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東波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江西詩派是宋代最有影響也是最有代表性的詩歌流派，其影響從北宋中后期一直持續(xù)到晚宋，甚至到晚清還馀韻裊裊。文學史上對江西詩派的評價與宋詩地位升沉起伏息息相關，在宋詩受到貶斥時，江西詩派也必然受到批評。隨著宋代文學研究的深入以及宋詩研究的升溫，江西詩派的研究也日益成為學術界的熱點。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術界越來越重視江西詩派的研究，發(fā)表了一系列的專著和論文，取得了很大的進展①有關江西詩派的研究，參見傅璇琮編《黃庭堅和江西詩派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龔鵬程《江西詩社宗派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莫礪鋒先生《江西詩派研究》(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伍曉蔓《江西宗派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韋海英《江西詩派諸家考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王琦珍《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黃啟方《黃庭堅與江西詩派論集》(臺北:國家出版社，2006年)。。但江西詩派研究的突破，受制于有關江西詩派文獻的有限，故對其的研究也只能集中在黃庭堅、陳師道等大家上，而對其他詩人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推進，這就需要從更廣闊的視野下發(fā)掘有關江西詩派的新資料。江西詩派25位詩人，有一半以上的詩人沒有留下文集。筆者曾在陳起所編的《圣宋高僧詩選》中發(fā)現(xiàn)江西詩派詩人釋善權多首佚詩［1］，近來筆者又在域外漢籍中發(fā)現(xiàn)數(shù)十首江西詩派詩人佚詩，同時域外漢籍中還有不少江西詩派詩歌的注釋，這可能是東亞學術史上，除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之外對江西詩人最早的研究。

一

宋人于濟、蔡正孫(1239—?)合編的《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下簡稱《聯(lián)珠詩格》)20卷是一部大型的唐宋詩歌總集，共收唐宋時代600多位詩人1 000多首七言絕句，這其中入選江西詩派詩人黃庭堅(19首)、陳師道(7首)、陳與義(14首)、韓駒(3首)、徐俯(1首)、晁沖之(1首)、謝逸(2首)、謝薖(1首)、林敏修(1首)、釋祖可(2首)10位凡51首詩，其中謝逸、林敏修各有1首佚詩?！堵?lián)珠詩格》最大的價值在于，每一首詩都有蔡正孫的評注(下簡稱“蔡注”)，這些評注可與同時代方回《瀛奎律髓》評點以及劉辰翁的唐宋詩歌評點相輝映，是研究宋元之際詩學批評的新資料。中國古代的詩歌評點肇始于宋元之際，方回《瀛奎律髓》之評長似一則詩話，因為方回篤信江西詩派詩學，其論詩兼具藝術評鑒、歷史批評及理論闡發(fā);蔡正孫與劉辰翁的評點短而有味，多從藝術鑒賞與寫作技巧角度出發(fā)，如《聯(lián)珠詩格》卷二評陳師道《東禪》第二句云:“下字精切?！敝赋龃司湓谟米稚暇露∏小＞硎辉u陳與義《次韻》首聯(lián)云:“句法、字面皆不俗?！蓖碓u黃庭堅《呈孫莘老》首聯(lián)云:“二句對得老成，山谷詩之妙處?！本硎惻c義《賦詩亭》首聯(lián)亦云:“對聯(lián)老成。”蔡正孫曾經(jīng)與詩友組織過詩社，蔡正孫的詩學批評比較重視詩歌的技巧層面，如下字、句法、對偶，等等，很可能與詩社的活動有關［2］，也可能與《聯(lián)珠詩格》接受的對象是蒙童有關，這從一個方面顯現(xiàn)出晚宋詩學世俗化的一面。不過蔡注也有部分歷史批評，對所評之詩能知人論詩，如《聯(lián)珠詩格》卷十二評陳師道《題柱》一詩:

桃李摧殘風雨春，天孫河鼓隔天津。托興謂桃李則有風雨之摧，牛女則有天河之隔。主恩不與妍華盡，何限人間失意人。后山少貧，不得志，以東坡薦為徐州教，復被論罷。此詩因?qū)懫渲尽?/p>

陳師道這首詩所用意象，如“桃李”等有明顯的托寓意味，任淵《后山詩注》卷五有此詩之注，闡釋了詩中的典故，僅在最后一個注說:“士不遇多矣，何獨女子哉。”亦沒有將其與陳師道的個人際遇結合起來，蔡注提供的歷史語境對理解此詩幫助更大。

《聯(lián)珠詩格》元代以后就從中國本土失傳，但一直在古代朝鮮和日本流傳，目前僅有朝鮮版與和刻本存世。此書在朝鮮和日本非常流行，朝鮮學者徐居正(1420—1488年)等人還在蔡注的基礎上，對該書的每首詩做了補充注釋，編成《聯(lián)珠詩格增注》(下簡稱《增注》)一書，這其中就有對51位江西詩人詩歌的注釋，這是東亞學術史上最早，也是比較集中地對江西詩派詩歌的研究。徐居正是朝鮮時代著名的學者，曾經(jīng)編纂過《東文選》，也著有朝鮮歷史上最早的詩話《東人詩話》，他對中國詩學非常熟悉［3］，所以他領銜注釋，使這部增注在學術上取得很大的成績，即使從今日古籍整理的眼光來看，也是非常出色的，下面以《聯(lián)珠詩格》卷六陳師道《自況》一詩增注為例:

