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允吉
吳門多雋士,閭巷鳳來儀。屹塔參穹宇,藂花映劍池①。幼懷兢苦志,早擔育人師②。緣海勵耘日,涵芬飽覽時。發(fā)硎從纂述,鉤貫卒無虧③。禹域殷雷起,京華始旅羈④。聯(lián)翩刊特稿,磊落展風期。騁望新天地,表箋馬克思⑤。壯行贈秋白,捷賦流星詩⑥?;I會侵宵永,春臺步月遲⑦。攜囊下歷邑,就職屢遷移。閩越播聲教,汴梁介履綦⑧。義旗張武漢,敦聘抵江湄。頻赴沈公約,集商共贊持⑨。郁紆規(guī)北涉,燕苑辟書帷。升座披精蘊,掌燈理斷絲。博通疏堰塞,鱗萃匯爐錘。構建批評史,厥功合奠基。蒐羅務罄盡,劖琢尟留遺。守拙煙塵際,艱貞謝磷緇。愍傷諷黍離,涕泗亂交頤。去此歌高調,圖南適舊知。挺身支學運,撫事念瘡痍。勇進彰狂狷,前瞻報曙曦。杲明蒞是系,司鐸整綱維。徒屬歸宗匠,泮宮仰宿耆。眾稱赒給美,愈感樸真詞。許國滋材木,傾陽效露葵。通寰傳墨跡,奮筆撥年衰。彌歲沉研討,嘔心力。為霞赪燦燦,成果碩纍纍。所貴饒渟蓄,隆譽豈浪垂。凄其聞暮笛,憯痛讀崇碑。存歿徂先哲,清光固在茲。
[注釋]
① 郭紹虞先生,江蘇蘇州人,一八九三年出生于蘇州吳縣一“寒儒”家庭,幼年即在父親的指導下,閱讀《三字經》、《百家姓》、《古文觀止》等書籍。先生初名希汾,字紹虞,后以字行。
② 一九一年先生入蘇州崇辨學堂學習,兩年后轉入蒙養(yǎng)義塾,一九四年考入元和縣高等小學讀至畢業(yè)。因家境窘困無力繼續(xù)升學,曾任書局校對。一九一年考入中等土木工業(yè)學校,至讀二年級時輟學,依靠發(fā)奮自學成材。在就讀小學、中學階段,他分別認識了同城的葉圣陶和顧頡剛,迄成至交。一九一二年,先生任《民蘇報》義務記者。自此年之秋季始,他先后執(zhí)教于蘇州太平橋小學和無錫蕩口鎮(zhèn)小學。一九一三年七月,轉往上海新民女學任教。
③ 一九一四年,先生任上海商務印書館下屬尚公小學教員,得以飽覽涵芬樓的藏書,俾其學業(yè)大進。翌年進步書店(亦稱文明書店)聘他任編輯,做了許多注釋編撰工作,并出版其《清詩評注讀本》和《戰(zhàn)國策詳注》兩部著述。一九一六年仍回尚公小學,是年沈雁冰到商務編譯館任職,與先生過往甚密,建立起深摯友誼。一九一七年,先生在東亞、愛國兩體校兼課,又寫出我國第一部《中國體育史》,經葉圣陶作序,一九一八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④ 一九一九年秋,先生離滬抵京,去北大注冊旁聽,親身感受“五四”運動在知識界引起的巨大震蕩,為之極受鼓舞。他和顧頡剛同住一個公寓,共同研究民歌諺語,并經顧的介紹加入了北大新潮社。
⑤ 到北京不久,先生兼任《晨報》副刊的特約撰稿人,每天撰寫一篇千字左右的文章于該刊連續(xù)登載,其中影響尤著者,有一九一九年十一月發(fā)表的《馬克思年表》,一九二年一月發(fā)表的《記錄杜威演講稿》。此時值俄國十月革命取得成功,先生贊賞蘇俄實行的社會主義制度,認為新、舊社會之交替,必須在文藝和精神上進行充分的改造。此際他發(fā)表的《社會改造家列傳》、《從藝術上企圖社會的改造》、《俄國美論與其文藝》等文,以及翻譯日本高山林次郎的《近世美學》,悉皆貫穿這一思想,披露了他對文藝和社會光明未來的向往。
⑥ 先生于此期間,結識了在北京鐵路管理學校讀書的鄭振鐸,并漸為知交。由于鄭振鐸的介紹,他和瞿秋白、耿濟之、許地山也都成了好友。一九二年十月,瞿秋白作為《晨報》駐莫斯科記者離京赴蘇,臨行先生捷賦《流星》一詩贈別,并于當月二十九日的《晨報》上發(fā)表。
⑦ 一九二年下半年,先生與鄭振鐸、耿濟之、許地山等,為籌備成立文學研究會事多次碰頭商討。其中鄭振鐸熱心擔當牽頭組織的工作,郭先生也起過重要的促進作用。鄭氏每于晚間抵先生住所春臺公寓造訪,兩人沿著附近街道來回散步,戴月磋商輒至深宵。當時鄭振鐸與在南方的沈雁冰、葉圣陶尚不相識,經先生的介紹才開始通信聯(lián)系。
⑧ 一九二一年二月,先生南下任濟南第一師范教員,發(fā)表《諺語的研究》一文。同年八月,由胡適、顧頡剛推薦,任福州協(xié)和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發(fā)表《江邊》、《雨后》等新詩,創(chuàng)辦《閩江潮》雜志,開設“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字學”等課程。一九二四年八月,先生轉任河南中州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創(chuàng)辦《文藝》雜志,并有《賦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位置》、《牛訓理解》、《晚周古籀考》、《中國文學演化概述》等論文陸續(xù)發(fā)表。
