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年,一切都在退化,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自然規(guī)律,無法抗拒,不能再像過去一些唱高調的人那樣,說些人定勝天之類的大話。應該保持心態(tài)平和,一切順應自然,力所能及做些舒心的事,反可延年益壽。
近幾年來,仍然雜務纏身。主要精力則集中在三部書上——《全唐五代詩》、《宋人軼事匯編》、《文心雕龍解析》?!度莆宕姟返某跏⑻撇糠趾汀端稳溯W事匯編》已陸續(xù)出書,一切都已步入正途,心態(tài)也就趨于輕松;《文心雕龍解析》有望近時出版,心情又是別樣愉悅。此書的寫作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才能出版,外部環(huán)境真可說是“換了人間”。八十多歲后接續(xù)前緣,重新操筆,雖然反應已趨遲鈍,老是拖三拉四,但是心情卻很輕松,像是卸下了不少枷鎖。只是中斷已經幾十年了,一切都得補課。重新翻出一些前輩與同輩學者的著作來讀,忽然產生一種悲憫的感覺。
吾等開始進入這一領域時,首先得解決一個理論問題,劉勰到底是一個唯心論者,還是唯物論者?這像當代的中國人那樣,首先得追究一下出身與成分,分個進步與落后,然后才能考慮如何安排。而在研究理論家思想方面的問題時,不論古人今人,也得先領一頂帽子戴上。因為《文心雕龍》也是階級斗爭的產物,劉勰到底站在哪個陣營,可不能含糊。
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總結》中說:“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薄罢軐W家依照他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分成了兩大陣營。凡是斷定精神對自然界來說是本原的,從而歸根到底以某種方式承認創(chuàng)世說的人,組成唯心主義陣營。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于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逼浜罅袑幵凇段ㄎ镏髁x和經驗批判主義》等文中反復作了申述。這項原則自是《文心雕龍》研究人員首先要解決的難題。這就苦了那些認真研究《文心雕龍》的老先生。一般說來,他們對于馬列主義還會感到陌生,讀起那些洋腔洋調的理論文章來,總是有些難于領會。一心想發(fā)揚祖國傳統(tǒng)文化,則還得對這些經典著作中的論斷有個正確理解。劉勰是唯心主義者還是唯物主義者,又是這么重要,必須先搞清楚。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文學遺產》上還開展過一場有關劉勰世界觀的討論。劉勰本是一個準和尚,后又成了真和尚,自然應該加入唯心主義者的陣營,但唯心主義是個壞東西,一切偉大的創(chuàng)造都是由唯物主義者創(chuàng)造的,《文心雕龍》是部偉大的著作,理當由唯物主義者來完成,如今作者卻是個宗教信徒,這又如何自圓其說?
于是研究者中也分成了兩大陣營。按照《文心雕龍綜覽》中李淼執(zhí)筆所作的介紹,主張“徹底的唯心論或主導為唯心論”者,有馬宏山、楊柳橋、曹道衡、王元化等。主張“唯物論及主導為唯物”的,有范文瀾、毛任秋、牟世金、韓湖初、吉谷、張文勛、畢萬忱、李淼等。由此可見,兩大陣營之中都有出色的專家,他們的論證,也可以說是竭盡心力。
而自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提出了劉勰主儒家古文學派之后,學者大都沿此方向去論證《文心》的唯物主義傾向。王元化的理論水平超出儕輩,論證也較圓到,他在《劉勰的文學起源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論》中說:“劉勰的原道觀點以儒家思想為骨干,這是不容懷疑的。他撰《文心雕龍》,汲取了東漢古文派之說。他的宇宙起源假說也的確接近于漢儒的宇宙構成論。然而,我不同意因此就把劉勰的宇宙觀歸定為唯物主義。因為他在什么是太極這個關鍵問題上并沒有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從而和古文學家明白斷定太極就是元氣的態(tài)度比較起來,可以說是表現(xiàn)了懦怯的退步?!?/p>