自況增注況，比擬也。后山嘗作二絕句以自況，此其一也。其一絕云:“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悮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标惡笊?/p>

當年不嫁惜娉婷，增注李山甫詩:“當年未嫁還憂老。”杜詩:“不嫁惜娉婷。”娉，滂丁切。婷，達丁切，美好也。傅白施朱作后生。增注宋玉對楚王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東家之子者。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闭f與旁人須早計，增注《莊子》:“且汝亦太早計?！彪S宜梳洗莫傾城。后山此詩，山谷云:“顧影徘徊，眩耀太甚?！痹鲎⒗钛幽旮?“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薄鸫嗽姾笊揭蕴幾幼员?，言少時不輕許人，自惜美好。今則衰矣，唯事脂粉，以作后生。寄語旁人，宜須早計，不必極妍，以至于傾城也。蓋比士生斯世，當早圖立身，不可虛度日月，以至于失時也。元豐間，曾南豐修史，薦后山有道德，有史才，乞自布衣召入史館。命未下，而曾已去。后山感其知己，作《妾薄命》二首，以自悲，蓋亦此詩之意。

任淵《后山詩注》未注此詩。從蔡注可見，后山的同時人，如黃庭堅似乎對此詩也有微詞(原始出處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一引《王直方詩話》)，可見山谷亦不能洞悉后山內(nèi)心之苦楚。但我們看《增注》，不但將此詩中的語典解釋得清清楚楚，而且還有一段很長的詩意解說，將此詩的歷史背景以及后山的寄托之意全部闡釋出來，深得后山之心曲。這也是徐居正等人《增注》的特色，即重視文本字義、典故疏通的同時，也注重詩意的闡發(fā)。再如卷六解釋陳與義《墨梅》“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歸。相逢京洛渾依舊，唯恨緇塵染素衣”云:“粲粲玉妃，狀梅本色;緇塵染素，狀墨梅。言曾于江南粲粲然矣，今相別幾歲，而乃在京華變成緇也。”卷十六解釋黃庭堅《答送菊》“病來孤負鸕鶿杓，禪板蒲團入眼中。浪說閑居愛重九，黃花應笑白頭翁”云:“此詩言，我病不飲，以負酒杯，便似坐禪，禪板、蒲團已入于眼中矣。凡人浪說閑人愛九日也，然我則雖閑而不飲菊，必笑我老翁之衰白也?！彪m然都比較簡潔，但也將詩意串講得非常清楚。

再比較一下黃庭堅《呈孫莘老》一詩的任淵之注與徐居正等人的《增注》，可以看出兩者的不同特色。

表1 《山谷內(nèi)集詩注》與《聯(lián)珠詩格增注》的特色比較

從以上的比較可見，任淵注基本上遵從江西詩派所說的“無一字無來歷”理論，以釋事為主，努力找到黃詩每一個典故的出處?！对鲎ⅰ吩谧⑨屔蠋缀醣居谌巫?，但最后有一段比較長的詩意闡釋，將此詩的背景以及詩歌大意都解釋得非常清楚。這固然是為了適應朝鮮讀者的需要，但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更需要釋事又釋意，所以《增注》中的這些注釋在今天其意義仍不可忽視。

《聯(lián)珠詩格》保存了300多首宋人佚詩［4］，其中就收有江西詩派詩人謝逸與林敏修各1首佚詩，現(xiàn)將兩人原詩、蔡注及《增注》輯錄如下:

梅花 謝無逸

約束幽香夜閉關，增注關以木橫持門戶也?！兑住?“至日閉關?！睌匦滤队窦『Ｏ抡Z尖新。增注東坡詩:“斬新一朵含風露?！蹦套砝镲L吹盡，留取醒時子細看。此聯(lián)有工部詩體。增注教，平聲，使之為也。杜詩:“更把茱萸仔細看?！薄鸫搜詯勖分南?，而約束之，當夜閉門，使不得放過。其梅之霜露玉肌斬新而寒矣，第恐醉里造次之間，風吹零謝，故曰“莫教吹盡”也?！傲羧⌒褧r子細看”者，蓋愛梅之至，不容易醉賞而欲待醒時子細看也。老杜云:“不如醉里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此詩翻一轉意。○杜詩:“斬新花蕊未忘飛?！?卷五)

硯屏 林子來

露葦霜荷落晚風，數(shù)行歸雁下秋空。此是描寫屏間所作景物。何人收拾江湖景，都

在明窗凈幾中。見得是硯屏。增注東坡詩:“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與閑人。”謝疊山詩:

“明窗凈幾有宿契。”○此言葦也、荷也、雁也，皆江湖之景，而移畫硯屏間也。(卷四)

謝逸(1068—1112年)，字無逸，號溪堂居士，臨川(今屬江西)人?！吨饼S書錄解題》卷十七著錄:“《溪堂集》二十卷，臨川謝逸無逸撰?！庇帧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溪堂集》五卷，補遺二卷，臨川謝逸無逸撰。”原集已佚，清四庫館臣據(jù)《永樂大典》輯為《溪堂集》十卷(其中詩五卷)?！度卧姟肪硪蝗鹌摺蝗欢浧湓娏??！端膸烊珪偰俊贩Q其詩“雖稍近寒瘦，然風格雋拔，時露清新”［5］。林敏修，字子來，號漫郎，蘄春(今屬湖北)人?！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其有《無思集》四卷，已佚。《全宋詩》卷一○七四錄其詩九首。

