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微小說三篇
王宮里有一個專職管養(yǎng)鸚鵡的仆人,受國王的指派,單獨去鄰國考察鸚鵡。因為鄰國的鸚鵡都會唱歌,據(jù)說歌聲悅耳動聽。
仆人也想使自己調(diào)教的鸚鵡能唱歌,從而博得國王的喜歡。
鸚鵡生活在有名的銀匠打制的純銀的籠子里,高貴、精致。臨行前,仆人表示要給它帶回來一個會唱歌的鄰國鸚鵡,教它唱國王盼聽的歌。當然,他也會轉達它對異國同類的問候。
銀籠中的鸚鵡說,你到了鄰國,請如實將我在籠中生活的境況告訴它們吧,說有一只銀籠里的鸚鵡,從未出過籠子,它想念你們羨慕你們,表示衷心的問候。
仆人承諾,一定將你的問候捎給生活在鄰國的你陌生的朋友。
果然,仆人見識了鄰國鸚鵡的自在,它們沒有一只關在籠子里,到處都有鸚鵡的歌聲。鸚鵡似乎習慣了和人相處。
可能看出仆人第一次出現(xiàn),幾只鸚鵡在他的前邊、后邊、上邊,唱著歌,他聽不懂歌詞,但美妙的歌聲使他放松。他像知音那樣微笑,點頭,鼓掌。
不知不覺,他出了城門,來到郊外。近處綠色的田野,遠處金色的沙漠。他聞到沙棗花的芳香,好像歌聲喚起了花兒綻放?;ㄏ銤u漸濃郁。他抬頭,樹上有一只鸚鵡,側頭好奇地俯視著他。
仆人仰著臉,忠實地轉述了王宮鸚鵡的問候,他剛要提出,再唱一支歌。
鸚鵡顫抖起來,仿佛強大的寒流襲來,接著,它撲閃著翅膀,像被什么擊中一樣,墜落下來,帶動了一陣枝枝葉葉的紛亂。
仆人看著腳下草叢中的鸚鵡,死了。是不是轉述的那一番話它從未聽過,嚇死了?仆人已習慣鸚鵡該有自己的一個籠子(生活在籠中的鸚鵡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吧)。他感嘆鄰國的鸚鵡如此脆弱。
兩國之間,隔著一片沙漠。鄰國規(guī)定嚴禁養(yǎng)鸚鵡,也不準攜帶出境。一個漆黑的夜晚,仆人潛入了沙漠,帶著一只唱得最好聽的鸚鵡。甚至,他已考慮,讓王宮里的詩人把流行的民歌重新填詞,歌頌國王——讓鄰國的鸚鵡唱我國的民歌,給國王一個驚喜。
回到王宮,仆人將鸚鵡放進預先訂到的銀籠里。兩個銀籠放得很近,以便讓本國的鸚鵡向鄰國的鸚鵡學唱。
仆人向本國的這只鸚鵡述說了轉達問候遭遇的怪事,他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他說,同樣的問候,可能表達的語氣有差異,正是這種差異嚇死了你的同類。
他說完,一驚,他看見籠中的鸚鵡在抽搐,那可是朝夕相處了七年的鸚鵡呀,也正是這只鸚鵡使國王在乎他,可以說,他在王宮里無憂無慮的生活,憑借的是這只說話好聽的鸚鵡,他還期望它學會唱歌呢。仆人茫然,他的話,竟然使兩只不同國度里的鸚鵡斃命?;蛟S,是它嫉妒鄰國會唱歌的鸚鵡吧?
鸚鵡躺在銀籠里,一動不動。
仆人打開籠子,捧出鸚鵡,放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他打算悄悄地把它葬在花園里。他說:你不該這樣呀。
突然,石凳上的鸚鵡展開翅膀,飛了起來,棲在院中的石榴樹梢。鸚鵡發(fā)出國王一樣的笑聲,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怎么飛出籠子,鄰國的鸚鵡啟發(fā)了我。
仆人哀求,許愿。鸚鵡仍高高地站在樹梢上。他要求籠中鄰國的鸚鵡唱歌,或許歌聲能召喚它重返高貴的銀籠。
樹梢上的鸚鵡喊,你不要唱,千萬不要展示你美妙的歌喉,當年,我就是因為這好聽的講話,才被關進了籠子!現(xiàn)在,你進了銀籠,正是因為傳說中你動聽的歌聲。
仆人擔心高高在上的鸚鵡壞了他的好事,國王、王后隨時可能出現(xiàn)。他操起掃帚,一跳一躍揮舞著。
樹梢上的鸚鵡模仿著國王的笑聲。國王喜歡聽鸚鵡惟妙惟肖模仿的聲音。這時,鸚鵡威嚴地說:不得無禮!
