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首創(chuàng)“反思平衡”一詞,并把這一方法提高到哲學論證的核心地位,他的全部理論都是這一方法的深度例示。反思平衡分為狹義反思平衡和廣義反思平衡,前者僅指在一套信念系統(tǒng)內(nèi)部達到一致,廣義反思平衡則要在多套信念系統(tǒng)之間達到一致。羅爾斯從《正義論》到《政治自由主義》的思想演進例示了廣義反思平衡是由一系列的反思過程組成,每一個新的思考點的引入都可能打破前一段的平衡關系,成為新一輪反思平衡的撬動點,并帶動著反思過程往更廣闊的背景理論里延伸,然后在更深或更抽象的層面又獲致一個全新的平衡點,這個平衡點再一次等待著被新的反思點打破。每一段反思過程的平衡點都可能是一個建構性的成果,其標志性特征就是被抽象或提煉出來的新概念。
羅爾斯;方法論;反思平衡
B712.5A009406
一、 撬動點、反思過程和平衡點
美國政治哲學家、倫理學家約翰·羅爾斯的作品,既是理論的范例,又是方法的范例。他首創(chuàng)“反思平衡”一詞,并把這一方法提高到哲學論證的核心地位。他用反思平衡來建構其正義理論,反過來其理論又成為其方法的深度和高度展示。羅爾斯之后,反思平衡成為一種方法上的顯學,但論者們更多的是對反思平衡法進行總結和應用范圍的拓展,具體運用過程的奧妙則鮮有涉及。方法論上的一些大規(guī)則或是可以總結的,但每個人在應用的時候,其火候、精妙處卻千差萬別,可以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跟許多思考方法一樣,反思平衡可被運用來促進思考能力,而其特殊之處在于,反思平衡法應用得怎樣又可以作為思考能力如何的觀察指標,從這個角度來說,反思平衡就是一種能力,它隨著思考能力的提高而增進。那些用來評估思考能力的要素都可以用來評估反思平衡,比如廣度、深度、精度、清晰度、敏銳度、圓熟度與健全的均衡。在各種意義上,羅爾斯本人對反思平衡法的運用都值得揣摩,它可以作為反思平衡具體運用的標本甚至范式。本文意圖對這個范式進行細致的解剖,難點在于:每個人具體的思考過程不可還原,亦不可描述。甚至羅爾斯本人亦無法還原他自己的反思平衡過程,在最好情況下,本文所能做的亦只是一種模擬。
反思,即再次思考或反復思考。平衡,即道德直覺、道德原則和背景理論之間處于融貫一致和互相支持的狀態(tài),或者說,各套信念系統(tǒng)在各個層級處于一致狀態(tài)。反思平衡分為狹義反思平衡和廣義反思平衡,前者僅指在一套信念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各個層級達到一致,廣義反思平衡則要在多套信念系統(tǒng)的各個層級和各層構面達到一致。廣義反思平衡無疑是更有難度和更為有效的方法,也正是羅爾斯所使用的方法。羅爾斯始終在多套信念系統(tǒng)之間來回反復比較,比如兩條正義原則與效益主義、直覺主義、至善主義等的比較,每一種主義都代表著一套信念系統(tǒng)。不管是狹義反思平衡還是廣義反思平衡,都包括三個要素,即反思撬動點、反思過程和暫時平衡點。反思過程是無止境的,它由一系列的反思點-平衡點-新的反思點-新的平衡點……組成。動態(tài)才是常態(tài),平衡都是相對和暫時的。反思過程每一階段的開啟都有一個“當頭棒喝”似的反思撬動點,亦即那些要么違背道德直覺、要么違背道德原則的道德困惑、困境或悖論出現(xiàn)了,而該道德直覺或道德原則又是此前被篤信與遵守的,或數(shù)次被驗證過、從未受到過挑戰(zhàn)的。撬動點一旦啟動,處于困惑中的個人會進行二次思考或反復思考:曾經(jīng)可靠的直覺怎么不可靠了,曾經(jīng)以為自明的原則怎么會如此違背直覺?是直覺的問題,還是原則的問題?需要修改直覺以適應原則,還是需要修改原則以適應直覺?還是都做出修改,以使二者互相支持?在反復來回的思考過程中,道德直覺、道德原則和背景理論處于動態(tài)的相互檢選和相互構建的過程中,最后可望出現(xiàn)一個平衡點,信念系統(tǒng)在縱向的各個層級和橫向的各層構面都出現(xiàn)了相互協(xié)調(diào)和支持,由此達到一個暫時的平衡狀態(tài),直到被下一個反思撬動點打破,又開啟新一輪思考。所以羅爾斯說,道德哲學的性質(zhì)是蘇格拉底式的。答案在無盡對話中展開、顯明、否定、重新開始,其實亦似黑格爾辯證法的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劉娟:反思平衡:羅爾斯政治哲學的方法問題