蔡正孫的評注仍以技巧分析為主，如評謝逸“斬新霜露玉肌寒”一句云:“下語尖新?！彼^“尖新”是蔡正孫經(jīng)常使用的批評術語，意為用語新穎深刻。徐居正等人的《增注》的學術性很強，對這兩首詩的注釋皆能引用唐宋詩人的詩歌來彰顯這兩位江西詩派詩人詩歌的詩學淵源，如謝逸之詩第二聯(lián)，蔡注僅云“此聯(lián)有工部詩體”，而《增注》則詳引杜甫原詩以證其句法來源。又引杜甫另一首詩，指出韓駒此詩是對杜詩的翻案:“此詩翻一轉意?！庇谒箍梢姡髟娕稍娙穗m以杜甫為祖，但并不完全對杜甫亦步亦趨。另外，《增注》對兩詩的詩意解釋，亦清通簡要。

總之，域外漢籍《聯(lián)珠詩格》及其《增注》不但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同時在江西詩派詩歌的評點以及詩意闡釋方面都有不可忽視的價值，值得今天的學者加以利用。

二

日本鐮倉(1185—1333年)與室町時代(1338—1573年)，當時的五山禪僧為了研習中國古典文學，編纂了一些適合日本禪僧口味的中國詩歌總集，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是江西龍派(1375—1446年)所編的《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下簡稱《新選》)及慕哲龍攀(?—1424年)、瑞巖龍惺(1384—1460年)所編的《續(xù)新編分類諸家詩集》(下簡稱《新編》)。江西龍派，號木蛇、續(xù)翠，又號晚泊老人等，為日本臨濟宗黃龍派僧，曾為京都建仁寺、南禪寺住持。著有《江湖風月集》的注釋《江湖抄》，蘇軾詩的注釋《天馬玉津沫》以及杜甫詩的注釋《杜詩續(xù)翠抄》［6］101－203。他所編的《新選》分為19類，共收詩1 200余首。慕哲龍攀亦為臨濟宗黃龍派僧侶，與江西龍派同師建仁寺名僧一麟一庵(1329—1407年)，后亦為建仁寺之主持［6］207。瑞巖龍惺，別號蟬庵(蟬闇)、稻庵，臨濟宗黃龍派僧。亦從一麟一庵問學，又從法兄江西龍派、慕哲龍攀學習詩文，后為建仁寺、南禪寺主持。著有《蟬闇稿》［6］217－219。《新編》分為25類，共收詩約1 300首。這兩部總集在日本從來就沒有刊刻過，僅以抄本形式存世，此兩書具有極大的文獻價值。這兩部總集共選了中國唐至明數(shù)百位詩人，2 500多首詩，其中宋詩最多，這其中就有約30首中國文獻未見的江西詩派詩人佚詩。這些佚詩全部收錄于《新編》中，《新選》未錄，下文括號中標注該詩在原書中所屬的類別。

林敏功二首

《送梅花贈蒲元禮》

官梅雖近有誰知，渠共詩人似有期。記得去年攜酒處，竹間初折半斜枝。(草木)

《

探梅》

庾嶺經(jīng)由九月時，南人已說探梅遲。江淮地冷君休笑，歲歲清香雪壓枝。(草木)

按:林敏功，字子仁，蘄春(今屬湖北)人。哲宗元符末詔征不赴，與弟敏修以文字終老，世號“二林”?；兆谡椭校n號高隱處士。著有《蒙山集》、《高隱集》七卷，已佚。《全宋詩》卷一○七四錄其詩8首，上兩詩未收。

林敏修一首

《乞金沙》

夢里春歸總不知，金沙壓架尚低欹。曉來風惡應飄盡，分我紅香一兩枝。(草木)

潘大臨三首

《次韻何生梅花》

霜枝依舊發(fā)春早，老境無端上鬢毛。未擬落英浮竹葉，且容下榻廣離騷。(草木)

《壬申四月二十七日過南塔見魯直壁間詩句因次韻》

掃壁僧坊識字蹤，淋漓詩句自生風。右丞放逐公為縣，俱在江南煙雨中。(簡寄)

《遇途中寄舍弟》

城頭更漏落寒聲，燭下文書照眼明。政以此時趺足坐，從來蠻觸自銷兵。(雜賦)

按:潘大臨(1060—1108年)，字邠老，號柯山(《別號錄》卷一)，其先為閩人，后徙家黃州(張耒《柯山集》卷四十《潘大臨文集序》)?！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柯山集》二卷，齊安潘大臨邠老撰。”《柯山集》已佚，《兩宋名賢小集》中存《潘邠老小集》一卷，《全宋詩》卷一一八九錄其詩30馀首，殘句若干，以上3詩未收。

晁沖之一首

《西軒》

簡編遮眼送馀生，老境人情一羽輕。獨喜西軒千個竹，最先群物報秋聲。(居室)

按:晁沖之，字叔用，一作用道，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沖之因黨爭隱居具茨山下，世稱具茨先生。著有《晁具茨先生詩集》十五卷。《全宋詩》卷一二二八—一二四二收其詩15卷，上詩未收。

洪朋二首

《題南海僧舍》

粵山寂寞荔枝紅，一葉飄零蜃氣中。昨夜已聞鐘鼓韻，上方馀響落秋風。(釋教)

《謝無逸惠詩并橘》

故人憐我何所贈，汝水之湄三寸柑。欲辨五言報厚意，初無妙句近周南。(食服)