仆人立刻停住手,一副卑微的姿態(tài),往四周張望。
公主已經(jīng)到了出嫁的年齡,可是,還沒人來提親。當然,公主也看中過若干男子,但是那些出身貴族的男子,一旦知悉自己被公主青睞,就逃走。因為,公主長得奇丑無比,丑得讓人畏懼。
國王也對外透露,準備了豐厚的嫁妝給公主。這嫁妝可以讓女兒婚后衣食無憂,美滿幸福。國王和王后覺得遺憾:對不起女兒。
不過,公主似乎對自己的長相缺乏現(xiàn)實的判斷,唯一的一點,就是不照鏡子,她所經(jīng)過的地方,一律沒有鏡子。她沉浸在對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她聲稱,要親自選擇自己的如意郎君。
國王和王后拿公主沒辦法,任憑公主整天出王宮,好像公主喜歡王宮外的生活。她戴著面紗,游走在都城的街道上。有一次,她觀看耍猴,看著看著,撩起了面紗,欲遞給猴子一個蘋果,可是,猴子看她的表情,仿佛她會傷害猴子一樣,猴子倉皇地躲到主人的背后。然后,她察覺,圍觀的人群都散開了,她孤單單地立在那兒,她知道是自己的相貌嚇走了人們。
公主仍舊日復一日地上街漫走,走到哪兒是哪兒。她再也不撩起面紗了。包括進入巴扎,欣賞籠中的鳥兒,她擔心鳥兒看見她真實的面容會停止鳴叫,驚慌不定。漸漸地,她有了個明確的目標,要物色一個什么樣的男子。不過,有一條決不放棄,她還是向往一眼能讓她動心的男子。
有一天,太陽剛從沙漠的地平線升起,公主就出了王宮,似乎有什么在等待她那樣。她穿過王宮前的街道,進了個小巷。
于是,公主聽見了歌聲。曲曲折折的小巷,像一條蜿蜒的小河,歌聲似流水。那歌聲,仿佛是一個孤獨的漢子穿越沙漠,迷失過,然后找到了綠洲。
小巷的出口是寬闊的街道。一群人圍在一起,歌聲的源頭在其中。那個漢子坐在地上,手拔琴弦,口唱歌曲。歌聲像流水,淌入了公主久旱的心田。她的心底有什么在生長——舒展開來,像嫩綠的葉子。
公主聽見了久違的歌聲。還是少女的時候,她就聆聽過同樣的歌聲,唱歌的男子是那么英俊,她不知夢見過多少回。只是,現(xiàn)實里,她再也沒見過唱的那么好、長的那么俊的男子了。她鉆到前邊。歌聲和相貌的組合并不是當年的形象,可是,似乎那么美妙的歌聲確實匹配那么美好的長相。眼前這個歌者立即置換了少女時候的歌者的相貌。唯一相同的是酷似的歌聲,若沒親眼所見,她還誤以為那是早年向往的男子呢。
公主發(fā)現(xiàn),唱歌的男子已雙目失明。這是值得她欣慰的一點。男人是女人的鏡子,只是,這個男人的眼睛反映不出她,她就嚇不走他了。
起初,王后極力反對——地位相差懸殊,卻經(jīng)不住公主的固執(zhí)。公主說,不答應,我永遠不出嫁了。
失明的歌者結束了流浪的生活,他也進了王宮,只是對公主一個人歌唱。大概他想象中娶了美麗的公主,他的歌總是贊美公主的美麗,而且,自編自唱,自然流露。
公主很受用,總感覺丈夫的歌聲唱得她像花兒那樣綻放了。她還隨時記錄他唱出的歌詞、譜子。她的婚房仍然不裝鏡子。歌聲就是她的鏡子。
冬天的晚上,她感受到一次從未有過的高潮。事后,她還偎在他的懷抱里。
失明的丈夫說,我聞到了花開的芬芳。
她說,這是個奇跡之夜,我們未來的孩子在我的身體里開始唱歌了。
春暖花開。王后要公主見一位遠方的貴客。那是王后從鄰國請來的一位醫(yī)生,專治眼病,技術高超,無數(shù)盲人經(jīng)他治療都重見光明。
公主說,還是趕緊打發(fā)眼醫(yī)回去吧。
王后說,你怎么不想讓你的丈夫重見光明呢?
