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霄 云

胖阿姨在我家做過十幾年的保姆。她離開我家已經(jīng)30多年了，失去了任何音訊，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在人世。住在舊金山的我和住在上海的姐姐，不知為何近日卻同時在念叨著她。

胖阿姨曾經(jīng)管著我們一家三代人的吃、穿、住。她是我們家中運籌帷幄，無所不能的大總管。在那個動蕩的歲月，家里的人出出進進，被關(guān)，挨斗，上干校，下鄉(xiāng)……我們誰都可以離開家，唯獨不能沒有胖阿姨，是她維系了這個家的完整和安寧。我時常回憶起那段時光家庭的曲折經(jīng)歷，每一個人在我的記憶中都是零散的，都有或多或少的缺失和盲區(qū)，然而讓我記憶最完整的居然是胖阿姨。

第一次見到胖阿姨也是我們從北京搬進上海新居的第一天，1965年8月的一天。她那時40來歲，長著一副滿月臉，笑起來就像彌勒佛，特別有感染力。她雖矮胖，但氣力過人，走起路來快步生風。她提起卡車上卸下的行李箱，往右肩上一扛，左手再拎起一個旅行袋，大氣不喘就上了樓。那時是中學生的我抱著一卷行李跟在她身后上氣不接下氣，不由得直咂舌：乖乖，比男人力氣還大！

胖阿姨姓曾，我們都叫她阿姨，省略了姓?？赏膺叺娜烁鶕?jù)她的體型特征，又在阿姨前面加了一個“胖”字。后來她帶大的兩個小侄子為了和親奶奶區(qū)分，就管她叫“胖奶奶”。

胖阿姨是揚州人，15歲就來上海當保姆了，說著一口洋涇浜上海話。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她什么樣的人家都做過，在日本醫(yī)生家做工時還學會了簡單的日語，揚州味兒的東洋話，但嗓音提高了八度，又尖又細的，特好玩兒。

現(xiàn)在的保姆專職帶孩子，燒飯，打掃衛(wèi)生或伺候老人，難得有愿意做兩件以上的家務(wù)事。而我的胖阿姨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在同一天內(nèi)無一疏漏。且從從容容，能吃能睡，心寬體胖。

胖阿姨做的菜一點不比專職的廚師差。她做的走油肉又酥又嫩，她烤出來的蒜香扁魚松脆鮮美，還有肉香汁濃的糖醋大排，離開家后我再沒吃過比她做得更可口的家常菜。我常常模仿著她的手藝燒菜，但口感大不相同。

文革中爸爸坐牢，工資凍結(jié)了，媽媽給她的菜金有嚴格限制，但我們每餐仍從不重樣。只是少了葷，胖阿姨的刀工讓一塊2兩的肉變成了細細的肉絲，或肉末，成了菜里的調(diào)味品。海鮮以便宜的螺絲、小帶魚、小海蟹為主，日子過得也不算差。

胖阿姨除了燒菜還管我吃菜。我那時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之時，喜葷厭素。她總盯著我，要我多吃青菜。碰上好菜多夾了幾筷子，她就會把臉板下來，要我多吃飯少吃菜。后來菜索性越燒越咸，我還只能多吃飯少吃菜。媽媽文革時在鋼廠下放勞動，早晨5點趕公共汽車到寶山，晚上天黑后才回來。胖阿姨總是把好菜為媽媽事先留好，怕我饑不擇食，一掃而光。她自己身先士卒，幾乎每餐吃泡飯、咸菜。我們怕她太客氣，就把肉夾到她碗里，可她又夾回盤子里，說吃肉不舒服。就這樣，體重仍然不減。不知燒菜的油膩會不會通過嗅覺和味覺轉(zhuǎn)換成熱卡，不過肥胖基因的發(fā)現(xiàn)已解釋了喝涼水也長肉的秘密。

那是一個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光有錢買不來食品。糧、油、肉、蛋、魚、豆制品、糖、煙、酒、火柴……名類繁多的票一大把，都掌握在胖阿姨手里。既要通盤計劃一個月的伙食費，又要計劃使用寶貴的票證。就是沒用掉的票，她也不會浪費，想著跟別人交換。

我們兄妹五個，后來又加上配偶和小孩，凡回上海，胖阿姨就要我領(lǐng)著去派出所報臨時戶口，把全國糧票換成上海糧票和油票。我們外出，也得跟胖阿姨要糧票和油票。這些復雜的有中國特色的計劃經(jīng)濟，居然從不錯亂地在不識字的胖阿姨的掌控之中。俗話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不敢說胖阿姨能治大國，但我們家沒一個人比她更清楚票證的使用價值。