從后面幾句話中,可以看出他所接受的西方哲學影響的痕跡。這話像是出于馬、恩對某一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批判。只是我已多年不摸馬、恩原著,原始出處已忘。那些土生土長的學者說起話來可沒有這么婉轉了,像郭晉稀在《文心雕龍注譯》的《前言》中就明確宣布:“他的宇宙觀雖然是唯心的,文學觀卻是合于唯物的。”照理說,文學觀應該由其宇宙觀所決定,因為文學這一塊也屬宇宙中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那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截然背違的情況?對此各家可都沒有什么精密的論證。這些專家雖然都自以為已經解決了難題,但在我看來,問題仍然沒有徹底解決。
時移勢轉,輪到我重操舊業(yè)解析《文心雕龍》時,這一問題似乎已經可以不了了之。試看近期出的一些《文心》專著,都已不再于此涉筆。對于我這樣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真可說是如釋重負。我想這一問題太大了,那些哲學家絞盡腦汁還講不清楚,像我這樣一個半瓶醋的理論工作者,不要再去補湊什么熱鬧了,這時已是到了全身而退的時候了。
年紀大了,不但看過的東西多了,而且“閱人多矣”,也不想再受騙了。我看到,一些自稱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實際上卻是最大的唯心主義者,老是沿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路子向前走;一些時常上教堂祈禱的政客,辦起事來卻很有章法,穩(wěn)步前進。因此我已不再相信人家是怎么講的,而是看他怎么去做。
我之所以得出如此結論,可能也與本人的身份有關,因為我在前期的許多活動中,常是出任實干的事務,充當打雜的角色,因此看問題時,總是想到不要去聽人家怎么說,而是看他怎么做。
長期充當實干家,聽起來很好,然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處在極左思潮愈演愈烈的情況下,卻是充滿著風險。世事反復無定準。新中國成立之前,毛澤東就大力宣揚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新中國成立之后,文學藝術界自然推尊魯迅的巨大貢獻。上一世紀三十年代,左聯(lián)階段,魯迅更是左翼文藝運動的杰出領導者。當時說是馮雪峰協(xié)助魯迅做了大量革命工作,丁玲便是其中一位杰出女作家;到了1957年反右時,馮雪峰、丁玲都打成了右派,于是歷史重寫,左聯(lián)的正確領導者定位為周揚等人。其后周揚一直主持黨內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主管工作,其身份不容懷疑,誰知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時,周揚等“四條漢子”卻又成了長期埋伏在黨內的一批修正主義分子。上面不斷折騰,他們都自以為是在捍衛(wèi)革命路線,而在進行艱苦卓絕的奮斗,可是苦了下面那些無從了解真相的知識分子?!按筌S進”時,大編教材,集體編書成風,我系研究現(xiàn)代文學方面的師生突擊出了一本《論左聯(lián)時期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紀念“左聯(lián)”成立三十周年,向黨獻禮,展示一片忠心?!拔母铩倍钙?,這書卻成了一株大毒草。主編者陳瘦竹先生,本是戲劇專家,本來與新文學史關系較淺,僅因年歲長些,聲望高些,膺此美名,這時便被拋出,淪為反動學術權威,周揚黑線上的反動骨干份子。于是歷史重寫,當年與國民黨政府斗爭,支持學生運動,被警察局拘留等等都不再提了,反正就是歷史上一貫反黨的知識分子。這時《新華日報》公開點名,群情激奮,隨后又有造反派的革命行動,在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前端,兩個革命斗志沖云天的紅衛(wèi)兵小將,像《水滸》傳中押解豹子頭林沖的公人那樣,手持水火棍,把陳先生的頭壓得抬不起來,直奔雨花臺烈士陵園去請罪?,F(xiàn)在的學生可能無法想象,好像過去的革命歷史篇篇都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但在我們身歷不同年代的人來說,卻有一些心驚膽顫的另樣感受。