公主說,想是想,可我害怕——我擔心。
王后無奈公主的固執(zhí),只得派人悄悄地護送眼醫(yī)回國。
那一天,古麗仍坐在土坯屋前的葡萄架下紡羊毛線。一撮羊毛,在她手里,轉眼間就吐出細細勻勻的毛線。
恰巧,微服私訪的國王路過,先是注視古麗的手,視線抬高,落在她的臉上,那目光像一條線,系著花朵一樣的面容不動了。
古麗感到一種芒刺一般的光線,她長長的睫眼一抬,白皙的臉容頓時如初升的陽光注入了白云。紡線的木垞就慢慢地停止了旋轉。
國王回過神來,一笑,就像一陣風一樣刮過,留下一溜兒飛揚的塵土。
古麗想著羊毛線染成不同的顏色,編制出她夢中的掛毯,掛毯的圖案是花卉——玫瑰花。那是她未來的嫁妝。她能夠想象出一個牧羊的男子,像追逐一群白云一樣趕著羊群,在沙漠里。那是她的戀人,隔一個禮
拜,會托人捎來一包羊毛。
牧羊的男子捎來話:等你織出了美麗的掛毯,我們就永遠在一起生活了。
烈日當頭,一個王宮里的侍衛(wèi)送來一束玫瑰花,還沾著亮晶晶的水珠,說:恭賀恭賀,你被國王看中了。
古麗拒絕接受玫瑰花,說:已經(jīng)有愛我的人給我過玫瑰花了,我不可能兩次接受兩個男人的玫瑰。
侍衛(wèi)說:國王看中的女人,是你的榮幸。
古麗的手里又開始吐毛線,只不過,不那么均勻了。她說:我已打算在掛毯里織玫瑰,我記得愛我的人給我的玫瑰。
侍衛(wèi)說:給你一個選擇,要么愛你的那個羊倌死,要么你織一個掛毯供國王收藏。
古麗選擇了織掛毯。但是,侍衛(wèi)要求,必須織出古麗想象中的那種掛毯——玫瑰花園的圖案。
按照預定的時間,一個月后,古麗編織出了玫瑰掛毯,她無數(shù)次夢中的掛毯。
無風,空氣也熱烘烘。她的眼里,玫瑰掛毯像一道屏障,愛戀的人不會受到傷害。她沒有告訴他。
侍衛(wèi)如期而至,望著玫瑰掛毯,笑容滿面。
古麗說:國王要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
侍衛(wèi)說:當然,可是,你這掛毯上的玫瑰怎么凋謝了?是不是天氣炎熱干燥了?
古麗愣住了。掛毯上的玫瑰已枯萎。仿佛有一雙無形的腳踐踏過一樣。
侍衛(wèi)丟下話:寬限一個月再來取玫瑰掛毯。
古麗日日夜夜捻羊毛線。終于織出了另一張玫瑰掛毯。只是,侍衛(wèi)一出現(xiàn)。掛毯上的玫瑰像遭受強勁的沙暴一樣凋零了。
侍衛(wèi)說:國王胸懷寬闊,就等著玫瑰掛毯了,花兒需要雨露的滋潤嘛,看來,那個羊倌沒有福氣滋潤鮮艷的玫瑰了。
古麗表示從頭再來,她的手又吐出均勻的羊毛線。
侍衛(wèi)笑了,說:你就這樣永遠永遠紡羊毛線吧。
日月在天空中交替出現(xiàn)。那一段日子,月光特別明亮,像雪山融化的水一樣清澈。古麗紡出足夠織一個掛毯的線時,她察覺,手細了,而且,整個身體都在收縮。她見識過蜘蛛,她的手和腳,又纖細又修長。她開始吐絲。嘴里源源不斷地吐出透明的絲線。她僅存一個念頭,就是織出熟悉的玫瑰掛毯。她在蜘蛛網(wǎng)上來回走動,想走上傳說的魔毯。
她終于停下來了,身體已透明。白色的絲線構成了一個天然的掛毯,掛毯上,星星點點的紅色,猶如玫瑰花瓣,是她吐出的血。一陣初冬的寒風,攜帶著沙漠的氣息,卷走了一個蜘蛛輕盈的空殼。
據(jù)說,國王確實收藏了那個掛毯,玫瑰保持著鮮艷的紅色,甚至散發(fā)出花香,已經(jīng)著迷了花香的國王,初春,死在那間存放掛毯的密室里。王宮里的醫(yī)師檢查出國王中毒而亡,可是,國王的臉上凝固著征服的笑容。
作者簡介:謝志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特邀研究員。寧波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副秘書長,鄭州小小說學會副會長。迄今發(fā)表文學作品五百萬字,已出版小說和評論集二十三部。其中小小說二千余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報刊轉載五百余篇,二十余篇入選國內(nèi)大學、中學、小學教材,四十余篇被譯介到英國、法國、美國、日本、俄羅斯、加拿大、波蘭、土耳其、越南、新加坡等國。其中部分作品入選國外大學、小學教材。200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上榜作家。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九十余次獲國家、省、市以上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