⑨ 北伐軍攻克武昌,時沈雁冰已公開其中共黨員身份,在此擔任《民國日報》主編。緣于他的推薦,一九二七年二月先生抵達武漢,任第四中山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沈雁冰還時常邀請先生與傅東華、吳文祺、樊仲云、孫伏園等,假《民國日報》之《上游》副刊所在聚餐論文,為辦好該刊集商獻言。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先生返回蘇州老家,心情憤悶悒郁。是年八月,他應馮友蘭之邀北上赴燕京大學執(zhí)教,最初任副教授,不久即任教授,后又任中文系主任和研究院導師,并創(chuàng)辦《文學年報》。
先生任職燕京長達十四年,他劬勤教事,戮力鉆研,嘗與清華朱自清先生合作,相互不取報酬在對方學校兼課,且以其煥顯的學術成就馳名于世。但先生并未因此忘情現(xiàn)實,仍能秉其一貫的思想追求,關注時局變化和文藝界的現(xiàn)狀,屢為進步刊物撰稿。即便他后來自言這時鉆進了“象牙塔里”、“故紙堆中”,卻依然與時代的脈搏保持著互動。
先生身處新文化運動的潮流,學術上深受本時期中外文化交涉的影響。他不惟國學功底扎實,亦敏于吸納外來思潮,治學力求會通文學與語言文字作一體化的考察,善于將不同門類的知識镕入一爐精心錘煉。而他對材料輯佚、整理工作的高度重視,又源源不斷地為他研究的持續(xù)開展提供著支撐和活力。先生執(zhí)教燕京期間刊出的著作,有《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商務印書館)、《陶集考》(燕京中文系印)、《國故概論》甲輯(燕京中文系?。ⅰ督牢木帯罚ㄑ嗑┲形南涤。ⅰ端卧娫捿嬝罚ü鹧嗑┥纾┑?;所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則主要有《介紹〈歧路燈〉》、《文氣的辨析》、《儒道二家論“神”與文學批評之關系》、《中國詩歌中之雙聲迭韻》、《永明聲病說》、《〈滄浪詩話〉以前之詩禪說》、《從永明體到律體》、《神韻與格調》、《中國語詞之彈性作用》、《中國語言與文字之分歧在文學史上的演變現(xiàn)象》等。本時期由哈佛燕京社刊印的《宋詩話輯佚》上、下冊,著重搜尋匯編宋代詩話的原始資料,彙羅豐富,考核精詳,為先生從事中國文學批評史材料建設獲得的一項重要成果。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吳文祺先生同筆者談到郭先生的有關著作,曾對該書投注之至鉅工力予以高度的評價。
郭先生借助西方“純文學”概念之切入,給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劃定了范圍,并以此為起步點,從事大規(guī)模的材料搜集和分類闡釋工作。他網羅缺佚務求罄盡,劖琢對象輒至靡有留遺,經由逐一的細致個案研討,透徹弄清其間所涉及到的眾多概念之含義,于最終達成嚴密而系統(tǒng)的總體論述。一九三四年出版的郭著《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即以豐富翔實的資料,輪廓分明地挈示出我國先秦至北宋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概況,詳細厘析各個時期文論的內涵和特色,以及它們在演進過程中呈現(xiàn)的繼承與革新的關系,其體制結構亦饒有獨造之處,從而為建立有體系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深刻地影響著日后半個多世紀本門學科的研究格局。這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名著一朝問世,立刻引起學界的矚目,后經胡適的審定,被列為當時大學的教學用書。
“九一八”事變后,日寇加緊實施侵吞華北的計劃,先生居此煙塵之際,恒以堅持民族氣節(jié)自勵,與種種媚日的言行毅然劃清界限。謝磷緇,指不受惡劣環(huán)境的染著。