按:洪朋(1060—1104年)，字龜父，號清非居士，南昌(今屬江西)人。黃庭堅甥，與兄弟芻、炎、羽并稱“四洪”。《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清非集》一卷，豫章洪朋龜父撰?！雹凇段墨I通考》卷二百四十四作“清非集”，《永樂大典》引作“清虛集”。此集已佚。清四庫館臣據(jù)《永樂大典》輯為《洪龜父集》二卷，《全宋詩》卷一二七八據(jù)之錄入，上詩未收。

釋祖可十首

《春日》

蒼崖古木靄煙羅，日暖風調(diào)松韻和。節(jié)物俄經(jīng)正月后，舍南舍北鳥啼多。(節(jié)序)

《

清明戲作小詩簡慶上人》

野水橫來滿竹池，一番風雨潤花時。幽禽行破青苔色，飛上海棠人不知。(節(jié)序)

《新秋》

雨歇蘧蒢秋暗生，高林涼葉未知驚。炎蒸惡客元無用，新月故人雙眼明。(節(jié)序)

《憶慶上人》

江國秋風仍未回，蕭蕭晚木夜猿哀。禪心應已疏文字，不見新詩憑雁來。(釋教)

《香林許建茶作詩促之》

竹窗涼葉已扶疏，滿地馀紅不掃除。午夢初回一甌雪，卻來風榻理殘書。(釋教)

《贈別》

地遠情深不怕猜，獨憐行役若相催。他時定有相思夢，寄與淮南月影來。(送別)

《贈別》

成陰桃李綠無波，奈此春閑客去何。別后歸心知有處，渡江楊柳晚風多。(送別)

《道中口占》

淡煙叢竹小池塘，菱葉蒲梢亦自香。一霎清風吹過雨，綠波如畫浴鴛鴦。(游覽)

《春日》

數(shù)番風雨清明后，江國無多桃李花。斷送松窗煙渚夢，滿甌春雪啜新茶。(雜賦)

《春日嶺南》

一枕江南夢欲回，蕭蕭風雨五更來。平明花絮卷春去，滿眼翠陰愁綠苔。(雜賦)

按:釋祖可，字正平③釋祖可，在古代文獻中又被經(jīng)常稱為“可正平”，又被誤作“何正平”，兩者實為一人。參見張福清《釋祖可、何正平其人及詩辨正》，《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其實，《全宋詩》所錄“孫正平”之詩，亦實為釋祖可之詩，如《全宋詩》冊72頁45461所錄孫正平詩《春日嶺南》亦見于《新編》，作者正作釋祖可，所以此詩亦應移至釋祖可名下。，俗名蘇序，丹陽(今屬江蘇)人。蘇堅子，蘇庠弟。又因為患有皮膚病癩病，故被稱為“癩可”④《西清詩話》卷下云:“近時詩僧祖可，被惡疾，人號‘癩可’?！币姀埐畟ハ壬帯断∫姳舅稳嗽娫捤姆N》，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7頁。，與被稱為“瘦權”的釋善權齊名。其文集今已佚，《宋史·藝文志》著錄《釋祖可詩》十三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瀑泉集》十二卷，僧祖可正平撰?！雹荨段墨I通考》卷二百四十五著錄《瀑泉集》為十三卷，疑誤。又《通志》卷七十著錄釋祖可有《東溪集》十二卷?？赡堋镀偃放c《東溪集》為同一書?！稏|溪集》已佚，現(xiàn)在可見的釋祖可詩僅為32首⑥《全宋詩》卷一二八八錄釋祖可詩28首，加上何正平名下1首，以及張福清先生所輯的2首，共有31首，參見張福清《釋祖可、何正平其人及詩辨正》。如果加上孫正平之詩，則為32首。。本文所輯新見祖可10首佚詩，為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最多的祖可之詩，占其今存所有詩歌的四分之一。

汪革一首

《

春日》

繭絲愁緒分頭亂，電影年華掠眼光。底處心情是真實，個中事業(yè)要平章。(雜賦)

按:汪革(1071—1110年)，字信民，號青溪，臨川(今屬江西)人?！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青溪集》一卷，臨川汪革信民撰，呂居仁序之?！雹咔逋巍杜R川縣志》卷四十二載其著有《青溪類稿》，疑即此集。已佚。《全宋詩》卷一三○一錄其詩7首，上詩未收。

謝逸二首

《石上小樓》

架巖鑿石結層樓，樓外清江袞袞流。想見夜深風月冷，一聲橫笛滿山秋。(居室)

《次韻饒正叔游明水寺》

早依顏巷論三益，晚悟曹溪凈六塵。記得山中行樂處，醉書大字臉生春。(游覽)

夏倪四首

《栽竹》

淇園苗裔獨修修，草木中為第一流。會見他時撼風雨，伴君蕭瑟賦悲秋。(草木)

《次韻趙守中春日》

翠袖分鏕日欲斜，兩行腰鼓貼金花。路人指點公歸處，十朵姚黃壓帽紗。(游覽)

《次韻九兄舟中》

身從煙際牽漁父，耳到城邊悲暮笳?？墒且话銦o著處，夜深風雨倚蒹葭。(雜賦)

《次韻九兄舟中》

仰看斗柄辨東西，深下牂牁宿釣磯。多謝秋風一千里，為吹歸夢到蘭溪。(雜賦)