二、 效益主義與契約論
羅爾斯曾經(jīng)是效益主義的支持者,他寫過相關文章對效益主義進行闡釋和發(fā)揮。但效益主義對個人權利的忽視嚴重違背了直覺,并成為羅爾斯的反思撬動點。羅爾斯說:“效益主義沒有嚴肅對待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雹贘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4; p.23.效益主義的一個顯著特色就在于它不在乎效益總額如何在個人之間進行分配,對它而言,正確的分配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達到效益總額的最大化。因此,“原則上沒有理由認為某些人的較大利益不能補償另一些人的較少損失,或更嚴重些,沒有理由認為許多人分享的較大利益就不能補償對一部分人自由的侵犯?!雹谝虼耍б嬷髁x對效益最大化的追求可能會帶來兩個嚴重的后果,一是嚴重的貧富懸殊,二是以社會整體利益之名侵犯少數(shù)人的權利。
直覺告訴我們,每個人的核心權利都是他人和社會不能侵犯的,效益主義則允許以社會總效益為理由要求個人做出犧牲。此處,效益主義的道德原則與我們根深蒂固的道德直覺發(fā)生了沖突。問題在于,是直覺錯了,還是原則錯了?在廣義反思平衡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此處有必要引進關于人的理論來權衡對錯。羅爾斯引進的關于人的理論有兩種,《正義論》中是康德式道德人,《正義論》之后是政治人。前者擁有幸福人生觀和正義感的能力,后者特指憲政民主體制下的公民。效益主義貌似沒有預設人的理論,但它關注的是整體的人,或者說,它關注的是人們,不是個人,它用人們模糊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分界,個人在人們之中消失了。因此,效益主義實質(zhì)上也預設了一種關于人的理論,而且這種理論更多體現(xiàn)在否定性維度上,而不是肯定性維度上,亦即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其實是模糊的,個人可以消融在人們中,并被人們所抹平。羅爾斯關于人的理論里不管是道德人還是政治人,都著眼于個體,效益主義關于人的理論則聚焦在整體上。如果還要在進一步的反思平衡中引進社會穩(wěn)定性和心理學理論的話,我們需要考察哪種關于人的理論更容易增進社會穩(wěn)定和積極的心理穩(wěn)定?答案無疑是羅爾斯關于人的理論,它能增進和鞏固人的自尊,維護人的自主,能更清晰界定個人自由和責任,由一個個具有心理正效應的人組成的社會因而更具有穩(wěn)定性。相反,個人不重要、人們更重要的理論,削弱人的自尊,瓦解自主意識,自由和責任失去界定基礎,個人很難產(chǎn)生自我心理支持,社會穩(wěn)定性的基礎,如果有的話,也是虛弱的。社群主義者指責羅爾斯個人主義的預設,個人主義有很多種解釋,不管關于人的理論預設是什么,還有必要在更廣闊的社會背景理論里進行反思平衡,這方面正是羅爾斯已經(jīng)做的,卻是社群主義者有待去做的。