北平淪陷初期,某日先生于課上講授《詩經》中的《黍離》篇,當讀到“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時,遽至狂歌痛哭,涕泗縱橫,致使?jié)M堂學生隨之淚下。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被迫停辦,先生因不愿入日本接管的偽北大,曾一度在私立中國大學執(zhí)教。其時有位原燕京的教授,不僅聽命去了偽北大,還諷刺先生的正義抉擇是“唱高調”,遂撰《高調歌》一首以作回應。一九四三年他挈眷南遷蘇州,單身一人前往上海謀職,在一些舊友的幫助下至開明書店任編輯,并任大夏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先生于開明任職至一九四七年,由該書店刊出其著撰《學文示例》和《語文通論》。
抗戰(zhàn)勝利后,先生任同濟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又在之江、光華、東吳等校兼些教職,全家遷至上海。是際先生目睹率土瘡痍、政局腐敗,遂挺身支持學生的民主運動,通過《民主周刊》等陣地,接連發(fā)表《民主與狂狷精神》、《論狂狷人生》、《論勇與狂狷》等文,呼吁知識分子發(fā)揚狂狷精神,效法斗士去驅除黑暗、迎接黎明。一九四七年,他參加了地下黨領導的上海大教聯(lián)并任同濟分會主席,因而被列入特務的黑名單。這段時間他出版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和《語文通論續(xù)編》(開明書店)兩書,刊出的論文主要有《中國語言所受到文字的牽制》、《語言中數(shù)目字虛義聯(lián)綴例》、《中國語詞的聲音美》、《譬喻與修辭》、《明代文人結社年表》、《明代的文人集團》、《談方言文學》等。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雖因抗戰(zhàn)等原委推遲了出版,但它仍能獨出杼軸,全力追蹤中國封建社會后半期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軌跡,細致鑒別各種文學批評流派的理論特征,以其恢宏的氣度和極鮮明的首創(chuàng)性面對讀者,同《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一樣具有典范意義。
上海解放初,陳毅市長接見一批文化界著名進步人士,先生亦預其中。此后,他擔任同濟大學校務委員兼文法學院院長。一九五年,同濟文法學院并入復旦,先生任復旦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經過院系調整,如郭紹虞、朱東潤等多位蜚聲學林的前輩相繼調入復旦中文系,在籍學生無不為之振奮。至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先生又定為一級教授,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和文學研究室主任。
先生性格溫和,虛襟待物,終日熙怡執(zhí)卷,乃一誠懇樂善之忠厚長者。早在燕京期間,先生與師母就以敦好濟人急難著稱;到了復旦之后,也屢有慷慨解囊、幫助同仁擺脫困境的事例傳誦。盡管先生說話不太流利,但他那些發(fā)自肺腑的樸真言詞,乃愈足令人感動。
一九五六年,先生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數(shù)十年來一直與黨肝膽相照、風雨同舟,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至此終于實現(xiàn)其人生大愿。先生入黨不久,將他在蘇州用教書薪酬所建的九十九間房屋全部捐獻給國家。
先生的書法字形秀朗,筆力遒勁,融晉、唐諸家之精髓而自成一體。一九三三年魯迅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特請沈尹墨題寫書名,先生手書鄭振鐸的序文。解放后他歷任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和名譽主席,一九八一年又為朵云軒復制的《蘿軒變古箋譜》作序并書寫。先生晚歲的墨跡,益發(fā)體現(xiàn)“蒼勁”與“迥秀”的統(tǒng)一,揮灑自如又盡在法度之中,在海內外流傳甚廣。
