“我讀這一條街,從出生一直讀到九歲,這直接影響到我對整個世界的最初認識框架的建立,不管這種框架是豐富的或是局限的,這都不可以改變。我無法選擇我的出生地,就像生命無法選擇一樣?!保┤~夢通過對益陽的斑斕民俗風情的悉心描繪,生動展現(xiàn)了影響她一生思維和感知方式的成長環(huán)境,讓讀者在閱讀中更好的走進她的精神世界,感受她存在的獨特背景。
對于葉夢來說,故鄉(xiāng)益陽并不僅僅意味著一個溫馨溫暖的回憶港灣,它更意味著精神的家園、靈魂的歸宿。那些生動自在的方言俚語,那群各具特色的市井走卒,那種奇特詭異的“巫性思維”,那些神秘斑斕的民俗風情,都深深地埋藏在作者細膩、敏感的心靈里,共同構成了她靈動豐富的內心世界,共同成就了她神秘溫馨的鄉(xiāng)土敘事,自然也共同鑄就了她充滿人文關懷的溫情探索之旅。
〔1〕葉夢.遍地巫風〔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
〔2〕荒林.《遍地巫風》與女性視界——致葉夢〔J〕.南方文壇,1997(10).
〔3〕劉錫慶.與友人聊葉夢——品評葉夢〔J〕.南方文壇,1997:10:21-22:18-20.
〔4〕鐘敬文.民俗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