在廣義的反思平衡中,羅爾斯認為個人權利先于社會整體利益的道德直覺是更加合理的,而效益主義與這一直覺沖突了,那么此處需要修正的就是效益主義的道德原則,而不是個人權利不可侵犯的道德直覺。由此,開啟了羅爾斯尋找更合理的道德原則對效益主義進行替代的過程,這一原則必須符合我們關于個人權利不可侵犯的道德直覺,因此,契約論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在羅爾斯的視野里。傳統(tǒng)契約論的基礎是自然法理論和天賦人權論,契約論實質(zhì)是一種更符合直覺的個人權利論。在這一階段的反思平衡中,效益主義違背直覺成為反思撬動點,在廣義的反思平衡過程中羅爾斯引進了關于社會和個人的理論,并最終獲致一個暫時平衡點,即契約論,它符合直覺,而且它與更廣闊的背景理論可以起到互相支持的效果。
三、 自然狀態(tài)與原初狀態(tài)
在羅爾斯之前,曾經(jīng)擁有輝煌傳統(tǒng)的社會契約論已低迷了很長時期,衰落的關鍵來自于休謨對契約論前提的虛擬性做出的打擊。他認為,契約論雖然立足于理性,卻無法用理性證明為什么自利的個人可以在第一次社會契約簽訂之前就相信所有的人都會履行契約,而且契約論沒法證明一次訂立的社會契約能夠傳諸后世而有效。所以,事實上根本沒有什么社會契約,政治規(guī)則和法律規(guī)則只是經(jīng)驗和習俗的結果而已,而習俗或傳統(tǒng)是沒有理性可言的,這些規(guī)則如果符合人們的愛好和利益,那就能夠穩(wěn)定下來。也就是說,契約行為要么是真實的,要么是虛假的。如果是真實的,那么它必須要面對休謨提出的反對:自己祖先的承諾并不能約束自己。如果是虛假的,那么一個假設的契約根本不具備社會約束力。
效益主義因與直覺沖突而被羅爾斯揚棄,羅爾斯選擇了契約論作為效益主義的可行替代。契約論雖更符合個人權利直覺,但契約虛擬性則儼然是該理論的一個短板。如果歷史上就沒有發(fā)生過并且不可能實際發(fā)生社會契約行為,那么再強的直覺都需要修改。羅爾斯對這個問題的處理簡潔到令人吃驚并令人生發(fā)疑問,羅爾斯之前的思想家們是否把契約虛擬性想象得過于嚴重了,以至于如此輕易就把契約論拋棄了?有些契約論者在真實和虛擬之間猶豫,羅爾斯直接說它就是假設的。既然是假設的,就沒有約束力,它的意義何在?羅爾斯建議大家把契約論看成一種思維試驗,其意義在于有助于思維的自我澄清,也就是說,為了方向的明確性,契約裝置對思維進行了必要的限制和引導,類似于自然科學的可控試驗。羅爾斯真正要做的就是,把契約論作為一個設計環(huán)節(jié),為的是從中推導出更具體的道德原則,該原則既要符合直覺,又要接受各個層級的背景理論的檢驗。
還有一個問題是,傳統(tǒng)社會契約論之契約行為大多發(fā)生在社會基本結構既定的背景下,也就是說,大家是在一個已經(jīng)被基本結構決定了的契約環(huán)境下締結契約。直覺告訴我們,如果基本結構有失公平,那么契約環(huán)境就不公平,在一個不公平的環(huán)境下締結的契約也就不公平,這個不公平的結果勢必會損害到部分人的權利。這樣,契約論作為看似捍衛(wèi)權利直覺的裝置,其設置稍有偏差,其結果就會差強人意,甚至背離本意。這時候,為了最大限度發(fā)揮契約原則與權利直覺之間的貼合效果,有必要對作為思維工具的契約裝置做更為精確的改進。所以,羅爾斯說他所使用的契約論是對“傳統(tǒng)社會契約論的總結和更高層次的抽象”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社會基本結構不再是契約行為的發(fā)生前提,而是發(fā)生結果,締約諸方所簽訂的契約就是用來規(guī)范社會基本結構的。此處反思平衡的結果不是放棄契約論原則,而是對契約裝置進行改進,以期最大限度發(fā)揮契約論符合直覺的那一面,也就是要確保契約環(huán)境的公平性,由此推導出的正義原則才是純粹程序正義的結果,并能真正公平捍衛(wèi)每個個體的權利。