于復旦三十四年的教職生涯中,先生還擔任華東軍政委員會監(jiān)察委員、上海文聯(lián)副主席、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兼書記處書記、上海市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上海文學所所長、《辭?!犯敝骶帯ⅰ段膶W評論》《上海文學》編委、中國古代文論學會會長等社會職務,其重心則始終放在本職工作上面。他努力接受新理論,對《中國文學批評史》一書作過數(shù)次修改,并就與此相關的若干要籍進行深入的研討;又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約請,與羅根澤先生共同主編“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這套叢書。一九六一年全國文科教材會議后,先生受命領銜主編,邀集錢仲聯(lián)等同行專家一起編寫《中國歷代文論選》。寖至“文革”十年,他仍脫略喧擾,分陰是惜,孜孜不倦伏案撰作,創(chuàng)獲之豐堪稱“為霞滿天”、碩果累累。,分析裁度的意思。這些歲月,先生經新文藝、人民文學、中華、上海古籍等出版機構刊印的著作,有《中國文學批評史》一卷本、《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冊、《滄浪詩話校釋》、《詩品集解·續(xù)詩品注》、《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小箋》、《宋詩話考》、《語法修辭新探》上下編、《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下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中下編等。而見諸報章雜志的論文多達百余篇,撮其代表作略有《再論永明聲病說》、《聲律說考辨》、《文筆說考辨》、《“六義”說考辨》、《興觀群怨說剖析》、《漢語詞組對漢語語法研究的重要性》、《蜂腰鶴膝解》、《論吳體》、《關于七言律詩的音節(jié)問題兼論杜律的拗體》、《從文法語法之爭談到文法語法之分》等篇。其中的《宋詩話考》,為前揭《宋詩話輯佚》的姐妹編,主旨在于對宋代詩話分別進行提要鉤玄、考辨源流,同然是積聚先生大量心血的主要著作之一。此書經歷了漫長的撰述過程,至一九七九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從一個側面展示出“文革”結束后學術文化開始復蘇的態(tài)勢。鑒于先生晚年科研成績殊勝卓犖,在新時期曾被評為上海市先進工作者。
學術界有些人士,嘗詬病郭著“不夠豁朗缺乏明晰的邏輯線索”,“文筆過于曲折細膩”,“有夾纏不清之弊”。諸如此類看法,大抵都是因不了解先生著述尤重渟蓄復雜內容這一根本特點引起的。誠如王元化先生在《記紹虞先生》一文里說的:“這種批評是受了長期提倡明白易曉使人一覽便知的文風的影響,以致對內容復雜蘊藉較深的文字,就視為蕪蔓晦澀了。紹虞先生似乎最怕過直過露。他談任何問題,總是聯(lián)系到各個方面,以防片面化和簡單化,因之和那種文風恰恰是背道而馳的?!?/p>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凌晨四時四十分,先生因患感冒并發(fā)肺炎,病逝于上海華東醫(yī)院,終年九十一歲。
先生逝世后的二十余年中,尚有《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照隅室雜著》、《郭紹虞論語文教學》(蔣凡、郭信和編)、《萬首論詩絕句》(與錢仲聯(lián)、王蘧常合作)、《郭紹虞說文論》等多部著述,分別由上海古籍、河南教育、人民文學等出版社付梓面世。一九九三年,上海古籍還刊出了《郭紹虞手書毛澤東詩詞》一冊。其《中國文學批評史》最早排印的兩卷本,也在近年被商務印書館收入“中國現(xiàn)代學術名著叢書”重新出版。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