按:夏倪，字均父，蘄州(今湖北蘄春東北)人。夏竦之孫?！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遠游堂集》二卷，知江州、蘄春夏倪均父撰?！贝思沿秲伤蚊t小集》卷六十八存其《五桃軒集》一卷?！度卧姟肪硪蝗话虽浧湓?9首，殘句若干，以上4詩未收。

徐俯二首

《寄商老》

李侯佳句似陰鏗，四壁蕭然枕曲肱。湖水滿時還訪戴，竹風清處更尋僧。(簡寄)

《春日溪上作時歸自大梁》

潛溪碧沼鑒塵容，微雨不遮天柱峰。斜日落花人散后，淡煙樓閣數(shù)聲鐘。(游覽)

按:徐俯(1075—1141年)，字師川，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黃庭堅外甥，其作詩頗受其舅父之指導?！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其有《東湖集》三卷(《宋史》本傳作六卷)，原集已佚?！秲伤蚊t小集》卷一百十四有《東湖居士集》一卷，《全宋詩》卷一三八○錄其詩為一卷，以上2詩未收。

釋善權一首

《次韻友人秋雨書懷》

秋來積雨欲生魚，臥看蛛絲罥屋除。窮巷蕭蕭隔深轍，應知不枉故人車。(雜賦)

按:釋善權，字巽中，俗姓高，靖安(今屬江西)人。與釋祖可齊名，《西清詩話》卷下載:“善權老亦能詩，人物清癯，人目為‘痩權’。”《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真隱集》三卷，僧善權巽中撰。靖安人，落魄嗜酒?！逼浼沿??！端卧娂o事補遺》卷九十七補其詩一首?！端卧娂o事補正》錄其詩二十一首，失題二首，殘句三聯(lián)?！度卧姟肪砣咚摹痄洐噘阍?首，實為善權之詩［7］。

以上共輯得江西詩派詩人林敏功、林敏修、潘大臨、晁沖之、洪朋、釋祖可、汪革、謝逸、夏倪、徐俯、釋善權11人凡29首詩。在宋代就有人編纂江西詩派的總集，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著錄:“《江西詩派》一百三十七卷，《續(xù)派》十三卷:自黃山谷而下二十五家，又曾纮、曾思父子詩。詳見《詩集類》。”⑧這部江西詩派總集，由程叔達刊于江南西路安撫使任上，參見楊萬里《誠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以及陸九淵《象山先生全集》卷七《與程帥書》。同書卷二十《詩集類》下著錄:林敏功《高隱集》七卷，林敏修《無思集》四卷，潘大臨《柯山集》二卷，謝逸《溪堂集》五卷、《補遺》二卷，謝薖《竹友集》七卷，李彭《日涉園集》十卷，洪朋《清虛集》一卷，洪芻《老圃集》一卷，洪炎《西渡集》一卷，韓駒《陵陽集》四卷、《別集》二卷，高荷《還還集》二卷，徐俯《東湖集》三卷，呂本中《東萊集》二十卷、《外集》二卷，晁沖之《具茨集》十卷，汪革《青溪集》一卷，饒節(jié)《倚松集》二卷，夏倪《遠游堂集》二卷，王直方《歸叟集》一卷，李錞《李希聲集》一卷，楊符《楊信祖集》一卷，江端本《陳留集》一卷，凡二十一種，九十二卷?！蛾惲艏废玛愓駥O注明:“以上至林子仁(敏功)皆入《詩派》。”25位江西詩派詩人的文集，大部分已經(jīng)亡佚，僅有謝逸《溪堂集》、謝薖《竹友集》、李彭《日涉園集》、晁沖之《具茨集》、洪芻《老圃集》、洪炎《西渡集》、韓駒《陵陽集》、徐俯《東湖集》、呂本中《東萊集》、晁沖之《具茨集》、饒節(jié)《倚松集》傳世，但這些文集大部分都是后人的重編本，宋代的原本早已散佚⑨黃寶華先生認為謝薖、韓駒、饒節(jié)的集子還保存著總集的原貌，參見黃寶華《〈江西詩社宗派圖〉的寫定與〈江西詩派〉總集的刊行》。，所以江西詩派詩人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佚詩亦屬正常。筆者懷疑這部江西詩派總集可能東傳到日本，因為筆者發(fā)現(xiàn)《新編》在選錄江西詩派詩人詩歌時，這些江西詩派詩人的作品基本上是排在一起的，這說明選者可能正好是從同一部書中集中選這些詩歌的。