羅爾斯的改進就是把傳統(tǒng)契約論的自然狀態(tài)改造成了以無知之幕為典型特征的原初狀態(tài)。無知之幕把個人性特征完全屏蔽掉,連帶著屏蔽掉的就是一系列的先天和后天運氣。運氣顯然無關公正,把它過濾掉后,契約裝置才能更貼合直覺。于是,原初狀態(tài)中的各方在選擇正義原則的時候沒有人處在更有利的談判位置,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委托方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身份。事實上,每一方在選擇正義原則的時候就是替所有人在選擇。把自然狀態(tài)改裝成原初狀態(tài)后,羅爾斯理想中的純粹程序正義之程序就設置完成,從此程序?qū)С龅娜魏卧瓌t都是正義原則。
在這一段思考過程中,反思撬動點是契約環(huán)境的不公平會導致不公平契約,有悖契約設置初衷,但它不是契約論所蘊含的道理原則與道德直覺的不吻合,所以只需要做一些技術性的改進即可獲得平衡點,此平衡點即原初狀態(tài)。各方在原初狀態(tài)中一致選擇的原則還需要接受成熟道德判斷的檢驗,亦即我們還要回過頭再次驗證,選出的道德原則是否符合道德直覺。如果不符合,就需要從兩端開始進行修正,有時修改道德判斷,使其符合原初狀態(tài)推導出來的原則。有時修改原初狀態(tài)的設置,使其推導出的原則更符合直覺。因此,原初狀態(tài)的設置本身就是高度反思平衡的。
四、 正義原則與穩(wěn)定性
按照羅爾斯對純粹程序正義的規(guī)定,各方在原初狀態(tài)下一致選擇的原則即是正義原則。羅爾斯認為,兩條正義原則最終會在競選名單中勝出。這只是對兩條正義原則的證明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兩條正義原則還需要能通過穩(wěn)定性證明。如果在兩條正義原則規(guī)導的社會基本結構下成長起來的公民具備穩(wěn)定的正義感,則證明完成。在這一階段的反思平衡中,羅爾斯再次把反思的視域拓展得更廣。我們有許多關于社會正義的信念系統(tǒng),這些信念系統(tǒng)可能都能在自身內(nèi)部自圓其說,在其劃定的立場內(nèi)道德直覺、道德原則和相關理論能夠自洽。那么各套信念系統(tǒng)之間的比較就還需要進一步往更廣闊的背景理論里延伸,比較的首要點即是該套正義理論規(guī)范下的社會是否具備基于理性的穩(wěn)定性。
羅爾斯先是證明了在兩個正義原則規(guī)導的良序社會下,人們更容易形成有效的社會正義感。但這還不是證明的完成。如果形成的正義感與人們的幸福觀是沖突的,那么人們?yōu)榱苏x就需要犧牲幸福,這對一般人要求太高,超過了心理承受限度。所以羅爾斯還需要證明正義感與幸福觀是一致的。為了證明這一點,羅爾斯訴諸康德哲學的道德主體的觀念,表明正義的行為即是我們作為自由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的本質(zhì)實現(xiàn)的行為,按照正義原則行動的欲望和我們將自己的本性表達為自由平等的道德主體的欲望是同一個欲望,對正義原則的選擇表達了人們作為自由平等的理性人的本質(zhì),按照正義原則去行動就是康德意義上的自主行動。
可以看到,如果羅爾斯的穩(wěn)定性證明要成立,需要一個太強的假定,即每個人都認同自我為康德式道德主體,認為實踐正義就是成為道德自主的人,而道德自主是每個道德人的最高追求,自主行動就是最高的幸福。這顯然是個沒有根基的假定。誠如弗里曼所言:“自由主義的托馬斯主義者并不認為這兩種愿望是一樣的。正義感是服從上帝自然法的愿望,而不是表達我們作為這種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的本性的愿望。自主不僅不是一種內(nèi)在的好,而且這樣想就是人類理性的狂妄,因為它拒絕承認道德的神圣源泉?!盨amuel Freeman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Rawl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9.