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承擔種種執(zhí)筆的任務,時而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頭銜,如果上峰突然靈機一動,又來一次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那我可是一命休矣。追查責任,這棵毒草是如何出籠的,那時可不由分說,抓最軟的柿子來捏,最大份額的罪狀就得由你承擔。像我這種出身不好非黨非團的時代落伍者,過去人家背后講講你思想落后,還可以馬馬虎虎過去,這時若有風吹草動,便會立即升格為反動透頂,一貫與人民為敵,于是革命師生便會紛紛伸出一只腳,把你踩倒在地,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或許我也有所謂歷史癖,總喜追憶往事,聯(lián)系自己反省一番。歷經艱險,苦盡甘來,另有一番意想不到的驚喜?!拔幕蟾锩敝型度氲姆N種文字工作,非但不招來橫禍,還能順利推出,作為一份份成果而得到大家認可。修訂《辭海》,客串演出的馬列文論注釋,負責統(tǒng)稿的《韓非子校注》,都一一公開出版。說明在那變幻莫測的年代里,時間沒有浪費,風險業(yè)已一一解除。上海辭書出版社于1982年12月出版《辭?!ふZ詞分冊》,我被列入“主要編寫和修訂人”,其后新一版、新二版均參予編寫,所有版本中都有同樣的標示,勞動成果有所呈現(xiàn)。江西人民出版社于1983年6月推出《馬恩列斯文藝論著選讀》的增訂本,我注釋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部分文字與《斯大林〈給高爾基的一封信〉》也收在里面,也可作為我勤雜工身份的最佳佐證?!俄n非子校注》成效更為顯著,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推出初版時,《后記》中云“全書的文字統(tǒng)一和??惫ぷ?,是由周勛初同志負責的”,2009年由我修訂后,鳳凰出版社于8月內推出“修訂本”,2012年時還榮獲“江蘇省新聞出版政府獎”。當年的政府徵召入闈,并無榮寵之感,仍然感到風險不小,壓力很多,如今政府予以肯定,予以褒獎,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在書內還附入了一篇紀實文字《瘋狂的年代理性的思考——〈韓非子校注〉編寫始末》,實錄所謂“法家著作”出爐的前前后后和操作過程,也可作為出版史上的一道奇異景觀看待。
“文革”十年,連頭搭尾,一般人都要浪費上十四五年。自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最高指示發(fā)表之后,空氣日趨緊張,其后又有“書越讀越蠢”的最高指示,一般人都已放下書本,不再敢與封、資、修的東西沾邊了;一些積極分子,更是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我反應遲鈍,在政治上有些麻木不仁,自知起點太低,與此無法沾邊,這樣也就自甘墮落,仍然日親書本。因此,處在“文化大革命”的緊鑼密鼓聲前,還完成了《中國文學批評簡史》(后改名《中國文學批評小史》)的初稿?!拔幕蟾锩敝?,喧囂動蕩,自然無法抓什么學習。整日鑼鼓喧天,革命口號驚天動地,世上已無一片寧靜土地,后來又奉命將家中“黑書”悉數上繳,只留下“雄文四卷”,就是想看雜書,也已無書可讀。而且動不動就集中起來過集體生活,和革命師生一起時,還想抓緊時間學習,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迫于形勢,前前后后也荒廢了六七年的時間。迨至1972年回城,紅衛(wèi)兵陸續(xù)離校,工農兵學員進來學習,學校重新開張,本人還未發(fā)配到另外崗位,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讀起書來。因為本是業(yè)務教師出身,還有那么一點使用價值,于是陸續(xù)有人邀約,或是徵召入闈,從事一些集體編書項目,這才有了如上所說的一些成果。由此我就想到,人可不能沒有一點看家本領,最好總要練出那么一手,人家做不了,或是做不好,只有你挺合適,而你又不那么怪,能與人合作,能融合于集體,那么不管形勢多么嚴酷,還有可能有你一席容身之地。