有一回，有兩個外地的好朋友來做客。我去她家做客時，她媽媽殺了自家的鴨子招待我。這回人家要來，我求胖阿姨燒頓好菜。她說菜金不能超標，肉票也不夠了。我掏出一塊零花錢，肉票就只好用家里的了。她就買了幾兩豬肉，做了一大盤青菜肉絲粗炒面，我當時別提多窘了。我對朋友那份歉意，一直保留到去年她來美國我請她吃飯時，這是我們分別28年后的第一次見面。我提到了她媽媽燒的醬鴨和在我們家不對等的那盤炒面。當然，過去的寒磣成了今天餐桌上的笑談。

每年的春節(jié)，媽媽總要我們早晨4點起床，跟胖阿姨去小菜場排隊。我總是嘀嘀咕咕，大不了不就是不吃嘛，何苦起早貪黑，站在寒風里排幾個小時的隊？但我又不得違抗。

菜場5點開市，在黑咕隆冬的馬路上老遠就看到燈火通明的興國路菜場，聽到雞鴨嘎嘎的叫聲和鼎沸的人聲。胖阿姨分派我們排不同的隊（肉、魚、雞、青菜、豆腐……各有各的攤頭，收不同的票），她自己拎著好幾個破籃子去找她的保姆朋友，見一個就把籃子放在人家前面。她還真有人緣，一大群保姆都自愿地幫她占位子。當然，根據(jù)對等外交的原則，我的前面也放著她的熟人的籃子。菜場的隊伍除了站著的活人就是地上的籃子了。人們熙熙攘攘，可都遵循著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小心地踢著前邊的空籃子慢慢地往前蹭，亂市上隊伍卻不亂。胖阿姨看看她的籃子在哪一隊快輪到了，就趕過去買那個攤頭的東西。菜場上最活躍的，像魚兒一樣在人海中游來游去的也就算是這幫保姆了，就連最牛的賣菜的都要讓她們幾分，撒潑起來絕不是對手。我站在那兒，凍得直縮脖，搓手，跺腳，時不時翹首遙望隊伍盡頭的攤位。胖阿姨總算來了，手里已經(jīng)拎了一大籃菜，她要我先拎回家，她自己站在我的隊里繼續(xù)排著。我回家倒頭便睡，醒來時阿姨已經(jīng)在殺雞，洗魚，忙年夜飯了。

要不是胖阿姨的社交能力，要不是她一人至少頂五個人的本事，我們那能吃得上豐盛的年夜飯？我始終搞不明白，那個年代為什么買個菜這么勞民？經(jīng)濟搞活以后，才知道告別物質(zhì)貧乏，告別票證有多美好。現(xiàn)在的中國，市場鮮活，食品富足，可人們已經(jīng)怕在家燒年夜飯了。年三十餐館爆滿，晚餐兩撥都訂滿了，很多人不得不把“年夜飯”改成“年中飯”，甚至提前幾天吃年夜飯。離傳統(tǒng)越來越遠了。想想胖阿姨在的光景，是我們真正有“年味兒”的日子。

我們搬到上海的第二年就爆發(fā)了文革。1967年“一月革命”時，父母被造反派抓去批斗，我們兄妹幾人都在外地串聯(lián)。赤衛(wèi)隊和工總司一前一后進駐了我們家，市委大院的警衛(wèi)都擋不住，只有胖阿姨一人在家。她像阿慶嫂般地玲瓏四方，燒水倒茶，以親善外交呼悠著一批批革命群眾。她告訴造反派自己是貧農(nóng)出身，從小到上海討生活，吃盡了苦頭。唯獨她對給日本人當保姆的那段歷史守口如瓶。正因為她的機智的應(yīng)對和善待，讓我們家相安無事地等到了造反派撤出大院。沒多久，造反派掌權(quán)了，康平路市委大院換了新的權(quán)貴，我家被掃地出門。

胖阿姨后來也“鉆營”參加了工總司下屬的“勞動大姐造反兵團”，還當了一個小分隊的隊長呢?！皠趧哟蠼恪笔潜Ｄ返拇~。她們的紅袖章就是用我家的縫紉機砸出來的。勞動大姐隔三岔五輪流在各東家開會，我想東家們都是忍氣吞聲，不得不給革命讓道。兵團發(fā)下來的文件、傳單一大摞，胖隊長和她的姐妹們大字不識幾個，還要我念給她們聽。可她們聚到一起就嘰嘰喳喳，閑話牢騷不斷，哪會有人真在聽？