兩條正義原則捍衛(wèi)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而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必然導致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多元。這意味著,多元主義是兩條正義原則所規(guī)導社會的必然特征。效益主義、至善主義、懷疑主義和各種宗教理論都會有自己的信徒。正義與幸福的一致性證明只對康德信徒成立,對其他學說的信徒并不成立,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信徒就不會支持兩條正義原則所規(guī)導的社會制度,只是他們支持的理由各不相同。如果強行要把這種支持的理由統(tǒng)一在康德哲學門下,反而有可能損害那些持非康德主義者的自尊,甚至削弱他們對正義制度的忠誠和支持,進而削弱社會穩(wěn)定性,而且還會與兩個正義原則捍衛(wèi)的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產(chǎn)生沖突。
在這一階段的反思平衡中,反思撬動點是正義與幸福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選擇踐行正義原則就會遭遇來自自身的巨大挑戰(zhàn),有可能超越個人的心理承受力,從而由兩個正義原則所規(guī)導的社會就無法從內(nèi)部滋生穩(wěn)定性。羅爾斯試圖把平衡點落腳在康德式道德人身上,作為康德式道德主體,自主即是自由,從而正義即是幸福。這一平衡點被兩個正義原則所捍衛(wèi)的良心自由、思想自由所必然導致的合理多元主義所打破。羅爾斯還需要重新尋找平衡點。
五、 一致性證明與重疊共識
穩(wěn)定性證明的要害在于一致性證明,羅爾斯把一致性證明的支點落在了康德式道德主體上,但合理多元主義意味著并不是每個人都會視自己為道德主體。非康德主義者可以遵守兩條正義原則,但并不認為這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的道德本質(zhì),而只是基于另外的世界觀人生觀的立場而遵守。于是,合理多元主義的事實成為羅爾斯新一輪反思平衡的撬動點。
穩(wěn)定性證明出現(xiàn)的問題歸根結底是康德主義的道德原則與合理多元主義的直覺沖突了。羅爾斯在進行穩(wěn)定性證明的時候,對于自由思想所必然導致的觀點分化預估不足,而自由思想正是兩條正義原則所捍衛(wèi)的。所以,如果兩條正義原則合理,那么合理多元主義就是必然的。合理多元主義的引入,進一步拓展了需要平衡的各個層級的信念,它直接意味著不能把康德式道德原則作為證明的普遍法則,在康德哲學背景下,一致性證明作為狹義的反思平衡也許是成立的,但在拓展至合理多元主義的廣義反思平衡中,一致性證明帶來的平衡就被打破了。這個時候的問題就變成了,被兩條正義原則所規(guī)導的社會必然是一個合理多元主義的社會,而在一個被合理多元主義所深刻分化的社會,一致性證明已無可能,那穩(wěn)定如何可能?
反思平衡作為一個動態(tài)過程,是隨著一個個反思因素的引入而逐漸延伸和拓展的。羅爾斯一開始是要證明兩條正義原則,隨之需要證明兩條正義原則所規(guī)導的社會具備穩(wěn)定性,又在證明穩(wěn)定性的時候,進一步考慮到了合理多元主義。如果不去考慮社會穩(wěn)定性,合理多元主義就不會進入反思視域。合理多元主義可以包含康德哲學,但康德哲學不包含合理多元主義。穩(wěn)定性證明要成立,需要跳出康德哲學,在合理多元主義背景下來證立。也就是說,兩條正義原則如果是某種道德哲學內(nèi)部的反思平衡,那么它不可能被另外的道德哲學接受。但如果兩條正義原則無論其來源還是證立均獨立于任何道德或宗教學說,那么它就依然有可能獲得各個合理的整全性學說的支持,盡管支持的理由各不相同。思考至此,羅爾斯意識到不管是以康德哲學為基礎還是以別的道德哲學為基礎的整全性自由主義已無可能,但獨立于任何整全性學說并獲得各整全性學說支持的正義觀依然有可能,因此羅爾斯引入了一個新的概念“政治自由主義”。
羅爾斯說:“政治自由主義追求一種政治正義觀,我們希望這一觀念在由其規(guī)導的社會中能得到合理的宗教、哲學和道德學說的重疊共識的支持。”Joh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0.重疊共識是對合理多元主義的反應和相應地對一致性證明的替代,它的成立依賴于這樣一種假設,即持不同整全性學說的公民仍然能夠從他們的特殊的整全性學說的理由出發(fā)認可獨立的政治正義觀。這種政治正義觀并不是所有整全性學說的最大公約數(shù),如果是這樣的話,它就不可能是獨立的。相反,政治正義觀根本不需要考慮整全性學說的前提、原則和基礎,它只需要從隱含在民主政治的公共文化中、并被所有公民共享的觀念里吸收源泉。