應該說,我的求知欲還是比較強的,對學習有興趣,平時總想摸摸書本?!拔幕蟾锩敝袩o書可讀,下放農村走了幾年“五·七”道路。中文系的人只帶下去一套《魯迅全集》,我就利用勞動之馀讀魯迅的著作。這不可能進行研究,甚而寫什么文章,這是尖端的學問,闖入其中,跌一大跤后還不知道撞在什么地方。但讀讀魯迅著作確有好處,這不光是增進了好多現(xiàn)代文學的知識,也不限于了解到很多近代歷史,而且他的這種文風,這種思辨能力,尖利透辟,簡直有所向無敵之感,這也使我欽佩,獲益匪淺。覺得寫文章就得這樣。雖然平時動筆并非參加什么論戰(zhàn),但應做到簡潔明快,將復雜的問題透辟明白地宣示,不能鈍刀子割肉,半天也擠不出一滴血來。
我的講話方式,寫作風格,時而又會像是在稱贊,又像是在冷嘲熱諷,可能也是受到了魯迅皮里陽秋筆法的影響。
回顧前塵,覺得自己胡里胡涂地闖入古典文學的領域,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像我這樣的料子,如果真的學了現(xiàn)代文學,或是去學其他尖端理論,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我想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延年益壽到八十多高齡,還在吃人民的大米,不斷推出一些成果。
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的罪,雖然沒有師輩那么多,但除了那些善于利用形勢者,或多或少都會遭過一些罪。青春歲月就是這么消磨殆盡。但時移勢轉,終于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春天,不像師輩那樣已是接近風燭殘年,再想振作也已為日無多,只能抱恨終身。陳瘦竹先生自年輕時起即立志戲劇理論研究?!拔母铩苯Y束,不去考慮恢復名譽等事情,堅辭系主任之職,在眼睛近乎失明的情況下,爭分奪秒,完成《陳瘦竹戲劇論集》三巨冊,足以照耀學林,然而“文革”之中的心靈創(chuàng)傷,小將對他肉體上的摧殘,終究讓他無法完成宿愿,最后只能發(fā)出“學派未成心未死”的哀嘆。
我在1978年時也已人過中年,按照常規(guī),不久就應退休,到了1988年時,已是到了徹底告老還鄉(xiāng)的年齡,然而由于極左思潮的肆虐,中國的知識分子隊伍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斷裂層,于是留用一些能夠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的教師發(fā)揮馀熱,繼續(xù)工作,這時我在長期充當勤雜工時積累下來的那么一點本錢又發(fā)揮了作用,接著工作到了今天。
1978年時,中央宣布,匡亞明校長恢復南京大學校長職務。他在五月到任之后,立即雷厲風行,整頓秩序,重要措施之一,就是禮請原來的系主任出山,重新領導各系工作。他登門拜訪陳瘦竹先生,請他重新?lián)沃形南迪抵魅危愊壬兄x領導的好意,卻仍然堅辭不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轉而推薦由我出任新的系主任??镄iL之前從來還沒有聽到過我的名字,一時摸不著頭腦,只能再作調查。我聞訊后,緊張萬狀,趕忙去找陳先生,請他收回建議。我說:“我在中文系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我做系主任,能調動得起哪一個人?”陳先生說:“你的情況我當然了解。但中文系當前的情況你也清楚,我們也不能眼看著它沉淪下去。老實說,我們對南大中文系也說不上有多少感情,但我們畢竟在此工作幾十年了,總不能讓它一天天沒落下去,何況你又是南大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我們只能作一些自我犧牲。老的不用管了,你也沒有辦法管,你還是要把精力集中放在培養(yǎng)下一代,希望將來能有轉機?!标愊壬倪@一番話,既痛切,又誠懇,我已無法再作辯說,只能心情沉重地離去。但事情隨后有了轉機。校方隨即又去徵求程千帆先生的意見。程先生說:“不要讓周勛初去做什么系主任了?,F(xiàn)在擔任這種職務,沒有辦法作出什么成績,只要有個人出來維持一下就行了。目下全國已經出現(xiàn)競爭態(tài)勢,還是讓周勛初參予到學術競爭中去吧。”程先生的這番話,幫我脫了困。按照我的條件和性格,這時接手這個燙手山芋,必然弄得焦頭爛額,灰溜溜地下臺。