《新編》保存的這批佚詩非常難得，如林敏功、林敏修之詩，在宋代時就比較罕見，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云:“二林詩極少，曾端伯作《高隱小傳》云，有詩文百二十卷，今所存十無一二。兄弟皆隱君子，不但以詩重?！苯袢怂帯度卧姟匪嬕膊贿^十數(shù)首，《新編》則保存了二人3首佚詩，顯得異常珍貴。再如潘大臨與蘇軾、黃庭堅、張耒多有交往，詩學受蘇黃影響最深，黃庭堅曾稱:“潘邠老蚤得詩律于東坡，蓋天下奇才也?！保?］宋人章定所編《名賢氏族言行類稿》卷十六云其“專學山谷為詩”。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云:“黃州潘大臨工詩，多佳句，然甚貧，東坡、山谷尤喜之?！北疚男螺嬇舜笈R佚詩多達3首，《壬申四月二十七日過南塔見魯直壁間詩句因次韻》還是次韻黃庭堅的詩，詩中的“壬申”為元祐七年(1092年)，韋海英《潘大臨考論》中《潘大臨行年考》未考，此詩可以補潘氏生平之遺事。晁沖之在25位江西詩人中，創(chuàng)作實績亦不俗，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稱其“意度宏闊，氣力寬馀，一洗詩人窮餓酸辛之態(tài)”，“南渡后惟放翁可以繼之”?！缎戮帯分兴娴摹段鬈帯芬辉娍赡茏饔谄淠耗辏H可以窺見其晚年之心境。洪朋是黃庭堅之外甥，黃庭堅稱:“龜父筆力可扛鼎，它日不無文字垂世。”［9］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亦謂“龜父警句，往往前人所未道”。從其《題南樓僧舍》一詩確實可見其奇警之處，如“上方馀響落秋風”一句，“秋風”本為虛物，此詩將其描寫為可以從天而“落”，化虛為實，暗寫秋天一夜而至的情景。釋祖可在北宋詩僧中創(chuàng)作頗有特色，宋人對其詩評價也較高，《詩話總龜》后集卷十二云:“僧祖可俗蘇氏伯固之子，養(yǎng)直之弟也，作詩多佳句?！庇种茏现ピ?“讀正平五字詩，如大兒食藕?！贂r人問可郎詩何如?仆嘗應之曰:‘可公詩其苦腴相半，頗似韋應物，至其骨清而氣秀，則又仿佛孟浩然輩，唐以來詩僧所未有也?！保?0］所謂“苦腴相半”可能指的是祖可之詩受黃庭堅影響，講究無一字無來處，所以詩作比較勁瘦苦澀○10《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云:“祖可默讀書，詩料多?！庇种茏现プ短珎}梯米集》卷十八《林老借可正平詩編以詩還之》:“蘇家人物自有種，法護且放僧彌賢。準知癩可東溪句，參得涪翁雙井禪。落葉飛云空自好，流風回雪不成妍。更須點檢新編看，恐有隔林機杼篇?！薄翱钟懈袅謾C杼篇”用的是北宋詩僧釋參寥《東園》“隔林仿佛聞機杼”之句。;同時他又能努力避免這一點，濟之以唐人之風，主要是孟浩然、韋應物一派的詩風。《全宋詩》中存其詩30余首，但據(jù)本文輯補，又可以增加10首之多。讀釋祖可的10首佚詩，以及今存的約30首詩，鮮有堆砌典故或資書以為詩之作，大多平淡自然。這批佚詩的發(fā)現(xiàn)，對于我們整體上研究江西詩派，以及對這些詩人的具體認識，都有很大的幫助作用。

以上佚詩透露的信息，還可以和傳世文獻相印證，如林敏功《送梅花贈蒲元禮》中的“蒲元禮”，現(xiàn)存資料多有記載，其與黃庭堅、林敏功皆有交往，《山谷集外集》卷十二有《送蒲元禮南歸》、外集卷十三有《次韻答蒲元禮病起》、《山谷集》卷十九有《與王觀復書三首》其一亦云:“庭堅頓首啟，蒲元禮來辱書，勤懇千萬。”《送蒲元禮南歸》云:“元禮佳少年，俊氣欲無敵。文章詩最豪，溟漲助筆力?！薄洞雾嵈鹌言Y病起》云:“君詩入手似聞韶?！笨梢娖湟嚅L于詩。再如潘大臨《次韻何生梅花》中的“何生”，可能為何頡?！渡焦葍?nèi)集詩注》卷十七《宿黃州觀音院鐘樓上》有云:“老夫梳白頭，潘何塤箎集?！迸耸吓c何氏世為姻親，潘大臨之父潘鯁娶何氏女，潘大臨之妻亦為何氏○11關于潘大臨的生平與詩學，參見韋海英《江西詩派諸家考論》。?！队鐾局屑纳岬堋分械摹吧岬堋笨赡苤概舜笈R之弟潘大觀。又謝逸佚詩《次韻饒正叔游明水寺》頗可以與謝逸現(xiàn)存詩歌對讀，謝逸《溪堂集》卷五有《和饒正叔碧桃絕句》、《和饒正叔梅花》二詩，可資參證。

以上佚詩還可見江西詩派詩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如上文提到的潘大臨與黃庭堅之間的唱和，洪朋詩《謝無逸惠詩并橘》中的“謝無逸”，即江西詩派詩人謝逸。徐俯《寄商老》中的“商老”，即江西詩派詩人李彭。首句用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的成句來形容其詩之風格，次句則言其生活狀態(tài)較為窮困○12韋海英《李彭考》未言及此，可資補充，見《江西詩派諸家考論》。。

從上可見，《新編》中所存的江西詩派詩人佚詩，不論在文獻上，還是在文學上，都有重要的價值。

三

日本漢籍中除保存了數(shù)量較多的江西詩派佚詩之外，更有價值的是，日本漢籍中還有數(shù)量不少的江西詩派詩歌的注釋，這亦是學術史上較早關于江西詩派的研究，而且學術水平相當高，值得表出。