在理想的重疊共識中,每一個公民都從自己捍衛(wèi)的整全性學說出發(fā)來接受政治正義觀,他們既肯定自己的整全性觀念,又肯定作為重疊共識核心的政治正義觀,兩條正義原則只是政治正義觀的一種。重疊共識構成了社會統(tǒng)一和穩(wěn)定的基礎,在合理多元主義的事實下,良序社會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就源自各種合理的整全性學說的重疊共識。在這一階段的反思平衡中,反思撬動點是合理多元主義導致一致性證明的崩潰,平衡點則是對政治正義觀的重疊共識。至此,羅爾斯的一系列反思平衡最終推動他從《正義論》走到了《政治自由主義》。
六、 結語
在羅爾斯所例示的這一系列反思平衡過程中,可以見出,每一個新的思考點的引入都可能打破前一段的平衡關系,成為新一輪反思平衡的撬動點,并帶動著反思過程往更廣闊的背景理論里延伸,然后在更深或更抽象的層面又獲致一個全新的平衡點,這個平衡點再一次等待著被新的反思點打破。每一段反思過程的平衡點都可能是一個建構性的成果,其標志性特征就是被抽象或提煉出來的新概念。但這種建構性又不是純粹理智主義的,因為在反思的過程中,直覺和生活經(jīng)驗始終作為反思的一端在發(fā)揮著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反思平衡亦屬于思想自由的一部分,思想自由必然導致多元主義,反思平衡同樣。所以反思平衡并不必然帶來共識或擴大共識范圍。既如此,反思平衡的意義又在哪里?對個人來說,反思平衡不僅是思考方法之一種,而且是思考能力的體現(xiàn),它不僅有助于思想的深化和拓展,而且能夠使個人對自我和世界保持合理懷疑態(tài)度,使各人由其人生觀所界定的自我世界能夠更具備開放性和可塑性。對個人與他者的關系來說,多元主義更加強了反思平衡作為一種思考和論證方法的必要性,既然合理不是唯一的,就有必要在多套信念之間反復比較,它也是寬容原則在思考方法上的體現(xiàn),有助于增進互動、開放和接納的過程,它預設了至少愿意去理解他者的態(tài)度,即使可能最終達不成共識,但至少有共識的邏輯可能性,并且劃定了多元觀點之間尊重的邊界。如果理論的不可通約性可能導致智識上的相對主義,那么反思平衡則使多元觀點之間的比較和評估成為可能,譬如我們可以在寬度、廣度和深度上去比較各個觀點平衡的諸要素,最終,我們可以在合理度上去比較,多元主義并不意味著多元觀點同等合理,它意味著合理有無限多個層級,有的觀點比別的觀點更合理一點。反思平衡即是往合理的無限個層級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American political philosopher John Rawls was the first to put forward the term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 and made it an influential method of philosophical argument. All of his theories are the best representations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 There are two types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narrow equilibrium and wide equilibrium. Narrow equilibrium aims to produce coherence within a set of belief system while wide reflective equilibrium seeks to achieve mutual supports among several sets of belief systems. Wide reflective equilibrium involves a series of reflection processes, as represented by Rawls theory development from A Theory of Justice to Political Liberalism. Every new point, when introduced, would break the tillnow balances of thoughts and motivate the start of another reflection within wider and deeper background theories till it achieves a new balance in a more abstract level, which was always ready for another break by new points introduced. Every point of balance within the reflection processes would be a constructive result highly represented by new concepts that are refined and abstracted.
John Rawls;methodology;reflective equilibri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