陳先生的好意雖未成事實,卻也告訴了我,老師對我都有所期望。自知水平有限,能力有限,但始終不敢有所懈怠,以期不致讓師輩過多失望。看到目下古代文學學科點內欣欣向榮的景象,確是最大的安慰,總算在振興南大古代文學這一學科的盛業(yè)中出了一份力,還不至于過多辜負老師當年對我的培養(yǎng)。
改革開放之后,情況大變,像我這樣的落后分子,不再在人家眼皮底下度日。師生關系融洽,不論分到外地的學生,還是留在身邊的學生,聯(lián)系密切,宛如家人。上一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六十歲前后方始過上正常生活,進入教學與科研的高峰期。二十年中,培養(yǎng)了不少碩士與博士,出版了一二十種私人著作,也參予編寫或主編了一些集體的中大型文獻著作。
步入二十一世紀,我已進入晚年。人到八十,實已舉步維艱,然而《全唐五代詩》、《宋人軼事匯編》和《文心雕龍解析》等著作尚未完成。這時一些朋友和學生紛紛伸出援助之手,幫我排除萬難,爭取最后勝利。
《全唐五代詩》和《宋人軼事匯編》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即已起步,前者遭遇到了種種意想不到的磨難。這事本來就太理想化了,沒有經過什么周密的思考,三所學校,六個主編,臨時湊在一起,要想始終“志同道合”,確是幾個當代的“原始天尊(真)”?!端稳溯W事匯編》則是另一番景象,參予工作的人也不少,卻都能做到“志同道合”,原因在于參予者都能信守承諾,講求“誠信”。《文心雕龍解析》的工作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如今也在學生一輩的幫助下完成。本來我已看不到什么前景的事,如今都有圓滿結局,也是晚年莫大的幸事。
人的一生,立身行事,應當講究誠信。處理社會上的各種關系,就是要有責任感。從家庭來說,上對父母,下對子女,都應肩負責任。這是天然的要求,自然而然從心口流出,否則也就違反了天理。對師長學生也要有責任感,接受老師的教導,發(fā)揚師門學術,是學生一輩義不容辭之事;學生跟你學習,希望將來學有所成,做老師的應該竭盡所能,幫助他們提高學識,開創(chuàng)新的事業(yè)。對于主管部門,也要有責任感。我長期擔任南大古籍所所長,一直在古委會活動,幾種集體著作,如《唐人軼事匯編》、《宋人軼事匯編》、《〈冊府元龜〉校訂本》、《全唐五代詩》等都是在古委會立項的,得到過經費資助,我們就應對古委會負責,承擔責任。古委會是國家設置專門從事古籍整理傳承祖國文化的一個機構,我們拿了國家主管部門的錢,卻不去考慮完成國家資助的事,怎么說得過去?不去考慮這個大局,專在與本題無關的事情上糾纏;棄集體利益于不顧,只在有關自身的事情上折騰。我只認準一個道理,按立項時的規(guī)定辦事。個別地方,如當事人同意,可以作些調整,但在大的原則方面則絕不退讓。因此,我在困難面前從不退縮,務必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這些項目。
凡是不謀私利的事都能得到大家的支持。如今上述項目都在朋友和學生一輩的幫助下先后完成,一一實現(xiàn)初衷,對古委會也有了交待,總算做到了無負于國家的有關主管機構。
人的一生,步入哪一個階段,總會碰到這一時期的特有問題。目下中國進入歷史上最繁榮富裕的時期,舉國上下無不意氣風發(fā),古代文化方面的巨大工程,紛紛涌現(xiàn),超大型的項目層出不窮,簡直有些眼花瞭亂?;蛟S我已老來昏聵,思想嚴重落后于形勢,對于這類工作已經提不起興趣。有些部門或許出于國家民族文化建設方面的需要,時而提出一些大的項目來招標。對于一些超大型的著作,我卻心存戒懼。每當看到這類題目,我就暗自慶幸。心想,如果我正當盛年,還在擔任學科帶頭人,那我只能奉命出征,因為這牽涉到學校的排名、對外的面子、經費的收入等等問題。目下學校在教學、科研等各種活動上費用浩大,如無經濟后盾,那也難以維持。幸好我的年齡段剛巧鑲嵌在橫掃傳統(tǒng)文化期和超大規(guī)模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期之間,總算沒有遇到什么難以逾越的難關。多方收集資料,自己搞搞《唐語林校證》;與各方朋友聯(lián)系,纂輯《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在學生的協(xié)助下完成《文心雕龍解析》,和大家一起主持一下《唐人軼事匯編》、《宋人軼事匯編》、《〈冊府元龜〉校訂本》、《全唐五代詩》等中、大型項目,本無馀力再來從事其他項目了。