兵團發(fā)指示，要勞動大姐們造東家的反，揭發(fā)東家的剝削階級思想。后來又號召勞動大姐自動“下崗”，不給走資派當奴仆。有的人家聞聲而動，提前辭退了自家的保姆。這下，勞動大姐全傻了。胖阿姨四處串聯(lián)，號召她的分隊并聯(lián)絡(luò)其他分隊，造兵團的反，堅決不離開東家，不離開上海。胖阿姨求我寫大字報，記得內(nèi)容有：如果不讓我們當保姆，就要落實我們的工作，并且做到同工同酬，云云。這些平日里看起來沒有主心骨的保姆們，團結(jié)一心，同仇敵愾地游行：“誰不讓我們工作，就砸爛他的狗頭！”這一招果然很靈。在有驚無乍地折騰了一番以后，勞動大姐又回到了原點，原來那份“受剝削”的工作還是很值得珍惜的。

我必須提及的是胖阿姨在我家從沒造過反。爸爸在外邊挨斗的日子里，連我都對爸爸態(tài)度生硬，不跟爸爸說話，不給爸爸盛飯，以示自己的革命姿態(tài)。爸爸對我的淺薄很不以為然，他對我瞪眼，但從沒說過我什么。倒是胖阿姨氣得罵我沒良心。她不僅在家里熱飯熱菜地照顧著爸爸，鼓勵爸爸多吃，挺住，還在外邊熱心地打探消息。盡管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打探到哪家男主人抓走了，哪家女主人放出來了。但她的情報并沒有幫助預測到我家的厄運，爸爸最終還是被四人幫投入了大獄。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當了逍遙派，整天無所事事。因為自己出身一下子從“紅”到“黑”，說話也沒了底氣，就總在家憋悶著。那段日子荒了學業(yè)，連小說也禁了，我索性跟胖阿姨學打毛線，踩縫紉機，納鞋底，縫被子，包餛飩，搟餃子皮等家務(wù)活兒，也算成就了一個日后的女人。而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比胖阿姨織的絨線衣的花樣更多，更漂亮。

那時候，胖阿姨也閑來無事，總喜歡管著我。同學來家找我，她總湊上來聽我們講話。她對男生的打量常常過于仔細，人家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打聽人家的底細，還要議論哪個男生看起來不錯，哪個男生最好當心著點兒，好像人家會來相親。我好煩她的小市民心理。

胖阿姨有求于我的便是幫她寫家信，她說一句我寫一句。可她跟老頭子很少有貼心話要說，無非是寄去的錢或物如何分配。她要我隨意發(fā)揮，多寫一點。她總說我嫂子們回來時幫她寫的信好，她們會寫很多愜意的家常話?？晌夷菚r只不過是個中學生，腦子里沒有婆婆媽媽的事情，讓我給她寫家信簡直比寫作文還難。

文革時爸爸的工資凍結(jié)了，只發(fā)60元，但媽媽從沒拖欠胖阿姨的工錢。胖阿姨每月掙30元，寄回家20元。每次她都要讓我在匯款單上的小框框里密密麻麻地寫上一堆話，省下寄信的8分郵票。過年回家她會給老公、兒子、女兒，后來又是孫子、外孫一個不落地帶上她親手做的衣服、鞋或布料。而她自己穿的永遠是幾乎褪了色的藏青中式大襟衫。

胖阿姨15歲來上海當保姆，后來回老家成婚。在她如愿地生了一雙兒女以后，還沒等孩子學會走路就又出來做工了。幾十年來都是胖阿姨主外，她老頭兒主內(nèi)。胖阿姨是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老頭兒得肺結(jié)核很多年，家里的田也荒了，兒子長大以后沒等初中畢業(yè)就攬下了農(nóng)活。胖阿姨的老公和兒子都曾來過我家。他老公很少說話，不停地抽煙、咳嗽。只聽到胖阿姨像訓兒子般地訓導他不要跟什么人來往，花錢要在刀刃上……到底是掙錢的氣粗，嗟來之食不好吃啊。而胖阿姨非常喜歡他兒子，輪到跟兒子“開春”說話時就像開春的花兒般喜盈盈地，語調(diào)充滿了母性的溫情。