上述《新選》、《新編》二書都是選詩1 000首以上的規(guī)模較大的總集，所以二書在日本流傳不廣。室町時代禪僧天隱龍澤(1422—1500年)、月舟壽桂(1460—1533年)有鑒于二書閱讀不易，又以此二書為底本，各從中選取了300多首詩，分別編成兩部小型詩歌總集:《錦繡段》與《續(xù)錦繡段》。正如天隱龍澤《錦繡段》跋所云:“近有《新編》、《新選》二集而出自中唐至元季，每篇千馀首，童蒙者往往倦背誦?！眱蓵幊珊?，基本取代了《新選》與《新編》，特別是《錦繡段》在日本非常流行，成為學習漢詩的范本?！跺\繡段》在日本有非常多的注本，如月舟壽桂的《錦繡段抄》，宇都宮由的(1634—1709年)所著的《錦繡段首書》、《錦繡段詳注》，苗村丈伯(1674—1748年)所著的《錦繡段熟字訓解》。其中《錦繡段首書》、《錦繡段詳注》為漢文注解，也是本文主要的討論對象。《續(xù)錦繡段》僅有室町時代禪僧月舟壽桂(一說釋壽戩)所作的漢文注釋《續(xù)錦繡段抄》。

宇都宮由的是江戶時代著名的漢學家，名的，字由的，號遯庵，又別稱頑拙、三近子，通稱三近，周防國(今山口縣)人。受業(yè)于儒學家松永尺五(1592—1657年，藤原惺窩弟子)，出仕于巖國藩。后來因為著述《日本古今人物志》而遭到禁錮，后被赦至京都講學，晚年歸藩出任文學職。遯庵著述宏富，以注釋中國典籍為主，文學方面的主要有《杜律集解首書》六卷、《杜律集解詳說》十八卷、《杜律集解增益首書》十二卷、《文選音注》二十二卷、《千家詩首書》二卷、《千家詩俚鈔》五卷、《三體詩絕句詳解》、《古文真寶前集首書增注》八卷、《古文真寶后集首書增注》七卷等。關于《錦繡段》，他也著有三書:《錦繡段首書》三卷、《錦繡段首書抄》十卷、《錦繡段詳注》三卷［11］。由于《錦繡段》選詩與《聯(lián)珠詩格》多有重疊之處，故遯庵在注釋時，大量利用了徐居正等人的《聯(lián)珠詩格增注》。《首書》與《詳注》兩者重復度相當高，《詳注》可能成書較《首書》遲，故內(nèi)容上稍稍詳細一點，故本文以《詳注》為例來考察其注。據(jù)筆者統(tǒng)計《錦繡段首書》、《錦繡段詳注》共注解了黃庭堅《梅福隱處》，陳與義《盆池》、《晚秋》、《墨梅》，釋祖可《新秋》、《贈別》，潘大臨《別魯直于東夏》，韓駒《留別楊將軍》、《背面美人圖》，晁沖之《曉行》，徐俯《春日溪上作時歸自大梁》7位江西詩派詩人11首詩。黃庭堅的詩在宋代有任淵注，陳與義的詩有宋人胡穉之注，其他詩人歷來無注?！跺\繡段詳注》對這些有注與無注的江西詩人詩歌的注釋都所推進，甚至有的注釋，今人都有不及之處。先看陳與義《盆池》一詩的注:

盆池本集三載之?！堵?lián)珠詩格·盆池》，《小蓮》詩云:萍粘古瓦水浮天，數(shù)葉田田貼小錢。云云。陳去非《排韻》: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河目?？?，大耳聳峙，識者知其為貴人云云。

三尺清池窗外開，茨菰葉底戲魚回。茨菰:《唐詩遺響》一:《江南行》詩云:茨菰葉爛別西灣。云云。注云:茨菰，書所無載，今所在池塘有之。葉長，上尖，下大，作人字分。四五月間，白花，根下有子，如圓眼，大可食。雨聲轉入浙江去，浙江:《大明一統(tǒng)志》三十八“杭州府”:浙江在府城東三里。舊志:出歙縣玉山，其水經(jīng)建德合婺溪，過富春為浙江入于海云云。云影還從震澤來。震澤:《大明一統(tǒng)志》四十“湖州府”:太湖在府城北二十八里，烏程、長尺之間。《禹貢》曰:震澤。《揚州記》曰:太湖，一名震澤，一名笠澤，一名洞庭。

《盆池》一詩，胡穉《增廣箋注簡齋詩集》僅引丘遲《應詔詩》“荇亂新魚戲”來解釋最后二句詩。今人白敦仁先生《陳與義集校箋》卷三十于此詩無注，僅引《增注》云:“《書傳》:震澤，吳南太湖名?！保?2］于此可見，中國舊注之簡略，而宇都宮的注釋詳而不繁，不但有作者之介紹，對詩中出現(xiàn)的地名也能詳引中國的史料加以說明，詩中的名物也能仔細考釋。我們再看，宇都宮對古來無注的江西詩人詩歌的注釋，以兩首釋祖可的詩為例:

新秋 釋祖可《勸善書》曰:宋釋祖可，字正平，西蜀蘇伯固之子，養(yǎng)直之弟。崇寧中，止廬山，幼贍家學，預江西詩派云云?！洞竺饕唤y(tǒng)志》十一鎮(zhèn)江府:祖可，宋時寓京口，少病癩，人呼曰癩可。善于詩云云。

雨歇籧篨秋暗生，籧篨:《韻府·魚韻》云:籧篨，竹席也?！对姟ば屡_》篇注云:籧篨，本竹席之名，人或編以為囷。一句，退之所謂“時秋積雨霽，新涼入郊墟”之意也。高林涼葉未知驚。炎蒸惡客元無用，新月故人雙眼明。三四句，杜牧之詩云:“殘暑如酷吏，清風是故人?！?/p>