從我來說,本職工作是教師,教好書是第一任務。大學教師應該不時提出新見,發(fā)表自己的心得,以期推動學術的發(fā)展,這得進行深入研究,因此我最看重的還是單篇論文。有些問題不是一篇文章可以解決,這得擴大篇幅,寫成一本書。這些我都嘗試了,覺得很自然。搞集體著作,從事古籍整理,卻是事先沒有想到過的。夤緣際會,先是裹挾到了運動中去,后來卻成了專業(yè)人員,一切都很自然,可以說是與時代同步。這樣看來,我這個人運氣還好,還有那么一點適應能力,這也差堪自慰。心想大千世界,不可能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期望提供一個個機會,不是得讓外面的環(huán)境來適應你,你得適應這個環(huán)境。因此,提高自己的適應能力,看來還是必要的,適應能力強,也就可以抓住更多發(fā)展機會。
屈指算來,自小到老,幾十個年頭,可以說是備歷艱辛。其間當然有歡樂,也有數不盡的困苦。從小學到初中,正值抗日戰(zhàn)爭時期,家鄉(xiāng)滄陷,初嘗亡國奴的苦澀,因此對那些慷慨赴難以國犧牲的人備致敬仰,而對一些觍顏事敵的人,即使在某些方面有所成就,總是不敢恭維。高中階段,抗戰(zhàn)勝利,蔣介石凱旋而歸,到上海時,萬人集會,稱之為民族英雄,然而三年內戰(zhàn),國民黨迅速腐敗,猶如縣花之一現(xiàn)。中國人民在歷經磨難之后,終于迎來了新的政權。新中國建立初期,除舊布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給人以鼓舞,給人以希望,誰知極左思潮開始抬頭,且愈演愈烈。反右派運動,嚴重動搖了知識份子的信念,“大躍進”后陷入大饑荒,度過了三年艱難歲月。隨之進行調查,國家好不容易出現(xiàn)了轉機,孰料接踵而至的卻是十年空前浩劫。像我這樣一名微不足道的小知識份子,也成了革命對象。一些小將警告我,帽子拿在群眾手里,意思是隨時可以戴上;什么帽子,我不清楚。遲至本世紀初,一位外校的領導人偶然透露,上一世紀七十年代有些人確是已經把我存入了另檔。幸虧歷時不久,中國進入改革開放階段,埋下的地雷還沒有爆炸,危險似乎已經自然解決。
早在文改會工作階段,有一位女同志對我說,單位里有兩個人遇到什么事情總會有自己的看法,一個是倪海曙,一個就是我。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事后想想確是隱藏著危險。政治運動之中,不能允許有獨立思考,否則就是異端,自然會打入另冊。幾十年來運動不斷,險象環(huán)生,只要一個門檻跨不過,也就可能粉身碎骨。知識份子命運的變化,還在于全國出現(xiàn)競爭勢態(tài)。1984年時,修麗娟在法國得了一個自然科學大獎。鄧小平講話,全國要大膽提拔一些年輕人,不要再講什么清規(guī)戒律,只要有特殊貢獻,就應破格提拔。其時我在外地開會,耳聞如此,也不知底細,只是系里聞風而動,連忙開會進行選拔。據陳瘦竹先生事后告知,當時大家按照過去早就形成的規(guī)矩將固定下來的名單對號入座,除了個別人外,其他人都總嫌不合適,因為上面在“貢獻”方面有明確的要求。最后有人說,拿周勛初出來對一對看,這時我的勤雜工身份又起了作用,因與同輩人相比,做過的事情還不算少,因此可以勉強對號入座。這時領導上只能打破常規(guī)了,因為其他高校都會有人上去,我系如果榜上無名,面子上太難看,也就把我報上去了。就這樣,第一次打破常規(guī),我以特批教授的名義占了一個先機,隨后就有研究生院副院長的任命,命運也就平坦起來。盡管我不喜歡擔任純行政的職務,做了幾年就辭職了,但以后做事也就不再動多掣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開展工作了。這是我中年以后最大的幸運,歷經艱險,終于熬到最后,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
人的一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既不必為自己的點滴成就而自我陶醉,也不必故作謙虛而妄自菲薄。我應《古典文學知識》之邀,連續(xù)寫下了二十篇治學經驗談,自知成就有限,不足供人仿效,況且時代不斷變化,經驗無法復制,只是提供大家參考一下而已。除了介紹個人的一些成果之外,還對當時的有些背景作了描述,附帶介紹一些個人經歷。知人論世,始能真正了解真實情況。讀者閱讀之時不知前因后果,則此成果的出現(xiàn)總覺突然,或許無從捉摸,終究隔了一層。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