我逍遙了近一年，實在不甘心如此荒廢青春年華，就和幾個同學到江蘇農(nóng)村去種水稻，摘棉花，挑大糞……為的是鍛煉吃苦耐勞的毅力，為到邊遠的地區(qū)去當真農(nóng)民做準備。媽媽和胖阿姨都說我腦子發(fā)昏。胖阿姨認為我什么都干不來，肯定養(yǎng)不活自己，根本不相信我真的會離開家。

1968年的8月我真的離開了家，而且是到海拔三千米的青海藏族農(nóng)牧區(qū)插隊。離家那天我怕和媽媽告別時會忍不住掉淚，只讓媽媽送我到公共汽車站，姐姐和胖阿姨陪我到火車站。我們扛著一個大柳條箱和裝著被褥的、父母在戰(zhàn)爭期間用過的馬褡到了北站，我當時熱情滿懷，跑前跑后，招呼著同伴們?；疖嚲鸵獑恿?，我笑嘻嘻地和姐姐，胖阿姨道別。誰知胖阿姨已是淚流滿面，鼻子一抽一抽地，哭得泣不成聲：“你這個小鬼頭，這下要吃苦頭了。受不了就趕快回來，不要逞強……”我真沒想到平時那么不聽她的話的我居然會讓她如此不舍。我摟著她圓圓的肩膀，說：“放心吧，我會活得好好的?！逼养Q響了，火車滑動了，我隔著窗子看著胖阿姨不住地用手背擦著眼淚，讓我心頭不禁酸楚起來。那一幕在我的眼前恍如昨日。

脫胎換骨式的農(nóng)村生活沒有把我打垮。我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1970年的春節(jié)，我還背著生產(chǎn)隊發(fā)的一堆羊毛和一張羊皮回上海探親。我先是趕著毛驢車從我們村顛到縣城，再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西寧，然后轉(zhuǎn)火車三天三夜到了上海。

當我興沖沖地進了家門，卻被曾經(jīng)為我的離去痛哭流涕的胖阿姨擋在了屋外。她皺著鼻子，嫌我渾身的羊騷氣，把我的旅行袋扔到了后院，要我把一身油黑發(fā)亮的外衣、棉鞋脫下來，才準我進屋。她一陣風似地出了家門，到老虎灶挑了兩大桶開水，倒在浴缸里，讓我好好洗個澡。我跳進浴缸把兩年的污垢搓了個凈。胖阿姨又用開水燙我的內(nèi)衣內(nèi)褲，那些嗜飽了我血的肥胖的虱子被燙得一個個從衣縫里逃了出來，在燙水里掙扎了一陣就全死了，真解恨。

洗完澡，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排骨面在餐桌上等著我。我一邊西里呼嚕地吮著面湯，一邊樂滋滋地問胖阿姨媽媽幾點從工廠下班。胖阿姨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告訴我，媽媽收到通知，爸爸在北京關(guān)押期間得了肺癌，就和姐姐趕到北京去了。我愣住了，爸爸被抓三年了沒任何信息，獲得的第一個消息竟然是……我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眼淚撲簌簌地全滴在了碗里，我傷心地一口也吃不下了?！皨寢尀槭裁床坏任乙黄鹑?？”我哭喊著。如同掉進了隆冬的冰窟窿，回家時的興奮和熱情頓時凝固了。胖阿姨也跟著我抹淚：“不知你爸爸躲不躲得過今年……”

林彪事件過后的第二年，我終于得以進京探視爸爸，才知道他在關(guān)押后一年就患了肺結(jié)核，咯血，而被誤診為肺癌。后來經(jīng)周總理批準，爸爸被轉(zhuǎn)到上海，關(guān)押在上海第二結(jié)核病院。我那時也回到了上海讀大學，每周可到醫(yī)院探視爸爸一次。政治氣候逐漸松動以后，我們可以在探視爸爸時帶去家里燒好的菜肴和營養(yǎng)品。這下胖阿姨可高興了，她總是將精心烹飪的魚、肉、小炒、雞湯分裝在各個菜格子里。她再三囑咐我告訴護士哪個菜格要隔水蒸，哪個菜格可直接在煤氣上小火燒，哪個菜要當天吃，哪個菜可以放在后幾天吃。每次從醫(yī)院回來我會轉(zhuǎn)達爸爸對胖阿姨的謝意。胖阿姨總有一堆問題等著我，爸爸愛吃哪個菜啦，飯量有多少啦，人有沒有胖一點啦，氣色好不好啦……我盡量詳細地“匯報”，讓她開心，有成就感。