贈別 釋祖可

成陰桃李綠無波，無波:一曰無馀波也，以波為馀波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一曰新綠未繁茂，故曰無波也。波，洋溢之物也。一曰波色，白花落以無白色，故曰無波。奈此春殘客去何。別后歸心知有處，渡江楊柳晚風多?！对娙擞裥肌?趙嘏詩云:楊柳風多潮未落，兼葭霜在雁初飛。

這兩首詩的注釋很有學術性，而且很全面，既有對作者的介紹，還有對詩中語匯的訓詁，更能從詩學上找到詩歌的句法淵源。比較特別的是，《詳注》還能從中國學者不措意處加以闡發(fā)，譬如《贈別》一詩中“無波”的三種解釋。中國讀者對于這種不難理解的語匯，可能想的最多的就是第一種解釋，對于其有無其他意蘊則習焉不察;而外國讀者不但字斟句酌，而且還能發(fā)揮所謂“異域之眼”妙處，讀出中國人忽略的內(nèi)容。

《續(xù)錦繡段》編者月舟壽桂，日本臨濟宗幻住派僧，近江人。別號幻云、中孚道人。曾任京都建仁寺第二百四十六世住職。其為人博學工詩文，曾隨天隱龍澤學習漢詩文。著有《史記》之注《史記抄》八卷、黃庭堅詩歌注釋《黃氏口義》二十四卷等。月舟壽桂的《續(xù)錦繡段抄》也并非對《續(xù)錦繡段》所有詩的注釋，注釋也詳略不一，全書基本為漢文，間有極少數(shù)假名?！独m(xù)錦繡段抄》與室町時代的很多漢文抄物一樣，引用了很多典籍對詩中的事典、語典進行闡釋，注釋風格也比較平實，偶爾也以“私曰”的形式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独m(xù)錦繡段抄》共注解黃庭堅《書扇》、《聞琵琶》、《題歸去來圖》，陳與義《除夜》、《柳絮》、《牡丹》、《題繼祖蟠室》、《宮妝》，釋祖可《秋日錢塘雜興》，饒節(jié)《送隆禮敦智伯世肅老》，韓駒《謝人惠茶》5位江西詩人11首詩。下文以其所注釋祖可《東溪秋月》為例說明其特色:

東溪秋月 釋祖可《無文印》八《仙東溪詩集序》:癩可結庵鶴鳴峰下，山谷扁曰“東溪”。打頭老屋猶在松聲竹色間，斷崖流水，至今尚有詩家氣象。私曰:釋祖可，后癩病，故稱癩可云云。

坐見茅堂一葉秋，小山叢桂鳥聲幽。《楚辭》八《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茨贤醢埠霉艕凼?，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相從?；蚍Q大山，或稱小山，如詩有大小雅焉。此篇視漢諸作，最為高古。說者以為亦托意以招屈、宋也。其詞云:桂樹叢生兮山之幽云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云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渡焦取肪拧蹲诱八卤谛∩娇菽尽吩?爛腸五斗對獄吏，白發(fā)千丈濯滄浪。卻來獻納云臺表，小山桂枝不相忘。不知疊嶂夜來雨，清曉石楠花亂流?！队裥肌钒?鄭毅夫云: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俱是花。語意清絕。頃在澄江見一詩云:坐見茅齋一葉秋，小山叢桂鳥聲幽。不知疊嶂夜來雨，清曉石楠花亂流。狀霽后景物語不凡也，或云司馬才叔作，《詩選》載在可正平詩中。石楠花:李白詩:水舂云母碓，風掃石楠花。

室町時代的日本禪僧漢學修養(yǎng)非常高，于此詩的注釋可見，確實不虛。注釋征引宏富，對詩中的語典、名物、句法，解釋得原原本本。比較難得的是引用《無文印》中的文獻，正好有助于理解詩題中的“東溪”二字。《續(xù)錦繡段抄》比《錦繡段詳注》成書還要早幾百年，反映了日本中世時代對江西詩派的研究。

日本漢籍中這批江西詩人詩歌的注釋是東亞學術史上早期的江西詩派研究，從其學術水準來看，取得了較高的成就。這也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域外漢籍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的巨大作用，值得中國學者多加利用。

［1］卞東波．陳起圣宋高僧詩選叢考［M］∥卞東波.南宋詩選與宋代詩學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103－106．

［2］卞東波．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與宋代詩學［M］∥卞東波.南宋詩選與宋代詩學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213－216．

［3］張伯偉．東人詩話與宋代詩學——以文獻出典為中心的比較研究［M］∥張伯偉.域外漢籍研究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09－126.

［4］卞東波．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中全宋詩佚詩輯考［M］∥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古典文獻研究:8．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5］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338.

［6］上村觀光．五山詩僧傳［M］．東京:民友社，1912．

［7］周裕鍇．略談唐宋僧人的法名與表字［J］∥臺灣大學佛學研究中心.佛學研究中心學報，2004(9):123．

［8］黃庭堅．書倦殻軒詩后［M］∥黃庭堅.山谷集:卷20．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6．

［9］黃庭堅．書舊詩與洪龜父跋其后［M］∥黃庭堅.山谷集:卷30．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0］周紫芝．書何正平詩卷后［M］∥周紫芝.太倉梯米集:卷66．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1］關儀一郎，關義直．近世漢學者傳記著作大事典［M］．東京:井田書店，1943:73.

［12］白敦仁．陳與義集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834.