我也把爸爸換洗的衣服帶回來交給胖阿姨洗。爸爸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就自己洗襯衣襯褲，可胖阿姨不高興了，好像沒充分發(fā)揮她的長處。我跟她說，爸爸現(xiàn)在是犯人，很多事都是自己做的，我們?nèi)ニ疾蛔屛覀儎邮?，你就不必太操心了?/p>

爸爸特別喜歡穿胖阿姨做的絲棉的棉襖棉褲，又軟又輕，幫助爸爸度過了囚禁中的幾個寒冬。其實我們?nèi)即┻^胖阿姨做的中式棉襖?？粗斈辍叭腋！闭掌蠌母改傅絻簩O都穿著那種立領(lǐng)，肩袖無接縫，對襟，盤紐的男女無別的中裝，十分好笑。

我回上海讀大學的時候，家里多了兩個哥哥的兒子。在我看來她帶孩子一點兒不難：她在后院洗衣服，剝毛豆，小侄子們就坐在小板凳上聽她講故事或看畫書。她在廚房做飯，就把小侄子關(guān)在屋里，等著香噴噴的飯。胖阿姨哄孩子睡午覺時，常常是拍著小孩，嘴里哼哼唧唧。結(jié)果常常把自己先哄睡著了，兩個小孩還在她懷里拱來拱去，踢來踢去，玩著玩著迷糊了才睡倒的。

兩個小侄子晚上分別跟我媽媽和胖阿姨睡。大人總是對自己親手帶的孩子更偏愛些。胖阿姨有時會給跟她睡的小侄子喂飯時多加一個荷包蛋，晚上塞給他糖果餅干，要他不要聲張。連我不?；丶业娜硕甲驳叫≈蹲幼炖锖?，看到有人進屋就用手捂嘴。孩子不懂事，小小年紀就學著躲躲閃閃，讓媽媽和我們都很擔心。但我們的提醒改變不了沒有文化的胖阿姨。這也沒辦法，保姆只能幫著養(yǎng)育，教育要靠父母。好在他們上學時都回到了父母身邊，受到很好的教育。

我大學畢業(yè)后又去青海了。三年后當我回上海時，胖阿姨已經(jīng)回鎮(zhèn)江老家了。聽說她得了眩暈癥，有過幾次突然的昏厥。有一次她頭磕在桌角上，眼角充血，半邊臉烏青淤腫。到醫(yī)院做了腦電圖、超聲波等檢查也沒查出病來，唯有血壓偏高些。估計是腦血管動脈粥樣硬化、狹窄而引起一過性的腦缺血。媽媽很擔心如果家里沒人時出了意外，無法向她外地的親人交代，就請她兒子來上海商談。后來胖阿姨就回鄉(xiāng)下和家人一起生活了，走時媽媽給了她幾個月的工錢。那時胖阿姨估計快60歲了。

胖阿姨走后，家里來了一位看起來比胖阿姨還老的保姆，手腳遠不如胖阿姨麻利，思維和語言也很遲鈍。媽媽說什么都得教她，累死了，還不如自己干。以后像走馬燈似的又換過幾茬，沒人能和胖阿姨比。全家人時常提起胖阿姨，沒有胖阿姨這個家似乎轉(zhuǎn)不動了。

當胖阿姨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了的一天，她提著一大籃鮮活亂動的小螃蟹，突然出現(xiàn)在我在曹陽新村的小屋。我激動得什么似的，趕緊把她拉進來，撳在我的那個一坐下去就站不起來的舊沙發(fā)椅上。她說她剛從鄉(xiāng)下來，住在表姐家，想來看看我和我的小女兒。我倆你一句我一句搶著問各自想知道的事情。胖阿姨說她家里情況都好，她也很少犯病了。后來我安排她到我工作的醫(yī)院做了一次常規(guī)檢查，開了一些藥給她。

以后我再也沒見過胖阿姨。我整日忙忙碌碌，又要讀研究生，又要帶孩子，自顧不暇。再后來又出國了。若干年后，姐姐從別人那里聽到胖阿姨在鄉(xiāng)下過得并不愉快。老公本來有肺病不能下地干活也罷，可是既抽煙又賭博成癮。胖阿姨辛辛苦苦在外掙錢養(yǎng)家不說，看到老公如此心里更苦。她一氣之下又回到上海，聽說又去幫人看孩子了。

胖阿姨從15歲就來上海了。她的家是她一輩子奉獻和心靈的寄托，卻難以成為她的真實的家。我想胖阿姨早已屬于這個城市了，生活在別人的屋檐下也許對她來說更真實，更踏實。我不知道她最終的歸宿是哪里。多少年過去了，想到她，我仍會深深地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